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他又洗了個澡換了身衣服,手握《落花卷》看了半本,才聽到門外有人回來的聲音,一回來門外已經響起駭然的驚叫聲,客棧掌櫃嚇得幾乎昏倒,「你是誰?快出去……這裡不是你待的地方……」
玉崔嵬聽那腳步,鼻中嗅到一陣濃烈的血腥味,眉梢一揚開門出去,只見一個血人穿得滿身破爛,被客棧掌櫃推出門去,「嗯?」
客棧掌櫃剛剛把這半死的乞丐趕出門去,突然身邊掠過一陣微風,屋裡那有錢的客人突然已經在門外雪地裡把那乞丐撿了回來,抱進房去,揚聲說以百兩白銀請大夫,越快越好。客棧掌櫃還未來得及想清楚「百兩白銀」是何概念,裡頭突然「霍」地掠出一把錚亮飛刀,插於門口入地三寸有餘,裡頭的客人半句話也未說,掌櫃的嚇得魂飛魄散,立刻奔出門去親自請板渚最有名的歐雲良歐大夫。
聖香滿身血污幾乎半被冰封半已乾透,那身乞丐衣裳貼在身上竟然撕不下來。玉崔嵬毫不留情一下把他丟入溫水澡盆,泡了半天那結冰又乾涸的血才化開,等到把他洗乾淨換身衣服丟上床去,澡盆裡的血水已經倒掉四盆。聖香肋下和背上的傷口變得蒼白,清晰異常,玉崔嵬給他上了薄薄一層金創藥,他卻似渾然不覺身上兩道重創的痛,手指牢牢抓著胸口的衣裳,不住地喘氣,一張玲瓏精緻的臉上滿是冷汗。
這情形比他上次在梨花溪病倒嚴重得多,玉崔嵬雖說大風大浪見得多,生死離別他早巳麻木,這時卻皺起了眉頭。
「大玉……聽我說……」聖香等他幫自己收拾好傷口才微微睜開眼睛,他居然一直沒有昏迷,此時半撐起來抓住玉崔嵬的衣袖,「聽我說……你能不能去……保護李陵宴……」
玉崔嵬一笑,「我那好溫柔的小舅子鐵了心要殺人?」他雖然不知聖香究竟怎麼會弄得如此狼狽,但是肋下那一記劍傷是碧落宮嫡傳劍法,他卻是認得的。
「他要殺人我攔不住……」聖香臉色蒼白,嘴角微揚卻仍似帶笑,「但是李陵宴不能死,絕不能死……我要他即便自殺也不行……大玉你去……保護李陵宴……等……」他猛地換了一口氣,「你去……等……李陵宴的人出現,告訴他們碧落宮的落腳地在嘉京園……」
玉崔嵬心念一轉,難道聖香說服宛郁月旦不殺李陵宴不成,居然掉過頭來陷害碧落宮?念頭轉了轉,曬然笑笑,這是他玉崔嵬的念頭,不是聖香的,「你要怎樣?」
「我要等容容遣兵……」聖香低低地道,「我要等容容遣兵埋伏……嘉京園……李陵宴若有伏兵一定反抄嘉京園……那是惟一一個……能夠與他兩軍對峙的時候……」他滿頭冷汗臉色煞白,「我要先等容容伏兵,然後再等李陵宴揮軍入伏——在此之前李陵宴萬萬不能死,也萬萬不能讓阿宛知道我拿他做餌……」他喘了好幾口氣,才繼續說:「我說服不了他不殺李陵宴,所以你……你一定要保他不死……我不管你有多恨他……」
「你家容容要是已經死在京西府呢?」玉崔嵬柔聲問,「他要是遣不出萬餘人馬,事情敗露已死多時呢?」
聖香死死咬著嘴唇,那嘴唇即使咬了也顯不出血色來,「那麼——那麼……我救不了你……害了則寧……你會看到李陵宴死,看到阿宛獨霸江湖……看他為了碧落宮走上李陵宴的老路……看到洛陽動亂……還有……還有……那些所謂的『江湖白道』永遠都在那裡……」他的指掌冰涼,緩緩鬆開玉崔嵬的衣袖,「不過,我相信不會。」
這個孩子,直到如今依然期待著,他想看到的那些讓人快樂的東西……壞人受到懲罰、謊言被人揭穿、真相被人知道、做好事受到讚美……他至今不信風淒雨冷,不信窮途末路,不信他或者其實什麼也做不到、什麼也改變不了。
「我可以保李陵宴不死,七日之後容容要是仍然沒有消息,我帶你回秉燭寺。」玉崔嵬柔聲說,「好不好?」
聖香淡淡一笑,「要是容容沒有回來,我真是……真是……」他沒有說下去,卻是無聲地笑了出來。容隱要是沒有回來,此戰聖香若不能得勝,他便是四面楚歌舉世為敵——被父兄趕出家門,被朝廷排斥,為李陵宴勁敵,又復與碧落宮分道揚鑣,為白道中人所不齒……昔日奢華燦爛的相國公子……怎會落到如今這一步?
