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露重,雋書齋內仍是燈火通明,聳立疙瘩的颼冷涼風從突然敞開的大門竄進屋內,燭火忽地飄搖微弱,端坐在案桌前的費雋淳卻未受影響,維持慣有姿勢,頭也不曾抬起。
茵茵入內後重新將門合上,捧著托盤慢條斯理地來到旁邊。
「莊主,您請喝茶。」
「嗯,先擱著吧。」
「是。」茵茵將參茶放在桌案一角,靜靜地退到後方。
費雋淳翻閱著燕總管送來的厚厚一疊帳冊,大致瀏覽了半個時辰後,他抬起頭,看到茵茵神思不屬地站在旁邊,整個人呈現半出神狀態。他停下了翻頁的動作,用著剖析而深沉的目光凝視著她。
不可否認的,這丫頭生得確實標緻,眉如遠山,不畫而黛;唇若櫻桃,不點而朱,一對盈盈如星子般的晶亮眼瞳,點綴在細白如玉石的小臉上,當她鬱鬱寡歡地垂下眼睫,那雙明眸跟著蒙上一層薄霧,他看不真切,只知道她正被某件事情給嚴重困擾著。
他不動聲色地收回視線,端起瓷杯啜飲已經溫掉的參茶,微皺眉心擱回桌上,稍微瞥過眼再去看她,她還是呆呆地佇在那發楞。於是,他合上帳本,順便將杯蓋蓋回瓷杯上頭,兩個聲音一前一後,一個沉甸一個清脆,驀地就把茵茵飄遠的思緒拉回。
「這茶一定是涼了,奴婢去為莊主換上熱的。」她有些心驚地捧起茶杯直往外頭走。適才想事情想得過頭,幾乎忘了自己還在書房裡伺候著。
「用不著忙,我不渴,妳回來吧。」他一絲不苟地說道。
茵茵懼怕地扭過臉,見他並沒有發怒的意思,這才又折回了原處。
「妳一定要這麼怕我嗎?」他將身軀安靠著椅背,雙手平放在椅把上,沉穩內斂的表情,刻意漫不經心來掩飾真正情緒。
「奴婢是……尊敬莊主,就和其它人一樣。」
「妳想嫁人嗎?」他突兀地開口,雙目如炬熠熠懾人。
她睜眼拚命搖頭,心裡惶恐難當。「當然不想!奴婢願意一直伺候莊主,請莊主千萬別安排奴婢嫁人。」
她的慌亂神情,莫名勾起他幾乎遺忘的陳舊往事。多年前,也曾有個女子這般慌亂地對他搖著頭……
心煩地離開椅背轉換姿勢,將身體斜倚著桌緣,陰霾的眸光盯著一束純白色的鮮花,伸手抽出一朵到鼻下輕嗅,清新淡雅的香氣,像那個她、也像茵茵,是這樣的純真、美好、嬌嫩,含苞待放,卻……
過了片刻,他才又重新開口:
「妳覺得--我是個什麼樣的人?」
她不知道他為什麼要這麼問她,只能把頭壓得極低,聲音細小又帶著沙啞。
「對奴婢而言,莊主是個很好很好的人。」
「怎麼個好法?」
「嗯……莊主善惡分明,光這一點就讓奴婢確定莊主是個大好人。」
他的唇線漸漸勾出一道森冷的笑痕。「不,妳錯了,我非但是個好人,還是個善惡不分的大壞人。」
他的說法又讓她嚇一跳,急忙抬起了頭。「如果莊主善惡不分,奴婢早就沒法兒在這莊裡待下去了。」
「一個害死了自己妻子的男人,會是一個好人?」他輕輕地道。手上那株白花在他揉捻下,折毀的花瓣一片片墜落桌面,枝梗的部分也被一段段扯斷棄於地上。
茵茵不由自主地打了個哆嗦,雙唇泛白,顫抖的身子往後退了幾步。
她一點也不懂他話裡的意思。害死了自己妻子?莊主以前曾經娶過妻嗎?
