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腳步有些不穩,不禁令他面露苦笑想著,號稱千杯不醉又怎麼樣?酒量不好的人,至少可以借酒澆愁,可以沉醉不醒,不像他,最近無論怎麼喝,頂多也只能令他像現在這樣步履蹣跚而已,離醉啊,可近不知有多遠的距離。
「貝勒爺,您回來了。」才剛剛踏上石階,載皓便聽到朝雨那鬆了口大氣的聲音。
「不是叫你不用等門的嗎?」他故意粗聲租氣的應道,跌跌撞撞的走進屋裡。
「反正我也睡不著。」朝雨低聲嘟噥著,並伸出手來想要扶他。
「不必了,我沒醉,」載皓從剛才到現在,都故意別開臉去不著他。「以後我叫你別等門,你就別等,知不知道。」
「知道了。」朝雨的溫馴答應卻不知想地激怒了載皓,使他猛然旋身扣住了朝雨瘦削的肩膀。
「不,你不知道,你什麼都不知道,」他怒吼道,溫熱香醇的酒息直呼到朝雨的臉上。「你只知道我說得出,做不到;你只知道我每次出外買醉都醉不得;
你只知道我每回說不回來,結果最後都還是會乖乖的回府;只因為我知道你會等門,我不忍心讓你熬夜等我,該死的;」他忍不住開始搖晃起朝雨來。「該死的;該死的;你不知道,重要的事,你全不知道;」
「貝勒爺,」朝雨依舊維持著他一貫的冷靜道:「您醉了,今晚您真的醉了,我扶您回房去休息,好不好?」
載皓凝視著他,那黑白分明的大眼睛,那挺直媚秀的鼻樑,那嬌艷欲滴的紅唇,老天,他是醉了,他非醉不可,如果再不醉在酒裡,那他就必然會發瘋發狂。
「是的,」他閉上酸澀的眼眸,放鬆了緊扣的十指,改而環上他的肩膀,以放棄的口吻說:「朝雨,我醉了,醉到不曉得自己在胡說八道些什麼,醉到連你是誰,都快分辨不出來了。」
「讓我扶您回房去,好嗎?」朝雨依然輕聲細語的說。
「好,」載皓漫應道:「好,扶我回房,我要睡覺,朝雨,現在我只想要睡覺,最好還能一覺不起,長眠不醒。」
朝雨默默的扶他回房,為他除下外衣,再讓他上床躺平,接著聽跪到床邊去脫掉他的鞋子,最後又絞了倏布巾過來幫他輕輕的擦臉。
「朝雨,」載皓從頭到尾都閉著眼睛,唯獨微舉起手來輕扣住她的手腕。
「朝雨,忘掉我剛才所說的一切,好不好?」
「好,」她輕聲的答道:「當然好,因為您根本就不知道自己說了些什麼,您根本就醉了,醉言醉語,何須放在心頭。」
聽到她這麼說,載皓整個人彷彿才放鬆下來,才肯安心的把自己交給席捲而來的睏意。「謝……謝你,朝雨……我……抱歉……醉……醉……」
朝雨幫他把被子拉過來蓋好,自己則順勢坐到床旁的腳踏上,俯視他的睡容,傾聽他的鼻息。
大約過了三刻鐘,確定他真的已經睡熟以後,朝雨才敢進一步依到榻邊,用指尖輕描他在進入夢中後,終於緩緩舒展開來的眉宇,無限心酸的低喃,「載皓,我怎麼會不知道你的困惑與掙扎?怎麼會不清楚你三天兩頭買醉的理由?怎麼會不明白你欲放而不敢放的情思?」
柔軟聽細的手指輕滑過他的面煩,冊手的滄桑讓朝雨的面龐立即為之淒楚疼借起來:載皓呵,載皓,為什麼你偏偏要是載皓呢?