是為了他玉崔嵬?
不是。
聖香總是為了一些零零碎碎的理由……為免皇上對趙家之猜忌,他離家;為證明他一時之善,他敢與「江湖白道」為敵;為求兵不血刃一戰全勝,他與宛郁月旦分道揚鑣……總是讓人感覺,他在這漂浮的塵世裡,總想抓住一些什麼、證明一些什麼、找到一些什麼讓自己覺得人世很美好……
聖香的臉色變得很灰敗,彷彿至此身上那兩道傷的痛才上了他的身。側臥著躺在床上,他雙眼微閉,剛換的中衣微微泛著血色,卻沒有一點鮮活的感覺。他沒有叫痛,就這麼靜靜地躺在床上。玉崔嵬突然覺得靜得有些可怕,「哪裡痛?」他柔聲問。
聖香眼瞳微睜,有氣無力地看了一眼窗外,喃喃地說:「你……去李陵宴……那裡……」
「我會去,等大夫來了就去。」
大夫來了又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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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午時。
聖香才從昏睡裡醒來,玉崔嵬真的不在,滿屋空曠,只剩下他一個人。
靜靜望著屋頂,偶然有一刻他錯覺彷彿在家裡,只要他呼喚一聲「小雲」就會有俏丫頭進來端茶遞水,只要他高興起來換新衣服出去,院子裡就有兔子可以玩,有泰伯心疼。彷彿……還害怕趙普從門口經過怒斥他沒有讀書又在偷懶,彷彿屋裡掠過的不是寒風,是春暖花開四月天的熏風,「爹……我頭痛腰痛背痛……我覺得我要死了……」聖香對著空無一人的房間喃喃說,「岐陽呢……我不舒服……我要死了要死了……」
一迭聲地叫苦,叫完了才發覺無人回答,聖香咳嗽了一聲突然有些清醒過來,一時間卻還不知道為什麼自己會在這裡。
想了很久才醒悟……原來自己早就沒人理會……親生爹娘不要他,爹怪他老是胡鬧,大哥、二哥非常討厭他……平生幾個好朋友,成婚的成婚,搬走的搬走,事到如今想找一個人說話,卻不知道誰還有空。
又過了好半晌才又想起,原來自己被趕了出來,皇上要殺他,他不能留家裡了……而踏入江湖,為何人人要與他分道揚鑣各走各路,甚至以他為敵,現今想起來也很茫然……大概他真的太胡鬧老是不聽話,不能隨俗入流,不肯和大家相信同樣的道理走同樣的路,非要救古怪的人非要做奇怪的事,所以……所以才會這樣吧?又過了很久他才想起來聿修被容隱派遣去找岐陽,容隱卻給他自己派遣去借禁軍,最後玉崔嵬也給自己派遣去保護李陵宴,陪伴在身邊的人一個一個被他「派遣」走,所以他就剩下自己一個。
想到他如此把人一個一個「派遣」走,他嘴角一揚差點笑了出來,若不是傷口劇痛,他說不定就「撲哧」笑出來。頓了一頓,以一雙清明的眼眸靜靜望著屋頂,事到如今……事到如今……說沒有想過會輸沒有想過死是騙人的。半昏半醒的時候他甚至期望聿修永遠找不到岐陽永遠不回來,容隱被姑射拖走根本去不了借兵,甚至玉崔嵬就此逃走……期望阿宛簡簡單單殺了李陵宴,借此威震江湖求得他碧落宮的太平;又期望那意料中的北漢軍半路潰散早就逃得不知去向……期望爹平安長壽出戰順利;期望皇上勤理朝政善待百姓;期望大哥、二哥忘了有他這個三弟,勇武康健常常回家;期望泰伯老胡長命百歲;期望小雲嫁給她喜歡的那個在曲院街畫畫的傻小子;期望小灰越長越胖;期望容容和姑射生個像容容的兒子;期望六音和皇眷生個像六音的女兒……他越想越想笑,如果人人都像他期望的這樣,他就算其實不曾存在於這人世,又有什麼不好?
