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瑕,我回來了。」看到連玉正品茗捧卷,他不由放輕了聲音。
「喔!」連玉轉過頭來,微微一笑:「你今天是什麼時候出去的?」
「清晨。」寒華走了進來,眉眼含笑。
連玉點點頭,倒了杯茶放在他面前。
寒華坐了下來:「我今天去了趟遠處,帶回一件東西,你一定會喜歡的。」
「你深知我的喜好,當然不會說錯。」連玉拿起茶杯,喝了一口。
寒華笑意更濃。
「那是當然。」他也喝了口茶,問:「今天你讀了什麼書?」
「前朝的詩文。」連玉放下手中書卷:「盛世之中的文采風流,戰亂時的激昂慷慨,這千古文章都是順應時事而出。自唐以後,怕難有鼎盛之局,也難有這種大家了。」
「說得不錯。」寒華撫掌微笑,但嘴裡卻說:「雖然我還不知道你是什麼人,但從今天以後,恐怕很難有這般惟妙惟肖的模仿了!」
「連玉」笑容一僵,轉眼笑了出來,半真半假地微笑:「不知道是什麼地方讓你看出了破綻?」
「你要是假裝別人,我不一定看得出來。可你假裝的是他,我怎麼會錯認他呢?」寒華雙眉一抬:「你太投入了,他可從來沒有那樣專注地盯著我的一舉一動,更別說你的眼裡明明是有所圖謀。雖然外表相同,可他絕不會在講話時移開目光。你一點都不像他!」
「真是失敗!」那「連玉」有些懊惱:「我真是越活越回去了。」
「那麼,無瑕在哪裡?」寒華臉色陰沉下來。
「如果我說不知道,你一定會撲上來將我撕個粉碎。」
「知道就好。」
「你真是變了不少啊!」那張臉重又換上了爾雅斯文,那人穿著一件天青色的衣服,搖著玉骨的折扇,風度翩翩。
「是你?」寒華第一次變了臉色:「竟然是你!」
「故人相見,就算不是感動莫名,也不需要這樣橫眉相對吧!」那人合上了掌中折扇,笑容裡有著快意。
「無瑕呢?」寒華拂袖而起,目光中充滿了升騰寒意:「你我恩怨和他無關,你如果對他做了什麼,別怪我不念舊情。」
「舊情?你我之間哪來什麼恩怨?我又像會為難區區一個凡人的嗎?」
「對你我可不敢保證什麼,你並不是沒有做過那種事情。」
「你這樣說,真是傷透了我的心啊!」那人做出誇張的捧心之狀。
「廢話少說,你究竟想做什麼?」寒華咬牙揪起了他的衣領。
「這樣的你,倒也有趣。」那人笑容不變:「日後,我一定會懷念的。」
「你……」寒華雙眉皺起。
「不愧是你,居然能捱這麼久!怪不得,上次居然能忍到返回長白幻境以後才發作。」那人一根根扳開寒華的手指,整了整前襟。
「是什麼?」寒華瞪大雙目:「茶水裡有什麼?」
「只能怪你太自負了!寒華啊寒華,你本來應該是我們當中最難以智取的人。可惜,你終是敗在了這『驕傲』二字上。」那人搖頭,歎息著:「你看出了我不是他,卻自負地以為這世上沒有人能暗算得了你。你心雖然亂了,但卻依舊想得太多。如果你先發制人,我也無可奈何的。」
寒華此刻已沁出汗水,臉色白得嚇人。
「我知道你體征特異,百毒不侵。所以,這當然不是毒藥。」
「他呢……他……怎麼樣……」他已有些站立不穩。
「到了這個時候,你居然還有心思擔心他,可見這藥效之強,不枉費我用盡了心思讓它開出花來。」那人滿意地點頭:「現在你心裡一定是恨極了我。不過,片刻以後,你多少應該會感激我才對。」