「朝……雨……」突如其來的夢囈讓朝雨驚跳起來,甚至摀住了嘴巴,嚥下那差點奪口而出的驚呼。
等確定那只是他的藝語後,朝雨方敢緩過一口氣來,再癡癡的凝視了他好一會兒,最後才懷抱著萬般難捨,卻又不得不捨的心情,慢慢放下兩邊的床幔,走到平時載皓充做書房的東側間,拿起自那日幫他從檀木箱取出來之後,載皓便常拿起來把玩欣賞的那把扇子。
明月如宙,好風如水,清景無限。
曲港跳魚,圓荷瀉露,寂寞無人見。
朝雨帶著扇子,往外經廳堂出庭院,又是一個玲瓏剔透的明月夜。
紞如三鼓,鏗然一葉,黯黯夢雲驚斷。
夜茫茫,重尋無處,覺來小園行偏。
載皓,我不知道這把扇子你竟一直珍藏著,這甚至不是我的傾心力作,充其量也只鴕算是見舒園夜景悠靜,匆匆畫就的俄作而已。
為什麼我會那麼淯楚你現在的痛苦?因為你有的困惑、掙扎我也都有,可悲的是,我卻連買醉的自由都沒有,只因為我不能佼你著穿我的偽裝、我的心事與那份無助的悲涼。
天涯倦容,山中歸路,望斷故園心眼。
燕子樓空,佳人何在?空鎖樓中燕。
或許我也可以就此一走了之,但留下來的心願既然尚未達成,我又怎能就這樣離去?而且如果我突然不見了,你豈不是會更痛苦?不;我不能那麼做,我捨不得、捨不得再繼續傷害你,寧可自己日日忍受面對你時的心疼,也不能放任你因我而進一步的神傷。
朝雨仰望天際那輪明月,低吟著「永遇樂」的最後一段,只是不知曾經撫慰過無數詩人墨客的月兒,是否也能給予自己繼續撐持下去的勇氣。
古今如夢,何曾夢覺,但有舊歡新怨。
異時對、黃樓夜景,為余浩歎。
古今如夢,或許人生真的只像是一場夢,但為什麼老天偏偏要安排我們共作這一場夢?載皓,就算明知只是一場夢,你可願意醒來?或者我又可願意醒來?
將這一切都看在眼底的月兒啊,你又會為誰而浩歎呢?
朝雨「唰」一聲合上扇子,按在胸膛,頓覺更加無語,也更加黯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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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這一幅松畫枝幹彎曲有度,呈高偉凌霄之勢,枝幹畫法遒勁粗放,松枝的畫法也極富變化,朝雨,近來你畫畫的功力迭有進步喔。」
驀然聽到載皓的聲音,聽得朝雨飛快擲筆起身道:「貝勒爺,您回來了,我這就去給您--」
「不忙,」載皓把他按坐回去說:「你還差一筆,不是嗎?」
朝雨低頭一瞧,果然還有一叢松針尚未畫齊。「無所謂,便算它本來就殘缺不全好了,也許早就被某個頑皮的小孩用彈弓射斷、射落,這樣反而顯得自然,不是嗎?」
「我看是我的到來[折損]了松針。」
聽他說得詼諧,朝雨不禁跟他一起笑了開來,這一笑,倒沖淡了不少兩人之間近來常常緊繃的氣息。
「朝雨,我著你好像特別鍾愛自然景物,而且一直是以寫生的態度來作畫,從不憑空想像,是不是?」