「我……」
「她就像這朵花,柔美、脆弱、不堪一擊,被我稍稍用力一折,便消香玉殞……」絕冷黑眸銳利地定住她逐漸蒼白的臉孔。「這樣的我,妳還認為是個好人嗎?」
茵茵的嘴唇微張,半晌又徒勞無功地閉上,喉嚨像卡住一般,實在發不出半點聲音。
她很想說的是,不管怎麼樣,她還是情願相信莊主是個好人。
「說不出來了,是嗎?」他陰惻地逼問,一抹冷笑逐地浮起,像在嘲笑她對自己的過分信賴,也像在嘲笑自己還走不出過去的陰影。
茵茵緊抿唇瓣,偷覦著費雋淳的每個表情,不知怎地,她知道他在哀悼些什麼,他的臉色雖然很難看,掛在唇邊的笑意比一團白雪還要森冷,可是他的眼睛還是透露出傷痛的訊息。
「就算所有人都覺得莊主不是好人,可對奴婢而言,您永遠永遠都是好人,即使您日後變了,我還是不會忘記您對奴婢的好。」
凝結在他唇畔的冷笑漸漸地隱逝了,他怔了怔,在無邊際的愁緒中慢慢望向她。他看得出她很怕他,但此刻,她卻為了讓他好過些而鼓足勇氣說了這樣的話,同時還繃緊臉部線條與他對看著,許是緊張、許是不安,她的臉漸漸脹紅起來,額上也冒出晶瑩汗珠。
「妳過來。」
「啊?」
「我叫妳過來。」
茵茵忐忑不安地向前走了幾步。「是。」
揮開衣袍,他霍然起身迎上她驚惶的白臉。她很嬌小,僅到自己下顎的高度,纖弱的身軀塞在過大的粗布衣衫裡,顯得有些可笑。他不發一語地以指勾起她畏縮在肩下的臉蛋。「我可以抱抱妳嗎?」
儘管他的聲音幽深如鬼魅,沙嘎啞然,但茵茵卻跌進這深不可測的潭水裡,心神不受控制,僵硬地輕輕點頭。接著,她就被兩隻臂膀圈進一個好溫暖的胸膛裡,鼻尖突地一陣冰涼,她努力移開頭顱,才發現剛剛碰到的正是他頸上繫著的翡翠玉石。
是她的心跳聲嗎?怎麼這般大聲,像在耳邊狂敲猛打,她沒法理會身體上的種種怪異反應,發燙、燥熱、腿軟、戰慄、難以言喻的輕飄飄呵……
這會兒,她努力地用手在兩人間隔出丁點空隙,畢竟她胸前長了些東西,就這麼貼在他身上,怪不好意思的。
雖然,她不清楚他為何要抱她,也不清楚自己為何如此大方地就讓他抱,她只是覺得,自己對他似乎有著難解的感覺;而這感覺,好像就和秀瓊姐心儀莊主、而阿梅喜歡二莊主是一樣的。
或許,她也喜歡上莊主,所以,她毫不考慮地就讓他給抱了。
生平頭一回,她懂得了抱人的滋味,連她那親娘,她都不確定她是不是抱過自己。
他抱了她好久好久,久得讓她以為他是不是已經睡著了?
可是,他圈在她身後的手沒有半點鬆動的樣子,而他的呼吸持續平緩而規律地在她頭頂盤旋,如果他真的睡著了,呼吸應當會變得渾濁沉重才是。茵茵一邊想著,一邊窩在他頸下,細細瞧著那塊玉石。
碧綠的玉身飽滿圓潤、潔亮如鏡,石面雕刻著一條飛龍的圖案,飛龍的嘴裡則銜著一枚玲瓏剔透、寒光四溢的金色彈丸,她愈湊愈近,殊不知他已垂下視線望著她。
「在看什麼?」
她忽地微微抽開身體,明顯受到驚嚇。「我……我……」
「不礙事,沒凶妳的意思。」
他不著痕跡地放開了她,神色泰然平靜,矜冷的辭令掩蔽他著了魔的情感,彷彿適才的行徑不過是場夢裡才有的失常舉止。
「夜深了,妳回房去睡吧。」
「嗯……嗯。」茵茵像遊魂似要走,又突然回過頭。「奴……奴婢告退。」緊張得僵硬了四肢。
「晚安。」
晚安?莊主同她說晚安?