「無瑕……」
「算了!看見你這麼癡情,我的心情實在是太好了。」那人「啪」的一聲打開折扇,對著屋裡的角落扇了一扇。
「無瑕!」明明已經沒有了力氣,但寒華還是急速地移了過去。
連玉不能說話,眼睛裡卻閃動著憂慮與焦急。
寒華把他扶到懷裡,上上下下檢查了一遍。
「沒事,你沒事就好。」他大大地呼出一口氣,一手撫上連玉的臉畔,冷汗淋漓的臉上露出笑容:「你不要擔心,一切都有我在。」
連玉抬起手來,顫抖著拭去寒華額上的冷汗,看著他安慰的眼神,心裡忽地一陣絞痛……
一滴晶瑩的淚水溢出他的眼眶,滑過蒼白的臉頰,落到了同樣蒼白的寒華的手上。
「你哭了?」寒華一陣心慌,連玉的性格外柔內剛,無論怎樣的逆境,他總是從容面對,什麼時候看他流過淚水?「怎麼了,困縛不是解了嗎?你哪裡在痛?」
「寒華。」連玉一手撐起自己,心裡百味陳雜:「你呢?要不要緊?是不是很難受?」
「不,沒什麼,只要你沒事就好。」寒華笑著搖頭,也不顧自己的樣子有多麼難以取信於人。
他回過頭去,神情嚴厲:「我要你以盤古聖君之名起誓,如果你動他一根寒毛,你就永遠得不到心中所想之物。你要是不願意起誓,現在我就和你放手一博,哪怕是兩敗俱亡,我也在所不惜。」
青衣男子一聽這話,原本優哉的神情突然變了,爾雅的五官不笑時,竟化為陰冷邪魅:「你現在倒相信我的誓言了嗎?你就不怕我會反悔?」
「你如果會反悔,就不會立誓。因為只有那樣東西,你不捨得冒一絲一毫失去的風險。」
青衣男子盯著他看了片刻,突地放聲大笑:「寒華啊寒華!你真不愧是他最倚重推崇的手足,如果說這世上有誰還能在這種情況下令我頭痛,也只有你能辦得到了。」
「好!」他撫摸著絲絹的扇面:「我以盤古聖君之名起誓,我從這一刻起,要是動手傷害這個凡人一絲一毫,我心裡最想得到的那樣事物就會永遠失去,永不能得。」
寒華勾勾嘴角,算是接受。
「寒華!」連玉看著手心裡的一抹鮮紅,以及寒華唇角邊流淌出的一縷艷色。
「沒什麼,只是咬碎了嘴唇。」寒華把頭靠到連玉肩上,聲音變得輕了:「你不要擔心,我馬上就會好了。」
「你是馬上就會好了。不過你如果是想繼續強行抵抗的話,會有什麼後果,就不是我能預料的了。」青衣男子露出無奈的表情。
「無瑕。」寒華沒有理會他,繼續和連玉講著話:「你剛才的眼淚可是為我而流的?」
連玉望著他期待的目光,閉上眼,點了點頭。
「我很高興。」寒華抓住了他的手:「我從沒想過你會為我流淚。哪怕是現在就要死了,我也很開心。」
「胡說什麼!要說死,你總不會比我先死的。」連玉眉頭放鬆,神態由焦急變回了平和,連一旁的青衣男子也為他突來的平靜挑起了眉毛。「你還記不記得,你那天對我說過,除非你死了,否則,我的生死任誰也不能決定。你現在如果真的死了,上窮碧落下黃泉,我一定會去找到你。我倒要問個明白,誰讓你把話說得太滿,我原本還想多活些時日的。
「你是說……」寒華一時停了呼吸,這些話聽起來……「你不會是想……」
「你如果死了,連無瑕絕不獨活。」他講出這句話,突然感覺心上一輕。生與死,對他來講,一向不是什麼太重要的事。
寒華驚愕地幾乎忘了自己身上陣陣的噬骨之痛,定定地看著連玉。
這幾句話,不就是代表生死相許?
