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沐香提著一方小包袱進入雋王府的那一刻起,她感覺心裡有一塊地方被狠狠地撞擊,不痛,只是直接死去。
「沐香拜見王妃。」年輕美麗的姑娘對著她盈盈跪倒,柔弱的姿態像極了風中的細柳。
承璿在一旁靜靜地看著眼前這一幕,或許,他也在賭吧,賭玉蓮會不會因為這個衝擊而流露出她的真性情。
他不願只看見她吞忍一切、故作冷靜的模樣,雖然這樣做是利用了無辜的沭香,但是,他仍是沒有力挽狂瀾,眼睜睜的讓一切發生……
這是他的自私。
「太后娘娘將沐香給了王爺,從今爾後,沐香就是雋王府的人了,沐香一定會盡力服侍王爺的,請王妃放心。」
聰明伶俐的少女呵,說的話字字句句都是那麼周全妥貼,又適度地彰顯了自己的後台,要身為正室的她,不要以為她是個沒名沒分的侍妾,就可以為所欲為的欺凌。
玉蓮不自覺地苦笑了下。
她不會,也不敢。
畢竟她早就敏銳察覺,在下人的目光中,在失去雋王寵愛的王府裡,她已經什麼都不是。
半響,玉蓮終於開了口,語氣客套、疏離,沒有半點情緒。「沭香姑娘不必多禮,此後就將雋王府當作自己家裡吧,王爺身邊事,就靠你應承了。」
「沐香自當遵命。」沐香甜甜的笑。
看見沐香笑得燦如春花,玉蓮心中又是微微一刺,血好像要流出來的感覺,她縱然可以裝作無感,卻不能再待在原地,—個轉身,她不看承璿,筆直地走了出去。
「夫人,您……王爺……」沐香一愕,正要開口的時候,承璿霍然起身,想也不想便越過沐香,直接追了過去。
玉蓮穿過明堂,走進後花園,園子裡奇花異草盛開爛漫,她卻目不斜視,逕自往迴廊延伸處走去,不久,身後便傳來承璿的聲音,他追趕而來,不讓她有片刻寧靜。
「玉蓮。」
他喚她的名。
「玉蓮!」對她的置若罔聞,承璿提高了聲音,但玉蓮卻未因此停下腳步,相反的還走得更快了。
「站住!」承璿加快腳步,搭上她的肩,用力一轉將玉蓮的身子整個扳轉過來,語氣有著怒意。「你以為只要走開就沒事了?你以為你走得掉?」
玉蓮一怔。
他說的沒錯,不是走開就沒事了,從八人大轎把她送進雋王府的那天起,她的一生就根著在這裡,即使她躲到任何一個角落,都還是在王府的領地,連她的心也……
「太后把沐香賜給我,你沒有什麼話要對我說嗎?」
承璿緊緊地拽著她的手腕,他實在搞不懂這女人,前一陣子她不是還想著要生下王府繼承人嗎?現在呢?
被他擰著的手都發疼了,玉蓮這才想起什麼似地輕嚶了一聲。「啊……臣妾是有話說。」
承璿等著她開口。
「臣妾祝王爺得擁新歡,祝王爺和沐香姑娘百年好合。」
「就這樣?」承璿試圖從她的眼神中搜尋出一絲妒意、一絲怒氣,但他看到的卻只有空白。
「王爺還想聽什麼好聽話呢?」玉蓮微微歪著頭,問他。
承璿狠狠地瞪著她,抬起她的下顎,斬釘截鐵地道:「玉蓮,別考驗我的耐性,只要你現在說個不字,沐香就會立刻消失,你為什麼不……」
「她的去留怎會是我來決定?」玉蓮驟然打斷他。「沭香也是一個人,不能呼之即來揮之則去,王爺既然要了她,就好好的待她吧,她聰明蕙質,不會成為第二個我。」
「你……」承璿突然有種想要狠狠掐住她脖子的衝動,她的冷淡代表了她沒有心、沒有情,甚聖高傲到連流露妒意都不屑。
「玉蓮有些乏了,請恕我先行告退。」微微轉身,掙開了他霸道的箝制,承璿這次卻沒能再抓住她。
他不懂,他到底……做了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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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此以後,夫婦的世界多了一個人,玉蓮與承璿之間越來越形遙遠,取而代之的,是沐香的笑聲。
