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地還是靜悄悄的,沈睡末醒。
展家的迴廊深院,也是靜悄悄的。
忽然,天虹從迴廊深處,轉了出來,像一隻貓一樣,腳步輕柔無聲,神態機警而緊張,她不時回頭張望,腳下卻毫不停歇,快步向前走著。她經過一棵樹下,一隻鳥突然飛起,引起群島驚飛。她吃了一驚,立即站住了,四面看看,見整個庭院,仍是一片沈寂,她才按捺下急促跳動的心,繼續向前走去。
她來到雲飛的窗前,停住了,深吸了一口氣,鎮定了一下自己,伸手輕扣窗欞。
雲飛正躺在床上,用手枕著頭,睜大眼睛看著天花板。這是一個漫長的夜,太多的事壓在他的心頭,母親的病,天虹的嫁,父親的喜出望外,雲翔的跋扈囂張……他幾乎徹夜無眠。
※※※
聽到窗子上的響聲,他立刻翻身下床。
「誰?」他問。
「是我,天虹。」天虹輕聲回答。
雲飛急忙走到窗前,打開窗子。立刻,他接觸到天虹那對炙熱的眼光。
「我馬上要去廚房,幫忙張嫂弄早餐,我利用這個時間,來跟你講兩句話,講完,我就走!」
雲飛震動著,深深看她:
「哦?」
天虹盯著他,心裡激湯著千言萬語。可是,沒有辦法慢慢談,她的時間不多。她很快的開了口,長話短說,把整夜未眠,整理出來的話,一股腦兒傾倒而出:
「這些年來,我最不能忘記的,就是你走的前一天晚上,你誰都沒告訴,就只有告訴我,你要走了!記得那天晚上,我曾經說過,我會等你一輩子……」
他不安的打斷她:
「不要再提那些了,當時我就告訴過你,不要等我,絕對不要等我……」他喘口氣,搖搖頭:「我不會怪你的!」
她心裡掠過一抹痛楚,極力壓抑著自己激動的情緒:
「我知道你不會怪我,雖然,我好希望……你有一點怪我……我沒辦法跟你長談,以後,我們雖然住在一個圍牆裡,一個屋簷下,但是,我們能夠說話的機會,恐怕等於零。所以,我必須告訴你,我嫁給雲翔,有兩個理由……」
「你不需要跟我解釋……」
「需要!」她固執的說,回頭張望:「我這樣冒險前來,你最起碼聽一聽吧!」
「是。」雲飛屈服了。
「第一個理由,是我真的被他感動了,這些年來,他在我身上,下了不知道多少工夫,使我終於相信,他如果沒有我簡直活不下去!所以,我嫁給他的時候很真誠,想為他而忘掉你!」
他點頭不語。
「第二個理由,是……我的年齡已經不小,除了嫁入展家,我不知道還有什麼理由,可以讓我名正言順的在展家繼續住下去?永遠住下去。所以……我嫁了!」
雲飛心中一震,知道她說的,句句是實話,心裡就湧起一股巨大的歉疚。她咬咬嘴唇,抽了口氣,繼續說:
「我知道,我們現在的地位,實在不方便單獨見面。別說雲翔是這樣忌諱著你,就算他不忌諱,我也不能出一丁點兒的錯!更不能讓你出一丁點兒的錯!所以,言盡於此。我必須走了!以後,我想,我也不會再來打攪你了!」她抬眼再看他,又如了一句:「還有一句話放在心裡一天一夜,居然沒機會對你說:「歡迎回家」!真的……」她的眼眶紅了,誠摯的,絞自內心的再重複一次:「歡迎回家!」說完,她匆匆的轉身:「我去了!」
「天虹!」他忍不住低喊了一聲。
她回過頭來。
他想說什麼,又打住了,只說:
「你……自己保重啊!」
她點點頭,眼圈一紅,快步的跑走了。
他目送她那瘦弱的身子,消失在花木扶疏的園林深處,他才關上窗子。轉過身來,他情不自禁的往窗子上重重一靠,心裡沉甸甸的壓著悲哀。唉!家,這就是屬於「家」的無奈,才回家第一天,就這樣把他層層包裹了。
早餐桌上,雲飛才再一次見到雲翔。
