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事屬朝廷機要,這萬餘禁軍分為六路悄悄潛伏在洛陽城外,尚未打草驚蛇。聖香笑吟吟地看著容隱,容隱知他心裡在想像他是如何裝神弄鬼嚇得他樞密院舊同僚乖乖聽話的,卻一言不發。
聿修還是沒有找到岐陽,但已經放棄找尋名醫,直接趕赴洛陽要助聖香一臂之力,此刻正在途中。
聖香躺在床上,笑過之後他顯得很疲累,有些昏昏沉沉。容隱突然道:「我以一百探子沿洛水暗查,李陵宴北漢軍已在華山腳下集結有八千之眾,但華山棧道險惡易守難攻,不宜兩軍對壘。你若想兵不血刃,必先等到北漢軍圍攻嘉京園。」
聖香精神一振,睜大他瞳色濃重光彩熠熠的眼睛,「你的計劃?」
「此地已是城郊,荒郊千里,只要北漢軍在人煙稀少的地方一聚,朝廷軍隊一起,必成對峙。」容隱道,「北漢軍被李陵宴驅使多日,早已人心惶惶,對峙一成,大喊一聲『李陵宴已死、朝廷招安』,縱是有人仍有拚命之勇,只怕也為數不多。李陵宴不善行軍,這八千人無糧無草,遠行疲憊,只是受制於人不知為何而戰,怎能不降?」
聖香聽完笑了笑,「容容果然是打仗的料子……我們要等北漢軍圍剿嘉京園,可是……李陵宴不能先死……」他咳嗽了一聲,「咳咳……李陵宴一死,北漢軍大小統領要都死了,這降軍可就變成亂軍……會瘋的……」
容隱淡淡地道:「那些事你不必操心,你只管你自己。」
「一切……只盼阿宛他不要動手……等一等就好……」聖香的眼眸望向對街,喃喃地道,「當然……李陵宴若先敗給我們,阿宛再殺他就毫無意義,李陵宴要是先死了,阿宛就更不能一舉獨霸江湖……」
容隱露出一絲森然,「獨霸江湖之事,足可日後再提。」
「那是我們的大局,不是阿宛的。」聖香輕聲說,手指微微一動,隨即無力地放下。
容隱卻微微一震,「哪裡不舒服?」
「我頭痛背痛腰痛心口痛……」聖香嘴角微揚,低低地笑,「到處都痛。」
從前他也常常這麼撒嬌胡鬧,這一次容隱嘴角微微抽搐,卻不知該答什麼好。僵硬了好半天,才淡淡地道:「你靜養吧。」他從聖香房裡走了出去。
聖香眼眸深處俱是淡淡的笑意,很溫暖。容容居然也會害怕……
和李陵宴的恩怨,沒有幾日就要了結了吧?和阿宛的交情也是……他眼裡有淡淡的惆悵,更多的是釋然和坦然,大家都為著自己不能輸的理由,在拚命努力著。相識了這樣的敵人和朋友,即使是死了,也不遺憾吧?轉了轉念頭又想,如果爹和大哥、二哥知道他現在這樣,可會和容容一樣害怕嗎?