她年輕又有朝氣,無論看到誰總是主動問安幫忙,玉蓮的冷漠和總是笑臉迎人的沐香比起來,自然是後者受到更多的友善對待,儘管小翠幾次暗示明示,玉蓮卻置若罔聞、漠不關心,像王府裡的一縷遊魂無聲來去,冷清的生活要不讀書、要不種花,正如同這日,她斜倚在桃花樹下,看書看乏了,竟不知不覺地瞇上眼睡著……
一個人輕輕地走了過來,抽開她手上的書卷放在一旁,解下自己身上的斗篷,蓋在她身上。
許是夢鄉過甜,玉蓮沒有絲毫醒來的跡象,那人眼裡流洩過一絲無可奈何,慢慢轉身,卻看見身後站著小翠。
示意她噤聲,小翠連忙摀住了嘴,直到兩人走到確定下會吵到玉蓮的迴廊裡,小翠方才慌忙請安。
「王爺……」
「王妃一直都這麼打發日子嗎?」承璿狀若不經意的問,但不需要小翠回答,他卻一直知道答案。
在不被玉蓮發覺的情況下,他曾經偷偷去看過她,但隔著遠遠的距離,他看到的玉蓮沒有出聲,也沒有動作,手裡拿著一本書,眼神卻不在書本上,反倒靠在垂柳邊枯坐,那形神模樣總像一幅靜止的畫,孤單寂寞到令他……不忍心。
「回稟王爺,是天氣好的時候夫人才偶爾出來坐坐,多半時候她都待在花房裡。」小翠如實回答,試圖替主子向王爺求情。「王爺,其實夫人她……是很寂寞的……請恕奴婢說一句僭越的話,您實在不該這樣待她……」
承璿不語。
他的身邊有沐香,就憑這一點,他知道玉蓮不可能服軟,她有著自己無聲的堅持,不管流言蜚語、不管物換星栘。
最終承璿仍是什麼都沒有做。
但他的鬱鬱不樂卻全看在沐香的眼中,沐香深知自己的角色舉足輕重,她是皇太后派過來的人,太后對王妃異常的討厭,自然也盼望她得到承璿的寵愛,但是進入王府幾個月,承璿卻不曾碰過她,反倒時常有意無意地左顧右盼,有幾次王妃不意從他倆眼前走過去時,承璿還目不轉睛的看著那個冷漠沉靜的女人瞧;正如同此時此刻。
「王爺,您在找誰哪?」
跟在承璿身邊,看到他又不自覺的四處張望時,沐香試探性地問著,果不其然話一出口,承璿的眼睛便立刻瞟向他處。
「您好像很久沒去看看夫人了?」她又問。
承璿沒有回答,質心卻是緊皺的。「沒你的事,不用多管。」
沐香咬了咬下唇。「沐香惹王爺生氣了?」
「你做好你的分內事就足夠,其他的事不用多管。」
語翠,承璿逕自走開,不料沭香竟突然追上去,橫身擋在他面前。
「王爺的事就是奴婢的分內事!」
無視於承璿的錯愕,沐香的眼睛一瞬不瞬地看著他。「太后把沐香給了王爺,沐香從此就是王爺的人了,可是王爺卻正眼也不瞧我一下,這教沐香情何以堪?」
承璿笑了,但很明顯不是開心的那一種。他輕佻地拾起沐香的下巴,湊近她的鼻尖與她對視。
「太后將你賞來是賞來了,可本王愛把花瓶當夜壺用,你也管不著吧?」
他輕聲細語,卻極盡苛毒之能事,沐香臉色當場唰地慘白,承璿一聲冷笑,撒手而去。
沐香呆站在原地,連追上前的力氣都沒有了,當好不容易終於回過神來,轉身準備邁步時,竟正好對上玉蓮的目光。
她站在遠處,眼神幽遠深長,凝住不動,宛如石雕木像。
一瞬間沐香明白她誤會了什麼。
嘴角淺淺勾起,她雙手搭在腰側,款款欠了欠身子,露出朝花般微笑,如同贏家一樣。
對無從得知兩人對話內容的玉蓮來說,那無異於一種勝利的炫耀,畢竟在她看來,承璿的動作等同於挑逗……
「夫人,您在看什麼哪?」
小翠的聲音將她拉了回來,再細神一看,沐香已不在原處。
「夫人,自從那狐狸精來了王府,王爺就對您不理不睬的,您怎麼不想點法子呢?」小翠看在眼底急在心底,終於忍不住開口抱怨,玉蓮不答,默默朝花房的方向走。
「夫人,夫人……」小翠跺了下腳,真是皇帝不急急死太監,她跟在玉蓮身後,亦步亦趨。「不是奴婢愛多嘴,前些日子上頭打賞的貢品,王爺一樣也沒給沐香,倒全往夫人房裡送了,這證明王爺對您還是有情分的,您還是……」
「那也不能代表什麼。」玉蓮淡淡地回答,腳步未曾停。「小翠,別再說了,我不想聽。」
「夫人,難道您要這樣繼續跟王爺嘔氣下去嗎?」
「我並沒有跟王爺嘔氣啊,你想太多了。」玉蓮仍是一貫的平穩。她是沒有跟承璿嘔氣,他們只是,只是互不搭理而已。
走進花房,小翠還想跟上來,她卻制止了她。