一屋子的人,已經圍著餐桌坐下了,紀總管也過來一起吃早餐。紀總管在展家已經當了三十幾年的總管,掌管著展家所有的事業。早在二十幾年前,祖望就把東跨院撥給紀家住,所以,紀總管等於住在展家。祖望只要高興,就把他們找來一起吃飯。
天虹和丫頭們侍候著,天虹真像個「小媳婦」,悶不吭聲的,輕悄的擺著碗筷,雲飛進門,她連眼簾都不敢抬。祖望興致很好,看著雲飛,打心眼裡高興著,一直對紀總管說:
「好不容易,雲飛回來了,你要安排安排,那些事歸雲飛管,那些事歸雲翔管,要分清楚!你是總管,可別因為雲翔是你的女婿,就偏了雲翔,知道嗎?」又掉頭看雲飛:「家裡這些事業,你想做什麼,管什麼,你儘管說!」
雲飛不安極了,很想說明自己什麼都不想管,又怕傷了祖望的感情,看到夢嫻那樣安慰的眼神,就更加說不出來了。紀總管一疊連聲的應著:
「一定的,一定的!雲飛是大哥,當然以雲飛為主!」
品慧哼了一聲,滿臉的醋意。還來不及說什麼,雲翔大步的走進餐廳來。一進門就誇張的對每個人打招呼:
「爹早!娘早!紀叔早!大家早!」
祖望有氣:
「還早?我們都來了,你最後一個才到!昨晚……」
雲翔飛快的接口:
「別提昨晚了!昨晚你們舒舒服服的在家裡吃酒席,我和天堯累得像龜孫子一樣,差點連命都送掉了!如果你們還有人怪我,我也會翻臉走人哦!」
「你昨晚忙什麼去了?」祖望問。
雲翔面不改色的回答:
「救火呀!」
品慧立刻驚呼起來:
「救火?你到那裡去救火了?別給火燙到,我跟你說過幾百次,危險的地方不要去!我只有你這一個兒子啊!」
雲翔走到祖望面前,對父親一抱拳:
「爹,恭喜恭喜!」
「恭喜我什麼?」祖望被攪得一頭霧水。忽然想起:「是啊!你哥回來,大家都該覺得高興才是!」
「爹!你不要滿腦子都想著雲飛好不好?我恭喜你,是因為溪口那塊地,終於解決了,我們的紡織工廠,下個月就可以開工興建了!」
紀總管驚喜的看著他:
「這可真是一件天大的喜事,這塊地已經拖了兩年了!那蕭老頭搬了?」
「搬了!」雲翔一屁股坐進位子裡,誇張的喊著:「我快餓死了!」
天虹急忙端上飯來。雲翔忽然伸手把她的手腕一扣。冷冷的說:
「家裡有丫頭老媽子一大群,用得著你一大早跑廚房,再站著侍候大家吃飯嗎?」
「我……不是每天都這樣做的嗎?」天虹一楞,有點心虛的囁嚅著。
「從今天起,不要做這種表面文章了,是我的老婆,就拿出老婆的譜來!坐下!」雲翔用力一拉,天虹砰然一聲落座。
紀總管抬頭看看天虹,不敢有任何反應。
雲飛暗中咬咬牙,不能說什麼。
雲翔唏哩呼嚕的扒了一口稀飯,抬頭對雲飛說:
「紡織工廠,原來是你的構想,可惜你這個人,永遠只有理想,沒有行動。做任何事,都顧慮這個,顧慮那個,最後就不了了之!」
雲飛皺皺眉頭:
「我知道你是心狠手辣,無所顧忌的,想必,你已經做得轟轟烈烈了!」
「轟轟烈烈倒未必,但是,你走的時候,它是八字沒一撇,現在,已經有模有樣了!我不知道你是未卜先知呢,還是回來得太湊巧?不過,我有句話要說在前面,對於我經手的事情,你最好少過問!」
雲飛心中有氣,瞪著雲翔,清晰有力的說:
「讓我清清楚楚的告訴你!我這次回來,不是要跟你爭家產,不是要跟你搶地盤!如果我在乎展家的萬貫家財,我當初就不會走!既然能走,就是什麼都可以拋開!你不要用你那個狹窄的心思,去扭曲每一個人!你放心吧,你做的那些事,我一樣都不會插手!」
「哈哈!好極了!我就要你這句話!」雲翔抬頭,大笑。環視滿桌的人:「爹!娘!大娘,還有我的老婆,和我的老丈人,你們大家都聽見了!你們都是見證!」他再掉頭,銳利的看雲飛:「自己說出口的話,可別反悔,今天是四月五日早晨……」他掏出一個懷表看:「八點四十分!大家幫忙記著!如果以後有人賴帳……」
※※※
雲飛心裡大大一歎,唉!家!這就是家了!
