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杉才怎麼樣了?」福晉顯然認為自己為何在此,根本一點兒也不重要。
「我從芳兒那追聽到消息後,馬上就趕來這裡等你,都快急死了。」
「都是孩兒不好,請額娘恕過,是孩兒證額娘掂心受聽了。」
「哎呀,戴皓,」福晉已失去平日一貫的氣沉神定,索性緊扣住他的雙臂說:「我在問你杉才怎麼樣了啊,你怎麼答非所問呢?是不是你也受了傷?所以頭。才不怎麼清醒?但芳兒跟我說受重傷的只有杉才一人啊,怎麼--」
「額娘,」載皓連忙反過來扶住母現,先訌她坐到椅子上,然後說:「額娘您冷靜一點,我沒事,我真的沒事,您瞧,我不是一點兒傷都沒有嗎?」
福晉仔仔細細、上上下下端詳過兒子後,總算鬆了口氣道:「今兒個清晨你回城裡來之後,也沒想到你阿瑪和我可能會操心嗎?竟然連府裡都不回來轉一下,就一直待在診所裡,只差人來叫小蘭過去,若不是湘青體貼細心,懂得讓芳兒回來通報我一聲,我們更不曉得要急成什麼模樣了。」
「額娘,」載皓勸慰著頻頻拭淚的母親,也一迭聲的道歉。「是我不好,一切都是我不對,但救人如救火,杉才的傷勢又是那麼的嚴重,當時我一心只想著定要將他救回來,否則往後將無面目可見福伯一家人,疏忽之處,還請額娘寬宥。」
這時福晉總算也比較平靜下來了,便示意載皓先坐下來再說。
「福嬸呢?」
「芳兒本來一直陪我在這裡等的,後來她實在放心不下女婿,便又趕到診所去了,怎麼?你沒碰到她嗎?」見載皓搖頭,福晉便推測道:「那大概是在半途錯開了;對了,你還沒有告訴我杉才怎麼樣了呢?」
載皓至此才露出自進屋後的第一抹笑容說:「已經沒有生命危險了,關浩說那些傷口雖然都又深又長,十分嚇人,所幸也均未傷及內藏筋骨,再加上我們連夜趕路,把他送了回來,終於得以及時挽回他這條寶貴的性命。」
「謝天謝地,真是謝天謝地。」
「額娘,您真該謝的是您那位女婿,」杉才沒事,載皓的心情整個放鬆,也才又有了說笑的興致。「他那一手「縫功」真不是蓋的,雖然「材料」不同,但我看他的功夫恐怕並不遜於湘青。」
「你真是口無遮攔,繡花是件美事,但關浩他們那種動刀動剪的什麼外國醫術,可是能不用,最好別用的生死大事,兩者怎麼好拿來類比,簡直就是不倫不類。」福晉忍不住笑斥道。
其實載皓本就為了要逗母親開心,如今見她終於聽憂為喜,自己的眉宇也才跟著舒展開來。「是,額娘糾正的是,有關浩照應著,我相信杉才的傷,一定能比誰都復原得快。」
「這到底是怎麼回事?」既然杉才的生命無虞,福晉也就有暇關心起更多的事來。「聽說你們是在雪地紮營時遇襲,但你們不是原定在昨夜裡便要趕回來的嗎?怎麼又會在外頭露宿呢?就算腳程慢了,也該找家乾淨的客棧過夜才是啊。」
載皓本來一向主張不把外頭的事帶回到家裡來,更極度避提任何可能會讓母親為他操心的事,可是今日情況特殊,他知道若不說個明白,恐怕母親反而會一直掛念,於是就把他們昨天傍晚之後所發生的事,源源本本的說給母親聽。
「鴻良、鴻善回來了沒?」載皓突然想起了一些在杉才接受急救時,他都無瑕頎及的事。「還有幫著我送小三子回來的那個小兄弟呢?他跟小三子都算是我的救命恩人,他甚至也算是小三子的救命恩人之一,昨天夜裡我因小成小三子安危,不得不喊他做東做西的,根本沒得主好好的謝他,現在他人呢?」
「鴻良他們早跟你請你阿瑪派去的人回來了,這兩個兄弟也真是糊塗,聽說他們一覺醒來只知不見了你們,還不曉得自己是在野地裡呢。」