一定會的……
所以他其實很幸福,一直都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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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月十九。
嘉京園突然掛起了冥燈,人人穿起了麻衣,裡面傳出陣陣哭聲,竟是做起奠來。過了半日見宛郁月旦一身麻衣領先出殯,大家才知道聞人暖竟然過世了。
那位性子溫柔、時常微笑的姑娘去了,年十八復七個月,她離成為新娘差了十多天。
聖香有些怔神,前天這死丫頭才給他端茶遞水還會說笑,竟然說走就走了。
街坊之間有些流言,說見到那姑娘抱著塊冰碴,往小二客棧跑,後面有個公子追,不知怎地那姑娘就死了。那公子抱了姑娘回家,回家後雙目失明,那姑娘抱的冰碴究竟丟在哪裡,卻是誰也找不到了,裡頭不知有什麼寶貝。
聖香聽過之後悠悠歎了口氣,容隱要他不必介意,人生無常難以預料。聖香笑吟吟地說他沒有,只是以後決定不勾搭美貌少女,要勾搭美貌少年去了,以免美貌女子都要為他而死,世上如阿宛這般美貌少年都要孤獨終老多麼可憐。容隱居然破例沒教訓他滿口胡說,轉口說北漢軍已到洛陽了。
北漢軍至洛陽,並沒有浩浩蕩蕩的煙塵軍馬,更沒有什麼驚天動地的氣勢,元月十九日夜,板渚嘉京園外的行人越聚越多,有商人、農夫、小販、書生、乞丐……直到月起時分,嘉京園外密密麻麻擠滿了人。數一數,人數至少有五千以上。周圍的店家眼見事情古怪,紛紛關門,膽小的早巳逃走,偌大一條街道,雖說本就有些荒蕪,此刻越發荒蕪得不似有人居住,棟棟屋宇宛若鬼影一般。嘉京園裡居然毫無動靜,聖香、容隱全神關注局勢變化,六州聚集的兵馬已依令緩緩向嘉京園進發。
此時的嘉京園突然園門大開,裡面只餘下碧漣漪一人,面帶冷峻獨對數千人。
容隱見狀眉心一蹙。聖香猛地從床上坐了起來,喘了一口氣,他用力推了容隱一把,「阿宛居然借出殯帶走碧落宮上下,他逃了證明他已經下手去殺李陵宴……容容……容容……」言下喘息未止,猛地換了一口氣,「容容你去看看情況怎樣……」
「李陵宴那邊有玉崔嵬在。」容隱沉聲道,「鎮定!」
聖香撐起身子坐在床上,皺著眉頭按著胸口,「大玉內傷沒好,他不能和人動手太久……這裡有我,你去——你去攔住……攔住阿宛的殺手……」他整張臉煞白,喘了好幾口氣才說:「李陵宴要是死了,救不了大玉害了則寧,我……」
容隱眉頭深蹙,「現在……」
突然窗外一聲清朗的笑聲,「宛郁月旦莫非是怕了我李陵宴,只留下你當替死鬼,宮裡上下逃得一個不剩,難道偌大碧落宮、偌大名望、偌大聲勢,全都是假的不成?」這人突然在聚集的人群中說話,隨即拔身而起,自不少人頭頂踏過走到了嘉京園牆頭。
李陵宴若是飛身掠來,或還泛泛,他卻是一步一個人頭這麼悠悠漫步過來的。縱然是碧漣漪武功高強也不免覺得駭然,不知這來自姜臣明的漢軍為何如此聽話。李陵宴果然七竅玲瓏,眼見當前陣勢,一口說破了碧落宮軟肋所在,如果宛郁月旦當真不戰而逃,此話傳揚出去,就算李陵宴日後終被殺死,碧落宮也佔不到便宜。
「本宮初逢喪事,宮主出殯未歸。李陵宴你舉眾圍困我嘉京園,可有敬我死者三分?」碧漣漪答話。
李陵宴大笑起來。「喪家之犬還與我談禮儀道德,你告訴宛郁月旦,」他大笑之後突然變了個臉色柔聲說,「我李陵宴只與人談如何讓天下人不敢說我一個不字,禮儀道德不談,即使他要當陣投降我也不談。」不知碧漣漪又答了什麼,李陵宴再次一陣大笑。
聖香從床上下來,他傷勢未癒全身無力,容隱扶他站在窗口,透過窗縫看外面。聖香不住喘息,容隱聽他越喘越急,終於忍不住道:「你可要回床休息?」
聖香眉心緊蹙,喃喃道:「我快要死了……」此言一出容隱全身一震,但聖香又喘了兩口氣振作精神,抬起頭來看李陵宴。「容容,李陵宴人在這裡,阿宛絕對不遠。李陵宴會藏在人群裡,阿宛一定也是……還有大玉……阿宛到底想幹什麼……呵……」