寄傲山莊燒燬之後的第三天,蕭鳴遠就草草的下了葬。
下葬那天,是淒淒涼涼的。參加葬禮的,除了雨鳳、雨鵑、小三、小四以外,就只有杜爺爺和杜奶奶這一對老鄰居了。事實上,這對老夫妻,也是溪口僅有的住戶了,在鳴遠死後,是他們兩夫妻收留了雨鳳姐弟。要不然,這幾天,他們都不知道要住到那兒去才好。寄傲山莊付之一炬,他們不止失去了家和父親,是失去了一切。身上連一件換洗衣服都沒有。是杜奶奶找出幾件她女兒的舊衣裳,連夜改給幾個孩子穿。杜奶奶的女兒,早已嫁到遠地去了。
在「愛妻安淑涵之基」的舊墳旁邊,新掘了一個大洞。雨鳳雨鵑姐妹,決定讓父親長眠在母親的身邊。
沒有人誦經,沒有儀式,棺木就這樣落入墓穴中。工人們收了繩索,一鏟一鏟的泥土蓋了上去。
雨鳳、雨鵑、小三、小四穿著麻衣,站在墳前,個個形容憔悴,眼睛紅腫。呆呆的看著那泥土把棺木掩蓋。
杜爺爺拈了一炷香過來,虔誠的對墓穴說話:
「鳴遠老弟,那天晚上,我看到火光,趕到寄傲山莊的時候,你已經去了,我沒能見你最後一面,真是痛心極了!你那幾隻牲口,我就做了主,給你賣了,得的錢剛剛夠給你辦個喪事……小老弟,我知道你最放心不下的,就是你這五個孩子!可惜我們鄰居,都已經被展家逼走了,剩下我和老太婆,苦巴巴的,不知道怎樣才能幫你的忙……」
杜奶奶也拈著香,接口說:
「可是,雨鳳雨鵑是那麼聰明伶俐,一定會照顧好弟弟妹妹,鳴遠,你就安心的去吧!」
雨鳳聽到杜爺爺和杜奶奶的話,心裡一陣絞痛,再也忍不住,含淚看著墓穴,淒楚的開了口:
「爹,你現在終於可以和娘在一起了!希望你們在天之靈,保佑我們,給我們力量,因為……爹……」她的淚水滾落下來:「我不像你想像的那樣堅強,我好害怕……小五從火災以後到現在,都是昏昏沉沉的,所以不能來給你送終,你知道,她從小身體就不好,現在,身上又是傷,又受了驚嚇,我真怕她撐不下去……爹,娘,請你們保佑小五,讓她好起來!請你們給我力量,讓我堅強,更請你們給我一點指示,這以後,我該怎麼辦?」
小四倔強的忍著,不讓眼淚掉下來,這時,一挺肩膀,抬頭說:
「大姐,你不要擔心,我是家裡唯一的男孩,我已經十歲,可以做很多事了,我會挑起擔子,做活養活你們!聽說大風煤礦在招人手,我明夭就去礦場工作!」
雨鵑一聽這個話,氣就來了,走上前去,抓著小四一陣亂搖,厲聲說:
「把你剛剛說的那些蠢話,全體收回去!」
小四被抓痛了,掙扎的喊:
「你幹嘛?」
雨鵑眼睛紅紅的,大聲的說:
「對!你是我們家唯一的男孩,是蕭家的命脈!爹平常是如何器重你,為了你,我常常和爹吵,說他重男輕女!他一天到晚念叨著,要讓你受最好的教育,將來能去北京念大學!現在,爹身子還沒冷呢,你就想去當礦工了,你就這麼一點兒出息嗎?你給我向爹認錯!」就壓著小四的後腦,要他向墓穴低頭:「告訴爹,你會努力唸書,為他爭一口氣!」
小四倔強的挺直了脖子,就是不肯低頭,恨恨的說:
「唸書有什麼用,像爹,念了那麼多書,最後給人活活燒死……」
雨鵑一氣,伸手就給了小四一巴掌,小四一躲,打在肩膀上。
「雨鵑!」雨鳳驚喊:「你怎麼了?」
