侍女盤兒的聲音在耳邊響起,聽起來頗為擾人。
單季幽不甘心地翻了個身,將羽被一扯,蒙過頭頂以後又繼續睡她的。
「二公主,大公主讓盤兒來請您用早膳了。」
盤兒不死心地繼續努力,希望能達成主子交代的工作。
「我還想睡嘛!昨晚難得見到皇姊,聊了整夜……」單季幽揉了揉酸澀的雙眼,從被窩裡探出半張臉來,「皇姊呢?」
「回二公主的話,大公主正在等您一塊兒用膳。」
「皇姊真是狡猾,起床也不喚我一聲。」單季幽喃喃自語地抱怨著。
「若是我起床時喚得醒你,這會兒也用不著讓盤兒來喚你了吧?」大公主單儀君步入房內,語氣裡滿是取笑之意。
「皇姊!你的意思是,叫我起床是種折騰嗎?」單季幽嘟起嘴,不滿地嗔道:「哼!我就知道,皇姊有了駙馬就不要皇妹了,趕著一早起床,八成是找你的駙馬親熱去了吧?」
「季幽!」單儀君滿臉通紅地斥道:「女孩子說話要保守一點!」
「有什麼關係?這房裡只有我和你及盤兒而已,又不會有人說出去。」單季幽跳下了床,乖乖地坐到銅鏡前笑道:
「皇姊,既然你都來喚我起床了,那就順便替我梳頭好不好?我好想念皇姊以前替我扎辮子的感覺喔!」
「好吧。」單儀君笑了笑,「盤兒,你先替二公主準備替換的衣物。」
「是,盤兒知道了。」
盤兒很快地領命而去。
望著盤兒匆匆離開的身影,單儀君一會兒後才問向在銅鏡前東摸西瞧的妹妹:「季幽,你昨兒個大半夜跑來找我,到底是怎麼一回事呢?」
「其實我……」
單季幽瞧著單儀君在銅鏡上的身影,知道自己是不可能一直隱瞞下去的,索性將事情全盤托出。
「什麼?你又扮成穆郡王了!」單儀君錯愕地問:「夏狀元從頭到尾都沒發現你就是他的妻子嗎?」
「因為……他根本沒見過我穿女裝的樣子嘛。」單季幽續道:「皇姊,你知道嗎?夏無采實在太過分了!他成親當天竟然沒回房耶!人家說春宵一刻值千金,我期盼了那麼久的大喜之日竟然就這麼給他毀了;而且更可惡的是,他第二天還醉得回不了房,直到第三夜才想到要回來找我。」
「這……」單儀君苦笑了下,「至少夏狀元還記得你是他的妻子,不是嗎?」
「記得有什麼用?對他來說,我只是個可有可無的裝飾品,我才不希罕呢!」單季幽重重地哼了一聲。
「就算是這樣,你也不該再扮成穆郡王啊!」單儀君歎道。
自小季幽便十分好動,她偶爾會纏著疼愛她的父王,要父王帶她去騎馬遊玩,可是以公主身份出門總是不妥,所以父王當時便半開玩笑地賜給改扮男裝的季幽一個「穆郡王」的封號,讓她可以用這個身份出外遊玩。
隨著年歲增長,原本皇上與單儀君都以為穆郡王應該再也不會出現了,畢竟出落得美麗大方的單季幽已經不再適合扮成男人,可是沒想到玩心頗重的單季幽,卻仍打著穆郡王這個封號到處遊山玩水,教大夥兒頭疼不已。
其實皇城內根本就沒有思平侯這號人物,因為思平侯其實就是當今聖上在被立為世子前的封號,而且祁國也沒有穆郡王這個任性小王爺,有的只是皇上最疼、最寵的二公主單季幽。
「皇姊!不管怎麼樣你都得替我想個辦法,我討厭死夏無採了,他動不動就對我凶,還罵我、說我壞話,甚至忽視我的美貌!我全身上下最值得驕傲的就是這張美麗的臉龐耶!你說嘛!這是不是太過分了?」
單季幽的連番抱怨,其實只有一個目的,就是想引起單儀君的同情心,並且賴在單儀君家多住幾日,免得回去面對那張「冰塊臉」。
「可是季幽,夏狀元並不全然只有缺點吧?他不也同你道過歉了?而且他責罵你的話,與穆郡王的身份不是相當符合嗎?」單儀君搖了搖頭,歎道:「這件事之所以會變成這樣,你也要負點責任不是嗎?」
「可是……是他先惹我生氣的啊!」單季幽仍不服輸,憑什麼要她承認自己是錯誤的那一方呢?
