農家子弟什麼都好,獨獨一項「重男輕女」的守舊觀念根深柢固。
「本來想再生一個男的,沒想到是女兒,早知道就不生了。」
「還不是媽說前一個生男的,後頭是男孩的機率會比較高,我本來也只打算生三個,再說替你們沈家生了個兒子就可以交代了,你以為生孩子很好玩嗎?」她母親嬌瞋道。
小小身影靠在門板,低低的螓首望著自己光滑的腳趾,十根趾頭無措地蠕動著,似懂非懂的腦袋接收到更多的對話,好像……是在說她吧?
一、二、三,她上頭有三個哥哥姊姊,她是第四個,所以只打算生三個的話,那第四個算什麼?多餘的?
數動著腳趾頭,反覆喃念著二三一,小小的身影變得落寞,好像有點懂了,又好像希望自己完全別懂。
一、二、三、五、六……
不要四,跳過去。
一、二、三、五、六……
「寧熙?」
沈寧熙正忙著凝覷自己的腳掌,突然被黑澔掬起下顎,視線被他填得滿滿的。
「你怎麼了?一直看地板喃喃自語什麼?」黑澔輕拍拍她的臉頰,想喚回她的注意,也想拍回她臉上的紅潤。「而且你剛纔念錯了,一二三『四』五,你少念了四。」算數沒學好嗎?
「我媽說她是要『四』的。」
「啊?」黑澔被她這句話弄得一頭霧水。
「她說『四』的存在並不是錯的。」沈寧熙漾起淺笑,覺得心裡那個靠在門板後頭無助的小女孩從黑暗中跑了出來,撲進母親的懷裡撒嬌。那個小女孩在笑,她也是。
「我不是很懂,不過你覺得高興就好。」黑澔偏著腦袋,沈寧熙那兩句沒頭沒尾的話讓他丈二金剛摸不著頭緒,但看見沈寧熙的笑容,他知道那兩句話算是好話吧!
她笑起來真可愛,暖暖的、軟軟的,害他也覺得心跟著熱起來。
撥開她披散在雙頰邊的黑綢長髮,不讓多餘的累贅遮掩掉了她的光彩。
如果笑靨用以比擬明亮的燈火,那麼他恐怕就是撲火飛蛾,情不自禁地接近她、膜拜她、口叩嘗她……
他吻住了她的笑靨。
稱不上纏綿,也沒有過度激情,他的唇慢慢吮著她的,直到確定了她的接受與被動響應,他纔加深了探索,兩人的身子輕緩倒在沙發上——
接下來呢?
黑澔當然不知道接下來該乘勝追擊,因為電視上每次到了這一段,都只有幾件衣物散敞在地板上的鏡頭帶過去,所以他依照電視的「教導」,將自己的上衣脫掉,放在地上,雙唇眷戀下已地啄吻她的紅唇,然後,氣喘吁吁地埋在她頸窩滿足地笑著,三不五時也在細白的頸膚上烙下響吻。
沈寧熙嘴裡咕噥幾聲,突然在思付男人對這方面「無知」到底是好還是壞,唉……
「你還不打算起來嗎?被我媽看到不好。」她右手擱在他發問,或許是他的髮絲太過柔軟,引誘她動手撫觸。
「再一下下。」她這樣摸他,會讓他安心得想睡覺。「她只要一踏進樓梯,我的耳朵會聽到,到時再起來不晚。」他的耳朵非常靈光,這也是受老鼠某部分的基因影響。
像他現在聽她的心跳聲就非常的清晰,有些急促、有些鼓噪,尤其當他的唇貼觸到她的肌膚,或是他的氣息吹拂她的耳垂,她的心跳會怦然反應出她的激盪,相當敏感。
茶几上的電話響起,黑澔伸手去接。
「沈媽媽?你等一等噢,寧熙,來。」他服務得很徹底,直接將話筒貼在她耳朵,不勞她自己動手去接,因為他不希望在髮梢間穿梭的十指分心去做其它雜事。
「媽?什麼?提不回來?你買那麼多東西嗎……噢,bye。」她用眼神意示黑澔可以掛上話筒。
「怎麼了?沈媽媽買了太多東西?我去幫她。」
「不用,我去,她要我親自去試些衣服。」沈寧熙從他身下鑽出,不需要怎麼整理儀容,因為黑澔完全沒朝她的衣服下手。