小四挨了打,又驚又氣又痛,抬頭對雨鵑大叫:
「你打我?爹活著的時候,從沒有打過我,現在爹才剛死,你就打我!」
小四喊完,一轉身就跑,雨鳳飛快的攔住他,一把將他死死的抱住。哽咽的喊:
「你去那裡?我們五個,現在是相依為命,誰也不能離開誰!」她蹲下身子,握緊小四的雙臂,含淚說:「二姐打你,是因為她心裡積壓了太多的傷心,說不出口。你是蕭家唯一的男孩,她看著你,想著爹,她是代替爹,在這兒「望子成龍」啊!」
雨鵑聽到雨鳳這話,正是說中她的心坎。她的淚就再也忍不住,唏哩嘩啦的流了下來。她撲過去,跪在地上,緊緊的抱住小四。哭著喊:
「小四!原諒我,原諒我……」
小四一反身,什麼話都沒說,也緊緊的擁住雨鵑。
小三忍不住,跑了過來,伸手抱住大家。
「我想哭,我好想哭啊!」小三哽咽著。
雨鳳把弟妹全體緊擁在懷,沈痛的說:
「大家哭吧!讓我們好好的哭一場吧!」
於是,四個兄弟姐妹抱在一起,哭成一團。
旁邊的社爺爺和杜奶奶,也不能不跟著掉淚了。
鳴遠總算入土為安了。晚上,蕭家五姐弟擠在杜爺爺家的一間小房間裡,一籌莫展。桌上,桐油燈忽明忽暗的光線,照射著躺在床上的小五。小五額上,燒傷的地方又紅又腫,起了一溜水泡,手上,腳上,全是燙傷。雨鳳和小三,拿著杜奶奶給的藥膏,不停的給她擦。但是,小五一直昏昏沉沉,嘴裡喃喃囈語。
雨鵑在室內像困獸般的走來走去。
雨鳳好擔心,目不轉睛的看著小五,著急的說:
「雨鵑,你看小五這個傷……我已經給她上了藥,怎麼還是起水泡了?不知道會不會留疤?小五最愛漂亮,如果留了疤,怎麼辦?」
雨鵑低著頭,只是一個勁兒的走來走去,似乎根本沒有聽到雨鳳的話。
小五低喃的喊著:
「小兔兒,小兔兒……」
「可憐的小五,為了那個小兔兒,一次掉到水裡,一次衝進火裡,最後,還是失去了那個小兔子!」雨鳳難過極了,她彎下腰去,摸著小五的頭,發現額頭燒得滾燙,害怕起來,哀聲的喊:「小五,睜開眼睛看看大姐,跟大姐說說話,好不好?」
小五轉動著頭,痛苦的呻吟著:
「爹,爹!小兔兒……救救小兔兒……」
小三看著小五,恐懼的問雨鳳:
「大姐,小五會不會……會不會……」
站在窗邊的小四,激動的喊了起來:
「不會!她會好起來!明天就又活蹦亂跳了!」他就衝到床前,搖著小五,大聲的說:「小五!你起來,我給你當馬騎,帶你去看廟會!我扮小狗狗給你看!扮孫悟空給你看!隨你要做什麼,我都陪你去,而且永遠不跟你發脾氣了!醒來!小五!醒來!」
小三也僕到小五床頭,急忙跟著說:
「我也是,我也是!小五,只要你醒過來,我陪你跳房子,玩泥娃娃,扮家家酒……你要玩什麼就玩什麼,我不會不耐煩了!」
雨鳳心中一酸,低頭撫摸小五:
「小五,你聽到了嗎?你要為我們爭氣啊!娘去了,爹又走了,我們不能再失去你!小五,睜開眼睛看看我們吧!」
小五似乎聽到兄姐們的呼喚,睜開眼睛看了看。虛弱的笑了笑:
「大姐,大姐……」
「大姐在這兒,你要什麼?」雨鳳急忙仆下身子去。
「好多鳥鳥啊!」小五神志不清的說。
「鳥鳥?那兒有鳥鳥?」雨鳳一楞。