他快要喘不過氣來,「容容……」
容隱一掌貼他後心,傳過一股真力,助他血氣平衡。聖香再次精神一振,立刻笑了起來,笑吟吟道:「我打賭阿宛他一定在嘉京園裡做了什麼手腳,只想騙小宴進去。」
聖香體內血氣不足,真力運轉十分困難,容隱為人療傷不下百次,從未有一次如此麻煩,況且聖香身上兩處創口,血脈一轉,創口便要流血。運行一個周天只得停下,聖香站在窗口,過不了多時又開始氣喘吁吁。容隱長吁一口氣,緩緩道:「聖香,此次假符借兵,你大哥幫了你一把。」
聖香眼睛一亮,「真的?」
「你大哥人在安邑。」容隱道,「他認出我不是皇上欽差,雖然不肯出兵,卻沒有揭穿我假傳聖旨。」
聖香「啊」了一聲,「是啦,我們是鄰居啊……他知道你是我朋友。」頓了一頓,他的呼吸似乎稍微平和了一些,心情鎮定了些,「大哥現在一定在心裡罵我越大越胡鬧,竟然連朝廷禁軍也敢騙,。可呵……他和二哥一樣一直恨我……恨我搶走了他們很多東西。」
「但並不是你死了他們就會開心些,鎮定些,活下去。」容隱不看聖香,淡淡地道。
「本少爺是永遠不會死的……」聖香瞪眼,「你不要咒我……我還想看你白白胖胖的……兒子……」
他似乎忘了他剛才說「我快要死了」,容隱知道他此刻一腳踩在生死線上,能不能撐過去,現在只看他求生之志有多強了。外面戰局雖然紊亂,說不定卻能助聖香一臂之力,那是他心心唸唸牽掛的一戰。
只聽外邊轟然一聲,嘉京園中似有什麼東西炸開了,卻聽李陵宴笑,「宛郁月旦不會以為如此機關就能要我李陵宴之命吧?他真是個孩子。」
那是嘉京園裡一棟房屋炸毀了。容隱見戰局漸漸激烈,打開籠子趁夜色放出數十隻灰羽信鴿,下令外圍潛伏之人可以大張旗鼓地行進。
自六州軍潛藏之地到嘉京園尚有一段奔走的路程。嘉京園門外北漢軍經一陣喧嘩之後,突然從四面八方強攻嘉京園。那嘉京園不過十里方圓,青磚土牆頃刻間土崩瓦解,煙塵;中天而起,難以計數的人群衝入嘉京園中,那聲囂場面震得聖香對街這邊的房屋瑟瑟顫抖。但北漢軍只見迷亂之狀,不見剽悍之氣。
碧漣漪在人群中閃避李侍御和悲月的聯手夾擊。
李陵宴在牆頭含笑,揚聲喝道:「宛郁月旦,你洛水故居就如此地,早巳灰飛煙滅,化為一片瓦石磚礫……」原來他調集五千人橫掃嘉京園,還有五千人已於同時橫掃了碧落宮故居。他這一句話說了一半,突然住嘴,從牆上落下,隱入了人群之中。
聖香喘了兩口氣,笑瞇瞇地看著牆頭。容隱倒是一時沒看出來出了什麼事,一眼掠見聖香許久不曾見的眼色,心裡定了定神,這才凝神看去。嘉京園所有能落足的地方都插上了幾不可見的三寸鐵針。在夜裡黑黝黝地不引人注意,這鐵針制不了別人,倒是李陵宴手足毫無知覺,一時得意踏上了也不知道。李陵宴突然住嘴落入人群,必是這鐵針有鬼。
「阿宛可不是要這樣毒死小宴吧……碧落宮不擅用劇毒的。」聖香喃喃自語,眼神明亮地看著戰局。
李陵宴落入人群之後幾個轉身已經不見蹤影,這人流倒是他藏身之處。但只聽一聲乍喝,一道刀光飛起,如月落長河光輝耀眼,直砍人群中一位灰衣人。持刀的是碧落宮元老楊中修,這一刀蘊勢已久,含了十二成功力,刀光之亮竟能把百餘人鬚髮照得清清楚楚,他一刀砍去之人正是李陵宴。
李陵宴身後一人撲出,以刀對刀硬接楊中修這一刀,只聽一聲慘叫,楊中修此刀何等功力,對刀之人立即慘死當場。這人一死,人群中頓時越發嘩然,北漢軍此時不是在圍剿嘉京園,而是在四處逃散,人群相互踐踏,已有幾人因在奔逃中跌倒而被踏得奄奄一息。李陵宴卻是一個轉身又不見了。
但碧落宮攻勢已起,北漢軍橫掃嘉京園的勢頭散去之後,彼此都是喬裝成宋人,渾然不知誰是同伴、誰是敵人,也不知接下來又當如何,碧落宮喬裝其中全然不受軍隊限制,如入無人之境,追殺李陵宴及其同黨。
懷月、悲月幾人眼見勢頭不對,「刷」的一聲撕下身上的喬裝,以一身北漢軍甲四處奔走。正四面碰壁的北漢軍紛紛效仿,撕下喬裝露出漢甲。李陵宴一聲長笑,指揮北漢軍圍剿碧落宮一夥。
此時場面一片混亂,處處刀光劍影,打成一團。
李陵宴在人群中閃來閃去,而必有一些錚亮的刀頭劍刃跟在他身後,碧落宮確以傾宮主力,必殺李陵宴!
