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場雨來得真突然。雖說先前早沒雨雲密佈,雨水將來,可是怎麼也沒想到會這麼快、這麼突然,而且一下就是如此的大雨傾盆。她在大雨中跑了一段時候才找到這避雨的小山洞。
她根本不相信卡車司機說的,山裡有熊之類的瞎活,可是山裡的天色氣象變化如此之快,,卻是她始料未及。
這若在都市,午後雷陣雨看實是悶熱的午後消暑的好利器;但此刻此景此深山裡,不知怎地,蕭愛心裡一直上開著一股絕望和放棄的虛無感,垮垮的,沒有力量。
從山洞可以看見遠方的山巒。林村仍然茂密,多數卻攀生在崖頂上,反倒較先前的那段入山山徑顯得空曠。大自然總是如此離奇,已然身在此山中了,遠處卻永遠還有只能瞻望的巒峰高聳著。
這裡是人煙絕跡的地方。
雨的味道都是一樣的,空山新雨,也許多的只是一份絕塵的空靈。不同的應該是被洗滌的心情。
蕭愛仍然斜靠著石壁,靜望著洞外的大雨。
這場雨已經下了好幾柱香的時間,夠久了。雨勢雖然仍是不小,天空卻已逐漸在開臉,金光慢慢在滲透,看來空山將有個美麗的黃昏。
蕭愛心裡起了小小的騷動。雖然美麗、浪漫和她這種人劃不上等號,雖然心裡有著許多愁緒難以釋懷,然而她實在無法對美麗的自然景觀無動於衷。
雨果然漸下漸小漸歇。陽光透穿雲層而出,光芒十二道,像煞天人下凡的景象。蕭愛起身走出山洞,仰頭對著斜陽,更往山林深處走去。
她身上那套半白的衣裙,早已染成灰黑的色彩;頭髮也已打結,臉上各處更是污泥髒土,厚眼鏡也早在閃躲雨打時便不知下落,屍骨無存。
眼鏡丟了,對她只造成一時的不便。事實上,她的近視並沒有那麼嚴重,只是笨拙厚重的眼鏡多年來早已成為她臉上的一種附加標誌,不戴,她會覺得不安、手足無措,日子一久,厚重的眼鏡便成為她賴以安身立命的憑借。
自卑到這種程度,實在也是夠悲哀,然而此刻蕭愛心裡想的並不是這些零碎。她只是漫踩著山石柱山林更深處而去。長裙絆腳,她便就跌跌絆絆的拖曳著腳步前行。
而山裡天黑得快,現在夕陽雖正廉亮,但很快夜幕便會籠罩。她甚至沒有望到下山的問題,更沒有考慮到夜來天寒以及隱藏在黑暗間的危險等事。連死亡,她也不在乎了。
原本,她就希望徹底的從這世界消失。死,其實只是一種情態的變化,又何談它什麼怕與不怕!
她跌跌絆絆地走了一會兒。隱約聽到水流的聲音。下了一場雨,水珠沾濕了泥地,陽光一照射,空氣中滿是蒸發後的土塵味。山風吹來,樹葉隱約在笑,她一身極其狼狽,形容賽似小丑,滿臉醜女的風範。人矮,就顯不出大將之風;山風吹、樹葉笑,蕭愛癡肥矮胖的身子又被長裙絆了一腳,跌坐在地上。
「要笑你就儘管笑吧!反正我也不是沒被人取笑過!」她喃喃自語,掙扎著爬起來,朝水流的聲音方向走去。
她背向夕日朝水聲而去,不忍再看斜陽。在山裡看日落,是很令人傷感的景象,往往會令人那麼不由自主的,輕生輕死拋洪荒。
繞了一個小丘,彎過幾葉樹林,一條溪流靜靜地躺著。餘暉灑金般地輝亮了整條溪流,岸畔的樹木也分灑到了光采和糜爛,美得不像是人間。層山蒼翠秀麗,不煙而暈,不雨而潤,都比不上眼前這絕俗人間的景象。然而最耀眼的是,岸邊那棵枝上猶殘存幾朵白花的大樹。
蕭愛緩緩走近那顆白花樹,輕輕撫摸著樹身。這觸感好熟悉,是不是那年曾經相通過?還是因為是有情生?