她將自己的長髮撩回耳後,露出漲成粉紅色的小巧耳殼,她沒多長只眼在腦邊,當然不知道她的耳朵洩漏了她的羞澀,而黑澔有車見到,忍下住想多逗弄她一會兒。
「那我不打擾你們母女培養感情,回來我再鹵白菜給你們吃。」攬過她的肩,他故意貼著她發紅的耳殼說道,然後非常滿意地看到她耳上的色澤越變越濃,像是全身血液都衝上那兒一樣。「你剛剛說要去幫沈媽媽拿東西兼試衣服時,臉上的表情很高興,和你之前聽到沈媽媽要來這裡住幾天的反應完全不一樣。」雖然那樣的高興非常的細微,但是瞞下了他的眼。
沈寧熙不否認他的觀察。童年聽到的那席話,她並沒有特別怨恨或不甘,只覺得自己是多餘的,或許少出現在家人面前,對大家都好,反正無論有她沒她,都不會有太大差別,久而久之,她習慣用這樣的距離去看待週遭人事,是她自己畫地自限,也是她無法從兒時記憶跳脫出來。
「我只是在要孩子脾氣,這是我的權利。」
「好吧,去向沈媽媽要孩子脾氣吧,我想她很樂意的。」黑澔拍拍她的頭,將她送出大門。「路上小心。」
再偷得一個再見吻,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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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反正男人衣物的尺寸不是S、M、L、XL,還有多大差別?媽媽用目測就知道黑澔穿幾號,那件銀灰色的襯衫真的很好看,我覺得棗紅的也很好看,媽媽本來想兩件都買的……」
「衣服夠穿就好,不用買這麼多,這趟請你來,不是要你大破費,我回去再把衣服的錢都算給你。」
「纔多少錢,有什麼奸計較的。」
「我工作的薪水沒有拿回家過,這樣我覺得不好。」
沈寧熙和母親並肩定在自家公寓前那段漆黑小巷,路燈五盞就壞了四盞,只剩一盞正苟延殘喘地一明一滅,兩人手中各提了一袋衣服。
「小熙,你這樣說,媽媽是不是也要把這兩天在你家吃的住的喝的也換算成現金還給你?」
「我當然不是那個意思……」
「那你計較衣服的錢做什麼?」
「我不是計較,只是……」只是她覺得不好意思。
「你就快快樂樂地收下,然後跟我說聲『謝謝』,媽媽就甘願了。」
拗不過母親,沈寧熙只好小聲道:「謝謝。」
「不客氣。」沈母彎著眼笑。
這種感覺,好新鮮。她從小到大沒有陪過母親逛街,更別提像大姊那樣挽著母親的手有說有笑。
可能是心態的改變,當她從母親口中聽到她慶幸著能生下她的話,本來關得很緊的心門悄悄地打開了一條縫,似乎讓她正視起母親的舉動,慢慢感覺到……原來她是可以和姊姊們一樣,與母親這般共處。
「快到家了,我肚子好餓,鹵白菜鹵白菜,我們回來了!」沈母嘴饞地笑嚷,為了那鍋鹵白菜,她和沈寧熙就算逛街逛到肚子有點小餓,也下想在胃裡填入任何街邊小吃,就怕回到家會因為肚子偷塞了其它食物而少吃了幾口黑澔的極品料理。
「我也覺得有點餓……」沈寧熙小小聲附和。
兩個人有志一同地抬頭望向只差幾十步路的公寓,希望能嗅到些飯菜香來解解饞。
映入兩人視線中的,卻是黑澔伏在四樓陽台邊,搖搖欲墜。
「黑澔!」沈寧熙沒忽略陽台上其它陌生人的存在,他們正將黑澔逼到絕境。
那是……研究所的人!