朝雨微張著小嘴,想不到載皓會連這個細節都注意到了。「嗯,從我自小習畫開始,便喜歡畫確實存在的景物,就算只是畫一株花,也一定先請母親剪折我想主的那種花來插在瓶中,然後才開始臨摹,總覺得不這麼做,得不其活色生香。」
「你作畫還另有一個奇兀的地方,你自己知道嗎?」
「奇兀的地方?」朝雨想了又想,終至搖了搖頭說:「沒有吧,近來我畫的大多是花卉,立春之後,大地一片回暖,王府內的各處庭園漸漸嬌妍起來,堪稱一夕數變,題材豐富多樣,讓我直恨自己手拙;不過,應該沒有貝勒爺所說的奇兀之處吧?」
「我說的是你從不題名落款的習慣,頂多蓋個朝雨的隸書紅印算數。」
朝雨一怔,隨即笑道:「貝勒爺說的原來是這個啊;我剛剛才在學步階段,題什麼名、落什麼款呢?況且我向來不喜大篇幅、大篇幅的題字,既然是要作畫,所有的心情與感動,便該全部交託給畫筆,無庸畫蛇添足,再藉字句來解說景物的動作,在我著來,那根本就是對自己畫作不夠自信的表現。」
其實他哪裡是什麼畫畫不題字的人呢;只是若將字一題,便難保載皓不合立刻認出他的筆跡來,屆時自己就休想再掩飾偽裝下去了;現在為了暫求自保,也只得胡亂的撒謊一通。
「想不到我們朝雨還是這麼有志氣的人,你是想讓大家以後一看你的畫,就曉得你想要表達什麼,甚至希望大家一看到畫,就曉得是出自你之手的傑作精品,是也不是?」
「讓貝勒爺見笑了。」朝雨雖謙稱,卻不否認的說。
載皓仰頭大笑道:「好;有志氣,載皓一向喜歡有志氣的孩子。」
是他太過敏感嗎?或者載皓在說到「喜歡」及「孩子」兩個詞兒時,都特別加重了口氣呢?刻意表明他對自己只有「喜歡」,而在他的眼中,自己也只是個「孩子」?
「對了,貝勒爺,您今天怎麼能夠這麼早就回府裡來?」朝雨瞥一眼尚未全暗下來的天色說:「早知道您今兒個會這麼早回來,我就不畫畫了,先幫你備妥一切沐浴用品要緊。」
載皓的面色陡然一暗,好像突然想到了什麼心事似的。「或許洗個熱水澡,身子心裡都會舒坦一些,你就去差他們送熱水來吧;」
「貝勒爺,您是不是……」朝雨小心翼翼的問道:「是不是又遇上什麼煩心的事了?」
「什麼事都瞞不過你的法眼,」載皓苦笑一聲歎道:「是的,今日上海那裡傳來一個不甚好的消息,讓我心裡十分不舒坦,總覺得心上又多添了一項負累。」
上海?朝雨陡然一驚,本想再進一步問個詳細,但載皓卻己自身後泥出一個長形木盒,朝雨也直到此刻才察覺原來剛剛覺得他的樣子怪,是他左手一直背在身後的關係。
「貝勒爺?」他其實已隱隱約約猜到木盒裡頭的東西是什麼了,卻反而更不敢伸手去承接。
「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不是嗎?今天因無心辦事,午後我就到琉璃廠去逛了會兒,從榮寶齋那兒給你挑了樣東西,還不曉得你會不會喜歡呢。」
「貝勒爺,朝雨恐怕您這份禮太貴重,我--」
「若說貴重,人命最貴最重,怎麼?你還要我重提三個多月前的往事是不?