「就算春宵一刻值千金,但是他不回房或許有他自己的理由,你連問都沒問就生氣,是否也太不體諒他了呢?何況,他連你生得什麼樣貌、有著什麼樣的個性都不知道,又要怎麼讚美你、疼愛你?」單儀君柔聲勸告。
自小,她就明白皇妹雖然生得國色天香,卻也脾氣驕縱,畢竟皇宮內有疼她疼得緊的父王與母后,又有眾多成天誇讚她貌美的朝臣,所以季幽會被養成如此任性的個性也是沒有辦法的,但是皇妹既已嫁為人妻,就要學點夫妻間的相處之道,不能再這麼任性下去了。
「皇姊說得也沒錯啦。」
單季幽辯不過單儀君,只得乖乖承認。
「再說,你確實是抱著想找出夏狀元的缺點,日後好拿來整他的主意,不是嗎?所以夏狀元對你產生懷疑,這點你也要負起責任,不是嗎?」關於這點實在讓她感到頭痛,若是夏狀元知曉皇妹便是穆郡王,不曉得會發多大的脾氣。
「可是……」單季幽詞窮了,她明白自己是有那麼一點點的理虧啦!但是,這件事也不全然是她的錯吧?
「可是什麼?」單儀君問。
「皇姊,我覺得夏無采的態度還是有問題啊!普通人哪會像他一樣,成天不說話又不笑的呢?」單季幽不服地嚷著。
單儀君苦笑道:「但是季幽,在父王眼中可愛活潑的你,在母后眼裡卻是個過於好動的孩子啊!」
夏無采也許真如皇妹所說的那般沉默寡言,或許這樣的他與喜好熱鬧的皇妹真的很難相處,但是將責任全推給夏無采著實有失公允。
「那是因為母后不喜歡熱鬧嘛!所以才會覺得我吵了些。」單季幽搖頭反駁。
「每個人都有自己看待事物的標準,不是嗎?」單儀君柔聲勸道:「你也明白母后不太喜歡熱鬧的場合,所以要吵要鬧你都纏著父王;然而,若是你的夫君也同母后一般呢?若他向來不愛熱鬧,又不善於言詞,那你還能怪罪他嗎?」
「我……」單季幽被單儀君訓得啞口無言。
確實,從她扮成穆郡王跟在夏無采身邊以來,她發現夏無采的冷漠與淡然並不是刻意偽裝出來的,而是他本性如此,雖然不明白原因何在,但夏無采天性沉默卻是她可以肯定的。
那麼……
一直賴在夏無采身旁吵鬧的她,是否真的太過苛求他了呢?
畢竟,夏無采仍有他溫柔體貼的一面,不是嗎?
那一日,當她的心情低落、難過得無以復加時,夏無采不也安慰過她?
