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無采心煩意亂地丟下手裡的長劍,走近池邊掬起冰涼的池水潑了潑臉。
午後的陽光將池水照得發亮,也倒映出夏無采的面容。
草草紮起的黑髮垂散在肩頭,長年練武的夏無采有張被曬得泛紅的黝黑臉龐,深沉的眸子由於缺乏笑容而顯得嚴肅,緊閉的唇辦則令他看起來更為嚴謹、古板;他的身軀結實而健碩,頗有男子氣概,只不過陰鬱的個性卻讓對他有意的女子望之卻步。
要說這張臉嚇人嘛……
倒也沒那麼可怕。
可若要說這張臉吸引人嘛……
恐怕會惹來不少人的抗議,因為長得比夏無采俊美的人在城裡也不少。
只能說,夏無采有他自己的魅力吧!
「喂!你在看什麼啊?」
熟悉的聲音令夏無采的精神為之一振。
然而池面的倒影,也不出他所料地添了張粉嫩的少年臉龐。
「沒什麼。」夏無采起身回頭,一見到穆郡王的臉,他竟有幾分輕鬆感。
原本,他以為穆郡王大概不會再來找他了,畢竟那日他說得過分了點。
可是他萬萬沒料到,穆郡王竟然還會來這兒。
「沒事幹嘛一直盯著池子看?我還以為你要投水自盡呢。」穆郡王白了夏無采一眼,「害我白操心,早知道就不叫你了,讓你繼續發呆算了。」
「操心?」聽見陌生的詞彙,夏無采忍不住揚起了眉。
「你?」穆郡王會為他這個沒什麼關係,甚至有點像死對頭的外人操心?
秀眉蹙起,穆郡王尖聲反駁:「哼!萬一你死在池子裡,化為厲鬼到處作祟,那我以後要怎麼到盼秋樓玩啊?」
說穿了還是為了自己!此刻,夏無采覺得為穆郡王費心的自己像個笨蛋。
「喂!你今兒個不練劍嗎?不用的話就借我看看吧。」穆郡王瞧瞧被扔在一旁的長劍,好奇地走近它,使勁地想拿起來。
「你學過劍?」夏無采挑了下眉,他不認為這個細皮嫩肉的小王爺會去學劍。
「沒有呀!所以我才想試試……哇!好重,這是什麼啊?」穆郡王使盡吃奶的力氣才勉強將長劍拿起,但身子卻搖搖晃晃地無法站直。
「當心!」見狀,夏無采連忙上前奪下穆郡王手裡的劍。
「你真小氣!借用一下又不會少塊肉。」穆郡王嘟起了嘴,不悅地抱怨。
「要拿劍之前先掂掂自己的斤兩。」夏無采上下打量了穆郡王一回,做出結論:「你適合拿短刀,你拿長劍簡直就像小孩偷穿大人的衣服。」
「你瞧不起我?」穆郡王板起面孔質問。
「我是就事論事。」他唯一受不了穆郡王的,大概就是他的無理取鬧;除此之外,穆郡王的吵鬧與過分天真,他都覺得還算小毛病。
「夏無采,你今天很多話喔!」穆郡王辯不過夏無采,只得轉移話題。
「多話的人是你。」雖然嘴巴上不承認,但是剛才經穆郡王一提,他也察覺到了,自己不僅僅是今天特別多話,就連前些天古青風與柳之秋來訪時,他的話也說得比平常多。
八成是受了穆郡王的影響。
就因為穆郡王連日來的騷擾,所以就算他想閉嘴不吭聲,都會因為穆郡王的話而忍不住開口反駁。
不過,他倒是不討厭這樣的改變……
「哼!我平日就是這麼說話,哪像你成天死氣沉沉的。」穆郡王對夏無采扮了個鬼臉。
「那你還來找我?」這是夏無采最無法理解的。
他讓穆郡王碰過那麼多次釘子,為什麼他還要纏著他?