「不行,容容你的大軍來得太慢,只怕到了都來不及了!」聖香眼見戰況爆發得如此迅速激烈,「你看那——」他的話音戛然而止,只見李陵宴在人群裡閃來閃去,身形越來越遲緩。突然他身周十幾個人同時手一舉,只見月下道道絲線光彩閃爍——是往李陵宴身上連綿不斷地射出大團蛛絲,數目一多,蛛絲牽扯不斷,竟把李陵宴網在網中。
李陵宴身形一定,掙扎不脫,只聽一聲叱吒,一人一劍猶如飛仙凌空射來。劍光明若秋水,一劍之光,盛於當空皓月!劍之所向,直指李陵宴心口,劍出方聞衣袂掠空之聲。
那是碧漣漪御劍一擊!正當眾人紛紛抬頭為那一劍映得顏發俱白駭然失色的時候,只聽一聲輕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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劍光!
碧漣漪之劍光極明極白,狀若君子擊節,棄筆從戎為國之戰,中有浩然正氣。
這疾掠而起的劍光極清極艷,乍見猶如傾城女子之眸,傾城一顧,便能讓君子失節、烈士失心!
碧漣漪御劍一擊號「國士」,暗喻「無雙」二字!
這迎面而來的一劍號「輕生」,暗喻「樂死」二字!
「國士」迎上了「輕生」!
「國士」無雙,君子義烈,節氣重逾泰山!
然君子一劍,能否抵「輕生」一笑?
在數千人變色驚心之際,兩道劍光隔空相遇,只聞「喀啦」一聲,空中光華爆起,雙劍俱碎,兩敗俱傷。
「國士」遇見了「輕生」,竟是玉石俱焚、兩敗俱傷!
此時無論是否懂劍之人都紛紛喟歎,這傾城無雙的交鋒只如一閃流星,只得一眼,便即消逝。
但真的看清楚的人卻紛紛把目光投向對面街道的一間小小的民房。
方才碧漣漪一劍「國士」,李陵宴身後掠起一劍「輕生」。
這「輕生劍」仍是玉崔嵬成名之劍,這迎著「國士」掠去的人當然是玉崔嵬!李陵宴驟然看見,臉色白了白,忘了藉機逃脫。
「國士」遇上「輕生」的一瞬——「輕生」敗!
碧漣漪的劍直擊玉崔嵬的劍尖,雙劍尚未相接的時候,碧漣漪的劍風已經逼得玉崔嵬撤劍後退——他重傷未癒內力不足,這一劍雖然好看,卻發揮不出三成功力。他只不過要救李陵宴一時,更無意和碧漣漪拚命,撤劍之後往後就退。
正當他堪堪要撤劍之際,被劍光照亮的空中驀地飛來一樣東西。那東西來勢凌厲剛猛之極,擊在尚未相交的雙劍之上,只聞「喀啦」一聲,雙劍俱碎。
這並不奇怪,「輕生劍」已經撤力,而碧漣漪看清楚是玉崔嵬,那是宛郁月旦的姐夫,縱然他對玉崔嵬也頗不以為然,卻不能當真殺了他。因此「國士劍」也堪堪撤力,正在這雙方撤力的時候突然空中飛來一樣東西,撞在雙劍之上,頓時雙劍俱碎!
雙劍碎。
兩人飄然落地。
碧漣漪立於玉崔嵬面前,相隔十丈,眾人頓時紛紛讓開,噤若寒蟬地看著這兩人。
兩人尚未說話,空中碎劍紛紛跌下,接著「啪」的一聲一樣東西跌在地上——那是一把金邊折扇!