夏無采曾經將她緊緊地抱在懷裡,用他難得的溫柔語氣訴說安慰之語……
當時他的親暱舉動讓她滿面通紅地逃開,甚至為了平穩情緒而整整在房裡關了三天不敢去見他。
在那三天裡,她不停地告誡自己,她是為了找出夏無采的弱點好逼他道歉,所以才會一直賴在夏無采身邊的。
可是,在說服自己的同時,她並不否認自己確實一天比一天更期盼見到夏無采的身影。
與夏無采鬥嘴對她而言是種樂趣,看著他緊蹙眉心、有話又不想說的模樣是個有趣的消遺,逗弄到他大聲反駁自己的意見,總令她回房後笑得樂不可支,甚至連霖兒都誤以為她與夏無采之間的誤會早巳冰釋。
不知不覺地,她將與夏無采見面這件事當成了生活重心。
可是另一方面,她的自尊卻又無意識地提醒著自己,要她早點探出夏無采的過去。
就因為這樣,所以在這兩種心思之間,她無所適從、不知所措了。
但是……
事實上,在她因為夏無采的責罵而感到受傷難過時,塞滿她胸口的那份莫名心情,其實已經很明顯地表達出她真正的情緒。
不論是以單季幽的身份,還是以穆郡王的身份……
她知道,自己是在乎夏無采的。
是夜,夏無采燃起了一盞燈,在黑夜中步出庭院。
月光照著佈滿花草綠樹之地,讓庭院的景物看起來有別於白晝時的生意盎然,竟多了幾分孤寂。
入夜的微風沁涼如水,吹拂著夏無采的髮絲,在半空中舞動出彷若浮雲的陰暗,帶出與皎潔明月不甚相符的沉鬱之氣。
「月當空、影踏景,薄霧捎來幾多寒……」
夏無采有感而發地做起詩來,但他卻立刻停住了。
望著當空明月,夏無采忍不住感到錯愕。
因為,他幾乎是不吟詩的。
正確地說,他根本無法明白詩句裡的涵義。
既然無法明白詩詞的涵義,他又怎會應景地即興作詩?
猶記得頭一位教他識字的老師傅曾經這麼說過自己—無采這孩子,真是人如其名啊!
雖然有著過人的聰明才智,可以一目十行、過目不忘,可惜卻少了一項必要的天賦。
唉!可惜了這個聰明的孩子,竟然無法體會自然美景令人感動的地方,更沒有絲毫的感情起伏,這樣子的他就算詩詞背得再多,也沒什麼用啊!
當時,他並不是很懂老師傅的話。
畢竟當時的他還只是個孩子,所以什麼感動、感情起伏,他一概不懂,年幼的他只明白一件事——
書若是不背熟,就等著挨打、挨罵、餓肚子。
因為,父親對他可是很嚴格的。
所以他書讀得好,並不是因為他比旁人聰明,而是為了求生。
他想活下去就得完成父親交代給他的工作。
所以,書念得好是他活下去的條件之一。
至於其他的事,他一概不管。
這樣的情況一直持續到他換了老師為止。
新來的師父名喚河虛,他的年紀比父親輕,比起之前教書的老師傅,他更是年輕得不得了。
印象中的河虛師父有著三十歲的長相、五十歲的睿智,但也有著十歲孩童的玩心。
對於之前那位老師傅對他的評價,河虛師父幾乎是不予理會的;對於一般人慣用的讀書方法,河虛師父更是嗤之以鼻。
河虛師父有自己的一套教書方法,那就是帶著他上山下海、到處遊走,走到哪兒書就念到哪兒。
想讓他體認祁國有多麼地大物博,河虛師父便帶著年少的他一個勁兒地往山上爬,登上祁國的高峰,再伸手往下一指——
無采,你好好看清楚、好好記在心裡頭。眼前這些就是祁國的江山,以京城為中心往西南方延伸,咱們祁國的農產品比北方部族多上不只百倍,氣候溫暖宜人,不似北方一旦入冬便感嚴寒。
你瞧!看得見遠方的群山吧?那可以用來防禦河真族。其實他們也沒什麼錯,只不過是被一道國界給困住了,硬生生地與我國分成兩族,讓我們的皇帝幫也不是、不幫也不是,結果就這麼打了好些年沒意義的戰爭。不過說來慚愧啊!你師父我也因為這樣才有了教人習武的工作哪!
