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斜挑入鬢的眉下,那雙烏黑清冽的眼……
「寒華!」他不知該開始歡喜或是悲傷。
寒華醒了,突兀地醒來,如同那天……從天上突兀地來到凡間,突兀地闖入他的生命……
那雙眼中,沒有情感……
「你在做什麼?」那聲音,好冷……
手中再也沒有絲毫溫度……
「你,不認識我了?」連玉望著他,低聲問道。
寒華看他,目光移到二人交疊而握的手上,眉頭輕皺。
連玉只覺得眼前一花,背部一陣劇痛,再睜開眼,自己已經摔落到了三丈開外,重重地跌到了地上。「污穢!」寒華袖袍一展,渾身上下即刻潔淨如昔,再無一絲血漬污跡。
連玉齒根一陣緊咬,不論摔得多痛,都沒有這一句話讓他痛得入了心肺。
「終於醒了啊!如果你再不醒來,我都要快說不過他了。」青衣男子誇張地叫著,成功地引得了寒華的注意。
「是你?」寒華冷冷地望著他:「你要做什麼?」「對嘛!」青衣男子笑得更是開心:「這樣冷冰冰的才像你啊!」
寒華目光四處一轉,為自己所看見的皺起了眉頭。
「我知道你是怎麼想的。」青衣男子用扇子掩住嘴,像在偷笑:「可是確實不錯啊!這樣看來才是住家,而不是一個屋簷。」
寒華冷哼一聲,袖袍拂到之處,一切恢復到了最初的模樣,沒有詩書樂器,沒有茵茵碧色。
白雪,竹舍,深藍的湖水……
連玉站著,指甲生生地掐入了木質的窗欞。
「告訴我,寒華。你真的不記得他了嗎?」
寒華的眼睛終於落回了連玉的身上。
白衣染血的連玉,面無血色的連玉,仍然穩穩站立著的連玉。
寒華的眼裡像是閃過了什麼。
「認得的吧!這位無瑕公子,可與你相處了一段不短的時間了。」
「閉嘴!我還沒有開始和你算帳。」
「你說狠話還這麼冷冰冰的,真是特別!」青衣男子陪著笑臉。
寒華盯著連玉,眉頭皺緊。
「我知道我誤服了『纏情』,那只是意外。雖然我對於發生過的事沒有什麼印象,但大致上可以估算得到。」縱使是以寒華的漠然,說起這些也有點生硬。
原來沒有看錯,他眼中真的是惱怒,是不屑,是憎惡!
「你也並不是全無利益,你命定早夭,至今也多活了不少時日。」
連玉低頭,勾起嘴角,笑了起來。
「你笑什麼?」青衣男子問道。
「只是覺得有趣,你不覺得嗎?」
青衣男子搖頭。
「怎麼會不好笑?我倒覺得挺有趣的。」連玉看向寒華:「那麼請問先生又想怎樣處置我呢?」
「我曾允諾把你的魂魄送到地府,絕對不會食言。」
「那麼說,你是要殺了我?」連玉點頭:「那也是應該的。」
寒華住了口,直直地看著他:「是劫數,不是你的能力所能更改。」
「不錯!」青衣男子接了口。
「先生,現在在你眼裡,我究竟算是什麼呢?」連玉盯著寒華的眼睛。
寒華沒有回答,但連玉心裡已經有了答案。
「污濁的凡人。」連玉鬆開了手,指尖上鮮血淋漓:「對,先生,只是做了場夢。」
他側過臉,望向窗外蔚藍天幕。
「如果可以的話,我倒希望沒有人做過這樣的夢。還是,終究只是你所做的夢,這一切,連我……不過是醒來後不復記憶的場景。」
他邊說邊微笑著,風吹過,撩動衣袂髮絲,襯得他有如謫仙。
「真是可惜了。你原本深有慧根,如果不是壽命短薄,不需要太多的時間,能夠得悟大道也說不一定。」青衣男子搖了搖頭,狀似惋惜。
連玉回過頭來,笑著說:「我剛才對你說了,如果是你不在了,我上窮碧落下黃泉也是要追隨而去的。雖然到了現在……但我說過的話,全是出自真心。我會等的,絕對不會違背了諾言。」
「我是不會去那裡的。」說話的是寒華。
「沒關係。」連玉挽起鮮血斑斑的衣袖,淚盈於睫,卻不再滴落下來:「哪怕是要等上千年,萬年,哪怕永遠。那是我答應的,我答應過你,就會做到。」
「隨你。」寒華淡淡地回答。
「等等!」青衣男子折扇一揮,擋在了寒華眼前:「我今天來,可不單單是為了看你們這出相忘紅塵的。」
「你還不死心?」
「怎麼會呢?我這點耐心還是有的。不然,我也活不到今天了。」他撫摩著手中折扇,垂下眼瞼:「你看,現在來談這個問題不是正好嗎?我剛剛才發現,原來你把東西給了這位連公子了。這樣一來,什麼都好說出口了。」
「你有把握我會答應?」
「為什麼不呢?那東西本來是你從我這裡得去的,對你又沒有什麼用處。你既然不會為了它而和我同歸於盡,那麼,照你現在的情況,也不會耗力和我動手的吧!」
「你一向計算得精準。」寒華顯然十分不悅。
「不,這一回出了太大的岔子,差一點就大事不妙了。還是源於我低估了你的實力。不過,這回我是有心算無心,出了小人的招數,險勝於運勢罷了。」
「哼!」寒華冷哼。「為什麼不光明正大地向我挑戰?居然甘作小人?」