被碎劍割得四分五裂的卻是一把上書「千歲風流」的金邊折扇!
這折扇是從對街的民房裡擲出來的!
聖香!
聖香居然能將「國士」與「輕生」一下擊碎!
這位少爺公子委實太過可怕!
場內知道是聖香而不知真相的人紛紛變色,數千人的場面突然一下寂靜如死,數千人的眼睛都看著那民房。
大家卻不知聖香明知玉崔嵬無能接下「國士」一劍,一時心急把扇子擲了出去,運功過度血氣衰竭,現在抵在窗欞之上,連一口氣也喘不過來。
但這時難得的寂靜卻是控制雙方局面的最佳良機,萬萬不能錯過!此刻尤其是「聖香少爺」突然立威的時候!他死死抓著容隱的手,容隱知道此時他若不出聲必定引起疑惑,自己卻無法代替他控制局面,只得一股真氣硬傳了過去,支持他開口說話。
頓了一頓,只聽那邊房子裡傳出了聖香少爺笑瞇瞇的聲音:「各位親朋好友晚上好。」
李陵宴陡然發覺自己已被人以蜘蛛網重重圍了起來,方才大好機會他忘了逃脫,此時已全然受制於人。正在心裡對自己那一愣縱聲大笑,今夜主事,卻足被玉崔嵬這一劍毀了。
只聽聖香笑吟吟地說下去:「各位親朋好友打架打得煙塵滾滾,拆房子拆得氣壯山河,殺人殺得神佛滿天。小宴啊小宴,在嗎?」他突然叫起了李陵宴。
李陵宴咳嗽了一聲,心氣居然很平和,「什麼事?」
「看左邊。」聖香笑嘻嘻地說。
眾人望向南邊,頓時鬚髮皆立、渾身冷汗——不知何時嘉京園南邊已有軍容整齊、手持弓箭、層層疊疊不知數目多少的宋軍正看著這裡。嘉京園被拆,煙塵滾滾,打鬥之聲嘈雜,竟然沒人警覺宋軍什麼時候到了這裡。
「阿宛,阿宛啊——」聖香拖長聲音繼續叫。
以蜘蛛絲纏住李陵宴的人群中有人也輕咳了一聲,「這裡。」
聖香繼續笑瞇瞇地說:「看右邊。」
宛郁月旦比較從容,含笑道:「我已經聽到了。」
右邊亦是旌旗豎立,層層疊疊,不知數目多少的宋軍以盾牌弓箭對著這些身著漢甲的「亂軍」,軍陣整齊,長槍陣已經擺好,蓄勢待發。
「打架殺人是不對的。」聖香笑吟吟地說,「小宴你聽我說,不對,阿宛你先聽我說,小宴這人比較可怕,我建議你先用什麼古怪麻藥把他從頭到腳都麻了,或者用木棍點了他全身上下所有的穴道,否則不安全。」
宛郁月旦的聲音柔和:「他已中了我碧落麻筋散,自足底湧泉穴入,此時已經擴散全身,動不了了。」李陵宴身上帶著「執手偕老」的毒母,宛郁月旦倒是不敢叫人用手去摸他。
「那很好,小宴你聽我說,你從姜臣明那裡搶來的萬餘漢軍,現在兵分兩路,一路在華山南麓,一路在這裡。」聖香突然正經起來,「在華山的那一半已由朝廷軍隊堵在華山棧道之中,他們一無糧草,二無後援,三無首領,更已中斷與你之聯繫,這五千人已經不在小宴你的手裡。」
李陵宴人在蜘蛛網裡,一雙眼睛只看著聖香發話的那間小民房,「哦?」
「這裡五千人被朝廷禁軍團團包圍,小宴你現在人在阿宛手裡,所以這五千人也已經和你沒有關係了。」聖香說,「你只剩下你自己和祭血會餘黨一十三人。」
「聖香啊聖香,」李陵宴輕輕地說,「你以什麼名目調動這朝廷軍隊與我作對?你好大的膽子……各位軍爺,」他突然對合圍的宋軍說起話來了,「這位聖香公子非官非將,在這裡自居指揮,各位難道不覺得奇怪?」
「這裡五千多人都是漢甲,大宋軍爺究竟為何而來,小宴你難道不清楚?」聖香搶話,「你不必管這些大宋軍爺究竟由誰指揮,你只需要知道,現在你已經輸了。」
「是嗎?」李陵宴微笑,「你確定?」隨著他「你確定」三個字問出,突然人群裡一聲慘叫響起,一個人渾身抽搐從漢軍中走出來,正是漢軍統帥之一,見他不住慘叫,片刻之間七竅流血,橫屍當場!