再度逃出莊主的書齋,茵茵愈來愈不瞭解這位主子的怪怪行為了。
也愈來愈不瞭解,自己何以一顆心以飛蛾撲火的姿態陷進這熊熊火海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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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逢臘月掃塵的日子,家家戶戶開始除舊迎新,祓除不祥。
滄浪山莊內奴婢丫鬟、家丁奴僕也大規模地動身清掃,將平日不易顧及的壁邊
角落、陰暗地方徹底掃過,那些日積月累的塵埃污垢,加上莊內大片花圃竹林亭園,夠讓他們忙上大半個月。
到了「臘八驅鬼」這一天,廚房依照傳統煮了臘八粥,把糯米煮爛,加入果仁、蓮子、紅豆、紅棗、桂園和白糖,據說吃了可以保身平安。
在費雋淳外出後,茵茵也受命待在雋書齋裡整理大量書籍,窩在典藏近萬冊的書庫裡,一邊將積在書皮上灰塵抖落抹淨,一邊擦拭著書櫃木架,光這看似簡單的動作,就讓她耗了大半天。
斜掛在天邊的金色燦陽逞能地停滯在山巒問即將落下,迤邐的橘紅色雲霞暖烘烘地殘留餘暉,卻阻止不了冬季的寒風帶來的凍意。
像是突然想起什麼,茵茵猛然從成山的書堆裡抬起頭,手上動作有好幾秒的停滯,頸部後端有些酸麻疼痛,恐怕是因為低垂得太久。
「今天臘八……是我出生的日子呢。」她神思茫然地喃喃自語。「沒想到我已經滿十七了,也幸好我有想到,不然這一天又要恍恍惚惚地過去了。」
頓了頓,又沮喪地垂下臉長歎一口氣。
「唉,想到又怎麼樣?恐怕連娘都不記得吧,從小到大,每回都是我提醒她,她才記起來……不過,就算記起來也是一樣,我總是孤零零地長大,孤零零地告訴自己:柳茵茵,恭喜妳,妳又長大了一歲哦!」最後幾句像在自己安慰自己,裝得很開心地朗聲說著。「……算了,最起碼我在今天還有臘八粥可以吃呢。」
她抬頭挺胸振作精神,又繼續著剛才的動作。
說完臘八粥三個字,肚子咕嚕嚕地叫了幾聲,她卻渾然未覺,繼續埋頭擦拭著底層的書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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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落後,滄浪山飄起濃霧,整座莊宅籠罩在蒼茫的白色煙塵裡,清清冷冷,有種說不出的淒美與朦朧。
穿著一襲深藍色單袍的費雋淳,駕著匹駿馬風塵僕僕地返回莊院,即使外頭天再冷、雪在下,他還是穿得這麼單薄。
「莊主,您回來了。」燕總管必恭必敬地候在門口的石獅子邊,接過主子帶回來的幾本冊子,沿途跟隨在後。
「莊裡有事嗎?」
「沒有,每個人都各職本分地在做事,沒啥特別的事發生。」
「今天是臘八,都吃過粥了嗎?」他氣勢凜冽地頷首在前,途經幾處迴廊,有幾名婢女見了都連忙躬身揖禮。
「是的,都吃過了。」
「嗯。」
「晚膳已經準備好了,莊主是現在要用餐,還是……」
「把晚膳送到書齋給我,我要查核幾本帳冊。」
「是,小的立刻去辦。」
行經假山竹林夾道的蜿蜒曲徑,穿過幾重院落樓閣,遠遠便瞧見書齋裡的燈火正亮著,透過半開敞的窗子,可以看到茵茵手上抱了堆書,吃力而笨重地一本一本擺上書櫃最頂層。
他快步走到窗邊,正想推門進去,卻聽她獨自一人在裡頭自言自語,嘴裡唸唸有辭著。
他直覺地抽回手,停在門前壓低聲息,豎耳細聽著她究竟在說些什麼。
「忘了,沒忘,忘了,沒忘,忘了,沒忘……」以下的話不斷重複,茵茵每放一本就說一次,這樣奇怪的行為也不曉得持續了多久。
費雋淳的兩道濃眉逐漸靠攏,實在聽不下去,於是推開了門。
茵茵嚇一大眺,幸虧眼明手快地扶住櫃子,要不肯定摔到凳子下。
「莊主!」忙不迭捧著書稍稍鞠躬。
「先把書擱著,妳人下來就好。」他沒去看她,逕自拾起一本待整理的書刊,略略翻了兩頁。
「喔。」
打掃了一天,茵茵那張小臉早佈滿了灰塵與書屑,她將抹布掛在水桶邊緣,然後把散亂的幾綹髮絲撥到耳後。
「莊主有什麼吩咐嗎?」
「妳在這忙了一天?」環視週遭,費雋淳問道。
「是的,可書齋裡的藏書太多,奴婢還沒整理完。」
