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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思賦 第二章 恩怨(1) 作者:唐純
    玉閼氏到底沒有見到單于。

    當夜,藥石罔進,已然油進燈枯的佳人闔然而逝。

    喪儀在我的堅持之下,也算按照禮制,中規中矩地辦了下來。對她生前一直耿耿於懷的被賜他人一事,也算有了一個安慰和交代。

    只可惜,死後再大的哀榮,也抵不過生前所受的驚嚇和冷落。

    玉閼氏身後之事由我一手操辦,冒頓對此恍若未見。對於女人之間的這些恩恩怨怨,他根本無暇顧及。

    他心裡自有他更值得關注更廣闊的天地。

    匈奴歷冒頓三年,草原上最強大的部族——東胡,向新崛起的匈奴,派出了使者。

    東胡使者到來的那一天,正是春雪初融之時。

    晨風起處,青草低首。

    天,藍得透明,鏡子一般,彷彿每天都有人在擦拭。

    闊敞軒亮的金帳之內,古蠡王、骨都侯、千夫長、百夫長、都尉、當戶等諸臣分坐兩邊,個個神情肅穆。居中的坐床之上,冒頓身穿月白色齊膝寬袍,腰間束著一條黑蟒皮帶,領口圈著雪白的狐毛,掛在腰間的寶刀鑲金嵌玉,使得金帳之內的他比平日更多了幾分英姿貴氣。

    此刻,他目視著帳下的東胡使者,眼中精光畢射,霸氣迫人。可臉上卻始終帶著禮節性的和氣的笑容,等候使者開口說明來意。

    帳外。

    「呼倫。」

    金帳宮的主事女官回過頭來。她已經有些年紀了,在金帳宮從一個小僕女升到主事女官,侍候過兩任單于,行事穩妥謹慎,頗得冒頓的賞識。

    她見我喚她,忙立住腳步,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禮。

    我亦對她微微牽了牽唇。自玉閼氏去後,金帳宮裡的一應細小瑣碎事物,雖名義上是由我這個大閼氏管理,而其實,卻多半都由呼倫經手。

    因此,倒讓我們生出一種是主僕又似朋友的默契。

    「這是送進金帳裡去的嗎?」我指著她身後幾名小女奴手上捧著的金盤。

    「回閼氏,這是剛釀好的新鮮馬奶酒,用來款待東胡貴客的。」呼倫訝然一笑。

    我只作不見,拿起金盤上的銀質小酒壺湊到鼻端輕輕嗅了一下。其實,何止是她?連我自己也是不敢相信的。平日裡得過且過,萬事難以上心,可今天偏偏對這東胡使者格外留意,到底是為了什麼?

    「好酒!」我讚了一聲。

    呼倫的笑容裡便有些得意。

    蠻族的馬奶酒,用現代的詞語來解釋其實就是用馬奶釀製的一種酒精含量頗小的飲料。在當時的草原牧區,向來有以馬奶酒招待貴客的習俗。

    然而——

    我瞟了一眼帳內。

    那年輕的東胡使者抬著頭,大咧咧地迎視著冒頓的目光,神情倨傲。對於眼前這位被草原上四處遊蕩的風傳頌成人神合一、銳不可當的匈奴單于,並沒有一絲一毫禮貌性的敬畏。

    我在心裡輕輕地歎了一口氣,將銀質酒壺慢慢放回金盤之上,「把這酒換了吧,換咱們匈奴的火烈酒。

    「什麼?」呼倫顯然是吃了一驚。

    火烈酒!酒興之烈,往往能令初嘗之人如烈焰焚心,飲後醉死三日三夜者,多不勝數。拿這樣的酒來待客,似乎不合禮數!

    我知道她心裡這麼想。

    蠻族人最講究待客之道,只是,今日這客,貴雖貴,卻怕是來意非善啊!

    自從冒頓登基以來,南並河套,西走月氏,平蕖丹,滅白羊……一時之間,匈奴族威名遠揚,疆域空前。

    但俗語說:一山不能容二虎。

    匈奴的快速崛起,難免會引起漠北霸主東胡王的猜忌。此次忽然派使前來,是敵是友實難分清。

    「沒關係,有什麼事有我擔著呢。」我對她鼓勵地一笑。

    大約是我的笑容起了安定的作用,呼倫想了一想,亦笑道:「今日在座的都是咱們匈奴的大英雄,這馬奶酒的確不足以助酒興,還是大閼氏心思剔透,想得周到。」

    說罷,領了幾名女奴躬身退去。

    然而,她那一聲大閼氏卻讓我苦笑連連。沒錯,我是匈奴的大閼氏,是大單于冒頓的妻子,正因為我的這個身份,所以我才能率性而為,輕易改變匈奴歷來的規矩。

    同樣,也是因為這個身份,令玉閼氏耿耿於懷,抱憾終身!