李陵宴從頭到腳沒動過一下,也不知他如何誘發劇毒,但此人死得詭異,在漢軍中頓時一陣軒然大波,人人不知自己是否中毒,惶恐異常。只聽李陵宴清清楚楚地道:「凡棄械、投降、逃逸主人,皆如此。」
一句話出,漢軍陣突然變了氣氛,從方才迷茫散亂,變得詭異陰冷。帶頭的宋軍統領心頭一驚:亂軍不足為懼,但搏命之軍,那是十分恐怖的。
看不出李陵宴如何誘發劇毒就無法阻止他操縱漢軍。聖香伏在窗後不住喘息,心跳好慢。容隱運氣強撐住他,頓了一頓,聖香再次笑吟吟地開口:「各位親朋好友,現在是晚上,各位只需要看清楚自己身上是不是有淺……藍色的光,就知道自己有沒有中毒。小宴雖然厲害,但是他不可能在每個人身上都下毒……」
聖香一句話沒說完,詭異的漢軍立刻又喧嘩起來,軍心動搖無遺。聖香喘了兩口氣,再次笑瞇瞇地說:「何況對於漢軍……朝廷一直存招降之心,各位若是發現沒有中毒,不妨放下武器,領些銀兩,或者留在地方當兵,或者回家去種田,不是比過這種擔驚受怕的日子好多了嗎?確定沒有中毒,想要投降的人站張縣尉左邊,嗯,對,你對面那個鼻子上一顆大痣,『大痣若愚』的那位就是張縣尉……」
聖香的胡說八道親和力甚強,不過一盞茶的工功,本來在嘉京園的漢軍消散了大半,留下兩百來人,那是真的中了「執手偕老」不得不聽話行事的姜臣明舊部,多數都是軍中統領。
李陵宴喝了一聲:「聽我令者,先殺聖香!」
此話一出,陡然場中兩百來人紛紛往對街民居撲來。容隱攜著聖香往後就退,聖香搖頭,死死拽住容隱的衣袖,此刻若是出去了,大家見他瀕死的模樣,如何會聽信他的話?
但要留在屋裡,卻是被別人甕中捉鱉,全然處於下風。容隱一手貼在聖香後心,左袖一揮已經擋開嗖嗖穿窗而入的數只利箭。聖香要他放手對敵,容隱卻怕一放手,便是終身遺恨。正在招架之間,突然房外的攻擊一停,有人簡略地道:「住手!」
聖香精神一振,「聿木頭!」
又有人冷冷道:「有本事你再過來。」
容隱微微一證,居然是上玄。
聿修和上玄居然湊在一起,而且一起趕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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聖香笑著,淡淡微笑著,聽著外面熟悉的聲音,他顯得很愉快。
此時聖香的民房外面一人獨臂青衫,一人玄衣虎袍,兩人並肩一站,這屋子固若金湯,誰也別想踏進一步。
宛郁月旦拿住了李陵宴,他雖不關心如何逼李陵宴認輸,但此時要殺李陵宴還言之尚早。李陵宴就如滿身毒刺的刺蝟,沒有拔掉所有的刺,誰也不敢將他怎樣。因此聖香叫陣李陵宴,他並不反對,甚至在身後看得有趣。
「看來我要殺你聖香公子,是不大可能的了……」李陵宴凝視著聿修、上玄兩人,這兩人他雖不十分認識,但看那氣勢都是修為精湛的高手,「聖香啊聖香,你雖然阻了我,但還沒有做到你答應我做的事……一個月雖然還沒有到,看來我非要把期限提前不可……」
李陵宴當日所言:「一個月內,你要是殺不了我,我先殺劉妓,再殺這莊裡所有人——」他若要應約,必定發動「執手偕老」!