「哼!我不是說過了嗎?在你向皇姊道歉前,我是不會放棄的!」穆郡王雙手抱胸,說得理直氣壯,好像夏無采欠了他八輩子的債。
「我也說過,要我道歉,你就得先說出個理由來。」夏無采竟不自覺地與穆郡王鬥起嘴來。
「理由我當然有啊!」穆郡王驕傲地抬起頭迎視夏無采的目光,「你想拿什麼賄賂我?」
「貪婪!」夏無采瞪了穆郡王一眼。
小小年紀就不學好,真不知道思平侯是怎麼教兒子的!
「喂!夏無采,你真的很無趣耶!」穆郡王哼了一聲,「跟你開玩笑罷了,你連真話和假話都分不出來啊?」
「說出口的話當然是真話,然而說假話是為了騙人,所以也會說得像真話,你是哪一種真話?」夏無采向來不愛玩猜謎遊戲,對他而言,真就是真、假就是假。
穆郡王露出一副真受不了你的樣子,瞇起眼眸應道:「笨蛋!說話也是一種取悅他人的方法,當然我指的不是你討厭的巧言令色,而是讚美和誇獎……」
「要我拿東西賄賂你叫作讚美嗎?」這點夏無采可是頗為質疑。
「聽我說完!你這人真愛打岔。」穆郡王皺眉怒斥。
「你說。」夏無采也懶得與他爭了。
見夏無采安靜下來,穆郡王又續道:「總而言之,除了取悅他人,說話也可以增進人和人之間的感情,更可以增加生活中的樂趣,就像剛才那樣……」
「開玩笑?」夏無采總算明白穆郡王想說什麼了。
「對!難道你從來不跟朋友開玩笑?」他小時候可是常和家人一起玩呢!
「我沒有那種閒工夫。」夏無采搖頭。
他從小就是成天學劍習武,連同年紀的朋友都少得可憐,更沒有多少自由時間,哪有空閒玩樂?
「什麼?你沒有朋友嗎?」穆郡王懷疑地問。
「這與你無關吧?」
「怪不得你會有這種冷冰冰的個性!」穆郡王嚷道:「真是太不可思議了!」
「朋友的話……我有。」雖然他不會主動去找朋友,但是古青風與柳之秋等人,倒是偶爾會拉著他同游。
「我就說嘛!哪有人會沒朋友,除非是個壞人。」穆郡王得意地點點頭。
「你問這個幹什麼?」夏無采感到很頭痛,他們一開始不是在談這個話題吧?為什麼每回他想問穆郡王問題,這個小鬼就會很有技巧地迴避呢?
「好奇啊!」穆郡王回答得直截了當。
面對穆郡王如此直接的回答,夏無采反倒說不出半句反駁的話了。
「既然你有朋友,應該會大家一起出去玩吧?」穆郡王露出羨慕的表情。
「偶爾啦!」夏無采有點納悶,「你不也常出門嗎?」以他郡王的身份,應該比自己更自由才是,怎麼會露出一副鮮少出門的羨慕表情?
「我?我能去的地方不就是皇宮內院?所以才會想來找皇姊玩啊!」穆郡王聳聳肩,一副飽受委屈的樣子。
「思平侯也管你管得很嚴格?」話說回來,姑且不論穆郡王的高貴身份給他帶來多少好處,相對的應該也對他造成不少限制吧!
「也?」穆郡王眨了眨眼,「你的意思是,你父親管你管得很嚴格嗎?」
意識到自己失言了,夏無采連忙別過臉去。
嚴格?夏父對待夏無采的態度,已經不僅僅是嚴格二字可以形容的;甚至,夏無采在日後回想起來,偶爾還會覺得父親比較像是在發洩怨恨,而不是在管教他。
「喂!夏無采,你怎麼啦?回答我啊!」怎麼一提起這個問題,夏無采便不說話了?甚至連正眼看他都不肯。
「與你無關。」夏無采並不想將家事透露予外人知曉。
而且,這些問題都是他們夏家人自己的問題,不需要旁人攪局。
就好像當初宮父的親切,到後來卻使他受到更重的傷害。
每當父親知道宮父偷偷地將他帶到宮家加以照料時,一旦他回了家,父親就會變本加厲地用更嚴苛的態度來訓練他,那樣的態度就好像父親根本不當他是自己的兒子一般。
偶爾,夏無采總忍不住猜測,自己是否真的不是夏家的孩子?所以父親對他才總是抱持著可有可無的態度。
然而不管真相如何,他都不願旁人插手或關心這件事,因為他受不了旁人用同情或可憐的目光來看他!
