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寒後北京城和親王府「換靶;」載皓低唱一聲。
「換靶;」他的貼身隨從李杉才盹即傳訊下去,然後為載皓送上棉巾。「貝勒爺,您擦汗。」
「嗯;」載皓接過毛巾抹了臉,卻揚手拒絕了杉才意欲幫他披上的外衣。
「不必了,我還沒射夠,吩咐他們再備五十支箭。」
「貝勒爺,您過年之後就到後園裡來了,小的覺得您近是--」
載皓揮手打斷他的話頭笑道:「小三子,想逗你那對雙胞兒玩的話就去吧,這裡讓他們來服侍即可,咱們這趙足足在外待了個把月,我著你苦不加把勁的話,剛在學說話的孩子哪天可能真的會街著你錯喊「叔叔」。」
聽主子提到他那兩個寶貝兒子,杉才隨即笑得合不攏嘴,但也沒忘了自己的本分所在推辭著說:「貝勒爺這說的是哪兒的話,我是想到咱們昨兒個深夜裡才回到府內,您又一大早就趕著上朝去,深怕您身子會吃不消哇,所以才想勸您今日練到這就好,可沒別的意思,更不敢偷懶。」
載皓拍拍他的肩膀。「沒人說你偷懶啊;小三子,你跟在我身邊也有十來年了吧,我還會不明白你嗎?照說有了孩子之後,我實在該讓你多待在府內享受天倫之樂的,況且小蘭頭一台便為你生了對雙胞男孩,老是讓她一個人忙,想想也是挺辛勞的。」
「貝勒爺,」杉才有些驚異,跟在載皓身追多年,可以說是一路見他平步青雲;意氣風發、雄才大略的貝勒爺才是他一向所熟悉的,絕非眼前這殷殷開懷垂詢自己尋常家居生活的模樣啊。「今日上朝,是不是又轉到什麼讓您心煩的事了?」
載皓微微一愣,那表情已分明顯示杉才的推測不差,但他卻仍不欲多談的說:「這些年何時步過心煩之事來著?有事煩心,想法子解決便是,不然成天煩著、掛著、惦著,再想上一百年,依舊無濟於事;我只恨自身一己之力微薄,恐有志難伸啊;」
「貝勒爺,急事緩辦,您就不要再成天這樣苛求自己了,如果可以,小的還真佷不得能為您多分點憂、解點勞。」杉才近乎懊惱的說。
「你已經是我身邊最得力的助手了,小三子,坦白說,有時我覺得你我之間,甚至比我跟自己的五位異母兄弟還要來得更親,正因為如此,我才益發覺得有愧於福伯他們,當初他把小蘭嫁給你時,還曾為從此便好比多了個半子而欣喜不已,豈料短短數年間,我承就皇恩日深,連帶著你也不得不長年隨我在外東奔西走,小蘭非但沒有因你本無家累而得益,反而還要母兼父職,加倍辛苦,這也就是我為何會一再力促你把握難得的在家時光,與妻兒好好相處的道理。」
「您的體恤之心,小的完全明白,不過小蘭與我一樣,自小便都在府內長大,我的心意,也一向比誰都明白,況且岳父岳母是福晉從娘家攜來的老家僕,對於我能跟在她的獨生兒子的身旁服侍一事,一直都覺得與有榮焉,至於我那兩個兒子嘛,有外公外婆幫著照顧疼愛,小蘭根本累不到哪裡去,連福晉亦不時差人打賞玩具衣裳,貝勒爺就不要再懸念這等瑣事了。」
載皓深深著了他一眼,發現此刻不論再說什麼,似乎都已顯得多餘,便只點了兩下頭,把棉巾遞回給他後,隨即朗朗說道:「搭箭;」
見載皓又恢復一貫的卓然挺立,杉才也不禁跟著精神抖擻起來,連忙拱手,正待一樣大聲應是,卻已被另一個豪邁的聲音給搶了先。
「小三子,再幫我備副弓來,好讓我與你們這位號稱北京城內的第一號神射手較量較量。」
載皓猛然轉身,喜出望外的叫道:「關浩;」
「載皓兄,」關浩一追動手脫下上衣,遞給前來接手的杉才,一邊疾步向前與載皓把手緊握。「咱們又有一年多沒見了,近來可好?」
「托福,」載皓仍然不敢相信眼前人是其實存在般的說:「什麼時候來的?