「那也難怪,我猜問題一定出在那兩個與他們在溪邊說笑的女孩身上,說不定當時她們曾暗地裡給鴻良、鴻善兄弟吃了什麼,或喝了什麼;我亦曉得就那樣扔下他們,可能會有點危險,但事發突然,實在也顧不了那麼多了;回來了就好,細節我改口再找他們來問個清楚。」
回答完他第一個問題後,福晉便繼續答第二個說:「至於那孩子,」她指一指左手追道:「我讓他到左側間去睡了。」
「他睡著了?」
「不然你以為全天下的人都跟你一樣是鐵打的啊?動不動就連續熬上三天三夜不睡,」福晉乘機數落道:「也不曉得少年該多惜些福,若來身子才能夠硬朗,沒聽古人說「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嗎?」
「是,額娘教訓的是,今晚我一定好好的睡一覺,這樣行了吧?」
「光一晚聽話有什麼用?不過你若肯乖乖睡上一場覺,也算是給足我面子了。」
「額娘……」載皓知道在這一方面,他是怎麼說也說不贏母親的,只得露出苦笑討饒。
「這個小男孩倒長得挺眉清目秀的,」所幸福晉也深諳「適可而止」的道理,立刻就再言歸正傳的說:「早先你叫芳兒帶他回來時,也沒交代清楚,我還以為他只是個幫襯著你運送杉才回來的普通小伙子,早知道是這麼回事,連我都該好好謝謝他了。」
「他沒跟您們詳述過程嗎?」
福晉想了一想,十分肯定的搖頭道:「沒有,就只是默默站在我們身旁,除非我問他,否則連一句話也無,這麼說來,還是個功成不居的謙遜孩子哩。」
「那額娘問了他些什麼?」
「我問他叫什麼名字,怎麼會跟你碰上,杉才又是怎麼受的重傷等等。」
「名字;」載皓拍一下額頭說:「我真是糊塗,差他做那麼多事,卻連這最基本的事都忘了問,額娘,他叫什麼名字?」
福晉瞪大了眼睛,彷彿也不敢相倍這素來以精明幹練聞名的兒子,也會有如此失儀的一面。「他的名字十分典雅,叫做賀朝雨,一早的雨,說是因為母親在一個落著微雨的清晨生下他,所以父親就幫他取了這個名字。」
「朝雨,」載皓咀嚼了一下後說:「好像稍嫌陰柔了些,不過他的膽識倒是挺驚人的。」
「他說他是江南人氏,家中人口簡單,平素只有他與父母三人,半年前隨姊夫移居檀香山的姊姊產子,力邀爹娘過去住段時日,並著看外孫,結果他們過去後不但挺能適應,似乎還過得相當愉快的樣子,甚至要他等天氣回暖後,也過去住一陣子,他考慮了幾天之後,便決定遵照父母的意思去做,不過在去國之前,想先看遍祖國美景,加上他又喜愛書書,所以才會一個人登上雲嶺寫生,誰知會那麼巧的碰上有人想狙殺你們,他就幫著你護送杉才回來了。」
「就這些?他就只說這些?」載皓搖了搖頭道:「額娘說的沒錯,他果然是個謙遜的人,根據他自己的說法,簡直就是捨棄了最重要的一段波說嘛;記得在下山時我曾經問他,怎麼會那麼湊巧於千鈞一髮之際進帳幕裡來,他說是因為在寫生完畢後收抬東西時,無意中聽到了那三名義和團余虛的對話,所以就悄悄的跟在他們身後,還說他也不知道自己打哪裡來的勇氣,本來他只想割開帳布,偷溜進去通知我一聲,想不到最後竟然退殺了人,著得出來那件事給了他很大的震撼,因為在提到那件事時,他甚至全身劇顫到連聲音都跟著走調。」
「等他醒來之後,我們一定要好好的謝他。」福晉由衷的說:「對了,你一定什麼都還沒吃吧?我晚膳也還沒用,就叫他們開在你這裡好了,咱們娘兒倆也艱得有這種單獨用餐的機會,就讓我陪你喝幾杯壓驚酒。」
載皓委實也餓了、疲了,能不再出房門去,就在這兒吃是最好,但他的眼光卻突然瞄到左側間,隨即改變了主意道:「不,額娘掛了一天心,想必也累,還是回香晉齋去開膳方便,我陪您回去用過餐後,再回來休息即可。」