小五的眼睛又閉上了,雨鳳才知道她根本沒有清醒,她急切的伸手摸著小五的頭和身子,著急的站起身來。對雨鵑說:
「她在發燒,她渾身滾燙!我們應該送她去城裡看大夫,這樣拖下去不是辦法!可是,我們一塊錢都沒有,怎麼辦呢?現在住在杜爺爺家,也不是辦法,我們五個人要吃,杜爺爺和杜奶奶已經夠辛苦了,我們不能老讓別人養著,怎麼辦呢?」
雨鵑站定,「啪」的一聲,在自己腦袋上狠狠的敲了一記。恨恨的說:
「我就是笨嘛!連一點大腦都沒有!驕傲是什麼東西?能夠換飯吃嗎?能夠給小五請大夫嗎?能夠買衣服鞋子嗎?能夠換到可住的地方嗎?什麼都不會!為什麼要把錢袋還給那個王八蛋呢?不用白不用!」
「現在懊惱這個也沒有用,事實上,我也不會收那個錢的!爹的山莊,叫「寄傲山莊」,不是嗎?」
「寄傲山莊?寄傲山莊已經變成灰燼了!還有什麼「傲不傲」?」雨鵑拚命在那個窄小的房間裡兜圈子,腳步越走越急。「我已經想破了腦袋,就是想不出辦法,不知道怎樣才可以混進他們展家,一把火把他們家給燒得乾乾淨淨!」
兩鳳瞪著雨鵑,忍不住衝到她面前,抓住她的雙臂,搖著她,喊著:
「雨鵑,你醒一醒!小五躺在那兒,病得人事不知,你不想辦法救救小五,卻在那兒想些做不到的事!你瘋了嗎?我需要你和我同心協力照顧弟弟妹妹!求求你,先從報仇的念頭裡醒過來吧!現在,我們最需要做的事,不是報仇,是怎樣活下去!你聽到了嗎?」
雨鵑被喚醒了,她睜大眼睛看著雨鳳。然後,她一轉身,往門口就走。
「你去那兒?」
「去桐城想辦法!」
「你是存心和我嘔氣還是鬼迷心竅了?這兒離桐城還有二十里,半夜三更,你怎麼去桐城?到了桐城,全城的人都在睡覺,你怎麼想辦法?」
雨鵑一陣煩躁,大聲起來:
「總之,坐在這兒是一點辦法都沒有的,我去城裡再說!」
雨鳳的聲音也大了:
「你現在毫無頭緒,一個人摸黑進城去亂闖,如果再出事,我不如一頭撞死算了!」
雨鵑腳一跺,眼眶紅了:
「你到底要我怎麼辦?」
這時,一聲門響,杜爺爺和杜奶奶走了進來。杜奶奶走到雨鳳身邊,手裡緊握著兩塊大洋,塞進她手裡。慈祥的說:
「雨鳳雨鵑,你們姐妹兩個不要再吵了,我知道你們心裡有多急,這兒是兩塊大洋……是我們家裡所有的錢了,本來,是留著作棺材本的……可是,活著才是最重要……快拿去給小五治病吧!明天一早,用我們那個板車,推她去城裡吧!」
雨鳳一楞:
「杜奶奶……我……我怎麼能拿你們這個錢?」
杜爺爺誠摯的接了口:
「拿去吧!救小五要緊,城裡有中醫又有西醫,還有外國人開的醫院,外國醫生好像對燒傷很有辦法,上次張家的阿牛在工廠裡被燙傷,就是去那兒治好的!連疤都沒有留!」
雨鳳眼裡燃起了希望:
「是嗎?連疤都沒有留嗎?」
「沒錯!我看小五這情況,是不能再耽擱了。」
雨鳳手裡握著那兩塊大洋,心裡矛盾極了:
「可是……可是……」
杜奶奶把她的手緊緊一闔,讓她握住那兩塊大洋:
「這個節骨眼,你就別再說可是了!等你們有錢的時候,再還我,嗯?我和老頭子身子骨還挺硬朗的,這個錢可能好幾年都用不著!」
雨鳳握緊了那個救命的錢,不再說話了。
雨鵑走過來,噗通一聲,就給杜爺爺和杜奶奶跪下了。