打算在京城待多久?怎麼事先也沒差人來通知一聲?對了,湘青呢?有沒有一起回來?她現在在哪裡?」
關浩仰頭大笑道:「說慢點,說慢點,你一口氣問這麼多個題,教我該從何答起才是?而且你瞧,」他指一指前方說:「箭靶他們都已搭好,我們就先射一回後再聊不遲。」
「可是……」載皓宦在急著想知道那些事。
「怎麼?」關浩忍不住調侃道:「姓道說你這位二舅子還怕輸給我不成?」
「好小子,竟然連激將法都搬出來用了。」載皓笑著要杉才迭上弓來。「我是怕你這雙慣於開藥打針的仁醫的手,會難敵我這租鄙武將之臂,所以才拚命想找台階讓你下啊,想不到你仍執意要比那待會兒若輸了,可不許向我妹子喊冤,你也知道我是最見不得她難過的。」
「我正是要討她歡心,才立意給你個「難看」啊,」開浩已接過弓來,彈試丁一下又繼續道:「九年前若不是我揍巧南下祭掃祖墳,北京城內的射柳大會,還能由得你大出風頭嗎?」
載皓也已搭好箭,目注遠方的箭靶,臉上始終帶著一抹篤定的淺笑。「你應該慶幸自己當時南下了,至少還有杭州一地的射柳魁首可當,如果真留在北京城內跟我比啊,那年清明恐怕連你關浩是誰,都無人知曉哩。」
開浩的笑聲迴盪放冰封的園中道:「是啊,我是應該慶幸自己湊巧去了趟杭州,否則如何有緣得識湘青;」按著便收斂笑容沉聲道:「少說虛言,舅爺,留心了。」
載皓亦隨即收起玩笑之心,一時之間,偌大的後園內便只聽得箭聲咻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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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輪箭試下來,載皓與玥浩的箭技果然無分高下,同樣出色,幾乎都百中紅心。
把弓箭交給手下去收台之後,穿回外衣厚袍約兩人便相偕進流杯亭內,品嚐福晉特意差人送過來的八寶蓮子粥。
「咦?這是什麼?」載皓才坐定喝了一口粥,注意力便被桌上的一個四方錦盒給吸引了去。
「你打開來看看,不就知道了。」關浩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樣說。
「是給我的東西?」
關浩頷首說:「嗯,本來我是想等待會兒你們兄妹碰了面之後,再拿出來的,但湘青卻硬要我先送過來,不過也難怪她心急,為了趕製這份東西,在回北京來之前,光是設計圖樣,便曾讓她足足熬了三個晚上。」
聽妹夫說得心疼,載皓不禁更加好奇了,馬上動手打開錦盒,翻開綢巾,拿出裡頭的……「好美的一件斗蓬;」載皓欣喜不已的驚呼:「這繡的是大柵欄燈市,元宵夜的盛景啼。」
「看來這件禮物你並不嫌棄囉?」
「湘青繡的衣裳物件,哪一樣我曾嫌棄過?你沒看我今天披的蓬袍,都還是她三年前幫我繡的「旭日東昇」。」載皓撫摸著手上這件新的黑色篷衣間:「料子真好,是外來織品嗎?」
「不,是杭州那兒仿織的天鵝絨,的確很精緻,是不是?不過織繡不易,頗讓湘青吃了番苦頭。」
「行了,」載皓取笑道:「這麼捨不得湘青累,小心你哪日寵壞了她。」
關浩非但不介意他的調侃,反而還大方的表示。「能夠寵她啊,是我這一生最大的福氣,我只怕再怎麼寵都不夠,才不怕會寵壞她。」