宛郁月旦插了一句,溫和地道:「本宮不過問你們的約定,但李陵宴你一自盡,我就殺李雙鯉。」他手下林忠義推過他抓住的一個少女,那少女容顏嬌美身材窈窕,正是李雙鯉,方才在混戰之中被林忠義抓住。她放走李侍御和悲月使,連累碧落宮兩人被殺,林忠義饒不了她。
李陵宴目不轉晴地看著宛郁月旦,突地微微一笑,「我非要聖香親手殺我——不可——」他回答的意思就是他不會自盡。
「小宴。」聖香的聲音突然變得正經而低沉,「你給我『執手偕老』的解藥,我就親手殺了你。」
李陵宴又目不轉睛地看著聖香那邊的民房,未了微微一笑,「那解藥對你那麼重要?你又沒有中毒。」
「你給我解藥,我就親手殺了你。」聖香低低地說,語調很沉靜,甚至在此時泛起了一股矜持的貴氣,「你已經輸了,不是嗎?」
「我只是沒有贏,你也沒有贏,」李陵宴突然縱聲大笑起來,「聖香你看不出來嗎?你設下今日之局阻我殺人,贏了的是碧落宮,而不是你我!」他大笑未完,陡然止住,「姜夫人,你出來。」
人群之中緩緩走出一個身著男裝的清秀女子,臉色慘白,不復半年前的張狂。她與李陵宴私通多時,懷了他的孩子,他卻仍然口叫她「姜夫人」。此時李陵宴究竟想要拿她怎樣,她無法想像,也無法阻擋,只是渾身瑟瑟發抖。
「我數一、二、三,聖香你要是殺不了我,她立刻死。」李陵宴微笑,「你不是很想得到她嗎?得到她你才能救玉崔嵬,能救玉崔嵬才能救你朋友。現在你不出來動手,我立刻殺了她。」
在屋裡,聖香的臉頰上泛起了一陣紅暈,容隱沉聲道:「李陵宴之言絕不能信!」
聖香卻搖了搖頭,把額頭抵在冰冷的窗欞上喘氣,他喘了幾口氣之後喃喃地道:「李陵宴用什麼辦法誘發『執手偕老』?如果他自己不能動的話,一定……一定有人幫他……容容,我不信這世上有什麼,心靈相通的毒藥……現在有一個機會……你等……看看到底是誰……在殺人……」
此時屋外李陵宴已經開始數「一」,容隱目不轉睛地看著劉妓周圍的人群。
「二——」李陵宴數得很快。
容隱目光一凝,此時所有人的目光都在李陵宴身上,有一個人在人群裡有異動!他尚未開口,「三!」李陵宴已經數完,只聽自己這邊窗前一聲乾淨利落的叱聲:「且住!」站在窗下的聿修已經掠身出去,在人群裡抓住了一個人。
那人身材矮小,在人群裡毫不起眼,被聿修一把抓住的時候手裡正握著一塊「執手偕老」的碎屑。劉妓一看,脫口驚呼:「杏杏?」。
這被聿修抓住的人正是杏杏。原來「執手偕老」說來神奇,不過中毒之後再中劇毒就會發作,當日劉妓被容隱劫走而後毒發,是李陵宴在看到她被劫走的一瞬彈出劇毒碎屑射入她肌膚,而今天李陵宴在這裡恐嚇眾人,也是有杏杏幫他搞鬼。
杏杏被抓之後,場內兩百餘人一陣喧嘩,頓時散去。李陵宴機關算盡,卻依然不變顏色,仍在小心謹慎地微笑,正在這時,宛郁月旦驟然發覺不對:李陵宴從被擒到現在一動不動,倒是額頭不斷有熱氣冒出,彷彿一直在運功驅除麻藥,渾身大汗。乍喝一聲「小心他要脫網」,卻已經來不及了——李陵宴運功逼出渾身大汗,排除麻藥,以汗水濕透蛛絲,此時一躍而起,縱身往宛郁月旦身邊撲去——能擒宛郁月旦,等於拿下此地半個江山!
他這一撲疾若鷹隼,臉上仍帶微笑。他並不是在做困獸之鬥情急拚命,而只是——而只是——想要掙扎得徹底一些,把他此生的價值看得更透徹——他是一隻毒蝶,他想看那未被毒死的花,究竟能開到什麼程度、開得多麼驚艷絕世——那就是他此生的價值了,為此一瞬,他已期待了一生。
宛郁月旦不會武功自然躲不過他一撲,但他身帶機關揚手反擊——一記飛刀直擊李雙鯉!