福晉慈愛的看了載皓一眼說:「你是怕吵到朝雨那個孩子吧?有時面對你的善良周到,連額娘都不曉得是該要免得驕傲或心疼才好。」
載皓沒有否認,但也不肯正面承認,只面帶微笑的扶起福晉說:「我們走吧,額娘,我是真的快餓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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邑塵聽著他們母子倆走出屋外,腳步聲去漸遠後,心下一鬆,這才敢翻身坐起。想不到這一場覺竟睡到了天黑,不過她早在載皓向他母親稟告手下的情況時,便已經醒了過來,他其文是不必為了怕吵醒她而改變用餐地點的。可是她又迫切需要一段獨處的時間,好讓地想清楚一些事、也決定一些事,過去的、現在的、將來的……她沒有跟載皓撒謊,當時她的確只是想偷溜進去推醒他,告訴他有人想狙殺他們,哪裡知道那三名拳匪的動作會那麼快,一下子就殺進了帳裡,不但載皓他們措手不及,連自己……自己……她盯著自己一隻向來只拿筆,只畫畫的手掌看,猶不敢相信「它們」已沾過一條生命的血腥,無論那個人是好是壞,他又是不是為非作歹的拳匪,終究是一倏活生生的人命啊;
可是如果昨夜她沒有出手,那麼現在失去生命的人,便是載皓了。
載皓。
萬萬沒有料到自己插手相救的「狗官」,竟是當今備受寵信之和親王奕楨的次子,也是本身聲譽日隆,幾乎可稱之為目前清廷僅剩的幾名可用之材中,文武雙全的頭號猛將,武衛中軍統領兼練兵處首要人物之一的載皓。
天啊;邑塵把臉埋進了掌中,在心底哀喊道:他竟是載皓;他竟然會是載皓。地做了什麼?竟然在因緣際含之下、陰錯陽差之間救了非但對革命大業無益,甚至澴可能是清營內首號威脅的載皓。
因在庚子之亂及後來與八國聯軍代表簽訂合約的過程中表現出色,進而得到朝廷倚重及拔升的載皓,近年來的聲望,其可以「名重天下」來形容。
尤有甚者,因之他少年有成,家世顯赫,而且至今猶單身未娶,更不知是多少家有名媛淑女者的皇親貴族或高官富賈心目中理想的乘龍快婿人選。
邑塵記得去年在學堂時,就曾有一位兄長加入新軍的同學,聽述給大夥兒聽,說:「我哥說那天統領到練兵處去展現馬術與箭技時,哇;簡直是轟動到極點;別說是那一身技藝超凡了,俊俏的長相啊,更是大大出乎人意料之外,聽說他斜聳的眉如劍,蛙眼明亮澄澈,鼻樑端秀梃直,雙唇薄而有勁,總之他整個外形呵,都散發出一股難言的、脫塵絕俗的氣息,還外帶一種無法用言語來形容的瀟灑韻味。」
聽得許多位同學一臉嚮往,雙眸陶醉,她也記得當時除了她不予置評,靜坐一旁外,好像只剩下徐百香比較冷靜的說:「是哦,我看再描述下去,他都快成為神話中的人物了,也幸好親眼見到他的,只是孫小茹的哥哥,換做是你們遺一群娘子軍啊,不立刻全體拜倒在他的馬蹄下才怪,光是用耳朵聽,都已經如此難以自持了,如果用眼睛看,那還得了,說不定戟皓那位貝勒爺,還會被你們熱情的眼神給炙融掉呢。」
回想起當日的嬉笑嗔罵聽,今日的邑塵卻只有苦笑的份,當時徐百香會那麼快人快語,大家會笑得那麼坦然輕鬆,全是因為她們的確都沒有真正的看過載皓的關係吧。
如果她們也像她一樣,不但親眼著見了他,而且還見識到他在險境中的鎮靜,俱無虛發的兩節,對手下的誠摯關愛,以及剛才他母親沒說錯,也沒誇張的善良周到,那她們對他的崇拜,一定會更深厚、更激烈吧?