「要是換了平時,我可沒把握勝得過你?更何況你我之名一向旗鼓相當,『他』曾說論智謀敏銳我及不上你,我心裡多少有些不服氣的。」
「你要給你就是,何須唇舌之中諸多取巧。」
「那麼,就多謝了!」青衣男子看向連玉:「只是我答應過,不動這個凡人一絲一毫。何況它和你性質相近,你取出來,才不會玷污了它。」
寒華看看他,走前兩步,來到連玉面前:「我要在你身上拿一樣東西。不過,你反正就要離生,那東西對你已經沒有用處了。」
說完,緩緩伸出了右手。
連玉只覺心口一片寒冷,他靜靜地看著寒華的指尖穿透自己的胸口如同穿透無形的煙霧,沒入了心口的方向。
下一刻,寒華手指微曲,像是抓到了某樣東西,手慢慢從連玉的胸口抽回。
連玉只覺得一陣揪心的痛楚洶湧而來。一個不穩,本能地抓住了寒華的衣袖。
寒華的手終於取了出來,纖長的指尖中,一顆雪白的珠子放射著七彩光華。
青衣男子的臉上露出喜色。
「冽水神珠給你,以後不要再讓我看見你。」寒華隨手一拋,那珠子穩穩落到了絲絹扇面上。
那人第一次不多話,只是拿起珠子細細看著。
「我把可以和緩我法力性質的冽水神珠從你身體裡取出來,你舊患復發,過不了多久就會死了。」他面無表情地看著連玉:「不過,人世間的生老病死乃天理之道,你也不需要太過恐慌。」
連玉放開他的衣袖,自己站直:「先生多慮了,我對於生死二字,一向看得不重。」
寒華點點頭。
「不過……我有個要求。」
「什麼?」寒華微微一訝。
「我想讓你現在就把我殺了。」
「你已經活不過一個時辰。」
「連玉只求先生親手了結我的性命。如果你不答應,不覺得是苛待了我嗎?」
「沒想到你性格倒還真是古怪。」青衣男子興致極好,他左右看看相視而立的二個人:「若不得之而寧毀!這個倒是深得我心的!」
寒華也看著一臉淡然的連玉:「你真的那麼希望?」
連玉慘然而笑,輕輕頷首。
寒華伸出右手,手裡已經多了一把晶瑩似冰的長劍。
「你真是好福氣,我也已經很久沒見過這把凝冰神劍了。」青衣男子退開兩步:「無瑕公子,日後如果見到了逼我立誓的那個人,你可要好好地為我解釋一下,我可是連半根頭髮也沒有動你的喔!」
連玉對著寒華拱手作揖:「先生,我今天和你告別。從此,天上人間,恐怕不會再見了,還希望先生多加珍重。」
劍劃裂半空,捲起漫天寒氣,如怒號,如悲歌……
「他真是個十分特別的人。」收起折扇,那人搖頭。
寒華將目光由坐倒窗邊的白色身影處收回。
「你就這樣走了?不掩埋了他嗎?」好歹也要學凡人們的習俗讓他入土為安吧!
「神魂已遠,皮囊自然就會朽壞。」
「在自己的屋裡留著屍體,總不太好吧!」那人咋舌。
「染上污穢血光之處,我不會再要了。」反正不過經年,也會化為塵土。
「唉──!」那人歎了口氣:「我以為自己夠薄情的了,果然還是和你相去甚遠。」
寒華一個振袖,頓時人影已渺。
半空遠遠傳來留音:「你我前情舊債一筆勾銷,從今以後,如果讓我知道你還是處處阻撓,我不會再手下留情。」
青衣男子站在那裡,唇畔帶笑。
許久之後……
「你還是真是氣得不輕啊!」青衣男子挑眉一笑:「說什麼一筆勾銷?我跟你的舊帳,哪裡還能算得清啊!」
他轉過身,走到窗邊,半蹲下來。
「真是的!一劍穿心,他果然本性冰寒,不可教也!」他側頭看看連玉已經失去生命的臉龐:「你要是現在死了,不是很無趣?你到了今天的地步,我多少有些責任。你們原本緣份盡了,從此以往,不會再有任何牽扯。」
「但這因是我,果是他,實在有點說不過去。不以我的意見決定結果可不行,我會覺得落了下風的!何況我和他之間的爭鬥注定了曠日持久,埋下越多的變數於我越是有利。」他從懷裡取出一樣東西:「你服食過絳草,體質已經異於常人。我可以試著讓你還陽,但卻難以保證這東西能夠和他留在你身上的氣息相抵消,到最後會有什麼後果……不是挺有趣的?」
他手中拿著一顆火紅的珠子,纏繞的光華猶如熊熊火焰,泛出萬道紅光。
「這顆珠子叫做炙炎,今天我把它送給你,算是清算舊怨。從今後,你就跳出三界之外,不在輪迴之中。寒華曾經和你命數相系,不會再知道你還活著,你既然和我的命途相關,我也不能算出你的未來。你的前途,不會有任何可知之數。」他笑得很是開心:「你瞧,這樣才叫有趣!」
「反正,這事情是越來越複雜,越來越令人期待了!他日重逢前,你可要好自為之,多多保重啊!」他把珠子放進連玉的嘴裡,使力讓他吞了下去。
他站了起來,目光放到另一邊的角落:「至於你麼,既然已經聽到看到,不如繼續聽繼續看,反正你長生不死的,可能過個幾千年,如果我想起來的話,或許會放你出來。」
朗笑聲起,青影閃動,留下一片死寂。
一雙眼幽幽睜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