兩名小婢不是府邸裡最早起之人,因為宅院東南隅的練功房裡,藺府主子十四皇子藺常風已於黑暗中與一個人形樁對打著。
他身形瀟灑,手勢如行雲流水,忽左忽右的腳步既快又穩,人形樁在他拳風包繞之下,竟像是有了生命一般地響應著他的拳法。
練完整套拳,藺常風在長榻邊盤腿坐下,他閉目斂心,氣貫丹田,臉上不曾因為已連續武動了半個時辰而有絲毫倦色。
這般練武習慣他已持續多年,即便以後即將要到秋豐國「巫城」擔任城主,他還是這麼勤練體魄精神。
前些時候之所以亂了規矩,只因為有個擾得人日日不早起、人心大亂的小人兒戚無雙。
藺常風想起那個女扮男裝十多年、連他都曾被那張聰黠的絕色臉龐蒙騙過的纖纖身影,唇邊不由得浮起一抹寵溺笑意。
只是,藺常風的笑意並未持續太久。因為他一想到父皇日後對於戚無雙女扮男裝一事,可能會有的刁難,向來沈穩儒雅的臉龐,也不禁閃過一陣擔憂。
戚無雙女扮男裝多年,摁下經商成功的美事不提。她以迎娶多名妻妾、遊走風月場所為幌子,讓整個花城之人,包括她爹,都以為她是個不折不扣的浪蕩子。
這些事,顯然不會為他父皇所樂見。
藺常風很快地在腦中將最壞情況,以及應該如何處理的方式想過一會兒後,窗外雞鳴聲提醒他天色已破曉。
藺常風快身下榻,以冷水簡單盥洗後,他換上一襲皇族繡金綢衫,梳正髮冠,原就英姿煥發的端正面容,益發顯得神采不凡。
他走回相鄰書房,處理起前些時日離開「花城」,手下探訪民情後所上呈的奏折。
身為秋豐國皇帝秘密於民間生養之子,他雖無須以皇子身份居住京城之內,卻仍有父皇交代的職務在身。
他表面上以儒士身份到秋豐國內六大城搜集散佚詩歌,實際身份卻是代替父皇暗中巡察民間疾苦、訪視各地官員是否適任的秘密御史。
父皇為此成立了「御密處」,讓他從民間徵集可用人才成為裡頭的當差探子。這些探子經過一到兩年嚴格訓練之後,便在市井巷弄間搜集民情,好讓百姓疾苦有機會上達天聽。
他以身為秘密御史為榮,也以此為一生職志。不料,他前陣子因為平定皇長子叛亂有功,被父皇任命為巫城城主。
想這秋豐國不過六大都城——花城、巫城、工城、農城、儒城、醫城,他如今之權力可見一斑。
藺常風一忖及此,漆然黑眸染上憂色,雙唇一抿,端正面容因為沒有笑意而顯出一種拒人千里之外的威儀感。
只是,父皇愈是委以重任,他卻愈是戒慎恐懼。畢竟他雖有心想為人民做事,卻不想涉入皇子之間的爭權奪利,他只想與戚無雙攜手終老。
藺常風整理完該上報給父皇的奏折後,簡單將府內長串的訪客拜帖瀏覽過一回,再用硃筆勾勒了幾家需要特殊回禮者之後,他起身準備喚人備來早膳。
此時,天色已經大亮,明晃晃日光曬乾庭院裡綠葉上的露珠,散發出一種自然芬香。
「王爺,九王爺來訪。」站在院落門口的管家,恭敬地上前稟告著。
「有請九王爺至大廳上座,奉上養生茶。」藺常風向來沈穩的面容浮起爽朗笑意,轉身就走向大廳。
打從這年父皇宣佈他為巫城城主,並對外宣佈他的皇子身份之後,對於皇位有野心的諸多皇子們,便紛紛將他視為眼中釘。除了九哥藺玉之外。
在父皇尚未對外宣佈他的皇子身份時,他在宮中便與身子孱弱的藺玉頗有些交情。