「咿呀」一聲門開了,撲鼻一陣微微的幽香。聖香轉過眼眸,卻見聞人暖身披裌襖,提著一籃東西推門而入,她背後跟著個面容清秀的小姑娘。見她推門進來,聖香先是一呆,然後笑了起來,「啊,阿宛居然派人跟蹤我。」
聞人暖眼圈微紅,臉上卻笑得溫暖,「月旦雖然不肯聽你的話,卻是關心你的。傷口痛嗎?」她進來仔細關上門窗,只把順風的窗戶開了半扇,把竹籃放在桌上,那好奇打量聖香的小姑娘已端了一桌子的湯湯水水出來。
「你就是昨天晚上闖咱們家的那個乞丐?」何曉秋好奇地看著聖香,床上的人面容精緻玲瓏,眼眸微動還有幾分優雅之意,怎麼看都不像昨天血淋淋的乞丐。
「這位是當朝丞相的公子,聖香少爺。」聞人暖微笑,「曉秋你沒大沒小的,也不怕聖香笑話。」
何曉秋還沒回答,聖香瞪眼說:「現在本少爺不是當朝丞相的公子,我爹也不是丞相,難道死丫頭你就可以縱容同門對本少爺沒大沒小?」
聞人暖「撲哧」一聲笑了出來,「是是是,一定對你有大有小,行了吧?」說著拿起桌上一個藥瓶,右手給他把了把脈,看了看傷口,「傷得不太重,就是流血流得多了。碧大哥劍下分寸總是掌握得恰到好處,僥倖你背上的傷也不重。」
聖吞被她翻動了一下,額上微微有冷汗滲出,嘀咕著:「阿宛不聽本少爺的話,只會派美貌的女大夫來騙本少爺的感情。」
聞人暖微微一笑,「他本要派個男大夫來騙你的感情,被我替了出來。」
聖香嚇了一跳,「男大夫?阿彌陀佛,本少爺沒有大玉那種嗜好……」
聞人暖忍住笑,一本正經地道:「最可怕的是那個不只是男大夫。」
「哦?」聖香睜大眼睛揚眉。
「那還是個老大夫。」聞人暖正色說。
聖香嗆了一口笑了出來,何曉秋跟著笑岔了氣,「咳咳……那是阿暖她爹,沒見過這樣編派自己親爹的,活該是個死丫頭。」
聞人暖見他笑了,心情愉快得多了,拔開手裡藥瓶的瓶塞,「歐雲良那庸醫治不死你,也醫不好你,這是碧落宮固本培元的『玄黃丸』。」她倒了三顆出來,用水化開了給聖香服下。曉秋幫著用剪刀剪開聖香傷處的衣服,解下繃帶換上新藥,纏上新的白布。
聖香被兩個姑娘侍候得很舒服,他本是慣於被人侍候的人,等到傷藥換到一半,已經沉沉睡去,居然沒對兩個姑娘有半分戒心。聞人暖正在調藥,見狀微微搖頭,輕輕歎了口氣,眉頭微蹙:聖香精神甚差,大病之身加上兩道創口,元氣大傷,實非她三顆「玄黃丸」救得回來的。還幸好他從小到大調養得好底氣深厚,否則早就……早就無救了。旁邊的曉秋見她的神色,突然一怔,「阿暖?」
聞人暖茫然問,「什麼?」
「你發的什麼呆?」何曉秋伸手在她面前晃了晃,突然問,「你不會出門一趟……喜歡上他了吧?」
聞人暖呆呆地看著何曉秋的臉,半晌苦苦地微笑,「我也不想啊,喜歡上了有什麼辦法?」
「天啊,小月知道嗎?」何曉秋看看聞人暖,再看看睡著的聖香,壓低聲音說,「他好像是小月的敵人呢……」
「他知道。」聞人暖輕聲說。
「他怎麼說?」何曉秋對聖吞併無敵意,只對宛郁月旦的反應好奇。
「我答應過他,嫁給他的時候,會忘了聖香。」聞人暖幽幽歎了口氣,「不過如此而已。」
「他呢?」何曉秋指指聖香,「他怎麼說?」
「他?」聞人暖迷惑了一下,怔怔地說,「他的事……我怎麼知道?」
「他不愛你嗎?」何曉秋睜著大大的眼睛奇怪地看著聞人暖。
聞人暖看著聖吞微笑了一下,「當然不愛。」
「那他愛誰?」何曉秋開始瞪眼。
「他……他大概愛一些……其他的東西……」聞人暖看了一眼自己調藥的手指和拿在指間的器具,「零零碎碎的東西,比如說大家都開心、大家一起玩、大家都不要死之類……」
「什麼『大家』?」何曉秋聽得莫名其妙,眼睛瞪得越發大了。
「『大家』就是……全部……」聞人暖微笑得有些苦,「所有的……他看見的人。」
何曉秋瞪大著眼睛轉過去瞪聞人暖,「什麼意思?」
聞人暖整個微笑都散發出純粹苦澀的味道,「沒有什麼意思,我們小時候不也常常這麼想嗎?希望大家都開心,都在一起玩,永遠不要死……不過也就是那樣……罷了……」