載皓拍一下額頭,佯裝受不了的說:「可以了,可以了,關浩,我不反對你多多疼愛我這個幼時命運多舛的妹妹,但你似乎也沒必要老在我面前強調你們夫妻有多恩愛吧?不嫌有時肉麻了些嗎?」
「我就知道你會嫉妒,」關浩臉上的笑意愈深道:「誰教你眼光奇高,什麼名媛淑女全看不上眼,活該要忍受寂寞清冷之苦。」
「你怎麼知道是我眼光奇高?」載皓似笑非笑的說:「我看現在就算是在下有心降低標準,恐怕也無暇娶妻。」
「你真忙到這個地步?為什麼?為這政務益窳的朝廷?值得嗎?載皓,列強瓜分之禍,日漸迫在眼睫,你為何仍固執加斯?」
載皓的雙眸迅速黯淡下去,且混雜著一股悲憤。「關浩,咱們各為其主,各有所思,無謂對錯,難辨是非,這件事……可不可以不談?」
凝視著這位清廷中少數的猛將之一,亦是他和湘青所敬所惜的親人,關浩實在是有滿心的不解和焦灼,但與他情同莫逆的自己,偏又比誰都還明瞭這位滿族皇親子弟對祖法的執著,那份明知不可而仍為之的孤苦心意,看在與他理念迥異的自己眼中,都已經悲慟難忍了,更何況是日日在矛盾磨心中掙扎的他本人呢?
一思及此,關浩縱有千言萬語,也實在不知該從何勸起,但即便如此,他依然忍不住的說:「各為其主,說的好,但我尊崇的,至少還是個志在救國救民的偉大思想家,你呢?你的主子呢?不論是為那怯弱的光緒,或為那霸道的慈禧,都一樣不值啊;」
載皓雙眼甫一圓瞪,便又隨著放鬆的身子而緩和下來,他的眼眸望向遠方,沉吟了許久,久到關浩都差一點要忍不住出聲相喚了,才調回眼光來望著他,極為平靜道:「我所能做的,也不過是在求一個「無愧於心」而已,關浩,就算是我拜託你的,別再說了,我們再爭下去,也不會有什麼結果,更不會有任何意義。」
「好吧,」關浩只得歎口氣說:「但至少你總可以告訴我最近在忙些什麼吧?你把所有的重擔都扛在自己一個人肩上,可知道福晉和湘青她們會有多擔心?」
只要不爭論帝制與民主孰是孰非,載皓倒不介意跟關浩闡述局勢。
「你知道去年三月,朝廷跟俄國締結的「東三省撤兵條約」嗎?」
「知道,口是心非的俄政府允諾在十八個月內,將原先進駐的軍隊完全撤離東三省,去年十月二日,遼南俄軍是如期撤退了沒錯,但約定在今年四月八日的第二期撤軍期限明明已屆,本來應自奉天、吉林兩省撤出的俄軍,至今卻仍文風未動,且不斷提出新要求,意圖達到他們一貫封鎖東北的宗旨,結果目前不但英、美兩國紛紛表示憤概,日本的反應尤為激動,既懷恨俄國干涉還遼舊事,又痛惡其涉足控制朝鮮新仇,兩國為此不是已談判半年有餘了嗎?」關浩唇邊浮現一抹冷笑道:「最荒謬的是,東三省既為我國領土,主權便理應歸我所有,如今卻落了個反受其他兩國爭執不休的場面,好比兩個外人跑進我家廳堂來,爭論東北角那套桌椅該歸誰所用一樣。」
「是很荒謬沒錯,」載皓起身走到亭柱旁去靠著,私毫不覺寒風刺骨的說:「但更荒謬的事,恐怕還在後頭。」
關浩只須蹙眉一想,便已猜出了個大概,不禁有些駭然的追問:「你是說,這兩個人可能是會嫌動口過於文雅,進而拳腳相向?」
載皓雙手環胸,雖側身點了一下頭,可是口中卻猶自說著,「但願這只是我個人過度悲觀的揣測,但願一切都只是我的胡思亂想。」