然後說著、說著,河虛師父總會在地上將披肩一鋪,取出乾糧來,師徒倆一人一半,就著水或酒啃了起來,接著叨叨絮絮地教他乾糧的作法——
無采,你知道這個吧?這可是有名的守街燒餅喔!這個燒餅是用麥子做的,你知道麥子產自何處嗎?
這個我也會做,下回我教你吧,讓你知道麥子是打哪兒來,又是怎麼變成燒餅的!
河虛師父教了他許多,從詩詞歌賦到弓劍刀棍,甚至是下廚作菜,河虛師父幾乎無一不行。
直到現在,他仍然記得河虛師父教過他的每件事,然而印象最深刻的則是一段他永遠忘不掉卻也無法理解的話——
喂!我說無采,師父知道你不愛笑,但是明兒個師父就要離開這裡了,你能不能笑一個給師父當作送行禮物啊?
想想咱們師徒倆在外遊蕩的日子,總有些令人感到開心的事情吧?
結果他還是沒能笑出來。
因為不管他如何努力地回想,還是想不出有什麼可以令他感到開心的事,頂多只是覺得幸運罷了;因為在外遊山玩水時,他用不著與父親打交道,也不會遭到父親的責罵毒打。
所以他還是無法理解,河虛師父為什麼會叫他回想過去,生活中有什麼事情可以令人開心嗎?不過是為了生存而繼續努力罷了,只要能夠活得下去他就感到慶幸了,因此他一點也感覺不到任何快樂或歡欣啊!
所以第二天,河虛師父有點失望地離開了,然後在臨去前留下了這樣一段謎樣的叮嚀——
無采,過了今天咱們還是師徒吧?
以後就算師父突然出現在你面前,你也得馬上認出我喔!可別一分開就忘了師父。
還有,古人說「一日為師,終生為父」,所以從現在開始咱們就是一家人了!要是哪天你感到寂寞了就想想師父吧。
當初,他並不能明白,為什麼寂寞時要想到河虛師父。
因為對於「家人」這個詞兒,說實在話,他真的感覺很陌生,而且還非常地排斥。
理由之一自然是因為他那早逝的母親,以及時常責打他的父親,有著這樣的父母教他如何體認家人的意義?
可是如今……
面對著空蕩蕩的庭院,他竟真的感到寂寞了。
是月光的關係嗎?
還是今晚的夜色太柔、太靜,讓他變得不像自己?
猶記得河虛師父曾在他十四歲那年對他說過的話,師父告訴他過了十四歲就算是個大人了,以後他得成家立業,所以哪天若是他成了親,有了新的家人,河虛師父一定會帶著賀禮來探望他這個愛徒。
現下——他成親了,但河虛師父卻未曾現身,甚至像消失了一般。
雖然並不是特別想見河虛師父,但是他很清楚河虛師父對他來說是個很特別的人,他不明白那是什麼樣的感覺,但可以確定的是……他突然想念起河虛師父了。
而且,在想念河虛師父的同時,他發覺在自己的心裡還有另一個率真的身影存在——
坐在假山上晃動雙腳,一邊同他鬥嘴、一邊開心地啃著甜餡餅的穆郡王……
如果說河虛師父像他的父親,那麼打扮成穆郡王的二公主呢?在他的心中,二公主到底算不算是他的家人?
他不懂家人的定義為何,但若照河虛師父所言,在寂寞時所想到的人,應該就可以算是他的家人吧?
那麼河虛師父及二公主,都算他的家人嗎?
他打出生以來頭一次體認到的家人——
河虛師父像他的父親,而二公主是他的妻子。
像個普通人一般,他也有個家了嗎?
霎時,夏無采只覺得心裡的陰霾竟減少許多。
是過去的他太寂寞了嗎?或者是,他一直在奢求著真正的家人出現?
不管真相如何,至少他認清了一件事——
二公主是他的妻、他的家人。
既然是家人,就沒有從他身邊溜走,住到別人家去的權利。
夏無采抬頭望了眼澄亮明月。
明天,該是個好天氣吧?
應該挺適合讓他去接二公主回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