何曉秋皺起眉頭髮了陣呆,似乎在考慮什麼叫做「大家都開心,都在一起玩,永遠不要死」,未了歎了口氣,「永遠不要死,我也希望自己永遠不要死哩。他傷得怎麼樣?會不會死?」
曉秋還是孩子,輕易地就問出「死」這個字,聞人暖覺得有一股讓她毛骨悚然的寒意白骨子裡冒了出來。「他當然不會死。」她輕聲說,「我會救他。曉秋,幫我餵他水,他流了太多血,不喝水會死的。」
「是是是,奇怪你下個月要嫁給小月了,我為什麼要幫你救小月的情敵?」何曉秋還在那笑,手裡拿了勺子小心翼翼地往聖香唇間餵水,邊喂邊笑,「可是他長得真像個娃娃,好漂亮,讓人討厭不起來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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碧落宮。
宛郁月旦依然坐在那盆「帝麻」之旁,「帝麻」之果已經漸漸成熟,望之晶瑩潤澤十分可愛,散發著一股草木的香氣。
肖雅鳳來告狀說聞人壑在房裡被人點了穴道並被五花大綁,宛郁月旦只是笑,聞言要聞人姑姑做了羹湯給聞人叔叔壓驚,卻不提查犯人的事。
右手邊胸口赫然一道劍痕的楊小重,那年輕冷峻的面容,彷彿依稀呼吸著寒棺裡冰冷的氣息。他雖然看不清楚,卻感覺得到。
聞人暖病情漸重,常常昏迷,他當然知道,是為什麼病勢轉重,他一樣清楚。
如果楊小重此刻復生,想必能夠替他衝鋒陷陣,為他殺李陵宴、為他振起碧落宮君臨天下之氣勢,成為此時傷亡慘重的碧落宮之中流砥柱……
一株「帝麻」,如何救兩人之命?他開口說不選擇,心裡卻煩惱得很。
偶然因為寒風稍止而覺得溫暖的時候,他會想起一些非常遙遠的事,一些古古怪怪的聲音,比如說有人賭咒發誓說要脫光他的衣服看他身上究竟藏著多少機關,要放火燒了他的澡房,要分他一半的家產,有人和他一起釣烏龜,有人躺在草地上唱「想回到過去,一直讓故事繼續,至少不再讓你離我而去……」。
想回到過去。
恍惚之間,宛郁月旦真的興起了一絲緬懷,如果能一直活在那無憂無慮的旅途上,該有多好?如果現在仍在武當山上唱歌打牌,該有多好?
一陣寒風吹來,宛郁月旦驀地一省,眼眸微微一黯:以聖香當日的傷勢和病情,只怕不能平安過這個冬天了。
聞人暖和何曉秋給聖香餵下了清水和藥湯,蓋好被褥留下一些清淡小粥,便起身回嘉京園。沿途之上,聞人暖突然說:「曉秋你先回去看看宮裡是不是在找綁我爹的犯人,如果沒風聲我才回去。」
何曉秋直笑說:「點了聞人叔叔穴道的可是我呢,我都不怕。」話雖如此,她還是先行回去,給聞人暖探路。
等何曉秋離開了之後,聞人暖找了個僻靜積雪的巷子,望了望天色。
今日沒有下雪,雪正在慢慢地化去一些,是最冷的天氣。
但天空很晴,並不陰霾,藍得十分漂亮,只是連只燕子都沒有,看著很空曠寂靜。
她緩緩脫下了蠶絲裌襖,又解下了貂皮圍脖,除去了披風和小棉襖,只剩一襲單衣在雪化的天氣裡站著,望天。
巷子裡一陣風,她一陣顫抖,突然微微一笑,幽幽念起了一首詩:「溝水分流西復東,九秋霜月五更風。離鸞別鳳今何在,十二玉樓空更空……」
離鸞別鳳今何在,十二玉樓空更空……
不知李商隱為何要寫這首詩,她在那巷子裡站了好一會兒,慢慢重新穿上那些保暖的衣裳。雖說穿上了暖衣,但她的臉頰蒼白之中還是泛起了一層青紅之色,始終不曾褪去。
「阿暖,阿暖你怎麼站在這裡,冷死了,我到處找找不到你!沒事啦,小月沒怪你,快回家……」
她帶著微笑被何曉秋拉回嘉京園,當晚就發起了高燒。
以她素來孱弱的體質,一場大病來得兇猛,兩個時辰之後已然病入膏肓,奄奄一息。
肖雅鳳扶床痛哭,淚盡昏迷,聞人壑使盡渾身解數,終不能讓女兒轉危為安。聞人暖為人和善愛開玩笑,宮裡眾人都很喜歡她,終於在當夜二更,許多人嗚咽跪求宛郁月旦,救聞人暖一命,請賜「帝麻」!請賜「帝麻」!