然後他猛然轉過身來甩了甩頭,彷彿想甩掉心上所有的重擔與陰霾,故意用輕快開朗的口氣招呼關浩道:「我餓了,這點粥根本不濟事,你呢?咱們回府裡去吧,我也想讓額娘和湘青早點看到我穿這件新斗篷的樣子,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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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福,記得跟關大人講,就說我打算留他們小倆口住上幾天,說我們娘兒倆有三年沒見了,湘青自庚子亂後,也沒再回京城過,既然這回額駙應大診所之聘,打算在京城住上一年,那把他們倆借給我疼個十天半月的,也算不上是過分的要求。」和親王府的正福晉一進聲的交代管家。
「是,福晉,您放心,這事我絕對會辦得周周到到的,我們一家人對格格不也是日恩夜想的嗎?現在好不容易盼到她攜額駙歸寧,說什麼大夥兒也都要好好的聚聚、聊聊才行。」
身著一身櫻桃紅新衣,顯得喜氣洋洋,更添嬌艷的湘青笑道:「福伯,什麼格格、額駙的,我聽了都覺得陌生,您還是叫我湘青好了,不然我會很不習慣的。」
「那怎麼可以?」陳福聞言立即連連擺手拒絕。「這樣豈不顯得主僕不分?
不,我不能僭越本分。」
「但是--」湘青急道。
福晉在一旁看了乾脆出主意說:「這樣好了,人前湘青就不妨忍耐一下,不然陳福也為難,等你們私下相處時,再依湘背的意思不退。」
和以前在府內十分疼愛她的福伯對望一眼後,湘青雖然仍覺得有點彆扭,最後終究還是點了頭,表示自己勉強可以接受。
等陳福退出去之後,福晉才得暇仔仔細細的端詳起湘育來。「嗯,氣色不錯,人也比我們在西安時溫潤了些,著來你沒嫁錯夫婿。」
她與關浩之間的相愛過程十分複雜,後來又蒙命運一連串陰錯陽差的作弄,方才得以「正確」的結合,箇中的曲折說來實在漫長,於是湘青在考慮了半晌後,便泱定不多加解釋,只簡簡單單的應了聲,「是,說來還要感謝福晉和格格,若不是格格芳心另有所屬,加上福晉玉成讓湘青瓜代的美意,今日湘青也就無法過得這麼快樂、這麼幸福了。」
「瞧你,剛才才嗔怨過陳福,怎麼回過頭來,自己也犯了相同的毛病呢?蔚綠是你的妹妹,我則無異於你的親娘,滿口「格格」、「福晉」的,不嫌太過生疏嗎?」
湘青一怔,帶笑的唇角即刻配上了感動的迷濛淚眼。「湘青七歲喪母,十七歲後又失去了外婆,一直孤單過日,萬萬料不到此生老天還另有安排,」她伸出手去握住了福晉豐潤光滑的雙掌道:「我真有那個福氣,稱您為一聲……娘嗎?」
福晉亦帶淚的笑道:「好孩子,好孩子,」她反手把湘青一雙小手全納入掌中。「繡兒地下有知,一定也會為我們終於團圓而感到欣慰,好了,這是值得開心的事,我們倆還在哭什麼呢,真是的。」
湘青聞言,不禁也破涕為笑說:「嗯,這是喜事,我們應該要笑才是,對了,王爺--不,是爹好嗎?蔚綠的女兒應該也有二足歲了吧?一定十分可愛,她常不常回來呢?」
「你阿瑪他很好,」福晉知道來自江南的湘青不慣於沿用滿人的稱呼,便也不急著要她改。「囡囡的確可愛的不得了,至於蔚綠和搷永住在山東,每年都會回來個一、兩趟,所以過些日子你們一定碰得上,大家都很好,」彷彿想到了什麼似的,福晉原本堆滿了笑的臉龐竟一下子就失去了歡容。「只除了你二哥之外。」
「二哥怎麼了?一年多前他到杭州去探望我們時,我著他氣色很不錯啊。」
「他身子是很好,精神也不差,就是愈來愈愛深鎖著眉頭,彷彿心裡頭有千百樁事似的,問他嘛,又總是說沒有,理由千篇一律是公務接忙,最近又多添了項什麼編練新軍的差事,常常三天兩頭的不在家,有時出外一趟,還會盤桓上一、兩個月,你看看再照這樣下去,我什麼時候才能像那兩位側福晉一樣娶媳婦或抱孫子呢?」