「那是一定的,以妳這樣的速度,最起碼得花上一個禮拜。」但他沒有說的是,她清理得非常仔細,並沒有為了快速完成而馬虎了事。
「用過晚飯了嗎?」
這個問號突地讓她整個人在停頓幾秒後彈跳起來--
「晚飯?」扭頭望向窗外。
天哪,外頭部已經暗了,她居然在這兒待得忘了時間。
「對不起,奴婢忘了要去廚房端莊主的晚膳,我現在就去。」
「不用了,我已經交代給燕總管去弄了,妳甭忙,坐下來休息一會兒。」
「休息?」她瞪大眼珠子。
還沒來得及動作,有兩名婢女敲門進了書齋,將一碟碟精緻佳餚放在另一張泡茶議事的黃花梨圓桌上,他擇了張靠近窗戶的圓凳坐下來……
那香噴噴的飯菜香,一時勾動茵茵肚裡的餓意,連串傳出咕嚕咕嚕聲,像在抗議她中午也沒吃飯。
「再多拿一副碗筷來。」費雋淳突然向婢女說道。
「啊?」婢女頗覺錯愕地一呆。
「有什麼問題嗎?」他沉下臉。
「沒……沒有,奴婢立刻去拿。」兩人不敢遲疑地立刻退出去。
「妳過來吃吧,我想妳大概忘了要吃午飯。」
「不不不!」茵茵誠惶誠恐地直搖手。「莊主您吃,奴婢去廚房吃就好了。」
「我就是要妳在這裡吃。」
「不,奴婢只是個下人,沒資格和莊主您平起平坐一塊吃飯。」她還是拚命搖頭拒絕。
「要妳陪著我吃飯,是件很困難的差事嗎?」他語似無奈地歎息。
如果她沒看錯,他深鎖的眼眸看來有些苦澀、有些孤寂、有些疏離……
她欲言又止,不一會兒,剛才離去的婢女已取來一副新的碗筷,臨走前下忘瞥了眼茵茵,看待她的神情竟多了點輕蔑。
她咬了咬牙,突然就朝桌旁的椅凳坐了下去。「對不起,奴婢不該忤逆您的意思,奴婢現在就來陪您吃飯,請莊主不要生氣。」
他沒有立即抬頭,卻注意到藏在桌子底下的手正隱隱抽搐著。
「那麼,妳現在就吃給我看吧。」
沒敢猶豫,茵茵捧起名貴的白玉碗,戰戰兢兢地舉箸夾了些青菜入口。
費雋淳也跟著拿起筷子,卻夾了只大雞腿給她,巴掌大的碗頓時被這塊肥嫩的雞腿給封住,茵茵呆住了,不知作何反應。
「妳不喜歡吃雞腿嗎?」她這麼瞪著他,倒教他摸不著頭緒。
「我……」
「嗯?」
「我……」她垂涎地嚥了口唾液。「我這輩子還沒吃過雞腿。」
「是嗎?吃得下的話,這另一隻雞腿也給妳。」雖然很不想承認心底異樣的感覺,但是,他現在確實是憐惜她的。
茵茵的目光怯怯地溜到桌上另一道菜,忍不住再咽口氣。「我……我可不可以只要一隻雞腿,然後,給我吃一尾小蝦子?」
「妳吃過蝦子?」
「嗯,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我在廚房裡偷吃過一小尾……啊……」察覺自己說了不該說的話,她急忙用左手摀住口,尷尬地傻笑。
「不打緊,妳想吃什麼就吃吧,這些東西我早吃膩了。」放下筷子,他有感而發地低語。
才剛咬了口雞腿肉到嘴裡,茵茵的眼眶驀地紅了,想到今天是自己十七歲生日,想到生平第一回吃到雞腿,她一方面感激,一方面難過,等察覺眼淚不經意地滾下臉頰,她慌忙用袖子擦眼睛,不料愈擦愈覺滿腹心酸,就這樣一哭不可收拾。
「妳怎麼哭了?」費雋淳驚震地起身,毫無預警她會在這節骨眼哭泣。
不能哭!不能哭!茵茵更加倉卒地抹著臉上的淚水,猛力吸著鼻子,在轉瞬間擠出一張擺明強顏歡笑的臉。
「對不起,我真是個大傻瓜,連吃到了雞腿都會感動地痛哭流涕,我這個樣子一定影響了莊主的食慾,我看我還是……」
「別說了!」他皺眉輕喝。
她跟著閉口,剔透澄眸卻還是閃爍著盈盈水氣,眨動間甚是楚楚動人。
「妳告訴我,忘了和沒忘,是什麼意思?」
在過度吃驚的情況下,茵茵只是睜大眼,想哭的情緒一逸無蹤,臉又迅速緋紅。「莊主聽……聽到我在自言自語?」
「我想知道這四個字是什麼意思,妳可以說嗎?」並非是想探人隱私,但他還是想知道。
「我只是用這一本本書在猜測,我娘她……究竟記不記得今兒個是我的生日,所以,我就『忘了、沒忘』地念個不停……」這下可好,他一定覺得自己夠蠢夠可笑的。
「妳的生日?」他一怔。
「嗯。」
他忖度了下。「滿幾歲了?」
「十七。」她細聲回答。
「十七……原來妳也滿十七了。」這個數字,無疑又觸動他心底的傷口。
當他聲音沙啞地念著十跟七兩字,她的心跳莫名加速,天底下不曉得有多少人在今天滿十七,可是,因為這兩字是對著她說的,所以,她覺得這意義分外不同,至少,有人知道她今天生日,有人知道了!
