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用的,蒼淚。他聽不見你說什麼,現在的他,什麼也聽不見了。」太淵一把抓住他,不讓他靠近那看似失控的暴風雪。
「怎麼回事?師父為什麼會變成這個樣子的?」蒼淚震驚地望著巨大暴風中央衣發飛揚的白色身影。
「我怎麼會知道。不過,很明顯,寒華的情緒失控了。」寒華是這長白幻境寒意之本,只有他情緒紊亂無法掌控,才可能引起這種天候異象。
「失控?這怎麼可能?難道說……師父受了傷?」
「受傷?你以為受傷就能亂他心智?」太淵皺起眉頭:「除非……」
「除非什麼?」蒼淚急切地追問著。
「不,那更不可能。」太淵抿抿嘴角:「怎麼會一夜之間,又變成了愛他成狂的那個寒華?」
「一千年前……我也曾經見過……」蒼淚仰望半空,不可置信地低語:「師父他,除了冰冷以外,第一次有了其他的表情。第一次為了某一個人大喜大悲,情難自已。」
那種除了對方,任何事物都不重要的感情,最終毀了無名性命的感情……也是這麼可怖的,令人窒息的,宛如這場暴雪一樣……
「有什麼不可能呢?」另一邊,屈膝坐在黑色蓮花座上的人開了口:「不論是愛或者被愛的他,現在看來,都是可笑的,不是嗎?」
太淵瞇起眼睛,細細打量著:「看來,是你影響了他。」
「怎麼可能?」蒼淚冷冷地看那人一眼:「師父會被他影響?」
「那麼,昆夜羅,你究竟做了些什麼?能讓我們有幸見到這萬年難得一見的異象?」太淵向蒼淚使了個眼色,制止他再流露出不滿。
「是出乎了我的意料。」他懶洋洋地換了個姿勢,愉快地看著漫天暴雪在他身前呼嘯:「如果我說,我什麼都沒做,你信不信?」
太淵皺眉,不語。
「你也知道,在他的心裡,始終有一席之地留給了優缽羅。他也明白,優缽羅對於自己有著不同的意義。可惜啊!他真是個任性固執的人,總是不願意承認這一點。所以,除了傷害,他什麼也給不了。他現在之所以會這樣,是因為他意識到,自己錯過了什麼。也許,永遠地錯過了……」
「也許?」太淵沒有放過他一個眼神,一個動作。「你們有沒有想過,以優缽羅的修行,為什麼會這麼突然又悄無聲息地消失了呢?」
「為什麼?」
「因為早在成形之初,釋迦就對他下了刻印,那是他作為尊者必須接受的條件。只要我們的純善之神有了私心。那種為了自己的私慾而動搖的心……你們也許不知道,私心對他來說,就像是毒藥。他每想一次寒華,魂魄就要受一次難以想像的痛苦。你們一心想撮合他和寒華,其實和動手殺他沒什麼區別。」
蒼淚和太淵的臉色都變了。
「只要他願意忘記寒華,又怎麼會落到這樣的地步?只是為了再見他一面,不惜再一次消耗法力,轉世變成凡人。根本就是個傻瓜,有這種卑微的念頭……」昆夜羅站了起來,黑衣招展,露出不屑的微笑:「這種程度還不夠……」
他一甩頭,蓮花合攏,隱入空中。
許久,蒼淚開口問:「他說……」
太淵歎了口氣:「我們走吧!等寒華想明白了,這暴風雪自然就會停下來。」
「可是……」
「你放心,他雖然有點心亂。但……他一向理智冷靜,只要時間過去,一定會平靜下來的。」
「你想說什麼?」再怎麼說,也和他認識了這麼多年,太淵這種語焉不詳的習慣他多少有些心得。
「我怕……麻煩的事情還在後頭,我們還是以靜制動的好。恐怕,這件事得去找他問問。」
「他?」蒼淚皺眉:「你怎麼老是他啊他的,再怎麼說……」
「在我眼裡,他不過也是個任性又麻煩的傢伙。」
「可他是『父親』,這一點,你無法否認。」
「也許我當年應該做得更徹底一點才對。」太淵輕勾嘴角:「等你什麼時候承認我是『哥哥』,我也許就會承認他了。」
「你做夢。」蒼淚冷冷回絕,轉身離開了。
收起戲謔,太淵面色凝重。「唉──!」許久,他歎了口氣:「真麻煩,要是他失去了理智,我們哪裡抵擋得住?他這九萬多年可不是白活的啊!」
世上,最難纏的人只有一種,寒華可以說是最有代表性的那一個。不會為任何外力動搖,這種人要是失去了理智,除了他自己,沒有任何人能阻止得了他
「這天地之劫,可別再來一次……」太淵長歎一聲,遠遠一晃,離開了。
暴風雪中的寒華看似神色如常,但額頭的汗水滑落,不斷變成粒粒冰雪掉落到了空中,混入了風雪。
這一夜,風雪開始擴散。連天空的星辰也被白色的混亂奪去了光彩。
「寒華。」那一聲歎息隱隱約約傳來。
他一驚,胸口竟然一窒。緩緩地抬起頭來。
烏黑的長髮挽成了佛髻,一身雪白的衣衫,站在潔白的蓮花之間。
「還記得我們第一次見面嗎?」優缽羅尊者面帶微笑:「那是仙佛飲宴,我們隔著瑤池,遠遠看見了對方。那時,我隱約就感覺到了,你和我之間,會有一場無法逃避的糾纏。只是……沒有想到,最後會是這樣地收了場。但,還是請冷靜下來吧!畢竟,一切都已經結束了。我不過是這天地間的一個過客,滯留了太久的時光……」
他一震,袖袍一拂,伸出手來。
暴風雪止。眼前一片白雪滿佈,哪裡有什麼笑貌音容。
他靜靜地看著自己伸出的手,看著自己微曲的指尖。
想要抓住什麼呢?