她們的反應至少不會像她此刻的感受這麼複雜:摻雜著傳言果然都是事實的震驚,發現他魅力之所在的怔忡,目睹他對部片照拂的感動,及時插手挽回他一命的慶幸,以及體認他必成推展革命事業大患的恐催。
是的,就是恐懼,那幾乎是在得知他是載皓後的種種反應中,最深刻的一份感受。
所以她才會一直任由他們誤會自己只是個「小兄弟」、「小男孩」,才會揉和了某些事實,再捏造出虛假的身世來,如果插手救他的行為是項錯誤的決定,是會為革命帶來無窮後患的動作,那麼她就得患辦法改正、或至少彌補些許這項錯誤。
湊巧她剛離開了學堂,眼前正好有一段空檔可供應用,至於該如何做?邑塵倚牆合眼,重重的吁了口長氣,告訴自己得好好的想一想,真的必須好好的想一想……※Angelibrary.com※※
「朝雨,今天下午小三子就可比回家了,福伯昨天還特地拜託我讓你待在府裡,說小三子想親自過來跟你道謝,所以我看你今兒個不必跟我到練兵處去了。」
本來已經做好出門準備的她不禁一愣道:「那怎麼可以?沒我跟著,貝勒爺您換裝漱洗等等的瑣事,該由誰來照應?」
自從意外救了載皓一命後,至今已過了一個多月的時間了,在載皓飽睡一免醒來的隔天清晨,赫然發現朝雨不但已把他所有的盥洗用具全都準備好了,而且送在服侍他更衣之後,對他做了個頗令他詫異的要求。
「你說什麼?」載皓懷疑是自己聽錯了。
「朝雨想求貝勒爺讓我待在您的身旁充當小廝,早上您還沒醒過來之前,我已經問過福嬸了,她說杉才兄一直是您的貼身侍從,現在他身受重傷,沒有辦法再服侍您,我想自己雖然笨手笨腳的,但只要我努力的學,相信很快的也就能多多少少替代他的工作,好歹也算是將功折罪。」
「將功折罪?」載皓聽得更加迷糊了。「你有什麼罪好折?救了我和杉才,本身就已經是大功一件了。」
「不,」她一逕低著頭,一副惴惴不安的模樣。「若是我的身手再俐落一點,那老拳匪也不至於還有力氣重傷杉才兄了,更何況他那一刀雖沒殺中了您,卻使得杉才兄差點去了性命,對於他,我實在有著很深的歉意,都是因為我,才讓那名拳匪砍傷了他。」
「這哪裡能夠怪你?」載皓聽明白後,不禁失笑道:「一半也是因為他護我心切衝了過來,才會不巧挨上了那名拳匪的最後一刀。」
「可是要不是我--」
「況且若沒有你那一手急救功夫,及時幫他止住了血的話,就算後來我們路趕得再怎麼急,恐怕也還是救不回他那條小命,總而言之,你不但是我的,也是他的救命恩人,什麼將功折罪的想法,都別再提了,如果能夠趁早忘掉,那就更好。」
「但他受傷這段期間,貝勒爺您的生活起居、日常瑣事怎麼--」
載皓瀟灑的揮一揮手,再度打斷他的話頭說:「其實自從杉才娶了小蘭之後,只要是回府的日子,我便不准他再過來這裡與我同進同出了,反正府內奴僕如雲,暫時從別處借調一、兩名小廝過來我這兒服侍不難,這根本算不上是什麼大問題。」