沈寧熙立即反應過來,之前本來還和黑澔對於研究所的人有所警戒,但是這段日子實在是太過安逸,安逸到讓她都忘了黑澔仍是他們亟欲逮回去的實驗品。
「怎麼了怎麼了?」沈母瞟見沈寧熙丟下紙袋朝前狂奔。
黑澔的視覺和聽覺開始模糊,聽不見遠方沈寧熙的叫喚,只能將殘餘的精力拿來應付咄咄逼人的研究所人員。
「我不會……跟你們回、回去……」黑澔下停以手裡那柄水果刀在腳上劃開傷口,藉此想擺脫強烈襲來的睡意。
他太過大意,明明在廚房做菜時便聽到了樓下的異常腳步聲,竟然被幸福沖昏頭,傻愣愣以為那是屬於寧熙及沈媽媽的,還高高興興跑去開門——
結果迎面而來是一劑快狠準的麻醉槍。
該死的麻醉劑,該死的……
他不能變回鼠形,因為那會使體內的麻藥流竄得更快速,到時研究所人員要抓他回去就更易如反掌,雖然他現在的處境也好不上幾分——
「你根本無法適應外頭的生活,為了你的生命著想,你最好別做無謂掙扎,我們下會傷害你,回到研究所,你纔能活下去,研究所是你從小到大生長的家呀!」為首的男人約莫三十出頭,頭髮卻已雪白,這是鎮日動腦思考的結果,他是負責研究基因混種的團隊之一,在研究所因不明原因爆炸後,團隊便一分為多,各自尋回那群「白老鼠」,而他的任務就是帶回黑澔——毫髮無傷地帶回他!
「我……可以,我一定……可以。」黑澔死命睜開沉重的眼瞼,含糊又不失堅定地反駁他。
若是他一睡下,再醒過來,將要面臨的是風雲變色的慘況。
迎接他的,會是研究所那個導滿電流的鐵柵及一輩子囚禁的命運!
迎接他的,會是永遠無法再見到沈寧熙的孤寂!
「我們放你在外頭世界這麼多天,為的就是讓你認清楚自己只能屬於研究所,在研究所裡,你是珍貴的研究結晶,在外頭,你只不過是人鼠不分的異種——
「那又怎樣!」黑澔甩開為首的男人伸過來的手,水果刀在那男人手背劃開一道淺淺傷口。
男人不怒反笑,「你可以繼續抵抗,反正麻藥效果越來越顯著,連這麼近的距離你都只能劃出這麼小的血口,看來你的力氣也快用盡了,我已經等了那麼多天,不差這幾分鐘。」他示意身後其它人別再逼近,隔著兩、三步距離等待黑澔陷入昏迷。
黑澔終於連水果刀也握不住,匡啷落地。他知道自己再不想辦法,就真的只能成為甕中之鱉,任人要殺要剮——
「黑澔,跳下來!」
被麻藥侵蝕到混沌的腦門劈進了沈寧熙的聲音,像是黑暗中射進一道曙光,迴盪地告訴他——
跳下來,我會接住你!
最後一絲力量,不能用來坐以待斃,沈寧熙說會接住他的……是他的幻聽也好,他對她堅信不疑。
黑澔橕過陽台矮牆,讓身體藉由失去平衡而下墜——
沈寧熙加快腳步,拚命衝向前,雙臂高高舉起:沈母則因為看到黑澔墜樓而捂臉驚叫;研究所人員衝到陽台邊,卻已來不及捉住黑澔。
「變老鼠!」
沈寧熙用上生平最大的音量,朝天際大吼,黑澔像是完全接收她的指令,在二樓處瞬間恢復鼠形,小小的身軀混著一身寬大襯衫,憑靠著衣衫在空中翻飛的阻力,減緩了他下墜的速度,沈寧熙連鼠帶衣地一把接住了他。