湘青本來凝重的表情,在聽到這般「牢騷」的尾聲時,不禁完全放鬆下來,甚至壓制不住銀鈴似的笑聲。
「湘青?」福晉頗覺詫異的盯住她著。
「對不起,娘,我這笑絕非出自幸災樂禍,而是因為您大可愛了。」
福晉愈聽愈迷糊的說:「可愛?湘青,我年紀都這麼一大把了,你還來開我玩笑。」
「我才沒哩,是真的受得如此嘛,娘剛剛說了那麼一大堆話,真正要講的,其實只有一件事,對不對?」
「哦?你倒說來給我聽聽,看是只有哪一件事。」
「就是最後那句話,二哥至今尚不肯成家,連帶著您也就沒孫子好抱。」
福晉被著穿了心事,為了掩飾尷尬,索性承認道:「對,眼看著過了年之後,他就要三十二了,以前我不催他,是想著人家說「三十而立」,等三十歲後再娶不遲,可是現在他--」
「娘,」湘青安撫著她說:「姻緣天定,急也沒用啊,再說二哥一表人才,只要他肯,您還怕會找不到媳婦兒嗎?這兩年來他深受慶親王倚重,功名、事業算都送正在節節高昇當中,您就讓他先立業,再成家,不也一樣嗎?」
本來是寄望他們兄妹感情融洽深厚,湘青說的話,載皓一定菊得進去,福晉才會跟她抱怨,企圖得到共鳴,不料湘青卻反過來幫載皓說話.,讓福晉頓時頗感啼笑皆非;那趣致的表情,再加上走進香晉齋外間,剛好玷到她們最後的那段交談,使得載皓索性朗聲大笑起來。
「額娘,後梅找錯對象訴苦了吧?我就知道湘青一定懂得我的心恩,一定會站到我這追來支持我。」
福晉澴來不及開口說什麼,湘青已一躍而起的喚道:「二哥。」
載皓還三步並做兩步的趕到妹妹面前,輕環住她的肩膀說:「關浩沒有誆我,在他的寵溺下啊,你的確是愈來愈明艷照人了。」
愛嬌的瞥了面帶得意的丈夫一眼後,湘青即由衷的跟載皓說:「見到你,我好開心。」
福晉被兒子搶白了一頓,乾脆把箭頭轉向湘青問關浩道:「額駙--」
「不敢,」關浩立即收回一直跟牢妻子的眼光說:「娘謂直呼我的名字就好。」
「好,」福晉故意一臉期許的說:「關浩,你著到載皓是怎麼不聽話,又怎麼令我這個額娘失望的了,我想你應該不至於跟他有樣學樣吧?」然後也沒給他回話機會的便再接下去問:「那為什麼你跟湘青至今也都還沒傳出「好消息」
呢?」
載皓怔愣,湘青羞澀,關浩則突然笑開來。
「額娘--」載皓本想為湘青夫妻化解掉眼前尷尬的氣氛,卻被母親佯裝生氣的聲音給打斷。
「我又不是在問你話,你插什麼嘴?」
這下換成載皓滿臉苦笑了,但關浩接下來所說的話,卻完全是福晉母子始料未及的。
「怎麼?娘,湘青還沒有跟您說嗎?」
福晉聞言初始愕然,但在見湘青立刻躲進丈夫臂彎中又羞又喜的模樣,便已猜到七、八分了,可是這消息當然仍要親耳聽到關浩的證實。
「你是說……真的嗎?是真的嗎?」
環抱著妻子,關浩的臉龐已寫滿了驕傲與喜悅。「是的,是真的,湘青已有三個月的身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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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於先闔府享用過一頓豐盛的晚宴,再到陳福他們一家所住的小宅院去與福嬸、小蘭夫婦敘舊暢聊了一番,所以等湘青和關浩回房時,都已將近午夜了。