或要我再謝你救--」
「不,不,不,朝雨絕沒有這個意思,朝雨收下這份禮就是。」說完馬上將載皓手中的木盒給接過來。
「你不打開來著看?」
朝雨依他所言去做,不禁驚呼一聲,「貝勒爺,這……這真的太貴重了。」
「你果然識貨,」載皓極為滿意的笑說:「行了,什麼都別再說,收下就是。」
「唐時白居易說:「……尖如錐兮利如刀,江南石上有老兔,吃竹飲泉生紫毫,宣城工人采為筆,千萬毛中掠一毫。」,又說:「每歲宣城進筆時,紫毫之價如金貴。」您一口氣就送我五支紫毫,朝雨……朝雨怕擔待不起。」
「我當然知道紫毫珍貴,兔毛中能制筆的,只有背脊部分,而紫毫在整張兔皮上又大約只能取出零點零四錢,換句話說,製作這樣一支筆,大約需要十張左右的兔皮,而且這些兔子還必須長長於崇山梭嶺中的野兔,一般家中所飼養的白兔,是沒有這種長紫毫的:不過我看重的,正是它的珍貴,普通的毛筆,哪能顯現我對你的心意,」彷彿意識到自己說溜了嘴似的,載皓馬上又補上一句,「是表示我對你在作畫方面才華的器重。」
朝雨細細撫摸過那五支制工精巧的紫毫筆,顯得愛不釋手,頓覺自己捧在手中的,已不再只是五支昂貴的紫毫而已,根本就是載皓的隆情盛意。
「怎麼啦?怎麼又突然不說話了?」
朝雨抬起頭來,眼中竟有淚光閃現,更頗得眼波盈盈流聽。「貝勒爺,您對我……對我……實在是太好了。」
載皓凝視著他,著了好一會兒後才說:「傻孩子,你根本什麼都不知道,除了這樣,我還能怎麼好好待你呢?」
朝雨本想再說些什麼,但在嘴唇嗡合了半晌之後,終究只是以一聲長歎做結。
「另外我還幫你選了些宣紙,稍後紙坊自會幫你送過來,」載皓像是一下子疲憊許多道:「我累了,你叫他們快點送熱水來。」
「是,」朝雨連忙應圭,並接下去問說:「可要我幫您擦一擦背?」
不料載皓卻斷然回絕一聲,「不必了,由澡房那邊的小廝服侍我即可,你繼續畫你的畫吧;」
「貝勒爺……」朝雨的聲音中有著一絲他自己都察覺不清的乞求。
載皓本來已往他東邊寢居走去的腳步,經他這麼一喚,倒又停了下來回頭看到他楚楚可憐的模樣,終於忍不住歎口氣道:「罷了,待會就進來幫我更衣吧。」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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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意;」萬萬料不到徐百香十萬火急的把她找來,見到的人,竟會是她連想都不曾想到的如意。
「邑塵;」如意立刻撲上前來,與她緊緊的相擁。
「你怎麼會--」
「你為什麼穿--」因為兩人同時開口之故,反而又同時打住。
邑塵失笑道:「你先說好了。」雖然她自己也有一肚子的問題想問,不過還是硬忍住了。
「邑塵,你為什麼會中途輟學,突然改變住所?現在又為什麼會身著男裝,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啊?」
「這事說來話長,我倒比較想知道一件事,你是什麼時候來的?」
「三天前夜裡。」如意神色難掩憔悴。
「就你一個人來嗎?」
「嗯。」
邑塵愈聽愈迷糊,但也愈心驚。「韋伯父怎麼可能答應讓你一個人過來?」
「我騙他們說是你病了,三哥特地叮嚀我一定要過來看看你,反正有信祥陪著,爹大可以放心。」
「信祥回國了?什麼時候的事?他又怎麼會跟你一起來京城?對了,你們既然是一道來的,那他現在人呢?」