    然而,我卻又是為了什麼要站在這裡,佔據著這個名不符實的名位呢?

    我心中一黯,抬起頭來,目光穿過高高捲起的帳簾,注視著金帳內那個高高在上,睿智威武的男人。

    這個人,我曾經依賴於他,也曾深恨過他。如今,看著他,卻反而辨不清到底是感激多過憎恨,還是憎恨更勝於感恩?

    「你胡說,頭曼單于什麼時候答應過要給你們這群狼……」驀地,一名千夫長暴起大喝。

    我的心猛地驚跳了一下,下意識地向前跨了一步。

    耳中聽得帳內一片鬧哄哄的怒吼聲,「一千匹駿馬!你小子是不想活著走出這頂大帳了!」

    「讓你那王八蛋大王找閻王討去!」

    我面色陡變,急忙抬眼去看冒頓,只見他輕輕揮了揮手。

    帳內一時俱都沉默下來。

    雖是沉默著,但那劍拔弩張的氣氛卻反而越發明晰。

    我心跳如雷,兩隻手在身側緊握成拳。那種屏息靜氣的緊張,彷彿讓我又回到了等待高考錄取分數線下來的那個夏天。

    冒頓,冒頓,眼前的形勢你可明白?

    我無聲地翕動著嘴唇。

    在我的記憶裡,雖然對匈奴與東胡的這段歷史,印象比較模糊,但是,兩族的現狀卻是實實在在擺在眼前的。匈奴年年征戰,兵勢正弱,而東胡卻是養精蓄銳,有備而來。一旦開戰,吃虧的肯定是我們。

    冒頓的目光彷彿終有所覺,淡漠冷定地從我的頭頂掠過,似有寒意,凌凌滲入肌膚。

    我的心陡然一寬,同時,卻又一緊。

    他明白!他完全明白!

    我的顧慮也是他的顧慮!

    正因為有了這些顧慮,所以他必須忍耐!

    不是掌握了全族人生殺予奪的權利,便可以睥睨一切,唯我獨尊。

    只是如清風般漫掃而過的一個眼神,我已能明瞭他心底全部的痛苦、怨憤、哀傷。可是,讓我不明白的反而是我自己。

    我到底是怎麼了?

    難道,看到冒頓不得不低下他那顆高傲的頭顱,看到殺死子霖學長、逼死蕖丹的人,在比他更強悍的勢力面前,悲屈憤懣。

    我不是該感到高興?該額手稱快嗎?

    為什麼反倒急急忙忙地跑來想要向他示警?唯恐他做出衝動的決定?

    為什麼?

    這到底是為什麼?