「可是臨時借調的,又哪裡比得上專門服侍的人來得順意妥當呢?貝勒爺,我便與您實說了吧,我家人口雖簡單,現在姊夫在檀香山的農牧畜業做得好像也還不錯,但其實說穿了,都只是勉強得以自給自足而已,所以我雖有心遊遍大江南北,把咱們國家的大好江山全畫下來,但苦於荷包羞澀,只好縮短旅程,勉為其難的答應爹爹出國去,到那我根本沒啥興趣的「番邦」過活,」說到這裡,他突然抬起頭,以著充滿期待的閃亮眸子向我皓乞求。「但如果您肯收留我,那我就有另一條生路可走了。」
「此話怎講?」
「我說出來,您可別被我的坦白給嚇著,更別怪我唯利是口喔。」
載皓見他說的趣致,不禁笑道:「你倒是先說說著啊。」
「是,如果您能答應讓我留在府內當您的貼身小廝,那至少我的吃住便不成問題,加上您威名顯赫,不乏外出的機會,我也就可以趁著與您出外之便,將各式景物草描下來,做為日後佈局作畫時的基礎,貝勒爺,只要有一處得以棲身,有三餐得以溫飽,讓我可以聽紋留在自己的國家裡,那您叫我做什麼,我都願意去學、去做。」由於她的確有非留在載皓身旁不可的理由,所以此刻的急切表佰和懇求的口氣,便愈掠得逼頁。
書畫,把大好的江山留在主紙上,載皓的心突然飄回到三年前某個如夢似幻的夜裡,那個與自己雖缺乏一面之緣,卻對作畫顯然也有著高度熱情的人,以及那位口齒伶俐、清秀動人的侍女;俯望著朝雨熱切的面龐,載皓的心湖驀然一陣晃蕩,怎麼他的相貌竟與記憶中的故人有著七分的相像?
但那必定只是自己的幻想吧,載皓搖了搖頭,暗笑自己的荒謬,可是邑塵看在眼裡,卻以為他已經否絕了自己的要求,連忙急道:「貝勒爺;我求求您成全我這小小的、卑微的心願,我一定會努力--」
「好吧,你就留下來。」
乍然得到應允,邑塵卻又愣住了,瞪大了眼睛,微張著小嘴,半天說不出話來,那表情倒把載皓給逗笑了。「怎麼?不會是我答應之後,換你要反悔了吧?」
「不,不,不反悔,永遠都不會反悔,」邑塵這才如大夢初醒般的想要跪下去叩恩說:「我--不,是小的謝過貝勒爺,謝謝貝勒爺。」
「行了,」載皓笑著扶起他道:「以後要忙、要累的人可是你,讓救命恩人反過來服侍我,該說謝謝的,應該是我才對。」
邑塵的手臂被他一扶,竟彷如被電觸到似的猛然躲開,雙頰也火辣辣的熱燙起來,一時之間,倒著傻了我皓。
「朝雨,你怎麼……」
「小的該死,」邑塵拚命掩飾方纔的失悠道:「小的理應行此大禮,卻被您一把扶起,覺得有逾本分,所以才會……」
「原本如此,」雖然仍有些孤疑,但載皓總算是暫時接受了她的解釋,心想:小男孩嘛,這兩天飽受為嚇,難免精神緊張,加上他又是頭一次為人當差,臉皮亦不免薄了些。「不過你得先答應我一個條件,我才准你留在我身旁。」