宛郁月旦臉色蒼白之極,林忠義和楊中修眼見聞人一家慘狀,抱著楊小重的寒棺一場痛哭,終是硬不下心腸見聞人暖病死床榻,同求宛郁月旦先救活人一命。
在眾願難違之下,宛郁月旦終是讓聞人壑拿了「帝麻」去和藥,眾人喜極而泣,只有他絲毫不見快慰之意,臉色越發蒼白。
當夜三更,「帝麻」及多種藥物和好的救命奇藥熬好,端到了聞人暖床前。
肖雅鳳哭到昏厥,聞人壑提起調羹要把藥餵入聞人暖口中,眾人小心退開,只怕驚擾病人服藥。一口湯藥入喉,聞人暖很快醒了過來,輕聲說:「爹,好苦。」
聞人壑忙起身去找冰糖。在他離開之際,聞人暖卻坐了起來,饒是她燒得全身綿軟搖搖晃晃,她還是坐了起來,甚至下了床。推開窗戶,她把那一碗珍奇難得的「帝麻」往窗外一倒,躺回床上去。
聞人壑回來之後她微笑說已把藥湯喝了,聞人壑大為欣慰,卻不知那干金難求萬世難遇的藥已被他女兒潑進了雪地裡。
第二天一早,聞人暖便似臉色好了許多,也能起床行走,聞人壑和肖雅鳳放心許多,「帝麻」神奇之處也正在它藥效奇快,十分穩當。直到下午,聞人暖已似全然無事,不需要人招呼陪伴了。
晚飯之後,肖雅鳳和聞人壑照舊找了個地方練功去了,她的爹娘性格雖然大相逕庭,感情卻是深厚的,向來是她嚮往的伉儷。見父母不在,聞人暖突地從抽屜裡翻出把剪刀,繞到屋外窗下。
夜裡燈光昏暗,但雪地上一方褐色藥漬還是很清晰。她手握剪刀,一下一下鑿著冰凍的雪塊,鑿了好一會兒才把那塊冰凍的「帝麻」藥湯鑿起,往竹籃裡一放,搖搖晃晃地往外就走。
她甚至不換外衣不避人眼,走的雖是後門,卻也有人見她筆直地出門去了,看見的人有些詫異。但聞人暖從小愛開玩笑,偶爾做些小怪也是有的,看見的人只是奇怪,卻沒想到什麼。
聞人暖出門之後,她房間牆角緩緩露出一隻鞋子,宛郁月旦也是一身單衣,站在新春嚴寒之中,那雙幾乎看不見的眼睛就直直地看著被她鑿出一個大洞的雪地。
他什麼也沒有說,蹲下來輕輕撫摸了一下被她鑿開的雪,那雪在他指尖融化,凍得他整根手指都白了。
提著裝有救命藥湯的竹籃,聞人暖從慢慢走到快步走,直到她在街上踉踉蹌蹌地奔跑起來,她一輩子從未跑過,第一次就跑這麼漫長的路途,跌倒了再爬起來,爬起來了再跌倒,她不在乎,反正懷裡揣著的是塊冰,它不會壞……
跑過了三條街道兩個鎮區,她終於到了聖香住的小二客棧。
掌櫃的見她臉色灰敗披頭散髮,連問:「喂?姑娘你找誰……」一句話沒說完,那姑娘在門口重重跌了一下,額頭撞出了血,嚇了他一大跳。他沒認出來這是前兒剛過來的那位美貌少女,剛想去把她扶起來,卻見她猛地爬起來,奔入了聖香的房間。
「砰」的一聲,她撞開了門。
床上還躺著一個人,她撲過去跌坐在床頭,「聖香……我給你……帶藥來……」手往竹籃裡一探,她卻整個人呆住了,剎那燒紅的臉變得慘白如死——冰塊不見了!