「讓我一個人靜一靜吧!」
「夫人……」小翠無論如何還想再說,玉蓮卻把門掩上,不看不聽也不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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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
王府的後門悄悄的被打開,一個圍著斗篷的人從裡頭走了出來,那人左顧右盼,確定四下無人之後,方才邁開步伐往前走。
一路上這人沒有半點遲疑,馬不停蹄地穿過大街小巷,路越來越小條,走了約莫半個時辰,才終於在一棟破破爛爛的小屋子前面停下來,小屋裡有微弱的燈光,那人頓了一會兒才伸手敲門。
沒有人回應,但木門卻應聲而開,出現在後的,是一個約莫十六、七歲的英俊少年。
「終於來了。」
少年往後讓了幾步,那人順勢走入屋中,一站在光源下,便伸手揭去頭上的帽子,一張與少年極其相似卻更形美艷的臉孔出現在燈光下,竟是前不久才進入雋王府的沐香。
「子戊……」看到少年,沐香頃刻淚濕了眼眶。「子戊……這些年來,你還好嗎?」
少年頓了一會兒方才醒過神來,雖然沒有像沐香一樣哽咽,但眼眶亦是紅了。
「很久沒有人這樣叫我了。」他歎了口長氣。「姊姊。」
「子戊……」沐香激動得抓住弟弟的雙手,幾乎快要站不住。「終於見到你了,我終於出來了,從那個不見天日的鬼地方……我忍耐了這麼久,終於……終於……」
「姊姊……」子戊憐憫地看著這個打從小時後就別離至今的胞姊,心中也有說不出的感慨。「你受苦了。」
沐香拾起頭,淚中帶笑。「不,我不苦,倒是你,這幾年來的生活一定很不好過吧?」
「那也都是過去的事了,多說無益。」子戊年輕的面孔有著異於同輩人的成熟堅毅,想來過去必是顛沛流離,受盡了人間冷暖,一想起他在宮外吃苦,做姊姊的沐香更是心痛難忍。
「是姊姊不好,沒能好好照顧你……」
「別這麼說。」子戊用力握了握沐香的手,彷彿想將自己的力量傳到她手中。「你不也以自己的方式在努力活下來嗎?都過了這些年,我們姊弟還能再相見,已經很不容易了啊!」
「你果然長大了,說話就像個真正的大人呢!」
「本來就是大人了。」姊弟倆相視而笑,尤其是沐香,能夠看見朝思暮想的親人,她比什麼都高興。她連忙拉著子戊站到燈旁,想要更仔細地看他,
「來,讓姊姊好好的瞧瞧……真是不可思議,才幾年的時間,你長高了、也變俊了呢!」
子戊微微一笑。「姊姊也是,姊姊變得更漂亮了,我方纔還差些認不出來……而且……」頓了一會兒之後,他續道:「姊姊也終於進入雋王府了……」
沐香聞言,慎重地點了點頭。
「那麼,你也已經順利的被安插到王爺身邊了?」
「嗯。」
「太好了。」子戊高興得喜形於色。「我就知道這一天一定會來的。」
「我也期盼了許久。」沐香歎了口氣,後像突然想起什麼。「我拜託你的物事,你可準備好了?」
子戊從懷裡摸出一個小紙包,輕輕巧巧地擱在桌上。
「都在這兒了,姊姊你見機行事吧!」
沭香伸手將紙包給摸了過來,端詳了一會兒後才慎重的放進懷裡,然後便站起身來。
「我得走了,不能出來太久,萬一被人發現可不大妙。」
見她行色匆匆,子戊送到門口,臉上難掩擔心神色。「姊姊……」
沭香回過頭來,微微一笑,伸手拍了拍他的面頰。「放心吧,我不會有事的。」
語畢,她再度將斗篷帽立起,蓋住半張臉後,便直接離去,子戊站在門口目送姊姊的背影,久久沒有移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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數日後。
天氣乍暖還寒,玉蓮一太早起來就覺得不適,想喚小翠來,這才想起小翠告假回老家探親去了,雖然王府裡最不缺的就是可以使喚的下人,但由於她素日好靜,身邊除了小翠就沒再特意安插別的婢女,這會兒一時也沒有傳他人過來的打算。