雖然福晉一再要他們夫妻住進寬敞的客房,但他們兩人卻都堅持要住回繡樓,也就是湘青以前的居處。
重新回到這曾盛載他們倆相遇相識,相知相惜的種種回憶的北方,兩人都有種恍如隔世之感。
「小心,」關浩差點被桌腳給絆倒,使得及時扶住他的湘青不禁低呼道:「你醉了,南星。」
關浩順勢將她抗進了懷裡,貼到她鬢邊去。「是的,打從認識你的那一刻起,我便醉了,醉在你無邊無際的深情裡,難道你至今都還不知道?」
湘育聽得臉上的笑意加深,心底也更甜了。「如果濃情似酒,那恐怕我才是你懷中長醉不醒的人。」
關浩的雙臂鎖得更緊了。「再喊我一次。」
「喊什麼?」湘青的臉蛋就攏在他的十指內。「喊你的名?或你的字?」
「都成,只要是你喊的,我就愛聽。」
「南星、浩、關浩、關公子、關大夫、南星、南星、南星……」
關浩聽得一臉陶醉,頻頻相應的雙唇最後終於覆蓋下來,吻住了她所有的呼喚。
湘青的手則迅速纏繞上他的頸項,熱烈回應著,同時利用那剎那的空隙,繼續呢喃著,「浩……浩……」
然後她緩緩抽開了身子,突然俏皮的閃到牆邊去,像懷抱著一個什麼大秘密似的,漾滿一臉神秘誘人的笑容。
「過來,湘青。」關浩難捺心頭渴望的央催道。
她卻只是搖頭。「不,你真的喝多了,叫你別喝大多,你偏不聽,還有二哥也真是的,明明知道你酒量沒他一半好,卻仍拚命的敬你。」
「湘青--」關浩見她好像真的無意過來的樣子,便想移到她身旁去,不料腳步一個踉蹌,慌得湘青趕緊搶身過來,正好被納進他的懷中。「我就知道你捨不得我摔跤,這一招始終管用。」
「好啊,原來你是裝的,」湘青立刻嘟起了嘴推他道:「討厭,不理你了啦。」
關浩一邊笑著一邊哄著。「別動,別動啼,我知道自己一身酒臭,但我實在捨不得鬆開你,你就勉為其難一下,好不好?」
「瞧你說得這麼可憐,」湘青終於停止了扭動,輕倚著他說:「好吧,就讓你再抱會兒,怕只怕等哪天你厭了、膩了,到時我再怎麼苦苦哀求,你也會不屑一顧。」
「大幻想家,」關浩慢條斯裡的抽掉她發上的翡翠玉簪,再輕輕垂放下她光滑烏亮的青絲說:「你明知道那種事永遠都不會發生,你知道嗎?有時我夜裡醒來,望著你恬靜的睡容,都還會忍不住一陣心驚,怕眼前的一切幸福都只是幻象,擔心有一天你會突然發現我不夠好而離開我,甚至無法相信自己的運氣,竟有幸娶你為妻,而且與你在一起生活愈久,愈覺得時間不夠多,日子不夠長,好像我們倆昨日,不,我們倆前一刻才相識似的。」
「傻氣,」湘青滿心感動的嗔怨道:「其實我也有相同的感受,尤其是在這動盪的時局中,想到每天都有那麼多不幸的人、悲慘的事,就覺得自己應該更珍惜一切才是。」
「所以囉,」開浩馬上順著她的話尾耍賴說:「也不曉得剛才怎麼還會有人捨得離開我的懷抱。」
湘青嬌俏著笑開答:「我才捨不得呢,但是為了寶寶著想,再怎麼捨不得,也要硬下心腸來啊。」
「這和我們的孩子有什麼關係?」關浩一臉不解的問。
「關大夫,你忘了自己曾說過酒精對胎兒不好的話啦?」
「我沒忘,酒精是對胎兒不好沒錯,但你今晚不也做到「滴酒不沾」了嗎?」
「我的確是一滴酒也沒碰,但你的雙唇上卻儘是酒香,」湘青的面龐漸漸冉為酡紅,誘人至極。「再加上你的熱情疼惜,人家怕再跟你癡纏下去啊,真的會醉得人事不知,甚至生出個嗜酒寶寶來。」
關浩聽完不禁仰頭大笑道:「我的好老婆,你也太會聯想了吧,」然後貼向她的耳邊廝磨著。「我看這根本就是你對我今晚「不聽老婆言」的懲罰,是不是?