邑塵這問題不問還好,一問竟立刻問出了如意奪眶而出的淚水,和壓抑不住的嗚咽,看得邑塵不禁膽戰心驚。
「他……他不見了;」
「不見了?在什麼地方、什麼時候不見的?那麼大個人了,怎麼還會不見呢?如意,你又為什麼沒看牢他呢?」
「問題是,他並非跟我到這裡來以後才不見的,早在杭州時,他就失蹤了,只給我留下了這麼一封信。」說完就把信拘出來給邑塵。
「你告訴我是怎麼回事即可,信是給你的,我想我並不大方便看。」
如意卻大搖其頭說:「不,這會兒我心亂如麻,你要我說,恐怕我也說不出個所以然來,還是你自己看信比較明白。」
邑塵本來還想推辭,但見如意一臉淚漣漣,頞然已經六神無主的模樣,就也暫時拋開了向來堅持的原則,把信拎開來看。
如意:鄒容的元,清廷新軍統領難辭其咎,冤有頭、債有主,我立意找出這名元兇,割下他的腦袋,以祭鄒容不朽之魂。
倘若我不幸功敗垂成,你一定要繼承我的心願,繼續堅強的奮鬥下去,那我人雖死亦猶生,切記,切記。
不論今生來世,不論陽世陰間,不論地下天上,如意,你永遠是信祥唯一的愛妻。
僅祈再見之日。
信祥丙辰年春邑塵握緊了信,先向如意問清一事:「告訴我,鄒容是怎麼死的?」
「自年初起,清廷就一再要求租界獄方,將章炳麟及鄒容引渡給他們,以便明正典刑,所幸租界堅持不肯答應,不久會審公廨宣判章炳聽監禁西牢四年,鄒容兩年,監禁期間罰做苦工,期滿即逐出租界。」
「既然如此,那又怎麼會--」
「你不明白鄒容,他年輕性躁,一進監牢,那還不就像猛虎被胡進了獄中,更何況他一直覺得自己沒有錯,又是自首進牢裡去的,怎麼還會被判服刑兩年呢?因此刑期定案後,他便整天咆哮,坐立難安,健康虧損,以至於活活的病死了;」
「什麼?」邑塵大吃一戊,這樣的結果,的確是她始料未及的。
「可憐他死時年僅二十一,在革命的原野上,猶如一朵早萎的奇葩,而在得知他被判監禁兩年時,信祥就兼程從日本趕回來了,他也曾苦勸鄒容百忍為國,撐過那七百多個日子,但鄒容哪裡聽得進去呢;革命情勢如今低迷無力,該做的事是那麼的多,每一思及自己在獄中所浪費掉的,都是可以傾盡心力,發亮發光的寶貴歲月,鄒容的內心便無法再保持平靜,最後終於……」如意的淚水再度滾滾滑落。
想到一個絢爛的生命,竟在這樣的情況下被硬生生的給折裂,邑塵亦不免悲憤難當。
「那信祥又怎麼會……」邑塵打起精神來指一指信,繼續問下去。
「也不曉得他是從哪裡打聽來的,說鄒容之所以會被判坐兩年的牢,完全是因為清廷一再施壓的關係,其中又與一名現在正負責訓聽新軍的統領最有關係,所以他才會為亡友上京裡來。」
「他太衝動了。」邑塵想都未及多想的便衝口而出,只因為她已在革命陣營中看過大多「可惜」的例子,熱情有餘,冷靜不足,雖說有助於大眾見識到同志們對革命的執著之深與熱愛之切,卻常常不但會造成無濟於事,難以真正的為革命大業建功的結果,甚至十之八九沒會令人惋惜的賠上自己寶貴的生命。
「邑塵,你……」如意聞言立即大為不滿的說:「到這個時候,你還有心指責信梓?」
「不,如意,你想差了,我只是突然有感而發罷了,絕非針對信祥一人才這麼說,你千萬不要誤會。對了,他是比你早幾天離開的?」
再怎麼說,眼前最重要的,畢竟仍是信祥的安危,於是如意也馬上就忘了方纔的怨懟說:「只早我兩天。」
「那你這幾天都沒有打探到他的消息嗎?」
「沒有,百香姊也幫了我不少忙,但信祥好像根本就沒與我們在京城裡的聯絡站接觸,所以我們到處都打探不到他的消息。」
邑塵愈聽愈覺得不妙,種種跡象都顯示出信祥有意「衝動」行事,而這正是她所最擔心的一點,偏偏此時此刻,又不能在如意面前稍露憂色,於是邑塵便哄勸道:「在這種時刻啊,有時候沒消息便是個好消息,至少表示信祥還沒有展開任何行動,對不對?」