沒辦法,她勉強起身,想摸一件衣服套上,卻無意中發現自個兒手上抓著的,是一件虎皮斗篷。
這件斗篷不是她的,但在某日卻突然出現在她身上,那時面對小翠欲言又止的神情,她什麼都沒有問。
手指輕撫過斗篷上柔軟溫暖的皮毛,她小心地將斗篷收起來,像收起默默的溫柔。
也許承璿只是同情她吧,但這也就夠了。
對自己無聲的笑笑,她略過了斗篷,拿起另一件披肩搭上便走出了房間,風來得又急又冷,讓她連打了好幾個噴嚏。
「還是到廚房去要碗薑湯罷……」一邊自言自語,玉蓮一邊往後院的方向走。
待她走到廚房附近,發現平常總是人來人往的廚房裡此時居然沒有半個人。
「怎麼回事?」納悶地走進廚房裡頭,她突然聽見一聲驚喘,接著不知道是什麼東西掉了下來,一個人影慌慌張張地蹲下來撿拾,玉蓮看清後不由微愣。
「沭香?」
只見沐香慌亂地站起來,看到玉蓮突如其來的出現,她彷彿不知所措。
「夫,夫人……您怎麼來了?」
玉蓮見她形色不若往常,少不得多看了幾眼,一句話都還沒問,沐香倒是自顧自地解釋了起來。
「我……我來替王爺熬一盅補湯。」
「嗯。」玉蓮無意多加探問,點了點頭,逕自走到後頭翻看材料。
沐香不明所以,連忙問:「夫人……您來這裡做什麼?有事怎不吩咐小翠姑娘呢?」
「小翠告假了,天氣有些冷,我來煮碗薑湯喝。」玉蓮簡潔回答:「沒事,你也忙你的去吧,別讓王爺久等了。」她邊說,邊從桌上取了南姜和菜刀,就著砧板便開始切切弄弄起來。
「我……我來幫忙。」沐香將身後的東西趁玉蓮不注意時匆匆塞進火爐裡,然後趕緊湊上前,玉蓮沒想到她會主動幫忙,直覺便是推拒。
「不用麻煩了。」
「侍候夫人,也是奴婢的分事,夫人不要客氣……」沐香說著說著便主動伸手去拿玉蓮手上的刀。
「不,真的不用了……」玉蓮突然感到一陣莫名的心煩,她對沐香入府可以無動於哀,但那不代表她已完全坦然接納沐香的存在,她下意識便撥開沭香伸過來的手,然而這麼一揮的下場卻是……
「啊!」沐香低叫了一聲,向後退開幾步。
玉蓮回頭,只見沐香抓著自己的手,細如絲的血緩緩地從指縫中滴落。
「你……你沒事吧?」玉蓮驚呆了,等她回過神來,直覺想要上前時,沐香卻突然閃開。
「夫人,沐香是真的想幫忙,您為何……」
「我不是故意的,」玉蓮愧疚下已。「我這就去幫你找大夫……」
才剛走到門口,突然有一個人影閃了進來,玉蓮一抬頭看到來人,猛然傻住。
「王……王爺?」
「發生什麼事了?」承璿原本只是習慣性地想到玉蓮的處所去看看,卻在途中發現她從自個兒跟前走過,好奇心趨使之下,他默不作聲地跟了過來,沒想到卻撞見這一幕。
沭香突然上前拉住玉蓮。「不,不必了,不必為了這麼一點小傷……沭香沒事……」
玉蓮一愣,承璿則是順勢看到沐香流著血的手,他眉心一皺,直覺抓住。
「這是怎麼回事?」
沐香神色慌張,連忙抽回自己的手。「只是小傷而已,不關、不關夫人的事……」
饒她越是這麼說,旁人也越知此話有異,承璿皺著眉頭,他要知道是怎麼回事。「說清楚。」
沐香被他這麼一問,眼眶一紅,淚水就掉了下來。
「我……我……我也不知道……」她哽咽地說:「沐香不知道自己哪裡做錯了,沭香若有對夫人不敬的地方,夫人為何不明示呢……」
承璿大受震動,再次看向玉蓮,他眸中有著不諒解。
「為什麼你……」
玉蓮辯無可辯,的確是她誤傷了沐香,但是前因後果,又怎能三言兩語道盡?
「你沒話說?」
「玉蓮不知道要說什麼。」
承璿定定看了她兩秒,天曉得這一分這一秒,他有多希望玉蓮能夠站出來為自己辯駁,但她卻選擇了沉默。
「好,我知道了。」說罷,他抓著沐香的手便往外頭走去。
玉蓮默然地看著他們離去,直到他們的身影消失在視線盡頭,她的鼻頭竟然莫名的酸楚起來。
是天氣太涼了吧!一定是這樣的吧!她仰首,努力地不讓眶內滾動的濕意滑落成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