她仰頭對著它望,輕輕歎了一聲,山谷傳來回音,流水似的清清。
「為什麼這時候了還有白花殘存?是等著我嗎?我應該春天來的。可以見你滿身的瑰爛,在風中飛舞的身姿。」低低如訴如慕的喃喃。
蕭愛又輕輕地撫著樹身,對這棵樹有種近乎眷戀的情懷。
「你來了。」她耳畔突地有著極輕的聲音響起。
蕭愛轉了身。溪流裡一位裸身的男子,碧綠的眼眸、微黑的肌膚、過肩的亂髮,少年似的容顏,卻一臉的寂寞。
這是個俊美的男子,美麗優雅的人種。早先,光是眼角餘光掃過這樣的人時,都叫蕭愛自卑得不敢抬頭直視前方。而此時,她卻毫不覺難堪,或者尷尬自卑的凝視著他的雙眼。
裸露是最原始的誘惑,一向懦弱的蕭愛一點也不覺得羞怯。她的確是被他吸引了。這個俊美的裸身男子、為何會有與那棵白花樹相同的波長與溫和感,感動著她,吸引著她?
「你——」她不自覺的走向他。
美麗的男子從溪流中走上岸,帶上一溪餘暉的流金,手在空中一揚,不知從那兒飄來一襲柔白布片,轉住了他的下半身。柔布在地上拖曳,男子行步間輕飄得好似不沾地。
蕭愛迷惑了,愣愣地望著他,有些癡。這裸身的男子,突然出現在她面前,長得那麼俊美,幾乎以精靈的方式登場,怎能不叫她迷惑。更重要的是,她感覺到他身上散發著某種熟悉的氣息,很叫她依戀懷念。
男子以柔和的表情望著蕭愛。憂鬱的眼神、少年似的容顏,臉上的寂寞不再如乍見時那麼深,淡淡的光彩在閃耀,像釋然。
這如夢的邂逅,美麗的相逢!蕭愛心底不禁低低地歎了一歎。她靜靜地望著這精靈似的使美男子,眼底起霧迷濛。攀然,她身子突然一陣抖顫,而後愧然的低下頭,轉身跑開。
「為何要逃?」很柔很輕很低的聲音。蕭愛不由自主的停下奔跑的腳步。
「我…」她還是低垂著頭,沒有勇氣抬頭。
「為什麼?我等了那麼久!」這話象疑問象自言自語。這俊美如精靈的男子喃語著費人思量的謎題。
蕭愛仍是垂著頭,感覺到那男子來到了她面前。
「我——」總在事情開頭,自卑就會出來作祟。「你太美了,我—…在你面前,讓我覺得自慚形穢。」
一雙手柔和的托起她的臉。美麗的男子,以憂鬱哀愁的雙眼,看著她的雙眼,看進她的靈魂裡說:
「相信我,你是一個美麗的女人。你有著潔淨透明的靈魂,疊著我的靈魂——只是,以人類的觀點立場,你還不知道怎麼經營改造自己而已。」
「你……是誰?」蕭愛又迷惑了。從沒有人說她「美麗」,這個陌生的男子,為什麼能這樣看穿她的靈魂?