那我親吻別處成吧?」
湘青因被吻在耳後而全身酥麻,只得癱軟在丈夫的胸前。「南星……我的好南星,別鬧了嘛;」好不容易才終於再讓他抬起頭來。「你坐下,我去幫你絞條熱布中來擦擦臉。」
還是福嬸周到,掐准了時間,就在他們回房之前,差人提來了熱水;而享受過妻子細心服侍後的關浩,似乎也暫時停止了借酒撒賴的嬉戲心情,指著小廳牆上的那大型繡作說:「夕照西湖,湘青,你的手真的很巧,把西湖的垂柳、荷姿、水波、餘暉全都給繡出來了,看見這幅幅景,我突然強烈思念起咱們在西湖畔的小窗。」
湘青順手再端了杯熱茶遞到丈夫手裡笑語:「我們又不是永遠不回去了,有什麼好傷感的,更何況你此行奉有責任在身,那不比什麼都還要來得更重要?」
關浩啜了口熱茶後放下,伸手便將妻子的手納入掌中由衷的說:「雖然你從不過問,但我知道自己的一切始終是你最深的關切,所以我未來一年的主要任務,想必你也早就瞭然於心了。」
「你要如入麻狀元胡同墨薰莊的聯絡工作,必要之時,甚至想化被動為主動,為革命陣營吸收培養更多的生力軍,對不對?」
「對,在這風雲洶湧、世變急遽的大時代中,我們尤其需要青年們積極、勇敢、堅定的決心與意志,和嫉惡、抗暴、俠義的精神與力量,北京這裡雖為「天子」的腳下,但也是各類學堂彙集之所在,如能鼓動更多熱血學子技入我方陣營,現今暫時陷於低潮的革命大業,就反能再展新貌。」
湘青依生進開浩腿上懷裡,輕聲問道:「對於這項計畫與目標該如何進行,你是否已有了初步的腹案?」
「據我瞭解,表面上看來我們的勢力雖弱,但其實暗地裡的同志卻多,聽說連女子學堂內,都有雄心壯志不讓於鬚眉的巾幗女英雄,看來往後會有更多如我這般幸福的男同志,不必再在民族大義與兒女情長中掙扎痛苦,索性並肩而戰,成就革命伴侶;在我們來之前,不是才曾接獲一封會內通訊嗎?那一筆好字,據說就是出自一名女同志之手。」
湘青把臉偎上丈夫的肩窩處,突然悠悠歎了口氣。「是啊,我們真的是大幸運了,南星,如果幸福快樂是樣具體的東西,可以分給旁人,讓他也同享愉悅,那該有多好?」
關浩用面頰下頷輕緩摩挲著她的髮絲問道:「這個「他」,是載皓吧?」
「嗯。」
「要一個人拋卻天生而來的想法與個性,並不是件容易的事,他肯與我們互做討論,不把我們當逆臣賊子著,已經很不簡單了,有點耐心,再多給他一段時間,好不好?我以為你向來是對他最具倍心的人哩。」
「我是啊,不然又何必在娘面前為他大力開解,只因為如果現在他點了頭,表示願意談論終身大事,那麼所娶之人,千之八九必是所謂門當戶對的尊貴格格或富家千金,自己本身的家世再加上聯姻的牽扯,你想他還會有脫離朝廷束縛的可能嗎?與其如此,還不如暫保獨身身份,也好自在來去,」想起載皓在今晚席間力求一醉,以解千愁的模樣,湘青又不禁心酸了。「可是看他多年來孑然一身,萬般心事皆無可寄托的模樣,我又實在很不忍心,難道天地之大,竟真的無一能打動他心弦的女子?」
「有啊,誰說沒有?」