雨鵑這一跪,雨鳳也跪下了。
雨鳳這一跪,小三和小四上前,也一溜跪下了。
杜爺爺和杜奶奶又驚又慌,伸出手去,不知道該拉那一個才好。
第二天一早,小五就躺在一個手推板車上,被兄姐們推到桐城,送進了「聖心醫院」。這家醫院是教會辦的,醫生護士都很和氣,立刻診治了小五。診治的結果,讓姐妹兩個全都心驚膽戰了:
「你們送來太晚,她的燒傷,本來不嚴重,可是她現在已經受到細菌感染,必須住院治療,什麼時候能出院,要看她恢復的情況!你們一定要有心理準備,她的存活率只有百分之五十!」醫生說。
雨鳳站不穩,跌坐在一張椅子裡。
「百分之五十……這麼說,她有生命危險……」
「確實,她有生命危險!」
「那……住院要多少錢?」雨鵑問。
「我們是教會醫院,住院的費用會盡量算得低!但是,她必須用最新的消炎藥治療,藥費很高,當然,你們也可以用普通的藥來治,治得好治不好,就要碰運氣了!」
雨鳳還來不及說話,雨鵑斬釘斯鐵的,堅定有力的說:
「大夫,請你救救我妹妹,不管多貴的藥,你儘管用,醫藥費我們會付出來的!」
小五住進了一間大病房,病房裡有好多人,像個難民營一樣。小五躺在那張潔白的大床裡,顯得又瘦又小,那脆弱的生命,似乎隨時可以消失。雨鳳、雨鵑沒辦法在病床前面照顧,要出去找錢。只得叮囑小三小四,守在病床前面照顧妹妹。把繳住院費剩下的錢,大部份都繳給了小三。姐妹兩個看著人事不知的小五,看著茫然失措的小三和小四,真是千不放心,萬不放心。但是,醫藥費沒有,住處沒有,食衣住行,樣樣沒有……她們只得摘下那顆惴惴不安的心,出了醫院,去想辦法了。
桐城,是個很繁榮的城市。市中心,也是商店林立,車水馬龍的。
姐妹兩個,不認得任何人,沒有背景,沒有關係,也沒有絲毫謀職的經驗。兩人開始了好幾天的「盲目求職」。這才知道,她們將近二十年的生命,都太幸福了。像是剛孵出的小雞,一直生活在父母溫暖的大翅膀下,根本不知道什麼叫「世態炎涼」,什麼叫「走投無路」。
她們幾乎去了每一家店舖,一家又一家的問;你們需要店員嗎?你們需要人手嗎?你們需要丫頭嗎……得到的答案,全是搖頭,看到的臉孔,都是冷漠的。
連續三天,她們走得腳底都磨出了水泡,筋疲力盡,仍然一點頭緒都沒有。
這天,有個好心的老闆娘,同情的看著她們說:
「這年頭,大家都是自己的活自己幹,找工作可不容易。除非你們去「綺翠院」!」
「綺翠院在那條街?」雨鵑慌忙問。
「就在布袋──!」
兩人也沒細問,就到了「綺翠院」,立刻被帶進一間佈置得還很雅致的花廳,來了一個穿得很華麗的中年婦人,對她們兩個很感興趣的,上上下下的打量。
「找工作啊?缺錢用是不是?家裡有人生病嗎?」婦人和顏悅色的問。
「是啊!是啊!我們姐妹粗活細活都可以幹!」雨鳳連忙點頭。
「我可以讓你們馬上賺到錢!你們需要多少?」婦人問。
雨鳳一呆,覺得不大對頭:
「我們的工作是什麼呢?」
「你們到我綺翠院裡來找工作,居然不知道我們綺翠院是幹什麼的嗎?」婦人笑了:「大家打開窗子說亮話,如果不是沒路走了,你們也不會來找我!我呢?是專門給大家解決困難的,你們來找我,就找對人了!我們這兒,就是賺錢多,賺錢快……」