「那麼,等妳吃飽飯,就回雙飛樓去找妳娘吧,或許,她準備什麼東西要給妳。」
雖然不抱期望,茵茵確實也很想回去看看她娘,已經有半個多月沒敢踏進馬雲盼的勢力範圍了。
「嗯。」她點點頭,再捧起碗時的表情就不同了,大口大口地咬著雞腿、大聲大聲地喝著玉茸鮮魚湯,等她終於把臉從碗裡抬起的時候,對費雋淳也不再那麼畏懼了。
「我吃飽了,謝謝主人讓奴婢吃了這麼頓好吃的東西。」她稚氣地咧嘴一笑,不忘擦了擦油膩膩的嘴唇。
「去吧,今天也用不著回到這兒服侍我了。」
「謝謝莊主、謝謝莊主。」茵茵很想跪下來磕頭,不過每回她要跪,他凌厲又不悅的目光總會遏阻了她的動作。
退出雋書齋後,茵茵心情愉快地往那座美輪美奐的樓閣走去,一隻手微微壓著胸脯,仔細一瞧,才知道她偷藏了另一隻雞腿出來,準備要帶給她的娘吃。她甚至天真地想著,這麼好吃的雞腿若不分娘吃一隻,那她就太不孝了。
天曉得蓮媽整天跟在馬雲盼身邊,吃的也全是山珍海味。
然而就因為這隻雞腿,茵茵的苦難宣告再度上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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意興闌珊坐在矮桌前挑選各色綾羅綢緞的馬雲盼,無論怎麼看就是沒有中意的,不管手裡摸的是上好的定州絲、還是鍚州蠶;也不管這些料子的顏色都是她最喜歡的亮色調,像銀紅、金黃、寶藍、豆綠,她還是一概否決掉,煩躁地悶坐在花台邊,再不去瞧那些布疋一眼。
蓮媽見她這樣也著實拿不定主意,只能眼巴巴地杵在一邊,困擾著要怎麼安撫她的情緒才好。
自從馬雲盼那日無心與莊主起了點衝突後,她原先的壞脾氣就更加難捉摸了,好的時候對妳笑,壞的時候任誰也不知道她又要找誰出氣,說風是風、說雨是雨,連蓮媽自己也開始懷疑,她這樣疼她、愛護她、寵溺她,究竟是對?抑或是錯?後者的比率,恐怕已經遠遠超過了前者吧。
「奶娘,我要吃糖葫蘆。」
「糖葫蘆?」又來了,只要馬雲盼心情不佳,就會格外想吃些怪東西,要底下的人為她奔波張羅。
「妳叫玉寧去街上替我買,我要吃十串。」
「十串?」蓮媽又傻了。
「不,十串不夠,改二十串好了,叫她快點去買,我嘴巴饞得很。」
「可這個時間……」
「妳煩不煩哪?快叫她去買,聽到沒有?」馬雲盼柳眉倒蹙,相當不耐地擺手,尖銳的音量刺得每個人都頭痛。
蓮媽愛莫能助地望了候在門邊的玉寧一眼,使了個眼神,玉寧怏怏不快地轉身離去。
過不久,有人在外頭敲了敲門板,蓮媽正納悶這玉寧怎麼這般迅速就買回來了,打開門,才知來的人竟是茵茵,她老臉繃緊。
「妳來這兒做什麼?」
「娘……我……」
「是誰來了?」馬雲盼耳尖地撇過臉,瞧見茵茵,惱怒憤恨齊上心頭,倏地大步到她面前,狠狠地揪住她的衣襟,半扯半攢地拉進屋裡。
「好!很好!妳還敢來這裡,看我怎麼治妳!」
「啪啪」兩聲,毫不留情賞了茵茵兩巴掌!這突來的災厄讓茵茵再站不穩,跌在地上也同時讓那隻雞腿滾出了懷裡。