撥開衣物,露出鼠臉的黑澔朝她咧了個安心的笑。
「嗨。」
「事實證明你不管跳樓幾次都死不了,這種死法你已經免疫了。」沈寧熙小嘴吐吁著喘息,還有心情和他說笑。
「是呀……有你在的地方,總是如此……你胞得好快……」
「我以前是田徑校隊的,後來因為個性太陰沈而被隊友排斥纔退出田徑隊。」沈寧熙蹙眉看著黑澔一副已經睜不開眼的模樣,以及他腿邊滲出的紅色血液。「你還好嗎?」
「嗯……是麻醉槍……」
沈寧熙輕歎,算是放下了心,將他放置在自己襯衫胸前的口袋,輕拍拍他。「待在這裡睡一覺,其它的全部交給我。」
「很……危險……」他的鼠腦袋硬是不肯埋在口袋裡,迷迷糊糊瞧見沈寧熙拾起牆邊的一根掃把。「寧熙……你……做什……」
她雙手握住掃把兩端平舉,膝蓋一頂,將掃把頭「啪」的一聲給折斷,握著平滑的竹竿部分甩了甩,試試合不合用。
「我以前是劍道社的校隊代表,後來還是因為個性太陰沈而被隊友討厭纔退出劍道社。」她突地道。
「所以……」他還是不明白。
「逃避不如迎戰。」
沈寧熙話一說完,原本在四樓陽台的研究所人員也已匆忙跑下樓來,雙方就僵硬地對峙在鬼屋前的小小空地。
「一、二、三、四。」四個人而已,小case。她微偏著頭,對身後還捂著臉嚷叫的母親說:「媽,你從後巷先繞回家去。」反正現在危險的地方栘到了樓下,四樓反而安全許多。
「小熙……媽上去報警……」
「千萬不要!」這種研究所的存在十成和國家機密相關,報了警有什麼用,還不是會有更高階的主管出來消除這種事的紀錄,再說,要是將事情弄大,黑澔的身份勢必曝光。「你上去之後……就盛碗飯去吃鹵白菜,記得留一些給我。」她想,打完架應該會很餓。
沈母愣了愣,在沈寧熙的目光指示下,只能點點頭,聽從女兒的安排。
等沈母跑遠,沈寧熙纔轉回頭,和研究所人員面對面。
「小姐,這件事與你無關,我們是合法來帶人。」為首的男人口氣並不粗魯無禮,一派學者氣質。
「私闖民宅叫合法?」她冷嗤。那搶銀行不就是無罪了。
為首的男人對於這個問題保持緘默,明顯知道在這點上他們站不住腳。
「你知道你私藏的人是我們研究所的資產,若不歸還,你同樣會有麻煩。」這是威脅。
「那麼請你拿出證明黑澔是『資產』的所有權狀,要是隨口說說就算數,那我也可以說黑澔是我的資產,你們憑什麼來爭?」熱身運動做夠了,沈寧熙停下甩動掃把的竹竿,擺出劍道的防備姿勢。
研究所人員個個嚴陣以待,可惜他們身上除了麻醉槍之外,沒有任何的攻擊性武器。
「小姐,君子動口不動手。」他們還是試圖說理。
「我是小人。」她無所謂地一聳肩,並且神速揮出第一擊,毫無預警。
啪!
響亮的慘叫聲來自於被竹竿掃中的頭號犧牲者。
研究所人員一看就知道不是練家子,沒學過任何防身術或武術,見沈寧熙不分青紅皂白地舞棍相向,只能抱頭鼠竄。
沈寧熙可不懂什麼叫手下留情,光瞧見黑澔帶血的腿傷,她就忍下住想替他出口氣,再加上先前黑澔在研究所所受的「招待」,她要一條一條還給他們,報報「老鼠冤」。
啪!啪!啪!