「什麼條件?」深怕再著著他的話,自己的臉會更紅,甚至露出馬腳來,所以這會兒邑廑便連頭都不敢抬了。「貝勒爺話說。」
「就是你雖名為我的小廝,實際上我卻想交你這個挺有意思的孩子做做小朋友,所以呢,第一步,」他豎起食指來叮嚀:「以後在我面前,別「小的」、「小的」,甚至「奴才」個不停,朋友既是站在平等的地位,你就直接說「我」即可,好嗎?」
迎上載皓溫和的眼神,邑塵終於不由自主的輕點了一下頭。「好,貝勒爺。」
從那一天開始,便連邑塵也不得不把自己當成了「朝雨」看,努力忘掉局於「邑廑」的女性種種,徹底的從「她」轉變成「他」。
「那些事情就算一天沒你,我也還應付得來,你就甭為我操心了,等著小三子來向你謝過救命之恩要緊。」
朝雨聽然嗽起了小嘴道:「原來我這麼無關緊要啊,有沒有我跟在身旁,您都一樣,說不定還覺得更加自在哩。」
望著小廝微嘟的小嘴,載皓不禁有點啼笑皆非,想捏捏他的鼻尖取笑他一番麻,卻又因想起了朝雨對於跟他人肢體接觸的事,向來極端忌諱和排斥,進而打消了那個念頭,他也搞不清楚這個小男孩為何會有那些奇奇怪怪的禁忌,不過也由於他的勤快貼心,使得近來自己的生活起居的確舒適許多,所以那些無傷大雅的生活習性,載皓便也抱著尊重的心情,一逕由著他去堅持。
「朝雨,瞧你這小心眼兒的模樣,不知道的人,還真會以為你是個姑娘家哩,連這種小事也能引發出你一堆奇奇怪怪的念頭來。」
「我……」朝雨面孔迅速泛紅,話語也為之一窒。
「接著啊又一定是面紅耳赤,」載皓面帶縱容疼愛的表情說:「真是拿你沒辦法。」
朝雨怕自己多說多錯,索性專心的為種合香,給福晉送過去之後,發現近剩下一些,就去找出您今天特地換上朝服,是要進宮裡去嗎?」平常他到練兵處去,都只是一襲可撩可卷的簡單袍服。
載皓微仰著頭,讓朝雨幫忙扣好披肩的鈕索說:「嗯,赴練兵處之前,我得先上朝去,最近南方上海有件事鬧得凶,朝廷想跟大臣們合計一下,看著該怎麼辦才妥當。」
「什麼事?需要如此慎重?」朝雨佯裝隨意問起的樣子,聽身去拿載皓的一些佩件,這一側身,便也略著了載皓微向上挑的劍眉,似乎在疑惑著他為何會對此話題產生興趣一樣。
不過他還是應答道:「就是朝廷想從上海租界引渡兩名企圖以不當言論煽惑人心的造反分子回來,但租界那邊卻硬是不允,實在是教人有些心煩。」
「既然是租界裡的事,就讓租界的衙門去辦好了,咱們近插什麼手哩?」
一聽他用「衙門」兩字形容合審單位,載皓反倒笑了起來,用語如此「古舊」,思想應該也就不至於前進到哪裡去吧。
「問題是其中一個人的著作充滿著所謂的「革命」思想,極容易挑功那些意志不堅的人,讓他們群起造反的念頭。」
「真有這種事?」朝雨佯裝吃聽道:「什麼人有那麼大的膽子啊?造反是要砍頭的呀;」
「會想要參與革命的人呵,聽說早就都已經不怕砍頭了,你打從南方來,怎麼會對這類想法一無所聞?」