「我?」他竟然笑了,神情卻更寂寞。「你忘了?我——秋田托斯卡。」
秋田……托斯卡……好憂鬱的名字。如果她沒記錯,這是憂鬱之神的名字。
「托斯卡……」她沉默咀嚼著。
秋田托斯卡抬頭望一眼天空,又看看遠處的山峰說:
「天馬上就要黑了。夜裡的深山,對人類來說是危險的世界。跟我來吧!」
他帶著蕭愛到一處避風躲寒的「樹洞」。「樹洞」是由幾株樹圍拱而成的圓形空地,因為樹身高密,人入其中像是進入洞中,仰頭可以看見頂端的天空。
洞中落積一層厚厚的樹葉,成了絕佳的天然床鋪。秋田托斯卡指著一棵樹要蕭愛靠著樹身而臥,自己則在她身旁坐下。
「你一定累了,先歇一會兒吧!」
蕭愛依言閉上眼睛。
過了一會兒,她覺得臉頰上有種輕柔的撫摸。秋田托斯卡低柔的聲音在洞中盪開,還是那麼輕輕的。他說:
「我知道你心中有很多苦悶,願意對我說嗎?」
「不!沒什麼。」蕭愛先是將眼閉得更緊,然後張開眼睛坐起來,呆愣地望著秋田托斯卡,再無言地垂下眼,久久才又開口說:「只是個陳腐的過去而已。」
天色驟然黑了下來。山裡的夜來得突然,不像都市裡,天光總是一點一點被蠶食掉的。在山裡,黑暗之神仍然掌握了最原始的鬼魅陰森。
秋田托斯卡仰頭看天,悠悠說道:
「我知道你一定會來,因為我向火星許願。」
「為什麼這麼說?你以前見過我?認識我嗎?不!你根本還不知道我是誰,遭遇過了什麼事,你連我為什麼會來山裡也不知道!」蕭愛也跟著仰頭看天,可是她的目光更多是落在秋田托斯卡少年似的容顏上。
秋田托斯卡淡淡地笑了笑,眼光著向蕭愛,眼神仍然憂鬱。他看得很專注,千言萬語在凝視裡頭。
蕭愛搖搖頭說:「別回答我說是什麼前世的因緣,或者輪迴宿命的牽扯。」
「為什麼?難道你不相信輪迴、宿命與注定?」秋田托斯卡憂慮的眼裡顯得很悲傷。
「不相信。」
「為什麼?"
「因為沒有這種經歷過。宿命、淒美的戀情;轉世的情纏,這種美麗哀愁的故事,是只有像你這種美麗的人種才有資格發生的傳說。像我這種人——」蕭愛說著,搖了搖頭,神態淒淒的。
「你不該這麼說的。」秋田托斯卡又仰頭看天,舉止神態,充滿精靈的神秘、遙不可及。「我說過,你其實是個美麗的女孩。」
「不!我知道自己的長相。你可以說我膚淺,但是『郎才女貌』早是自古不滅的定律,再怎麼矯情偽飾,也抵不過心裡最直接誠實的反應。我有自知之明,唯有美麗的人種才有資格說論傳奇。」
「你——為什麼……唉!」秋田托斯卡幽幽歎了∼聲。
蕭愛靠著樹身,寂寞的揚了揚嘴角,仰頭朝著夜空,撿了一片樹葉在手裡。
「像你這種人是無法瞭解我這種長相人的悲哀。」她說:「肥胖、醜陋、矮小,那些外形上看來就低人一等的短處,像枷鎖一般,重重地套住我們的自卑的心,不但不敢抬頭挺胸,有時甚至覺得,自己連活著都是多餘的。」
「愛……」秋田托斯卡含悲的眼眸,顯得更哀傷。這聲呼喚,幾乎傾注了所有的感情,那樣叫蕭愛受不住。
「你怎麼知道我的名字?」蕭愛心裡沒有震驚,反而又迷惑了。「你到底是誰?我們以前見過嗎?不!我不相信傳奇!」
秋田托斯卡只是靜靜的看著她,憂傷的氣息那麼濃。
「別這樣看著我!」蕭愛閉眼搖手亂晃著頭。「別用那種眼神看我!不要讓我陷入自作多情的難堪!我們根本是陌生人,你怎麼能夠如此——」
「你靜下來仔細的想一想!」秋田托斯卡抓住她的雙手,柔聲說道:「別慌!仔細地想,七年前,在這處山林——」
七年前?蕭愛不禁抬起頭,感到相當迷惆。
七年前,她初入大學的那個夏天……腦海的影像一片股俄。那個夏天……她的神智越飄越遠,耳邊卻又恍恍地傳來秋田托斯卡輕聲依然的低語。