「是你不想說,而不是因為與我無關吧?小氣!」穆郡王咕噥著。
「你為什麼想知道我們家的事?」夏無采對穆郡王的追問起了疑心。
「我只是好奇而已嘛!」穆郡王眨眨無辜的眼眸應道。
「好奇?我倒覺得你成天在打探我的事。」夏無采擰起眉心。
現下回想起來,穆郡王打從一開始就對他的事感到興致勃勃,那種態度說不定並非基於關心或好奇,而是——
「是二公主要你這麼做的?」
這是夏無采覺得最有可能的原因。
說不定穆郡王接近他只是為了找出他有什麼不可告人的秘密或弱點,好回去告訴二公主。
「我才沒有!」穆郡王氣憤地嚷道。
這個夏無采!為什麼戒心會這麼重啊?難道他穆郡王長得像個壞人嗎?所以才會讓夏無采無法對他放心,甚至老是誤會他?「那你為什麼一直打探我的私事?」夏無采吼道。
懷疑的念頭一旦萌芽就難以拔除,夏無采已經有點失去理智了。
「我說了我沒有嘛!」穆郡王不甘心地吼回去。
「知原因前我絕不道歉,若是要纏到我道歉,又為何一直追問我的家事?說!你到底纏著我做什麼?」
夏無采難得說出這麼一大串話,卻沒想到竟會是在與穆郡王對罵的時候。
「我……」穆郡王咬著下唇,眼眶裡再度浮現不爭氣的淚水。
「別想用眼淚來騙人,我不會再上你的當。」夏無采冷聲說道。
「夏無采!你這個大混蛋!別想我會再來找你了!」穆郡王放聲尖嚷,緊接著便轉身離開了盼秋樓。
夏無采沒有阻止他,正在氣頭上的他賭氣似地轉身想回偏廂休息,卻在回身之際瞧見了自個兒今日來盼秋樓時,隨身帶著的一個小紙袋。
那是他原本打算要留給穆郡王的甜餡餅。
三日來,他總覺得少了穆郡王的吵鬧聲雖然談不上寂寞,但也冷清不少;所以他連著三日,每天都讓膳房準備一份甜餡餅,為的是在見到穆郡王時,能夠稍稍安慰他上回受創的心。
可他沒料到,今天兩人竟會以爭吵收場……
「我是不是……說得太過火了?」
回頭望向長廊,穆郡王的身影早巳消失,偌大的空曠之地徒留他一人,以及後悔的低喃聲……
天際方泛白,夏無采便換了外出服匆匆趕到內院尋找二公主。
霖兒剛打掃完屋內要回前廳,一個回身便這麼湊巧地與來找人的夏無采撞上。
「駙、駙馬爺?」霖兒吃驚地瞧著多日不見的駙馬爺,
「請問有什麼吩咐嗎?」
「公主在嗎?」夏無采望向霖兒身後的房間。
「回駙馬爺的話,公主出門了。」聽見駙馬爺的問話,霖兒心裡更是吃驚;怎麼這麼多天沒見,就像是在宅子裡消失了一般的駙馬爺,竟會突然跑來這兒找二公主?
「算了!問你也一樣。」夏無采歎了口氣,繼續問道:「你知道思平侯的王府在哪兒嗎?」
「思平侯?」霖兒納悶道:「城內……有這位侯爺嗎?」她還是頭一次聽見呢!。
「什麼?」夏無采微愣,「前幾日到這兒來的穆郡王,他不就是思平侯的兒子嗎?」穆郡王是這麼跟他說的啊!