「我爹才不准我聽那些奇奇怪怪的言論,」朝雨流利的麻答:「我可是賀家的狩生子,不能被砍頭的。」
「沒有……」載皓沉吟了一下,眼神表情都是複雜的。「最好。」
「貝勒爺,您的香囊。」
載皓暫阻了朝雨要幫他偑戴的動作,逕自從他手中抬撿起那個不及半個巴掌大的白玉香囊端詳道:「前幾天戴的那個鍍金葫蘆呢?」
「我嫌它重了些,而且跟您今日的朝服顏色相近,載起來不夠顯眼,最重要的是我昨天新起用了一種合香,給福晉送過去之後,發現近剩下一些,就去找出您另一個香囊來裝填,您問問著,看喜不喜歡這個新香味。」
載皓將那個盒面飾接空菊花雙雀紋的扁圓形玉盒湊近鼻端一聞,立刻讚道:「真香,悠悠遠遠的氣息,既不濃且不艷,像透了……」他偏頭想了半晌,然後帶著八分肯定說:「梅花的香味。」
朝雨拍手大樂道:「貝勒爺您好厲害喔,這個配方所調製出來的,就是梅花香,連你來聞都覺得像,那我這半個月的心血就沒有白費了。」
載皓望著他因興奮而微紅的雙頰,以及眼中佻達的光彩,配上白皙光滑的肌膚,心神不禁一陣搖晃,連忙暗喝一聲:荒謬,並努力凝聚心思問道:「這帖香需要花上半個月的時間來調配?怎麼這麼麻煩啊?」
「不是啦,是把所有的材料碾成細末,再以煉蜜調合,做成合香之後,還必須用瓷盒盛裝,埋在地中半個月,然後方可以取出來使用;所以打從半個月前我把瓷盒埋進地裡之後,便天天惦著,怕起出來時香味會不對,謝天謝地,總算沒有失敗。」
載皓笑道:「我猜這玉盒上下加飾的穗子,八成也是你的傑作,對不對?」
「說傑作不敢當,」朝雨皺一皺鼻子,淘氣的說:「只是我在整理您的衣物飾品時,發現這些香囊原先的盤結穗子等,都因久置而褪色或甚至斷裂了,所以便向小蘭姊要來一些絲線重新修飾過,您瞧這白玉香囊上穗用盤長結加上珊瑚扁珠,下穗則在對稱的扁珠後編成菊花結、鈕扣結,底下再垂成流蘇,是不是整個立即光鮮亮麗起來,更加令人愛不釋手啊。」
她看著載皓手中的玉盒,得意於自己的巧手妙藝,渾然不知載皓的眼光則完全集中在她身上。
打從一個多月前答應讓朝雨成為自己的貼身小廝起,載皓髮覺自己的心便一日紊亂過一日,只因為朝雨一日比一日更得他歡喜。
本來依他過去與小三子的投契,或依朝雨細心體貼、勤勞忠厚的態度,兼將他服侍得無微不至來說,他對這名小廝的感情一日深過一日,對他的倚重一日重過一日,對他的欣賞一日多過一日,應該都是極為自然的結果,絕不該反將他惹得心頭大亂才是。
一切只因為載皓竟一日比一日清楚的發現朝雨不同於一般的「男孩」,而他對朝雨的感情也不同於他對其他手下的單純,這個發現對於三十多年來,感情世界都未曾掀起驚滔駭浪的載皓而言,其震撼之大,絕不下於青天霹靂,難道說他多年來的古井無波,只緣於「喜好特殊」,甚至是「癖性怪異」嗎?