如意愣了一下,雖然這安慰十分空洞,但對於現今願意相信任何能夠顯示信祥安然無恙的消息的她而言,已經近似一項保證了。
「對,也對,既然城裡不見任何騷動,就表示信祥他還平安無事,他還平安無事。」如意多日來獨自承擔的掛心焦灼,好像至此才稍稍減輕了些,心情一鬆,數日的疲倦便也席捲過來,使她癱軟在椅榻中說:「但願如此,老天,他非得平安無事不可,等找到他之後,我們便立刻返回杭州,絕不讓他再在京城裡徘徊。」
「如意,你不知道他人在哪裡,那他呢?該不會他也不知道你已經到這裡來了吧?如果是這樣,那他就算打消了原先的主意,恐怕也不曉得該到這裡來找你,反而會逕自回杭州去。」
「不會的,在離開杭州前,我曾向那裡的分會交代過自己的行蹤,所以只要信祥一跟他們聯絡,就會知道我人在京裡。」
「可是信祥一定會和--」
「會的,」對於這一點,如意倒顯得十分篤定的說:「這是他一向的習慣,真要有所行動前,他一定會想辦法通知同志們一聲。」說到這裡,如意也彷彿得到了更進一步的保證,甚至能夠擠出一抹笑容來說:「邑塵,你說的對,如果分會那邊有什麼消息的話,應該也會盡快聯絡我,既然到現在仍一點兒動靜都沒有,那就表示信祥他的確是按兵不動。」
「嗯,這下你可以暫時安下心來了吧;這間屋子的租金我一直按月照付,所以你大可以放心的住下來,有什麼需要就告訴百香一聲,她會很樂意幫你的。」
見邑塵已準備要離去的樣子,如意這才想到自己對她的近況仍一無所知,不禁急道:「邑塵,你要到哪裡去?」
「回我當差的地方去啊。」她刻意裝出輕鬆的樣子來說。
「你當差的地方?」如意這才又注意到邑塵的一身男裝打扮。「別只顧著說我的事,還沒問清楚你最近一連串奇怪的舉動與行蹤哩,百香姊也是一問三不知的。邑塵,這陣子你到底在忙些什麼?我三哥他知道嗎?」
「我自己的事,幹嘛樣樣都讓你三哥知道。」連邑塵自己都被這衝口而出的回答給震懾住了,連忙打圓場的說:「呃,我是說,順心與我彼此信任,無論對方在做什麼,自己知不知道,應該都無損於我們之間的默契與信賴。」
「但他說你有好一陣沒有給他捎信過去了,雖然輟學的事是他跟我說的,不過我還是覺得很納悶,所以才會想到趁著這個機會土來一併問個明白。」
明知道順心是好意,如意是關心,但邑底卻仍然無來由的覺得一陣心煩:不,其實原因她是曉得的,正因為曉得,所以才不肯去面對,去進一步的談論,甚至思索啊;
「學堂裡有位從法國回來的老師,夫妻兩人都是畫家,而且中、西畫皆精通,反正畫畫才是我最大的興趣,師母又與我十分投緣,因此我乾脆就輟學,好把省下來的時間,全部拿來跟他們習畫。」邑塵至此終於明白了何謂「情急生智」,不過以她此刻狼狽的心情而言,還無寧說是「狗急跳牆」來得更加貼切一些。
「原來如此,那你為什麼會改著男裝呢?」
「你都不曉得老師家那三個十來歲的男孩有多調皮,為了平常與他們嬉而時方便,再加上畫酉洋畫常常得到外頭去寫生,所以我就跟著他們穿男裝囉;民智尚未全開嘛,老師為著安全考慮,早就要師母每次出外畫畫時扮成男人了,這些衣服便全都是師母借給我的。」
「但這幾天為什麼都不見你回來?」如意又有了新的疑問。
「哦,那是因為老師他們從來不肯收我的學費,說他們因觀念新穎,自前年回國後,常生寂寞之感,好不容易碰上我這麼一個願意學習新事物的學生,等於多了個畫友一樣;但他們客氣,我可不能隨便,對不對?所以平時就常自動幫忙做些雜務,久而久之,便好像成為他們家中的一分子了,偶爾還合忘了我另有租住的房子呢,都虧百香還記得不時過來幫我整理一下,順便也代收些信件。」