雖然離開劍道社多年,她的劍技稍稍退步,但絕對不阻礙她打起人來的利落和力道。
「你——」
為首男人咬牙舉起麻醉槍,二話不說朝沈寧熙開了一槍。
沈寧熙手裡的劍道竹竿立刻由正握改成側握,身體轉個方向,擺好姿勢,用力揮棒出去——
全壘打?不,是觸身球,「打擊手」三分故意加七分惡意地將那劑充當壘球的麻醉劑給打向「投手」腰腹,犯規犯規,不過現在沒有裁判,一切以違規為目的。
掛在沈寧熙口袋邊緣的黑澔沒辦法發問,只能瞇著睡眼覷她。
她明白他的疑問,開口解釋:「我以前是壘球隊的——」
他知道他知道,後來還是因為個性太陰沈而被隊友排擠纔退出壘球隊,對吧。
黑澔帶著笑,明白沈寧熙可以應付一切,甚至綽綽有餘,他終於放鬆了緊繃的神經,任自己滑入她的口袋內側,讓屬於她身上清新的淡香將他整個包覆住,麻醉作用經過五分鐘,完全生效。
最後的記憶是他在她胸口蹭了蹭,腦中想著:這個位置真是好呀,有她的馨香也有她的心跳聲,而且……
軟軟綿綿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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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澔再醒來,發現自己身處在籠罩著黑壓壓闐暗的環境裡,一絲絲腐朽臭味、一絲絲空氣中凝滯的霉味……與他入睡前品嗅著沈寧熙身上的香味不同。
他猛然睜開眼,像是受惡夢驚嚇般地挺直身軀,然而眼前黑暗的一切並未如同惡夢清醒般消失,他仍被這透不過氣的氛圍給豐豐圍繞。
「寧熙!」
在哪?!你在哪裡?!
「寧熙!」
這裡是哪裡引他又在哪裡?!
黑澔橕起身子,麻藥的效力仍殘存在四肢百骸間,讓他的動作下像平時靈活,甚至在他突地站起來時,膝蓋傳來酸軟,使他又半跪了下去,他咬緊牙,在黑暗中摸索著能助他攙扶起身的物品。
「寧熙!」在他睡著後……發生了什麼事嗎?寧熙她……安全嗎?他是不是被抓回了研究所?!若是這樣,那他們有沒有傷害到寧熙,是不是打傷她之後纔將他搶了過來?!「寧——」
「叫什麼叫,我在講電話啦!」
就在黑澔終於搖搖晃晃爬起來,趴在牆邊喘呀喘,正準備第四聲大喚出沈寧熙的芳名,她卻先一步從另處黑暗緩緩走來,一手按掉手中的手機通話鍵,漆黑的屋裡無法瞧清她的表情。
「寧熙!」黑澔跟踉艙艙飛撲過去,用雙臂將她抱得好緊,像是抱住了海中唯一的救命浮木,說什麼也不肯放鬆半分。
「要哭就哭,眼淚鼻涕別朝我衣服上擦,很嗯心的。」沈寧熙匆視自己身軀被他揉得很痛,左手連同她的身體被他抱得死緊,逃過一劫的右手勾在他的頸後,一方面支橕自己失去平衡的重量,一方面安撫著黑澔。
「我纔沒有哭……」男兒有淚不輕彈的道理,他懂的。
「好好,那你滿臉的汗水別朝我身上擦,男人的汗臭味我一樣敬謝不敏。」反正同樣是鹹鹹的分泌物,只是跑出來的地方下一樣,她可以配合他換個說法。
抽鼻聲很細微,「……這裡是哪?」
「你還沒睡醒嗎?五樓,上回你睡過的,不認得了?」她拍拍他的腦袋。
「五樓?」他眨眨眼,定下心神來,纔慢慢瞧清了黑暗中的景物。
沒錯,是五樓,廢桌椅仍散落在牆邊,大廳一樣空蕩。五樓的鬼小姐也還在陽台反覆她每晚的自殺行徑,在與他目光交集時朝他揮揮手,又繼續往樓下跳。
黑澔將視線定回沈寧熙臉上,「為什麼來五樓?」
「你以為你現在這副模樣,我能帶你回四樓去嗎?」她的手滑過他的裸背,響亮地拍了兩聲,用肉擊聲提醒著他現在的赤裸。
別忘了等在四樓家裡的,還有她媽媽,她該如何解釋今天發生的一切,包括那群研究所人員的身份、目的,還有黑澔跳下來之後的去向和死活——雖然媽媽那時是捂著雙眼的,但要說服她還是得編一番說辭吧?她現在又餓又累,沒心思去圓謊,所以乾脆逃避,並且有打算用這種方式矇混過去。
「那研究所的他們……」
「走了。」事實上是用爬的啦。
「那你有沒有受傷?」
「有。」聽見黑澔猛吸口氣,她笑著搶白:「我斷了一根大拇指的指甲。」一因為揮竹竿打得太忘情了。
她纔說完,黑澔已經執起她的手,輕輕含住她的大拇指,舌尖捲過她的指甲。
「不是這一手。」他舔得她直想笑,像在舔棒棒糖一樣,可惜舔錯了手,見他打算用同樣方法對待她另一隻拇指,她輕暍道:「別別別,不需要用口水療傷,斷了指甲又不會痛,況且你腿上的傷我也沒用這招替你『擦藥』。」
這種「擦藥法」只會越擦越心術不正,咦?黑澔的嘴越過了拇指,落在了她的掌心,很快的,又滑到手腕、手臂,逐漸朝上挪動——
真是心術不正。
沈寧熙雖然腦子裡這麼想,還是忍不住微啟雙唇,等待著他的薄唇大駕光臨。
到底……是誰心術不正呢?