等到父皇宣佈了他的皇子身份後,藺玉是第一個前來恭賀他之人。兩人很快地便接受對方為兄弟,藺常風猜想這是因為他們對於宮內之事,皆無太大野心的緣故吧。畢竟九哥不久前才跟父皇請命,希望能遷至農城居住,說那裡青山綠水,宜於讀書養身寬心。
藺常風一踏入大廳,藺玉便帶著一股濃濃藥味迎了上來。
「十四弟,一早打擾了。」藺玉說道。
「九哥說的是什麼話,快快請坐。」藺常風上前對九哥行了個禮,兄弟倆便在靠窗的黑檀羅漢床兩端坐下。
兩兄弟長相各異,藺玉面貌瘦弱、樣貌單薄,就是尋常儒生模樣。藺常風卻是姿容端正、劍眉星目、笑意真誠,且隱然有種不怒而威的皇家氣勢。
「九爺,請用養生茶。」管家親自為兩人送上茶飲。
「九哥用過早膳了嗎?」藺常風問道。
「正想說與十四弟一同用膳。」
「備上幾色素菜、米粥。」藺常風向管家交代道,知道九哥不愛殺生、多半茹素。
管家點頭又退下。
藺玉端起茶抿了一口,雙手雪致一如女子,完美得毫無瑕疵。
「九哥一早來,想必有事。」藺常風問道。
「父皇派我來傳話,讓你帶著協助你平定皇長子叛亂有功的巫女入宮。」
不久前,藺常風領著假扮成巫女的戚無雙混入巫城神宮,不費一兵一卒便破了身兼皇長子及巫城城主藺玄的叛國大計,皇上為此大喜,封了藺常風為巫城城主之外,也准了藺常風所願,許了假巫女為妻。
「平素不都是吳公公傳訊,今天怎麼讓九哥跑這一趟?」藺常風沒想到父皇這麼快便傳人入宮,心裡不禁微有忐忑。
「我早上陪著父皇下棋,一聽父皇下令,便自己請了這個差事。」藺玉看著藺常風一臉肅色,忍不住開口問道:「帶著未來妻子入宮領賞,應該是喜事,怎麼你臉色這麼凝重?」
「不瞞九哥,因為戚無雙的身份不同於一般人,我如今也正煩惱著這件事。」藺常風長歎了口氣,也不多隱瞞什麼,橫豎紙是包不住火的。
「她莫非是煙花女子?」藺玉擔憂地皺起眉。
藺常風搖頭,清朗眉頭依然深鎖。
「我約莫十六歲時與母妃居住在花城,父皇當時還未曾想過召我入宮,便許我自由婚配資格。我那時曾與一名六歲女孩戚明珠訂親,無奈她在十四歲那年與她雙胞胎哥哥戚無雙因為被強盜洗劫,墜入山崖。當時,只有她哥哥一人生還。」
「唉,造化弄人啊……」藺玉皺著眉,長歎一聲之後,一臉不解地問道:「有件事不對勁……你剛才說『戚無雙』是雙胞胎哥哥,可你不就是要和『戚無雙』成親嗎?」
「九哥聽我慢慢道來。我和劫後餘生的戚無雙,八年來不曾再相見。今年再見時,卻發現『戚無雙』是戚明珠女扮男裝而成的。」
藺玉狹長眼眸訝異地大睜,好半天都說不出話來。
「九哥?」藺常風喚了藺玉一聲。
「她女扮男裝整整八年……」藺玉搖著頭,不可思議地說道。
「對,她不但女扮男裝,還將家裡產業擴張了幾倍不止。」藺常風想起她的聰明勤奮,眼裡閃過一陣讚許。
「難怪她後來能助你一臂之力,大破叛國陰謀,這戚明珠果然是奇女子啊。」藺玉一拊掌,不由得叫了聲好。
「九哥稱呼她戚無雙即可,這名字畢竟跟了她大半生。」
「你擔心父皇會因為她女扮男裝,而反對你們的婚事嗎?」
「沒錯。我上一次進宮時,發現父皇對於儒士們所收集的民間男女易裝諧詩大感不悅,這才知道大事不妙。」藺常風眉峰微鎖、面容凝肅地說道。
藺玉歎了口氣,輕聲說道:「這事你可怪不得父皇。先帝時曾經有一名男子因為面目清秀而混在宮女中進了宮,被私養在宮裡數十年。後來是一名嬪妃懷了孕,醜聞才見了天日。先帝當時大為震怒,將所有知情的人全封了口,當年可是死傷難計啊。」