「那年夏天,你來到這處山林,我們第一次相見。你的靈魂一片潔淨,振動了我。我們沒有交談太多的話語,只是彼此相對凝視。那時你的眼神很認真、很清澈,雖然藏了小小的哀愁。現在的你,負擔太多,可是你的靈魂依然透明潔淨,你一來,我就曉得了。」
啊……記憶是那麼遙遠……蕭愛依然癡愣地望著托斯卡。但聽得他的聲音又從遠方盪開來:
「你是個美麗的女孩,你有潔淨透明的靈魂,第一次見面我就這樣以為。只是,以人類的觀點標準,你不懂得如何修飾改造自己。他們忽視了你的靈魂,只以你的外在形體判斷美醜,加上你面未覺醒,不知道如何肯定自己,才會受困於形體和皮相的庸擾。」
他究竟是誰?眼前這精靈似的美男子,為什麼會對眾人嗤之肥醜的小丑說這些話?蕭愛的神情更迷惘了。
「你真的想不起來了嗎?」秋田托斯卡眸中的哀愁更深了。
「我的靈魂早已疊著你的靈魂,從見到你的那一刻,就注定了一生的命運邂逅。七年的時間也許不過年輪的一小環,可是我熬不住思念的苦,向火星許願,祈求再見你一面。你真的忘了我嗎?愛——」
又是那種傾注所有感情般的呼喚。蕭愛的心深受感動,轉到喉嚨卻變為聲聲酸澀。
「是啊,那年夏天——」她啞著聲說:「我來到這裡,羨慕這些林草悠然長於天地,卻沒有人類的煩惱。我對著一棵白花樹凝視很久,心裡希望著自己就此化為那棵白花樹——就是溪邊那一棵白花樹吧?剛才我才會對它有那麼懷念的感覺。可是——我怎麼不記得見過你……」
蕭愛這句話說得很感傷。這個令她有那麼強烈的眷戀與懷念感,宛如精靈的美男子,她怎麼會忘了他,記不起他了?
誰知秋田托斯卡竟然露出釋懷的微笑,憂鬱的眼神轉為深情濃濃,泛出晶綠的光輝。
「你記得那棵樹就好。」他的眼光很柔。
「可是,我忘了你——」蕭愛淒聲想哭。
「那不重要。」秋田托斯卡還是笑臉溫溫。「你記得那棵樹就夠了。我只要你記得那棵樹,對它感到懷念眷戀就夠了。」
「可是——」蕭愛還是無法釋懷。
秋田托斯卡微笑阻止她繼續說下去,仰頭看天。風一吹,樹葉沙沙,洞天僅見的幾顆星被樹影搖曳遮擋地胡亂顫跳。
「你不相信輪迴,不相信命定、不可思議的傳奇也無所謂。」秋田托斯卡亂髮隨風張揚,在夜中充滿飄忽的美。「但是請你相信我,你其實是個很美的女孩。」
「我——」蕭愛深深歎了一口氣,洞中傳來回音,流水似的清清。「其實我不是不相信宿命、前世來世。而是……你仔細看看我,這樣的我適合那種哀怨美麗的故事傳說嗎?太不適合了。」
「愛……」秋田托斯卡輕輕地撫摸蕭愛的臉龐,垂視著她;蕭愛仰頭望著秋田托斯卡,眼眶裡有淚光。「在我眼中,你是最美的人,深深吸引著我,我渴求著你的靈魂。我知道你擺脫不了對外在形體的在意與自卑,我只能告訴你,相愛是對對方靈魂的渴求,你實在有著吸引天地間所有萬物精靈的氣質。那是你的本命,你不只是屬於人世。人類那種重視形快皮相的生物,是無法知道你的美,無法懂得你的靈魂。
「你在說什麼?我不懂。我們是人啊,只能以人的方式長存和追求。你怎麼能不在乎感官的撼動?那是因為你是美麗優雅的人種;但是我不行,我做不到!我無法不對自己的形表長相感到自卑!我有血、有淚;有感情、有感受,有自尊有驕傲!可是每當我以為我可以放心去愛的人,到頭來到都不是我,我只是自作多情、自取其辱,你知道我心裡有多難受?甚至我以為是我的好朋友,都在背後譏笑我,那你味、難堪,你可經受過?」蕭愛力求語調的平淡,越說越激動,想起過去種種屈辱,不覺淚水串串的滴落。
「別哭!為什麼要落淚?你真的愛過那些人嗎?那些不明白你的美,不懂得你靈魂高貴的人,值得如此為他們掉淚難過嗎?」秋田托斯卡疑問淡淡。
