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伸在半空中的手彷彿有千斤重,在空中定格,然後慢慢地慢慢地不勝重荷般垂了下來。
已經箭在弦上的匈奴士兵們面面相覷,有人機械地垂下了手中的弓箭,也有人仍然舉著弓箭,可箭頭卻偏移了方向,不知道該指向何方。
霍戈冷笑一聲,「霍」地將戰刀抽了出來。
「衝!」
戰鼓擂了起來。
東胡的哀兵們高舉手中的長槍衝殺出去,襲向匈奴軍隊的外圍。兩軍迅速絞殺在一起,因為沒有主帥的命令,匈奴的方陣很快被衝破了一個缺口,東胡軍直插入內,愈戰愈勇,匈奴的陣形被狠狠撕裂了。
兩軍才一交鋒,東胡軍似乎已取得了極大的優勢。匈奴自亂陣腳,前面一撥箭手還未退下來,後面一撥已擠了上去。
一名匈奴少年奮力隔開直削到冒頓頭頂的長刀,大喊一聲:「單于!」
冒頓猛然一震,神情瞬息萬變。
「保護單于!」更多的將領嘶吼起來。他們從來沒有見過他們的英雄在戰場上猶豫遲疑。可此刻,片刻的猶豫即是死。
無數道浴血的身影在他的身邊衝殺、落馬……鮮血浸透戰衣……他們將每一道斫向冒頓的長槍挑開去,卻無半招回護自己。
冒頓挺拔的身影在晚風中劇烈一晃,他看著我的眼神如同隔著千萬年歲月的塵埃。塵埃落定,我心頭一片幽涼。
冒頓,我終將死在你的鳴鏑箭下。
我望著他,幽靜地笑了。
長空萬里,歲月千年。我心裡忽然有了一個荒謬的想法,我和冒頓各自行了漫長的路途,跋山涉水,千里迢迢,為的就是在此刻給彼此留下隱忍不捨的一眼,然後告別,再各自行走於自己的軌跡。
我的笑容慢慢綻放,一絲一縷,脈絡分明,如午夜盛放的優曇花,開到極至也只為了下一秒的凋零。
冒頓的臉色陡然刷白,他明白我的心意。
雕花硬弓從鞍邊取了下來,鳴鏑響箭從箭壺裡抽出,搭在弦上。一向沉穩的手臂卻像是壓著沉重的壓力,難以舉起來。
有你待我如此,已然足夠。
有時候,活著,比死亡需要更大的勇氣。
我有足夠的勇氣赴死。
我的笑容淡遠清淺。
最初大喊「單于」的那個少年,勉力撞開一名偷襲的東胡士兵,手中的刀砍向另一名近身搏擊的敵人,因太過用力,鋼刀深入骨骼,難以拔出,而那被撞開的士兵再度挺槍刺了過來,長槍貫體而入。而他,還保持著拔刀的姿勢,久久不倒。
冒頓大吼一聲,手腕劇烈地一顫,鳴鏑箭脫弦而出,帶著尖銳的嘯音刺破長空……
天神之子,草原上最英勇偉大的戮戰之王。絕不會讓任何人任何事牽絆住他橫掃草原的決心。
唯有掃除障礙,用他手中的箭親手掃除。
響箭「咄」的一聲插入氈車的木轅上!
匈奴的箭手都愕然怔了一下。
竟然會射偏,冒頓手中的鳴鏑箭竟然會射錯了方向。
溫潤的感覺漫上我的眼眶,我仰頭,舉目望著昏黃的天空。
在同一片天空之下,我記得那個男子曾經傲然對我說:「男人的戰場上有著你永遠不會明白的信仰、執著與榮耀。」
那麼,冒頓,為了你的信仰與榮耀而戰吧。
我雙手握住插在木轅上的箭羽,猛力抽出,手腕翻轉,鐵箭急速刺入胸口,一箭穿心而過。
我聽到血從胸腔裡噴出的聲音,我聽到風從髮梢拂過,我聽到雪花在白雲深處歎息……天地都在旋轉,我自倒轉的時空裡看著冒頓,他失控地大吼著,如負傷的野獸。
他向我奔過來,中間隔著數以千計的刀槍劍戟。
我想墜落得慢一些,再慢一些,可我的神志漸漸模糊,寒風把我體內的血液一點一點變得冰冷。
等不到了,這一眼之間的距離。
越來越多的東胡兵落馬,越來越多的東胡兵衝到我的眼前。
別了,冒頓。
我疲倦地閉上眼睛。
多麼遺憾,我甚至來不及告訴你,我的名字叫做——
丁可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