若說皇城內並無思平侯這位王爺,那穆郡王又是打哪兒來的?瞧他那一身的貴氣,分明就是出身於皇族!
「穆郡王!」霖兒刷白了臉,連連往後退了幾步,「這……」
「你知道穆郡王吧?」夏無采瞇起了眼,「他住在哪裡?」
「這個……駙馬爺,您找穆郡王有事嗎?」霖兒乾笑了幾聲,可能的話她很想逃走。
因為,那位穆郡王……
「快說,穆郡王住哪兒?」穆郡王身上果然有什麼不可告人的秘密,否則霖兒的反應不會這般驚懼。
「呃……」霖兒面有難色地悄聲道:「不瞞駙馬爺……穆郡王其實、其實並不是思平侯的兒子。」
這點夏無采早就從霖兒剛才的回答中猜出端倪,所以他並不感到訝異,他現在只想找出穆郡王。
「那麼穆郡王到底在哪裡?」
「這個……駙馬爺,其實穆郡王這個人……根本就不存在。」霖兒吞吞吐吐地道出實情。
夏無采擰起眉心,「你說穆郡王不存在是什麼意思?」難不成他這幾日都給什麼不乾不淨的東西纏住了嗎?
「因為、這是因為……」霖兒仍然抱持著最後一絲希望,「駙馬爺,您非為難霖兒不可嗎?」
「為難你?」夏無采挑挑眉,「要你說出穆郡王的身份,有這麼困難嗎?」
「霖兒不是這個意思。」霖兒歎道:「霖兒只是覺得,不知道穆郡王的身份對駙馬爺來說會比較好吧。」
「這是什麼意思?」夏無采瞬間覺得自己有種陷入五里霧的感覺。
「因為一旦您知道穆郡王的身份後,或許就會討厭『他』了也說不定。」霖兒雙眉微垂,語氣裡帶著濃厚的不安。
「穆郡王的身份有這麼不可告人嗎?」夏無采懷疑地問。
霖兒搖了搖頭,「倒也不是不可告人,只是令人難以啟齒。」
「那就快點告訴我!」夏無采相當堅持。
「但是,駙馬爺為什麼這麼想知道穆郡王的事情呢?」霖兒反問。
「這是因為……」夏無采微愣。
他為什麼要找穆郡王?
其實從頭到尾,他對穆郡王就沒有什麼好感,不是嗎?
既然如此,他又為何執意尋他?有沒有穆郡王對他來說不是都一樣嗎?
不!沒有穆郡王在一旁吵鬧,他可以更專心地練劍,休息時也不用與他起爭執;其實,穆郡王不在應該是件好事才對。
但是自從身邊少了穆郡王,他反而更加無法專心做事,他的腦海裡淨是穆郡王那日離去時受傷的神情……
「駙馬爺?」為什麼駙馬爺沉默了?
「我……」夏無采蹙緊眉心,「我有話要同他說明。」
他想對穆郡王道歉。
事實上,那天是他的口氣太沖了。
仔細想想,穆郡王並沒做過什麼壞事,他只不過是與二公主同仇敵愾罷了,但這對他並不會造成任何傷害。
或許,是他自己太小家子氣了。
對於人心,他有著比旁人多上百倍的防備,所以當穆郡王毫不猶豫地一腳踩過那條界線時——
他慌了。
而且還處理得相當不俐落。
「既然如此……」霖兒歎道:「那我就說給駙馬爺聽吧,只是霖兒有個不情之請,不知道駙馬爺能否答應呢?」
「你說。」夏無采很乾脆地應允。
對他來說,只要能夠找出穆郡王讓他當面向他道歉,他願意做任何事。
霖兒苦笑了下,「那麼請您冷靜地聽霖兒說明,然後不論真相如何都別生氣,可以嗎?」
「可以。」夏無采很快地點頭答應。
「那麼,我就告訴您吧……」
霖兒瞧瞧夏無采焦慮的眼神,心裡的感受可說是萬分複雜。
「其實,穆郡王正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