如意聽到這裡,總算完全釋疑道:「我猜她一定沒想到這回收到的,竟然會是我這麼大的一個真人。」
見如意好不容易露出跟過往一樣活潑的笑容,邑塵也才跟著笑道:「是啊,你一定嚇了她一大跳。」
等用老師夫婦最近將舉行聯展,所以更需要她幫忙為由脫身離開租處後,邑塵便在外頭的弄口碰上專程等著她出來的徐百香。
「我原本以為你只有畫畫這項才藝呢,賀邑塵,想不到你嘴上的「話」遠比手中的「畫」更精采。」百香打趣著說。
「別取笑我了,行不行?」邑塵封饒式的苦笑著說:「我現在的麻煩還不夠多嗎?」
百香也適時收起玩笑的表情道:「她未婚夫要找的人,會不會就是你心煩的「來源」7」
邑塵的臉霎時褪去所有的血色,連身子都跟著打顫起來。
百香見狀,馬上一臉不忍的走上前來握住她的肩頭說:「別再管能不能為會裡打聽到什麼機密軍務了,邑塵,你還是趕快讓本來就不存在的「朝雨」消失吧;
除非,」她旱就感覺異樣,早就覺得不對了,可是老天;那是真的嗎?那會是真的嗎?「除非你已經對他--」
「不,」邑塵慌忙低圭打蜥她說:「別說,百香,我求求你別再說了。」
她的懇求已經給了百香所不願得到的答案,早知如此,在邑塵最初跟她聯絡,跟她說明自身的計畫與想法時,她就該阻止邑塵那樣做的,就算當初料想不到會有今日的結局,也該在她的神色開始變得迷濛,口氣開始轉為溫柔時,要她及時懸崖勒馬,以保全身而退的,現在這樣……一切可退來得及?
「邑塵,別忘了你們才相處三個多月,別忘了你們的理念不同,別忘了裡頭那女孩的哥哥是你的未婚夫啊;」
「如果我忘得掉那些,你想我還會像現在這麼痛苦嗎?」
「難道說你真的已經愛--」
「不;」邑塵再度迅速打斷她說:「我不知道,我已經什麼都不知道了,只知道如果信祥信中的「新軍統領」真是他,那我就是拚卻了自己現今所有的一切,也要想盡辦法保住他的腦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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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三子,你有沒有看到朝雨?」載皓一進陳家人自據一隅的小小三合院,便忙不迭的問道。
「朝雨?沒有哇,現在都什麼時候了,他怎麼沒會在這裡?」杉才應道:「怎麼?他沒待在「月到風來閣」?」
「如果他在,我又怎麼會來你們這裡找他?」載皓難得煩躁的說:「黃昏時要過去香晉齋那兒時,他明明還在的,只說等我到額娘那兒去後,他也就要到你們這裡來。」
「他是來過沒錯,」小蘭跟著出玨道:「可是在跟娘說了一會兒話之後,就帶著娘到您的居處去,接下來便沒再看見他人了。」
「福嬸跟他說了些什麼?又跟他到我那裡去做什麼?」
「不就是跟他說您快大喜了嗎?今晚福晉請君大學土千金過府來做客;難得貝勒爺您終於肯考慮婚姻大事了,福晉差點沒樂翻了天,這些日子經她慎選下來,免得最恰當的人選便是這位君大小姐,所以要我娘找朝雨拿些他前陣子制的什麼「碎瓊」、「雲英」、「醒心」、「凝和」等等的合香過去,好裝填在香囊荷包內,充做四色見面禮中的一項。」
載皓聞言臉色不禁為之大變,立刻什麼也沒說的便往外頭街去。
「貝勒爺;您要到哪裡去?您忘了您的傘,外頭近下著大雨呢,貝勒爺;」
杉才急急忙忙的想跟出去,卻被妻子給硬忙下來。「小蘭?」