「你以為我是在騙你?」連玉輕輕拭去了他唇邊又湧流出的鮮血,然後用力地反手抓住了寒華:「我雖然心腸很軟,可是,這一生中從沒有說出過違背心意的話。我說這些,並不是因為被你感動而出言安慰你,我說出生死相隨的話來,是因為我心裡就是這麼想的。」
「無瑕!」寒華心頭一陣狂喜,猛地噴出一口鮮血來,濺到了連玉白色的衣衫上,形似一幅紅梅怒放的景致。
連玉用自己的衣袖替他抹去臉上的血漬。
「無瑕,我好開心。」寒華終於倒在了連玉的懷裡,臉上一付心滿意足的笑容;「我有好多話要對你說,可是……又不知道該先講什麼。」
「那就不要說了,我明白的。」
寒華點點頭,臉上的倦意卻更濃了:「和我講話,無瑕。」
「你要是困了,就睡上一覺吧!」連玉用手指梳理著他烏黑的長髮:「等你醒了,我們慢慢地說。」「好,我只小睡一會兒,馬上就會醒了。無瑕……你會在的,是嗎?」寒華用力地撐著精神,等著回答。
「是的,我在這裡……哪兒也不去。」連玉頷首,微笑著。
「無瑕。」似呼喚,又似歎息。
連玉緊緊地握住了他的手,望著他闔上了總是追逐著自己的雙眸,帶著微笑失去了意識。
「好一出生死相許。」有人鼓掌:「真叫我以為自己錯放了毒藥,毒死了他。」
連玉也不理他,垂首望著寒華的臉。
「你很聰明,更是特別。」那人似乎很喜歡自言自語:「我都忍不住有些為你難過,才動了這情,卻在轉眼間失去了,你一定很傷心吧!」
「我看。」連玉抬頭望他一眼,又收回目光:「你忍不住為之難過的是你自己吧!」
「哦?為什麼這麼說?」那人「嘩」地打開折扇,有一下沒一下地扇動著。
「你很傷心,因為你從來沒有真正得到過。你心中痛苦,所以才出言傷我。你根本不是在同情我,你是高興,高興這世上有另一個人與你一樣,即將失卻一切。」
「是嗎?」那人笑瞇瞇地:「我知道你在難過,你儘管說吧!我不會生氣的。」
「你心裡其實已經很生氣了。如果不是你對寒華下了毒誓,你現在說不定已經把我殺了。」
青衣男子停下了扇風的動作,看著頭也不抬的連玉。
「你說得雖然刺耳,可我得承認,我剛才心裡確實起了殺機。看來寒華倒是告訴了你不少事啊!」
連玉搖頭:「你錯了,雖然我知道你,可是他並沒有詳細提起過。」
「了不起,除了很多年以前的一位舊相識以外,這世上居然會有另一個人一眼看穿了我,你很是了不起。」
「沒什麼了不起的。」連玉抬頭看他,眼睛裡的坦蕩平和讓他的笑容差點掛不下去:「你不難懂,我一開始就知道你瞞不過寒華。」
「為什麼?」他突然覺得有意思,這個凡人不太一般啊!
「因為你的眼睛裡寫滿了不甘,很明顯地,你心裡一直忿忿不平。我雖然並不知道原因,可想起來,多半和寒華逼你立下的誓言有關。你的確擅於掩飾,可是,縱然你是神,一旦有了日夜不得平復的心結,總會不經意流露而出的。」
「我現在告訴你,寒華愛上你以及現在的情況,都是我一手安排的,你心裡就不會有一絲怨懟嗎?」
連玉微笑,摟緊懷裡的寒華,有風吹過,二人白衣飛揚,像是一個虛幻的影像。
「你無非想說,我面對的是鏡花水月。但我不這麼想,那也是寒華,只是你不熟識的另一面而已。他說愛我,就是寒華愛我,本來就沒什麼區別。萬物有情,只是表象不一,神仙們也不外如是,連你也是一樣的。不過你表達的方式太過激烈,傷害了別人,卻無法滿足自己。」
「多少年了?」那人的表情似乎充滿了驚訝:「有多少年沒有人對我說教了?寒華啊寒華!你的眼光還真不是普通的好!」
「我很佩服你的勇氣,連公子。最近的這幾千年,已經很少有人敢這麼跟我說話了,我幾乎就要開始欣賞你了。可惜!」他歎了口氣:「我不得不告訴你,正是我成就了你這一生中最大的劫數,這劫是從我的刻意而來,我沒有理由改變這既定的計劃,所以,不得不委屈了你。」
連玉聽著他隱諱的說話,並不是很明白,也不想明白。
「準備好了嗎?」那人的興致突然高昂起來:「其實,好戲還沒有開場呢!」
他打了個響指,笑得有一絲殘酷。
山中高士雪,世上隱者名。
碧落黃泉處,縱是輾轉零落千年情,
始終意難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