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愕然瞪大了眼,不可置信地看著前方馬廄裡的那一團火紅。
彤雲?
不不不,那麼一錯眼的工夫,我幾乎以為是彤雲回來了,但,它不是,它只是另外一匹馬!另外一匹汗血寶馬!
從前,全匈奴也只有彤雲那麼一匹,老單于把它賜給蕖丹,蕖丹又送給了我。我卻讓它倒在月氏人的弓弩之下。
如今,冒頓又去哪裡尋了另外一匹?
「不想上去試試?」
我默然,轉身朝回走。
走兩步,忽聽一聲清越的馬嘶,身後蹄聲得得,亦步亦趨。
我忍不住回頭,冒頓在馬上笑。恍惚之間,時光倒轉,我彷彿又看到了第一次用鳴鏑箭射殺雪瞳的那個冒頓。
那時候,他也是這樣騎著馬,睥睨著馬下的我。
似笑非笑的表情。
而我,卻總是弄不清楚,那笑容背後,到底藏著一些什麼?
「上馬。」他語氣淡然,卻又含著一絲毋庸置疑的威嚴。
我搖了搖頭,「單于好興致,只可惜,夜深了,並不是跑馬的好時機,恕曦央不能奉陪。」
一個「陪」字還含在嘴裡,驀地,被一聲驚呼所代替。待回神時,才發覺,我整個人已離地而起,被他撈上馬背。
「駕」的一聲,汗血馬四蹄如飛,宛如離弦的箭一般射入潑墨般的濃黑裡。
夜靜無聲,深黑色的天空中沒有一顆星星,唯有一彎冷月斜斜地掛在天邊,遠山巨大的山影蜿蜒匍匐在冷月之下。
「看見了嗎?翻過那座山頭,你就可以去到你夢想中的地方。」清冷的大地上,冒頓揚鞭指著遠方。
我一手牽著韁繩,順著他馬鞭所指的方向望著遠方目力所及之處那一團模糊的天。良久,才喃喃地問:「那邊……就是中原?」
「是的!那是我們從來沒有去過的地方!那裡有房舍有道路有農田,那是跟匈奴完全不一樣的民族,過著與匈奴完全不一樣的生活。你說,總有一天你要去那裡看一看,才不枉來這世上一遭。」
我一怔。這些話都是我曾經說過的。我曾經那麼希望,有一天能夠擺脫這裡所有的牽絆與糾葛,回到一千多年前的家鄉。
中原,那是我的家。
雖然不是未來的那個家,但那裡才是我的民族,我的根。
「你的意思是……讓我走?」
人真是奇怪的動物,以前,千方百計想要離開,可是,真到了要離開的那一刻,才發覺,匈奴的一草一木也是那樣親切熟悉。
冒頓似乎是笑了一下,只是那笑容裡有更多嘲諷的意味,「我忘了,你留著這裡是為了報仇,如今,仇還未報,你怎麼捨得走?」
報仇?
哦,對了,報仇!
眼前的這個人,是我的仇人呢。
我望著他臉上如刀刻斧鑿般堅毅的線條,有些苦澀地想起。報仇的信念,一度是我賴以生存的唯一信仰。
可是,仇恨究竟讓我得到了什麼?
我自認為是受過高等教育的現代女孩,不同於那些只懂得打打殺殺的蠻族漢子,可是,我所做的那一切,又與他們有什麼不同?
不,是比他們更要卑鄙和殘忍吧。
我的仇恨,殺死的是毫無還手能力的嬰兒,是用嬌縱武裝著外表,對自己的命運毫無把握的無辜的女子。
這一切,都是因為眼前的這個人。
是因為他,我的心才由光明墮入黑暗。我不再問心無愧。
我心裡充滿了負疚感。
「現在,我給你一個報仇的機會。」冒頓說著,「刷」一下從鞍袋裡抽出一柄長刀,刀身黝黑,只有刀刃處泛著青寒的冷光,讓人不寒而慄。
我下意識地用手遮眼,再看時,那瑩瑩青光已送到我的眼前。
我詫極失笑,「難道我對單于的恨還需要用這把刀來試探嗎?」
冒頓不語,沉著臉反轉刀柄,送到我的手邊。
我再也笑不出來,看看冒頓,再看看青瑩瑩的刀鋒,我伸出手,緊緊地握住刀柄。那一瞬間,冒頓的眸中彷彿有些什麼,一倏而過。我來不及思索,也不想去分辨,如今,大好的時機擺在眼前。
且不問冒頓這樣做的用意是什麼,只要我的手往前輕輕一送,這吹毛斷毫的利刃就可以要了仇人的性命!
我的手指不由得拽緊了,緊得有些痙攣。
刀,彷彿有千斤重!
「為什麼?為什麼你要這麼做?」我不得不用兩隻手來握刀。
「從這裡刺進來,你就可以了無遺憾,從此以後,你一直想要的生活就在前方等著你。」
我一直想要的生活?