    「閼氏?」驀地,有人小聲將我喚醒。

    我猛回頭,對呼倫露出一個感激的微笑。

    她面不改色地對我施了一禮,才帶著一群身披白紗的年輕女奴們逶迤走入大帳。長袖舞了起來,美酒斟滿了金盃。濃烈的酒香霎時盈滿了整個大帳。

    心裡原本都有些憋屈的蠻族武將們均不曾在意待客的酒有什麼不同,只是一仰脖,將大杯烈酒傾入喉中。

    火燒一樣的滋味順著喉嚨滾落腹中。

    東胡使者亦與眾人一同端杯,欣然而飲。卻猛然間臉色漲得血紅,雙手用力卡住自己的脖子,不停地咳嗽起來。

    「哈哈哈哈……」帳中猛然爆發出高亢的大笑聲。

    使者躬著身子,只覺得從嘴巴到胃裡,都像是有火在燃燒,那酒竟像是要把五臟六腑都灼穿了似的。

    匈奴武將們的大笑聲更是令他羞怒難當,卻說不出話來。

    帳中壓抑苦悶的氣氛稍稍有些緩解,因為東胡使者的狼狽,而讓這些質樸的武將們舒出胸中一口怨氣。

    但也僅僅只能如此了。

    匈奴的上千匹駿馬也只能眼睜睜地雙手奉送給了如狼似虎的東胡人。

    笑過之後,又是一陣沉默。

    那些蠻族漢子們低頭喝著悶酒,誰也沒有說話。

    我輕輕吐出一口氣,悄然向帳外退去。

    卻驀覺脊背一涼,我能清楚地感覺到,冒頓的目光正冷冷地落在我的身上。

    我苦笑了一下,低頭想了一想,終究還是慢慢折回身來,朝著座上之人躬身施了一禮。

    禮行了下去,卻並沒有人命我起來,我只得低頭望著自己的腳尖。感覺頭頂上那一股寒意一直逼了過來,似要逼入心底裡,將我整個人看個通透一般。

    我忍不住歎了一口氣,耳中卻聽得「匡啷」一聲,似有人打翻了金盃。

    帳中諸人俱是一驚,我更是詫異得再也顧不上什麼禮節規矩,猛然抬頭朝聲音傳來之處望了過去。

    竟然是東胡使者!

    捧不住金盃的人竟然是東胡使者!

    這一變故讓所有人都愣住了。

    即便是烈酒再難以入喉,他也不可能失態到如此地步呀。

    如此藐視匈奴王的尊嚴,他當真是活得不耐煩了嗎?

    我正自皺眉,猛然間觸到使者的視線,那人便直愣愣地看著我的臉。這一下,連斟酒的女奴也露出了驚訝的表情。

    我一愣,正不知如何自處。

    冒頓的聲音冷冷地傳了過來:「你下去吧。」

    我趕緊收回視線,低頭快步走出大帳。

    然而,身後那兩道交織的目光卻如影隨形,激得人背心隱隱發寒。

    草原上的雨說來就來,早起還是晴朗的天空,不知何時醞釀起雨意,濃雲遮蔽了天幕,風裡挾裹著濕意。

    連整個天空都彷彿沉沉地壓了下來,壓在王庭每一個人的心中。

    入夜,白帳。

    燈燭一盞一盞點亮,飄曳的燭火搖晃出一絲絲溫暖的脆弱。

    桌子上面的菜已有些涼了,卻分毫未動。茉葉進來溫了幾次酒,酒壺裡也還是滿滿的,她臉上未曾流露出絲毫詫異的神色,仍然只是邁著像貓一樣輕的腳步,靜悄悄地退了出去。

    老實說,我肚子不餓那是假的,可是,面對著冒頓那一張陰森森的臉,再美味的食物也難以下嚥。

    自從白羊一行回來之後,冒頓就沒有踏入過白帳半步。

    今日來此,大約也是為了白日裡我擅闖金帳宮一事吧。

    只是,他還沒有想好怎麼開口,我也不便自起話題。

    枯坐半晌,百無聊賴。

    我自斟了一杯酒,托在掌心細細地看。

    「這酒很好看?」

    驀地一聲,我嚇了一跳,手腕一抖,杯中的酒灑了幾滴出來,白色的酒汁在豆青色的衣袖上暈出幾點深青的水漬。

    我怔怔地瞪著那些水漬,有些不可置信。

    半晌,忽然失笑了。

    奇怪,我緊張什麼?

    跟冒頓劍拔弩張地對峙也不是一次兩次了,怎麼反而他越是沉默,我越是沉不住氣了?定一定神,我揚聲喚:「茉葉」。

    茉葉匆匆而入,我還沒來得及讓她為我更衣,冒頓已然吩咐道:「把酒菜都撤下去吧。」

    我又是一愣。

    卻到底還是忍住了,什麼都沒有說。

    撤掉就撤掉吧,不過是一頓晚飯,不吃也不至於餓死。

    我索性站了起來,自去內帳更衣。

    卻未料,人剛站起,手腕突然被冒頓捉住,「我帶你去個地方。」他止住我的發問,不由分說地拖了我的手,走出白帳。

    帳外侍衛與奴隸頗多,見我們出來,紛紛避讓行禮。

    他卻仿如未見,一徑地拖了我朝前走。

    他的腳步有些快,我幾乎跟不上,在後面有些跌跌撞撞的。

    心頭不由得有些驚窘。

    夜深了,山雨欲來,他這樣拖著我,到底要去哪裡?

    但,去哪裡都好吧,我不是早已不在乎個人的生死了嗎?

    驚疑不定之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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