不知在她哪次跌倒的時候不見了!
她猛地站起身往外跑,卻見房門緩緩開了,一個人白衣如雪、面容溫和地站在門口,以錦帕托著一塊冰碴,滿臉微笑笑得好苦澀,柔聲道:「它在這裡……別急……它沒有丟……」
聞人暖看著宛郁月旦,「撲通」一聲跌倒在地,突然哭了出來,「你……你……」
看她淚流滿面的臉,宛郁月旦把「帝麻」的冰碴放在桌上,換了塊錦帕擦她的臉,他也微笑得好辛苦,「別哭……另U哭……」
「你知道……我騙藥?」聞人暖伏在宛郁月旦懷裡,淚水濕了他滿身。
「我知道……」宛郁月旦失神的眼睛更加失神,「可是我不想知道……」
「我沒有辦法……不救他……」聞人暖的身體燒得發燙,她的心跳跳得全無章法,剛才她跑了好長一段路。宛郁月旦第一次抱著聞人暖,廝磨著她的頸項耳發,聽她哭,她反反覆覆地說沒有辦法不救他……
他微笑得更溫柔,「聖香本就是個……讓人沒有辦法的人……別哭,我不怨你愛他,我……幫你……好不好?」
「月旦……」聞人暖停止了哭泣,怔怔地看著他的臉,彷彿很迷惑,「你不怪我……騙走了楊師姐的藥?」
「不怪。」宛郁月旦保持著微笑。聞人暖看著他蒼白的臉色,緩緩地問:「你真的……真的……」真的心甘情願為我如此?她沒有問下去,宛郁月旦側過臉去,他已經快要保持不住微笑,快要崩潰了。
聞人暖的呼吸更加急促紊亂,呆了一呆以後,她轉身去找那塊她以性命換來的冰碴,猛地一起身,她突然整個人怔住了:床上那人不是聖香!
床上躺著一個年紀輕輕額頭刺字的士卒,卻不是聖香!那士卒似乎受傷或者得病,仍在昏迷。
宛郁月旦看不到什麼讓聞人暖突然呼吸都停住了,驀地他跟著站起來,「阿暖?」
聞人暖失去顏色的唇微微翕動了一下,整個身體往後就倒。宛郁月旦接住她,兩個人一同跌倒於地,剎那之間,宛郁月旦清晰地感覺到聞人暖的體溫從極熱變成冰冷,她鬆手之後那塊冰碴砸在宛郁月旦腿上,「喀啦」滾出老遠,不知落在什麼地方。
「他不是聖香……聖香在哪裡……」聞人暖喃喃地問。
宛郁月旦臉上的微笑終於破裂,只餘下一片青白,「你說什麼?」
聞人暖的心跳和呼吸一樣快得幾乎是瘋了,陡然大口叫一聲:「他不是聖香,聖香在哪裡?」
聖香……宛郁月旦臉色慘自得像雪,「阿暖你信我,我真的不知道……我不知道他什麼時候走的……」
聞人暖整個人都輕了,躺在宛有陰旦懷裡覺得就像快要飛走一樣,她突然笑了笑,「罷……了……月旦我知道不是你的錯……不是你的錯……別……別……怪我……」她伸起手摸了摸宛郁月旦的臉頰,「那藥……上天要給楊師姐,我搶也沒有用……你……你以後要快活些……我很喜歡……從前的你……」
「阿暖……阿暖……」宛郁月旦緊緊握著她的衣裳,終於忍不住脫口而出,「你不要死、不要死……」
「我……對不起你……」她喃喃地說,喃喃地說,緩緩合上了眼睛,淚已流乾,死的時候沒有流下一滴眼淚。
宛郁月旦抱著懷裡心已經不跳的身體,那身體的溫度在慢慢下降,直至冰冷如他從街道上拾回來的冰碴。等到房裡一切都寂靜下來的時候,只聽到一滴水滴的聲音,落在了聞人暖冰冷的臉頰上。
那救命的冰碴滾在房屋的角落裡,甚至因為夜裡的星星,在那裡閃閃發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