「你懂什麼?你知道我想要的是什麼嗎?我要回家,我想要回家,是不是殺了你我就可以回家了?」我的生活是萬家燈火中那一盞溫暖的橘色光芒,那裡有爸爸,有謝姨,有我心愛的電腦……
冒頓不懂,他不會懂。
「我要回家,你可以讓我回家嗎?我要回家。」我逼近一步,雙手抖顫得厲害,整個身子,最後連嘴唇、嘴裡吐出來的話音都是顫抖的。
冒頓看我的眼神透出一抹憐憫的無奈,身子卻像挺拔的高山一樣一動也不動。
他不動,我也不動。
可是,那薄薄的鋒刃卻在夜風裡抖出「嗡嗡嗡」的顫聲。
他的聲音似乎柔和了一些,聽起來不像刀鋒割裂風聲時那般刺耳,「如果你今天下不了手,我可以讓你把機會存起來,有朝一日,我會去中原,去看一看你所說的迥異於大漠的秀麗山河,到那時,你可以再來向我討還。」
等等,他說什麼?
我用力眨了眨眼,眨去眼睫上礙眼的水汽,「你的意思是,你、你會進攻中原?」
冒頓沉默了一下,而後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我以前也見過許多中原人,甚至,就在王庭也庇護了很多避難到此的趙國人,我對他們並沒有產生特別的興趣。可是,自從聽過你所描述的中原之後,我才發現,在草原以外,長城以南,還有這樣一個富饒繁華的國度,那裡同樣有肥沃的土地,有雄偉的高山,有寬廣的江河。你,想要去見識這個未知的國家,而我,想要征服!」
我的心激烈地撞擊著胸腔。
原來是我!是因為我一直在宣揚讚美中原的錦繡富饒,才讓冒頓對中原產生了猶如餓狼般的強烈野心。
那麼,未來的白登之圍,冒頓寫給呂雉的挑釁信,都是在此刻埋下了災難的火種?
突如其來的強烈的震撼令我呼吸困難,心臟彷彿被什麼東西給攫住了。
他不能死!
冒頓不是這樣死的。
他不能死在我的手下!
如果歷史因此而改變,那麼,未來的某些東西也將會消失在時空的罅隙裡。或許不會有我,不會有學長,更不可能有學長的靈魂附身於霍戈這件事,那麼,我所堅持的仇恨又是什麼呢?
我的手戰慄著,幾乎握不住刀柄。
「為什麼?為什麼你要這樣做?你認定我不會殺你嗎?」
為什麼我總是被他看穿?而我,卻始終看不透他。
多麼不甘心呵!
雖然我沒有想過要以這樣直接慘烈的方式來結束他的生命,但是,我也無法忍受他就在我的刀下,我卻無法將刀鋒再推進一寸。
為什麼要我做選擇?
為什麼?
一隻手輕輕地握住了我的手,穩穩地托住。
冒頓的神情有一絲奇異的溫和。
「這把刀你先留著防身,騎上快馬,一日一夜可以翻過那座山頭,趁雨還沒有……」他的聲音驀地凍住了。
恐懼像一隻冰冷的手緊緊攫住了我的心臟。
我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只覺得背後突然有一股大力將我往前推了一尺。僅僅就是那麼一尺的距離,黑暗中只聽得「嚓」的一聲,是刀鋒切入韌甲的聲音。
「不,不是我,不是我……」我腦中一片空白。
冒頓的面容隱約變得猙獰。
是痛?還是怒?
我來不及細辨,手上一輕,身子已被冒頓猛地推離開去。
我張皇回顧,夜色裡,十幾道人影宛如鬼魅般悄然靜立。他們穿著黑甲,整個臉隱在黑色的頭盔裡,看不清面容。
細雨,悄無聲息地落了下來。
我忍不住打了個冷顫。
「你們是什麼人?竟然敢在王庭撒野。」
冒頓以刀指地,冷冷地喝問。
沒有人回答,那些人悄然掩近,動作整齊,配合默契。
雨點打在他們的黑甲之上,反射著清冷的寒光。
我的頭皮陣陣發麻,忍不住看了汗血馬一眼。
冒頓沒有轉頭,但卻像是已看到了我的動作,「你走,往南走。」他的聲音低沉而堅定。
他又是那個冒頓了,面對千軍萬馬亦不動聲色的冒頓。
我看著他的側臉,他的表情冷靜得有些冷酷。
我咬一咬牙,一把握住韁繩,翻身上了馬背。
不管那些黑衣人是什麼人,他們的目的是冒頓。
而我,只要驅動這匹大宛名駒,就可以逃離這裡的一切,恩恩怨怨,再也與我無關。
就在我騎上馬背的那一剎,黑衣人發動了攻擊,鋼刀撞擊著雨絲,雨花飛濺。
雨滴落在我的頭上、臉上、身上……冰涼入骨……
我閉上眼睛,感覺雨滴混著面頰絲絲滑落,像淚……更像血……
刀鋒攪動空氣,在周圍流動,發出低而尖銳的嘯聲。
有人撲跌在地,有刀脫手飛出,風中的血腥味似乎更濃了。
「你還不走!」冒頓大吼。
我猛一提韁繩,紅馬長嘶一聲,扭頭衝入血雨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