她沒有太多時間去思考這個問題,因為現在似乎接吻比較重要一點。
他的唇印了上來,先是細啄,她卻不滿意他淺嘗即止,擱在他腦後的小手有了催促的意思。
「寧熙,別怕。」黑澔在笑,稍稍停頓喘息的唇呵出這句話。
誰在怕了?她從頭到尾不是都表現得可圈可點,瞧她一女獨對四男,「英雄救美」下算什麼,「英雌救帥」纔值得豎起大拇指褒揚哩,他是想說「別急」吧?
「不要哭,沒事了。」
是呀,男孩子嘛,遇上這種小事,不要太急著揮灑眼淚,說出去會被人家笑的……等等!剛剛說話的聲音好像不是她的,她一直很忙著在咬他的唇,無法分心去安慰他纔是……
直到黑澔的唇栘到她的頰邊,再回到她唇上時,她嘗到了淚水的鹹味,那是來自於她的眼睛,一點一滴像是沒關緊的水龍頭,滴滴答答地淌落著水珠。
「你好勇敢,真的。」
廢話,她當然知道自己好勇敢,她若下勇敢,怎麼有勇氣叫黑澔從四樓跳下來?要知道,若是她跑得慢些或是目測距離有誤,她所要負擔的結果是害黑澔一命嗚呼,然後她恐怕……會自責到尾隨他而去,反正她原本就沒有太強的求生意志,一個月裡最佳的自殺時間就在於她將房租交給了她的房東——八十一歲的獨居老人之後,只要再多拖過一天,她就會覺得她佔了房東便宜,為了這一日租金,她只好繼續住滿一個月,再等待下個月交完錢後的尋短好日子,雖然打從遇到了黑琺,他打斷了她的大好機會,接下來……她似乎沒將時間花費在尋找自殺勝地,反而努力想扭轉黑澔悲觀的想法,想要他活著多體驗一下世界、想要他珍視自己的生命,什麼傻念頭嘛……
她若不勇敢,又怎麼會從被麻藥給弄到動彈不得的研究所男人口袋皮夾裡摸出一張名片,並且在剛剛打了通電話去研究所找負責人吠?
那名負責人非常認真地聽完她一長篇的訓斥,甚至在最適當的斷句後頭發出「我明白」、「我知道」、「嗯,有理」等等的應對句子,聲音聽來是屬於上了年紀的長者,也像是個能溝通的傢伙。
「你,是黑澔的愛人?」聽完她所有的話,他只提出了一個問題。
沒聽見沈寧熙否認,負責人逕自笑了起來。
「我怎麼會問這麼傻的問題,如果你與他下是如此親密的關係,又何必替他出這口氣,更別提在你知道他是老鼠之後,竟沒有一掃把將他趕出家門,可以想見,你愛上他了。」他不再用疑問句,而是肯定的呵呵一笑。
頓了頓,含笑的語氣一斂,他轉為認真。
「小姐,有件事,恐怕你得先聽我說完,再決定是否仍這麼堅決要我高抬貴手,放黑澔一條生路。」
「什麼事?」
「黑澔他……以尋常的生殖方式,他的基因並沒有辦法遺傳下去,就如同人與狗絕對無法配出犬人子孫,對於正常人來說,黑澔他……不能算是人類。你與他結合,所要面臨的,是永遠不可能有孩子的下場——」
「你要說的就是這件事?」
「嗯。」他頗驚訝沈寧熙所給的反應這麼冷淡。
「我聽完了。請你高抬貴手,放黑澔一條生路。」就算是正常的夫妻都不見得一定會有孩子,現在頂客族那麼多,生活壓力衍生的不孕症也時有耳聞,她還以為他要說什麼大事。
「說話要算話。」聽見他片刻沉默,沈寧熙補上這句。
「你不認為他會替你的生活帶來很大的不方便嗎?他擁有鼠、人基因,體質虛弱時,這兩項基因衝突,很可能會害你平靜的生活大起波瀾,萬一他身份曝光,你的麻煩絕對超乎你的想像,這樣……你還願意要他?」
如過她不要他,她就不會讓黑澔那麼理所當然地進佔她的世界,打從遇到他的頭一天,她就知道生活會因他而不同,但她逃避過嗎?