湘青沱訝的抬起頭來問道:「是誰?我怎麼都不曉得?」
開浩幾乎忍俊不禁,見她睜大了雙眸,一副好奇的樣子,委實可愛逗趣,便輕捏了一下她的鼻尖說:「你啊,他不是曾對你動心過,還曾在元宵夜裡箭射金絲燈籠,以求博你一粲?害得我刨嘗失戀之苦,有好長的一段時間,還一直把他當成了最強勁的情敵。」
「哎呀;那是你自己胡思亂想的結果嘛,況且,哥當時是因為對我們實為兄妹的內情尚一無所知,所以才會表錯情,陳年舊事了,虧你還每每提個不停,」
湘青嬌咦著輕拍他一下說:「不跟你講了,人家是正經八百的在為二哥操心,你卻還有那份閒情來開我玩笑。」
「好好好,不開玩笑,行了吧?」關浩環攏著她說:「但我覺得載皓情思絕非全然古井無波一事,卻非空穴來風的推測,你還記得三年前他南下杭州,為了讓久別重逢的我們倆單獨相處幾天,曾托辦公事到總督府去住了數日的事嗎?」
「當然記得。」
「後來他北返之前,又與我們共聚了兩日,在那兩天當中,你有沒有發現到他手中突然多了樣東西,而且一直牢牢的帶在身邊,不曾離手。」
湘青低頭尋思了好一會兒,終於回應道:「經你一提,我倒真的回想起來了,對,是有這麼回事,那好像……好像是把扇子?」
「沒錯,坦白說,當時我就曾故意問他那把扇子是在哪裡真的,因為扇子本身雖然不是什麼精品,可是上頭的書作書法卻讓人見之驚艷,而且退隱隱然是出自女子之手。」
「那他怎麼說?」
「他只說那是他某夜隨總督到杭州知縣府內做客時,一位初識的新友所贈之物,至於其餘的細節卻再也不肯多言,但我仍可憑直免向你保證,這事定然還另有曲折,不然後來我們每次見面,我也不會回回都在他的隨身物品中,瞥見那把外表毫不出奇的扇子了。」
「物品尚且都如此珍惜了,可見贈禮之人在他心中的份量必然不輕,改天找個機會,我一定要旁敲側穿的問出個所以然來,說不定那扇子原先的主人,就是二哥這些年來的……」因見丈夫突然眉頭輕鎖,湘青便再而問道:「南星,怎麼了?你幹嘛娥起眉頭來,莫非又想起了什麼事?」
開浩立時鬆開眉頭道:「沒有,沒想起什麼事,只是一個模糊的意念而已,好像……好像載皓那把扇子上頭的字,我最近才再看過。」
「怎麼可能?你連書扇題字的人是誰都不曉得呢,怎麼會突然有這種感覺?」
「所以說囉,八成是我的錯覺;」關浩很快的就決定拋開那個乍然閃現的念頭,「我覺得比較奇怪的,反倒是怎麼你一直都沒有注意到載皓那項新添的習慣?」
湘青將雙手繞到他頸後說:「人家當時眼中心底就只有你嘛,哪裡還容得下別的人、別的事,更遑論是一把毫不顆眼的扇子了。」
關浩覺得嬌妻實在迷人,索性抱著她起身往裡頭的臥室走去。「這是拐著彎在暗示我當初對你的關注不夠專心囉?好,今晚我就好好將你「關愛」個夠。」
完全明白丈夫言下之意的湘青,早將熱燙的面頰貼向他的頸側,啄吻起那急速加快的脈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