蕭愛以手當紙,橫擦豎抹,抹掉臉上的淚說:
「不,我只是為自己感到悲哀。你不明白,像我這種不起眼的女孩,只要有人對我好,對我笑,我就會多感激!對感情我根本不敢有太多的憧憬期待,沒想到上天還是安排我嘗盡那種難堪與屈辱。」
「這就是你到這裡來的原因?不是因為想到了我——想起這片山林。」
「我——」
「不必解釋。」秋田托斯卡按住蕭愛的唇,又輕輕撫摸她的臉龐說:「只要你來了,我能見到你就好。我一直以為,因為生命有終點,人類會衰老死亡,就會比較珍惜相知相守與白頭偕老;更珍惜靈魂合一,死生契守。這八年來,你一直身在人間,我擔心你會被人類奪走,日夜不安,相思難耐,沒想到我是多慮了。人類根本不懂得你的美,不知道你靈魂的高貴。我原以為人間多癡心情種,原來癡的不過是形體皮相,下賤的情慾。」
「不!你說這話太嚴重了。」蕭愛緩緩搖頭,臉上的淚已干。「人對外在形體和皮相的追求,雖然過於執著,卻是天經地義,無法苛責。只是因為人對『美』有主觀的認定和要求;每個人對『美』的感觸與解釋義不只相同。十分有許多遺憾的事發生。人不只是皮相的動物。也是感情的生物,這世上其實有很多癡情堅守的靈魂,不全然只是為了皮相胴體的單純情感。我遭遇的遺憾,只能感歎說沒有遇到與我相知的靈魂;批評他們情慾下賤,那是不公平的。」
「再說,」蕭愛的目光越過林樹,投向漫無邊際的黑暗。「執著於形體皮相的,不單只是人類而且。所有的生靈精怪,吸收日月精華,潛心修行,為的不就是一副人類的形體?『美麗的生靈』、『美麗的事物』永遠是生物舞台上的生角,這是宇宙的定律;是生命形成之初,上天就賦與生命如此的思維。追求美的極致,是生命的共通點,實在怪不得那些膜拜『美麗』的信徒。」
「不!美出自於靈魂,相戀是對對方靈魂的渴求。我們吸收日月精華、潛心修行,不單只是為了人類的形體,而是——-"
「你在說什麼?」蕭愛滿臉疑惑的看住秋田托斯卡。星光微弱,夜色又太猖狂,只能模糊的辨得輪廓。
秋田托斯卡心頭微震,只是簡單的回答說:
「沒什麼。」
「其實,又怎能怪人執著於皮相形體?靈魂相知畢竟是眾抽像渺茫了。多數的人種是以眼見為依歸,希望自己的終生伴侶美麗溫柔、解語分憂。這是人之常情,實在不能以太超然的道德觀扭曲。」蕭愛凝神向黑暗,有些出神。「只不過,人的想法太偏頗,只以為同種方得相戀——其實,情之所鍾,那怕是飛鳥走獸,就算是一株草、一顆石頭,都會是癡情依托的對象。」
「你真的這麼想?」秋田托斯卡的聲調一反早先的輕柔平淡,竟然發抖起顫,而且有些激動。
蕭愛沒注意到他語聲的變化,回答說:
「嗯,我的確是這麼想。很可笑吧?我從來沒有對別人說過這些活,就是怕被認為太荒唐。然而,不知怎地,就對你說了。很可笑吧?」
「不!不!我的想法和你一樣!」秋田托斯卡激動連連。他拚命抑制自己激動的情緒,過了一會兒才又接著說道:「只是你既然這麼想,為什麼要輕易放棄?你應該再堅持,總會遇到懂得欣賞你的人——你太輕易放棄了!」
為了他自己,他實在不該對她這麼說,鼓勵她堅持對人類的愛;更不該鼓勵她堅持對人類感情的憧憬與期待。可是——秋田托斯卡心情複雜得甩頭又甩頭,終於痛苦的抱著頭,仰首無聲地吶喊。
對這一切蕭愛完全沒有注意,只是瞪著黑暗。
「可是,不放棄又能怎麼樣呢?」她的神情顯得很惆悵,但被暗色淹沒;聲音淒哀,在夜色中迴盪開來。「心死只成忙,我又不願意自己那樣機械地過著日子,消失一了百了。」
「消失?你不打算回去?」
「回去?回哪裡去?"