不;載皓絕不願相信自己是有「那種」癖好的人,或許一切只緣於朝雨的心思太細膩,外形太秀麗,個性也大可人了。
不但小廝的粗活他樣樣上手,帶他出外時,騎馬、射箭、掄刀、舞劍無一不精,連縫衣補綴、編結焚香這些事,他也項項使得。
他喜歡朝雨,或許正因為他俱現了自身心頭長久以來所懷抱、憧憬的一個完美形象,一個他本以為只是自己的期待,永遠都難以在這世上尋獲的聽緲空影。
但朝雨卻使得過去所有的幻想,全部轉化為事實,他亦剛亦柔、能文能武、時而沉穩如海、時而飄逸如風,他幾幾乎乎已吻合了自己一切的理想,只除了一項--他竟是個男人。
他本來就是個男人,那並不奇怪,奇怪的是自己,是自己竟然會對他產生莫名的、曖昧的、模糊的情愫。
載皓何嘗不曾想過那也許都只是自己一時的恍惚,長長久以來,精神壓力過重的結果;對,想到這裡,他的心情總算才稍減沉重,略為輕鬆起來,對,一定是這樣,並非我不正常。
「貝勒爺,時候不早,您想上朝的話,就該動身了,來,我將這帖「春消息」
給您配上。」
朝雨的清脆嗓音將沉浸於冥想中的他給喚了回來。「你說這帖香叫什麼?」
「叫做「春消息」啊,配方甚至被作成一首七言絕句,以便大家背誦呢。」
朝雨細心的幫他把香囊系配在腰間。
「真有這麼回事?你背來給我聽聽。」
「人人盡道是江梅,半兩丁香一回茴,更用甘松苓半兩,麝香一分是良媒:很容易記吧,丁香、甘松、苓苓香各半兩,加上茴香一兩、麝香一分,就這麼簡單。」
載皓扶了扶翎頂,突然像是想到了什麼似的,交給他一柄聽匙。
「這是……」朝雨接過來之後,不解的問。
「西邊間立櫃裡一個檀木箱的竹匙,裡頭全是些我珍藏的玉石物件,你有空就幫我整理一下,我發現自你來後,我好像就多了許多奇珍異寶似的,看著你今天又可以找出哪些寶物來。」
「是,貝勒爺。」
載皓踏出門檻,本已經要走下石階了,突然又轉身對朝雨說:「對了,今晚你不必等門,覺得困時,就先上床去休息吧。」
「那怎麼成?如果我上床去,一定得將門給閂上,那您回來時,誰給您開門呢?」
「我今晚也許就不回來了。」
「您要到哪裡去?」朝雨急道。
「新建陸軍哀的幾位軍官老早就想到花叢裡去逛逛了,是我一直拖搪著,我看就趁今晚帶他們過去一遊,也免得我耳根老是不得清靜。」
「花叢?」朝雨狐疑著。「晚上哪兒垃有花可看啊?」然後他一臉好奇兼雀躍道:「如果有,那一定很稀奇,貝勒爺,您也帶我去看好不好?我保證絕不打擾到你們。」
載皓聞言不禁苦笑道:「朝雨,那種花是你這年紀賞不得的。」
「您少唬我,哪有花是人宜不得的。」他鼓起腮幫子不服氣的說。
載皓見他一臉的稚氣,方纔那些紊亂的情緒剎那間彷彿得到了些許舒解,朝雨終究只是個孩子而已啊;於是他朗聲大笑,並揉了一下朝雨的頭道:「有啊,八大胡同裡的花,就是你賞不得的。」
等朝雨回過神時,載皓早已步下石階走遠了。「貝勒爺;貝勒爺;不可以,您不可以--」
載皓哪裡還聽得見呢?於是朝雨氣得一跺腳,也不曉得自己心中為何會突然泛酸起來,只得咬緊下層默默唭道:「載皓,你不可以,我不准你到那種地方去;」
可是他又有什麼立場、什麼資格、什麼機會去跟載皓表明心聲呢?更進一步的說,「她」為什麼會如此在乎載皓要到「那種」地方去呢?
朝雨望著已不見載皓身影的庭院,徒然的發起呆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