「怎麼個賺法?有多快?」兩鵑急急的問。
「我可以馬上付給你們一人五塊銀元!」
「馬上嗎?」
「馬上!而且,你們以後每個月的收入肯定在五塊錢以上,只要你們肯幹活!」
「我們肯幹,一定肯干……」雨鵑一個勁兒的點頭。
「那麼,你們要寫個字據給我們,保證三年之內,都在我們綺翠院做事,不轉行!」說著,就推了一張字據到兩人的面前。
「大嬸……這工作的性質到底是……」
雨鳳話沒問完,房門砰然一響,一個年輕的女子,披頭散髮,衣衫不整的衝進門來。嘴裡尖叫著:
「大嬸!救我……大嬸……」
在女子背後,一個面貌猙獰的男子,正狂怒的追來。怒罵著:
「媽的!你以為你還是貞潔大姑娘嗎?這樣也不幹,那樣也不幹!我今天就給你一點顏色看看……你給我滾回來!」
男子伸手一抓,女子逃避不及,「嗤啦」一聲,上衣被撕破,女子用手拚命護著肚兜,哭著喊:
「大嬸!救命啊……我不幹了,我不幹了……」
婦人正在和雨鳳姐妹談話,被這樣一攪局,氣壞了,抓住女子的胳臂一吼:
「不幹!不干就把錢還來,你以為我綺翠院是什麼地方?由得你這樣說來就來,說走就走?」
男子一竄就竄上前來,像老鷹抓小雞似的,捉住女子,往門外拖去,女子一路高叫著「救命」。門口,鶯鶯燕燕都伸頭進來看熱鬧。
雨鳳、雨鵑相對一看。雨鵑一把拉住雨鳳的手,大喊:
「快跑啊!」
兩人轉身,奪門而去。一口氣跑到街上,還繼續奔跑了好一段路,才站定。兩人拍著胸口,驚魂未定。
「好險,差一點把自己給賣了!」雨鳳說。
「嚇得我一身冷汗!馬上給錢,簡直是個陷阱嘛!以後不能這麼魯莽,找工作一定要先弄清楚是什麼垃方?」
雨鳳歎口氣,又累又沮喪。
「出來又是一整天,一點收穫都沒有,累得筋疲力盡,餓得頭昏眼花,還被嚇得三魂去了兩魂半,現在,怎麼辦?」
怎麼辦?真的是一點辦法都沒有。
「不知道小五怎樣了,我們還是先回醫院吧!明天再繼續努力!」雨鵑說。
兩人疲倦的,沮喪的,彼此攙扶著回到醫院。才走到病房門口,小三就滿面愁容的從裡面迎了出來。
「你們怎麼這麼久才回來?」
「小五怎樣了?」雨鳳心驚肉跳的問。
「小五很好,大夫說有很大的進步,燒也退了,現在睡得很香……」小三急忙說:「可是,小四不見了!」
「你說小四不見了是什麼意思?他不是一直跟你在醫院嗎?」雨鵑驚問。
「今天你們剛走,小四就說他在醫院裡待不下去,他說,他出去逛逛就回來!然後,他就走了!到現在都沒回來!」
雨鵑怔了怔,又急又氣:
「這就是男孩子的毛病,一點耐心都沒有!要他在醫院裡陪陪妹妹,他都待不住,氣死我了!」
「可是,他去那裡了?這桐城他一共也沒來過幾次,人生地不熟的,他能逛到那裡去呢?」雨鳳看小三:「你是不是把錢都交給他了?」
「沒有啊,錢都在我這裡!」
雨鵑越想越氣:
「叫他不要離開小五,他居然跑出去逛街!等他回來,我非打斷他的腿不可!」
正說著,小四回來了。他看來十分狼狽,衣服上全是黑灰,臉上也是東一塊黑,西一塊黑,腳一跛一跛的。他一抬頭,看到三個姐姐,有點心慌,努力掩飾自己的跛腿,若無其事的喊:
「大姐,二姐,你們找到工作了嗎?」
雨鳳驚愕的看著他:
「你怎麼了?遇到壞人了嗎?你身上又沒錢,總不會被搶劫吧?」
「你跑出去跟人打架了,是不是?我一看你的樣子就知道!你不在醫院裡陪小五,跑到外面去鬧事,你想把我氣死是不是?」雨鵑看到他就生氣。
「我沒鬧事……」
「給我看你的腿是怎麼回事?」雨鵑伸手去拉他。
小四忙著去躲。
「我沒事,沒事,只是摔了一跤,你們女人,就是會大驚小怪!」
「你這說的什麼話?我們女人,個個忙得頭昏腦脹,你一個人出去逛街,還打傷了回來!你不在乎我們的辛苦,也不怕我們擔心嗎?」
「誰說我打傷了回來?」
「沒打傷,你的腿是怎麼了?」雨鵑伸手一把抓牢了他,就去掀他的褲管。
小四被雨鵑這樣用力一拉,不禁「哎喲」「哎喲」叫出聲。
「別抓我,好疼!」
雨鵑掀開褲管一看,不禁嚇了一跳,只見小四膝蓋上血跡斑斑,破了好大一塊。
「哎呀!怎麼傷成這樣?還好現在是在醫院,我們趕快去找個護士小姐,給你上藥包紮一下……」雨鳳喊著。
「不要了!根本沒怎樣,上個藥又要錢,我才不要上呢!」小四拚命掙扎。
「你知道什麼都要錢,你為什麼不安安靜靜的待在醫院裡……」雨鵑吼他。
小四實在忍不住了,突然從口袋裡掏出一疊銅板,往雨鵑手裡一塞:
「喏!這個給你們,付小五的醫藥費,我知道不夠,明天再去賺!」
雨鳳、雨鵑、小三全部一呆。雨鳳立即蹲下身子,拉住小四的手,扳開他的手指一看。只見他的手掌上,都磨破了皮,沁著血絲。雨鳳臉色發白了:
「你去那裡了?」
小四低頭不語。
「你去了礦場,你去做童工?」雨鳳明白了。
小四看到瞞不過去了,只好說了:
「本來以為天黑以前一定趕得回來,誰知道礦場在山上,好遠,來回就走了好久,那個推煤渣的車,看起來沒什麼,推起來好重,不小心就摔了一跤,不過,沒關係,一回生,二回熟,明天有經驗了,就會好多了!」
雨鳳把小四緊緊一抱,淚水就奪眶而出。
雨鵑這才知道冤枉了小四,又是後悔,又是心痛,話都說不出來了。
小四努力做出一股無所謂的樣子來,安慰著兩個姐姐:
「沒關係!礦場那兒,比我小的人還有呢,人家都做得好好的!我明天就不會再摔了!」
「還說明天!你明天敢再去……」雨鳳哽咽著喊。
「與其你去礦場推煤車,不如我去綺翠院算了!」雨鵑脫口而出。
雨鳳大驚,放開小四,抓住雨鵑,一陣亂搖:
「雨鵑,你怎麼說這種話,你不要嚇我!你想都不能想!答應我,你想都不要想!我們好歹還是蕭鳴遠的女兒啊!」
「可是,我們要怎麼辦?」
「我們明天再去努力!我們拚命拚命的找工作,我就不相信在這個桐城,沒有我們生存的地方!」她找住小四,嚴重的警告他:「小四!你已經渾身都是傷,不許再去礦場了!如果你再去礦場,我……我……」她說不下去,哭了。
「大姐,你別哭嘛!我最怕看到你哭,我不去,不去就好了,你不要哭呀!」
雨鳳的淚,更是潸潸而下了。
小三、雨鵑的眼眶都濕了,四人緊緊的靠在一起,彼此淚眼相看,都是滿腹傷心,千般無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