「嬪妃們存心隱瞞或有不對,可一名男子為了確保自己血脈能長遠留傳,便要一人獨佔後宮許多女子,囚於宮殿之間,生下許多子嗣,這事又有何公平可言?」藺常風聲音一沈,端正眉宇間儘是不以為然的神色。
「賢弟說這話可得小心,皇室血脈總是國家根本。」藺玉壓低聲音,慘白臉龐驚慌地左右張望著。
藺常風見九哥模樣擔憂,他神色一正,不再多說。
「九哥如何得知先帝此事?」他問。
「我娘告訴我的,她偶然得知此事,一生守口如瓶。是後來精神不好了,胡言亂語說出口的。幸而父皇早就不寵幸她,否則聽了這話……」藺玉一提到母親,瘦弱肩頭又頹喪下來。
「九娘過世已一年,如今一定是在天上享福了,九哥就別再苦惱了。況且,你不是正打算搬到農城定居嗎?農城與巫城相鄰,咱們兄弟便能經常把酒言歡了。」藺常風朗聲說道,眉目清明地笑著。
「我這半年來身子變得極差,夜裡總是惡夢不斷,怎麼睡都還是覺得疲憊。若有朝一日不幸早逝,麻煩你代為處理為兄後事……」藺玉紅著眼眶說道。
「九哥切莫說這些喪氣話,請御醫替你把脈、調理身子才是正務。」藺常風拍拍九哥肩膀,只覺得他身上寒氣過人,不由得也擔心了起來。
「唉呀,你如今正為戚無雙一事煩惱,我還湊什麼熱鬧呢?」藺玉懊惱地拍了下自己大腿,連忙正坐起身。「我有什麼地方幫得上忙?」
「若是我此回覲見父皇出了差錯,便煩請九哥替我安頓戚無雙家眷及我府裡僕役。」藺常風說道。
「那是自然。只是,這戚無雙才剛立了大功,父皇應當不會對她多加責難才是……」藺玉停頓了一下,忍不住開口問道:「你可知金羅國公主昨兒傍晚已抵達我國?」
「聽說了。還知道金羅公主帶來許多奇珍異寶以及珍貴茶葉,父皇甚為歡喜。」藺常風淡淡說道,臉上表情不動聲色。
「那你知道父皇有意將公主許配給你嗎?」
「父皇已答應讓我娶戚無雙為妻。」藺常風沈聲說道,相信君無戲言。
「誰讓金羅國王十日前,突然捎來了想與我國結親信函。接下來,公主便浩浩蕩蕩地出發前來我國。眾皇子間除了我體弱,而你尚未成親之外,每人都至少有『幾名』妻妾。」藺玉說道。
「我的妻子只有戚無雙一人。」藺常風清鑠星眸堅定地看著九哥。「況且,依我看來,若非九哥無心婚配,你心慈愛民,有仁君之心,正是迎娶公主的最佳人選。」
「我這身子就別糟蹋別的姑娘家了。」藺玉轉頭輕咳了兩聲。
「兩位王爺,請用早膳。」管家領著幾名僕役送進了五、六道素菜,鮮綠奼紅地看來好不美味。
「你多吃些,今日想必還有一場硬仗要打。我一會兒回宮,再陪父皇多下幾盤棋。父皇若是贏了棋,心情總是好的。」藺玉說道。
「難為九哥了。棋要輸得漂亮,也不是件易事。」藺常風笑著說道,深知九哥棋藝精湛,各類學識皆有深厚涵養,九娘過世後亦曾花了半年周遊鄰國西沙及金羅兩國。只是生性低調、怕引人注目,始終韜光養晦著。
「兄弟一場,我那盤棋一定輸得漂亮。而你那盤棋,也要下得妙啊。」藺玉說道。
「但願如此。」
藺常風淡淡一笑,只願他與無雙之間不要再有任何曲折,能夠平穩地相守到老,他此生願望便已足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