李陵宴臉上泛起讚許之笑,把那記飛刀抓在手中,落下地來。
他已脫困!
但仍在牢中!
這剎那之間,聿修、上玄雙雙上前,截住李陵宴,隔著衣袖要把他生擒在五十招內。
聖香倚著窗口看外面已到尾聲的決戰,輕聲咳嗽,在幾個月前,他還曾與這個人一起抓黃鱔,和這個人並肩作戰,甚至共患難同生死……這人……如果運氣好一點,或者根本不該是這樣的結局……
突然聿修和上玄警覺有劍風——一支犀利冰冷的長劍自人群中揮來,有人一劍偷襲,直刺聿修背後。
上玄驟然警覺反拍一掌——「砰」的一聲——有人跌倒於地。
有人大叫一聲:「陵宴!」
上玄和聿修都是愕然回身——出劍的是李侍御。
中掌的是李陵宴。
聖香眼眸驀地一張,忘形之中「咿呀」一聲推開了窗戶——李陵宴前襟遍是鮮血,他中了上玄「袞雪」一掌,注定心肺碎裂,臨死看了李侍御一眼、看了聖香一眼,抬頭似在人群裡找尋什麼,終於什麼也未說,閉目而逝。
死的時候他臉上沒有微笑,也不平靜,似乎有一絲茫然與不解。
也許連他自己都不明白為何要以身擋掌,去救李侍御吧?
李侍御若沒有衝出來,他或者可以追求到他想看到的那種一笑而死的最終結局吧?
但他畢竟沒有看到。
聖香的眸色很寂寞,寂寞得就如李陵宴一死這數千人瞬間的無聲。
小宴……畢竟不能為自己而活……他想要為自己轟轟烈烈地活一次,但是他做不到。
他畢竟還是踏著他自己的宿命,為他的家人死去了。
壯——志——未——酬——獨留下此時才知痛苦的哥哥,在雪地裡抱著他哭得像個孩子。
宛郁月旦輕歎,李陵宴死了,他終輪不到被碧落宮殺死。與身邊的長輩討論了一下形勢,碧落宮悄然後退,緩緩撤走。
聖香的眼眸往在場的每一個人臉上看過去,人們或駭然、或傷感、或同情、或鬆了口氣、或悻悻然、或仍然呆若木雞,每個人看著一代梟雄如此死去,卻都感到一陣落寞、一陣淒惻、一陣空茫。
究竟李陵宴一生,真正想要得到的是什麼呢?聖香凝視著李侍御撫屍痛哭的背影,看著李雙鯉跪倒在地肝腸寸斷,看到李夫人從人群裡一步步走出,似乎仍不相信李陵宴已死……或者小宴生前得不到的東西,在死後,反而得到了吧?
突然驚醒的眾人的是呻吟聲,李陵宴一死,中了「執手偕老」的人開始毒發,開始痛苦掙扎滿地打滾,功力高的尚能忍受,功力不高的慘叫得撕心裂肺,不久之後,許多人躺倒在雪地上不動了。
聖香、容隱愫然一驚,只見劉妓也在滿地打滾,正在不知如何是好,突然有人對劉妓遞過一個瓶子,含情脈脈地抿嘴笑道:「解藥。」
劉妓掙扎起來,不管那是什麼一口吞了下去,片刻之後頓覺痛苦全消,抬起頭來,才發現站在面前的人白衣俊俏,半面焦殘,卻是玉崔嵬。
但解藥只有一顆,玉崔嵬面對滿地滾來滾去痛苦呻吟的人們,笑吟吟地團扇微揮,卻是視若未見,氣定神閒。
聖香目不轉睛地凝視著玉崔嵬那出的那顆「解藥」,玉崔嵬抬頭也對他展顏一笑。聖香淡淡地笑,那笑裡有太多說不清的涵義,就如他的目光看透了今夜滿場的生死喜樂,看穿了所有的歡欣痛苦,而那一切的一切,就映在他的眼眸裡面,淡淡閃爍著一種琉璃般的光華——那是一種通達,那是一種瞭然,那更是一種寥落。
人生幾回如人願?
日滿西堤月滿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