蓮媽瞠目結舌地瞪著那隻雞腿,馬雲盼卻氣得渾身發抖。
「賤丫頭!竟然還敢去廚房偷雞腿來吃!賤丫頭,看我打不打死妳!」舉起腳接連踹了幾腳,她氣喘噓噓,茵茵痛得大聲求饒。
「別打了,小姐,妳別打了……這雞腿不是偷來的,是莊主給奴婢的!」茵茵一邊逃一邊嚷著,見蓮媽呆立在門邊,急忙就縮到她的身子後面,緊抓住她的小腿不放。「是真的,不信您可以去問問莊主,而且我這雞腿是特地帶來給娘吃的,不是我要吃的……」
無論如何,莊主說過兩隻雞腿都可以給她吃,她只吃了一隻,另一隻偷拿出來應該沒關係,而且,她寧願讓莊主處罰也不要讓馬雲盼這個……這個臭婆娘趁機會找她出氣。
「妳說什麼?這雞腿是莊主給妳的?」孰知這麼一來讓馬雲盼更為忿怒,想到費雋淳竟讓茵茵吃得這麼好,她心裡的護火燒得加倍熾烈。
「嗯。」茵茵躲在蓮媽身後怯怯地點頭,也突然發覺,這回娘居然沒有甩開她,果真當起了她的擋箭牌。
事實上,蓮媽是因為太過吃驚,整個人僵著無法動彈。她萬萬沒想到茵茵寧可冒著被馬雲盼拳打腳踢的風險,而帶了一隻雞腿來給她--這丫頭,該說她是太笨,還是太善良?
「奶娘,妳走開!我非打死茵茵不可!」
「小姐,妳別這樣!」突來的不忍讓蓮媽氣急敗壞地拉住馬雲盼。「妳真把她打死了,若莊主怪罪下來可怎麼辦才好?」
「我不會把她打死,我只要把她打得殘廢就夠了!」說著又去扯開茵茵的辮子,茵茵痛得哇哇大叫。
「小姐,妳冷靜點,現在莊主他……他擺明護著這……這賤丫頭,妳若打得她殘廢,又得怎麼對莊主交代呢?」蓮媽擋在茵茵身前,使出全身吃奶的力氣硬是攔住了馬雲盼。「何況您不是……不是很喜歡莊主嗎?這樣一來,除了讓莊主更加討厭妳,說不定還會影響妳在這兒的地位呀!」
「奶娘,妳……」她咬牙切齒又羞又惱,眼睛迸射出火花。
霍地轉身,將那隻雞腿重重踩爛,馬雲盼忿恨地衝到花幾邊尖吼著。
「叫她給我滾出去!往後絕不許再踏進雙飛樓一步,否則我一定要她好看!」
「好好好,您別生氣,我馬上把她趕出去,您別生氣。」蓮媽二話不說立刻拉著茵茵匆忙出去。
披頭散髮又遍體鱗傷的茵茵,從沒想到馬雲盼是如此痛恨她、討厭她,遠比以往更勝;她也總算知道,馬雲盼確實喜歡莊主,可這……這未免太過離經叛道、為禮俗所不容了?
「聽到沒有,以後別再來這裡,只要妳一出現,小姐的情緒就會失控。」蓮媽深吸口氣警告著。
「我……我只是……只是以為娘記得我的生日,所以……」她低垂著頭囁嚅說道。
「生日?」蓮媽愕然。
看來娘確實忘了,茵茵擠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容。
「那我回去了,妳快去安撫小姐,免得她又開始亂砸東西。」說罷,拖著疼痛不堪的兩條腿慢慢離去。
蓮媽失神地望著茵茵淒楚得令人鼻酸的背影,想著屋裡撒潑得失去理智的馬雲盼,她搖搖晃晃,身子險些無法站穩。
扶住身旁的圓柱子,森寒冷風吹來,刮起腳邊的落葉,卻見蓮媽的眼裡閃爍著痛心的淚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