「你重傷初癒,怎好再淋雨?近是讓我去吧,我跟過去看看。」
「貝勒爺健步如飛,你哪裡追得上?」
「至少府裡我跟你一樣熟,再不然,我也可以出聲喊人一起找啊;」
杉才何嘗不知妻子說的全屬實情,便應允道:「好吧,你去追他,不過非萬不得已,你可別扯著嗓門大叫,你也知道貝勒爺他是最不喜--」
「我知道,」小蘭已經打開一把傘,又夾著一把傘,同時往外走說:「貝勒爺是最不喜手下大驚小怪,勞師動眾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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載皓顧不得滂沱大雨,一口氣便奔到後花園裡,雖然不曉得自己的直覺准不准,但他卻記得朝雨曾經說過的一段話。
「心情不好或太想念爹娘的時候,我就到後花園去,假山頂層不是建有一座小閣,叫做「晨星」嗎?朝雨配晨星,剛剛好,往那兒坐上一陣子,就什麼煩惱都沒有了。」
現在的他也有煩惱嗎?所以才會突然消失不見?其實打從昨天傍晚他出外一趟回來後,神情好像就不大對勁了,甚至還連連說些讓他聽了只覺滿頭霧水的話。
「貝勒爺,以後您出府還是別騎馬,改乘轎子,好不好?」
「貝勒爺,您位高權重,難免樹大招風,若是……若是再碰上他人圖謀行刺,像上回那樣,您是不是可以原諒他們或許對您瞭解不深,或許對您有所誤會,或許像那些拳民一樣是被人利用的,恕過他們一回呢?」
「貝勒爺……」
那聲聲開懷、句句叮嚀,簡直快令自己為之瘋狂,不;不行;他不能再放任自己沉溺於那種異常的情愫當中,所以他才會狠下心來,毅然決然的稟告額娘,說他願意論及婚事了。
然而做下那樣的決定後,心情卻依然不得平靜,所以今晚他過去香晉齋用膳時,才會無心與那君家千金交談,甚至連她的長相如何,現在想來都是一片模糊,只覺得心神不寧,恨不得能趕快回住處去,彷彿唯有朝雨的笑店,才能撫慰他焦躁不安的心似的。
而他也因為自己即將娶妻而懊惱生氣嗎?為什麼?只因為自己沒有事先跟他提起此事,所以他覺得不受尊重?唉;連這樣也可以生氣,真是個孩子。
然而自己又為什麼會因他在乎自身的婚事而感到一絲竊喜呢?載皓告訴自己是該遣走朝雨的時候了,否則再這樣發展下去,連他都沒有把握會不會--「朝雨;」晨星閣上那個人影果然是他,他真的在那裡,看來沒已經淋了好一陣子雨了。「朝雨,你在那裡發什麼呆?雨大得很,你知不知道?」
朝雨聽頭著清楚在大雨中叫他的是什麼人後,似乎大為驚恐,竟直往後縮。
「貝勒爺?貝勒爺,你別上來,」但載皓早已開始登閣了。「我待會兒我回去,貝勒爺,我求求您別上來;」
載皓理也不理的仍逕自往上走。「朝雨,你現在就跟我回--」
對視的兩人均震懾住了,尤其載皓更像尾離了水的魚,兀自微張著嘴,卻是連一絲聲音也吐不出來;不;這絕不可能是真的,一切都只是他的幻想,對,一定只是他的幻想,是他朝思暮想後的結果,看來自己真的是瘋了,老天爺……「貝勒爺,我求過您,求過您別上來的。」眼前的人泫然欲泣,由於頻頻後退,竟不曉得自己已退到了閣台邊。
「小心,朝雨;」載皓瞬即衝過去將他攔腰抱住,總算及時化解了墜山之險,並把他整個人緊緊摟進了懷中:老天;他瞪大眼睛俯規著臂彎裡的人兒,是真的,原來這全是真的。「朝雨,你……」
朝雨一咬牙,便猛然反手鎖緊他的腰低嚷:「是的,是的,我是個女人;載皓,你根本不知道眼睜睜著著你去跟別的女子相親,對我來說是多大的折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