不,沒有。
以前沒有,現在當然更不會有。
「我願意,我要。」她沒有任何時刻像現在這樣堅定。
此時,客廳傳來黑澔甫清醒而慌亂尋找她的呼喚聲,打斷了她與負責人的談話。
「他在找你了。」黑澔喚她的聲音大到連手機另一端的他都聽得一清二楚。
「我聽到了,而我在等你的保證,保證不會再找他麻煩。」
手機裡回應她的,是三聲朗笑,中氣十足的老人笑法。
「喂、喂,你的保證——」她不讓他這樣矇混過去。
雖然口頭保證並不具任何意義,但是,她覺得手機另一端的那個人不是會出爾反爾的小人,似乎只要他答應了她,他就一定會做到……她不清楚自己是哪生來的信任,但她知道——
「勇敢的小姐,等我親眼看見黑澔在你身邊比在研究所更好時,我會給你保證。」
喀,掛她電話。
那負責人言下之意……他還會再來一次嗎?
真是麻煩人的傢伙……
沈寧熙被黑澔的深吻給喚回了飄遠的思緒,隨著他一聲聲餵進她嘴裡的「別怕,你好勇敢」,沈寧熙纔發現自己竟不由自主地全身顫抖,她從黑澔抱緊她的那刻開始,一直隱藏得很好的恐懼纔傾巢而出,那是恐懼失去他、恐懼他下會屬於她……讓她恐懼到流了滿頰的眼淚而下自知。
他緊抱著她,等她慢慢平靜下來。
這樣哭泣好懦弱,一點也不像她,他讓她變得一點也下像她了……
「黑澔,我救了你好幾次,我是你的再生父母,你的生命是屬於我的,沒經過我的同意之前,你下可以一聲不響地走人、不可以輕率地自殺,有沒有聽到?!」她想有威嚴地揪住他的衣領將這番話迎面吼在他臉上,可是她做不到,因為他身上沒有蔽體的衣服,而她的手……死命地勾圈在他的頸項上,那不是威脅,而像是請求。
黑澔吻了吻她的長髮,他沒給她任何正面響應,下針對她的要求而應「好」,只是輕喃告訴她:「寧熙,我們一起活下去,好嗎?」
這個「一起」,並不單純指兩個人維持著生命,一同呼吸著這個地球上的氧氣,他要的「一起」,是將兩人牽繫在一塊,有她在的地方,就一定會有他,兩個人一起……活下去,誰也不許拋下誰、誰也不許再尋短,因為彼此的生命都不再是屬於自己一個人所擁有。
「我願意為你活下去,即使我知道接下來的路不會一路平順到底,我也願意去試,只要你陪著我……一起。」
他的生存目標是那麼渺小,小到只要能和沈寧熙一塊走下去,他就能甘之如飴。
沈寧熙在這一刻看到了自己的生存目標,她一直遞尋不著的目標,現在出現了,就在她眼前,在她的懷抱裡——
在這個世界上,有人會因為失去她而難過,對吧。
有人是需要著她的,對吧。
她,是值得存在的,對吧。
還是有人認為……有她在,真好,對吧。
小小的笑靨在她瞼上綻開,照亮了黑澔的眼。
「好,我們一起活下去。」
也許,兩人明天會回到頭一次見面的海邊,這回下是為了眺海自殺,而是單單純純去看看海,吹吹海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