兩人反問為答,答與問之間南轅北轍計民生,遂都沉默了下來。
山風呼響,「樹洞」裡卻感受不到冰涼的寒意。托斯卡舉頭望天,頂空星辰稀疏。
「你不怕嗎?深山野林,夜這麼黑……」他突然說道。
「不怕。」蕭愛簡短一句,沒有多作解釋。靠近了托斯卡些說:「你有仰天的習慣,我看你時時地望著天空。」
秋田托斯卡聽她那樣說,仰天的姿態改變,笑了一笑,也是沒有回答。反又問她說:
「為什麼不怕?天星不亮,夜色漆黑,我們靠這麼近,只能勉強看清彼此的輪廓。這山林之中,也許藏有什麼飄忽的鬼魅或猛獸!」
「我是屬土生,親草木;林深有滋,自有林樹保護我。」蕭愛也笑了一笑。「而且有你在我身邊,我更是不必擔憂。」
「也許我正是那鬼魅之形呢!你當是如何?」秋田托斯卡說得正經,不像是玩笑。「我們見面至今,你難道沒有懷疑過為什麼我會如此出現?」
「沒有,我沒有想過這個問題。」蕭愛不禁為他的語氣疑惑。她傾著頭看他,正色地問:「你是嗎?」
「你相信神怪精靈之類的存在吧?」秋田托斯卡不作正面的回答。「相信動植物、礦石會吸收田精月華而成精成靈嗎?」
「我——」
「不相信,是嗎?」
「不…世界這麼大,宇宙浩瀚,誰能否定任何生命形式存在的可能?只是,沒有親身相遇,信仰總是難免難以堅定。」
「你希望能與他們相遇?你真的不怕?」秋田托斯卡的雙眼隱約在發光。
「怕?」蕭愛又仰頭望夜空,似乎想在稀疏的星群中發現些什麼。「是好是壞,總得遇見了才知道。神話與傳說中,狐狸、豬羊之生,與花草、柳木之屬,甚至寶石珍珠之類的礦石,都能因緣際會修煉成精形靈,雖然聽起來匪夷所思,荒唐離奇,可是大自然本就奧秘無窮,焉能知應知實,說不定真的有精靈的存在!"
「哦——」秋田托斯卡笑意隱隱。
「只不過——」
「不過什麼?」
「人有與生俱來的性別,動物成精也有性別可分;但是植物與礦石這般的物質精靈,可也有特定的性別?知道嗎——我一直以為精靈是沒有性別的。但是,如果沒有性別,他們該當以何種形體出現?這實在是超出了人類的理解與想像能力之外。」蕭愛皺皺眉,神情滿是困惑。
秋田托斯卡臉上笑意更甚,只是黑暗不讓他的笑容洩露。
「我問你,」他說:「當感情不需考慮傳宗接代,靈魂間的相知結合只為彼此的心靈相契,你會考慮到性別的存在嗎?」
蕭愛想了想,緩緩搖頭。
「這就是了。」秋田托斯卡說道:「形體為何,只是上天賦予我們存在的外貌罷了,和感情的發生是不相干的。相戀更是渴求對方的心靈運動,重在相知契合。精靈雖是沒有性別之分,卻是有情生,會因他靈魂相系的對象,而決定他的形體外貌。這麼說,你懂嗎?」
「晤……」蕭愛聽得迷迷糊糊。
「不懂就算了,不必勉強。睡吧!」
秋田托斯卡溫柔的言語有定魂的作用,蕭愛如受催魂,靜靜地在他身邊躺著,轉瞬就深深入眠。秋田托斯卡黑眸多情,
癡癡地望著她的睡容,然後他仰起頭,只見枝椏參天,樹葉婆娑。山風在響,風聲像呢喃,滿地的樹葉驟然隨風起舞飛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