寒華,在這一刻,你想抓住的是什麼呢?
他愕然地聽著自己從未有過的急促呼吸之聲。
究竟是什麼,亂了他的方寸?
難道……暴風雪停止了。
一如突兀的開始,又突兀地停止了。
他站在山巔,靜靜地站著。
來人停下了腳步,在他身後,也學著他,俯視懸崖下一片白茫。
「他說你心智大亂,引得長白幻境暴雪如狂,我本來是不信的。」那人的聲音沈靜低緩,帶著一種獨有的韻味。「因為他講的話,並不是那麼可信。直到今天,我還是不能完全地信任他。你要知道,這麼多年以來,我從不相信任何人,包括你在內。」
也不用他回答,那人輕笑著說:「你還記不記得,就這兩個字,害我多深?但我再怎麼生性多疑,也從來沒有懷疑過你當年的那個諾言。因為我知道,高傲如你,縱然事後識穿我的手段,也不屑於食言反悔。可是,就算是這樣,我還是不放心。因為這世間的事,又哪來的絕對。我相信你會遵守承諾,又害怕有什麼變故。說我多疑也好,善變也罷。我不否認,我就是這樣的人。」
「你走吧!我不想見你。」要是沒有他……要是沒有那個諾言……
「要是沒有我,你也遇不上他,不是嗎?」那人似乎看透了他心裡的想法:「我當時害怕的不是你會反悔,而是時間。時間是是多麼可怕,是連我也無法改變的力量。你縱是心如冰雪,不易為外物所動,但漫漫時光中,總有事物會令你分心。而那個人在一千三百多年前,終於出現了。」
他靜默不語。
「我是很自私的人,我希望不會有任何阻礙影響到你。可我們所有人,包括你自己在內,都沒有想過,在你的心裡會種下情根。只可惜被太多形於外的表現,掩蓋了事實。」那人歎了口氣:「我沒有想過,你會動情。可我知道,你和我在某一方面還是相似的。我們不擅情感,而且,總是忽略心底的真意。」
「為什麼……」他開了口,聲音苦澀。
「這是缺陷,你和我一樣,是天地初時的神祇,我們是有缺陷的。我們不明白什麼叫感情。你和我,是一樣的,難道你忘了嗎?」
「我真的忘了,我本以為我和你不同,我本以為沒有感情不是缺陷反而是一種優越。卻原來……」
「不,寒華。」那人喊他的名字:「原來我們都錯了,我們的缺陷只是不明白,而非不擁有。我不相信,相處的幾萬年,你我之間用一個承諾就可以一筆帶過了。你對我的幫助,難道只是為了虧欠我的那微不足道的恩情?」
「不是嗎?」寒華淡淡地迷惘了。
「我已經想通了,那你呢?」
「我心裡真的有情嗎?」寒華回過頭來,不解地問:「可為什麼,我不像你那樣大悲大喜,為了感情,那麼決絕……」
「你和我的個性本來就大相逕庭,表達情感的方式自然也是不同的。你性格冷淡,情感當然內斂。你總說你沒有感情,難道這漫天風雪是我的幻覺不成?」
「不要再說了。」寒華轉過身去:「說這些又有什麼用?一切……都已經太晚……」說到後來,寒華的語音中竟帶了一絲顫動。
「雖然晚了,但總比永遠不知道要好。至少,你終於可以體會,在他心裡存有的痛苦,那可能千萬倍地更甚於你。這就是情,情越深濃,往往傷得越重。」那人輕歎了一聲,卻說得清淺堅定:「這個情字,實在很難說得請,道得明。只是如人飲水,冷暖自知。寒華,我今天來,並不是為了說這些無益的話傷你。我只希望你明白,逝者已矣,遲了就是遲了,這種傷痛只能用時間來淡忘。如果是你,也許過一段時間……」
「呵呵……」低沉的笑聲揚起。「你笑什麼?」那人一驚。寒華竟然笑了,在這種時候?
「笑你。」寒華一抬眼,冰刃一樣的目光刺了過來,饒是他,心頭也是一寒。
「我笑的是你,共工。你說這些話的時候,有沒有覺得自己很好笑?要是真像你說的,時間能淡忘一切,那你做的那些事,不就是最好的反證?也不知道是誰,為了追一段情,竟用了千萬年的時光,牽連進無數他人的命運。違逆了一切只為得到愛人的你,卻這樣來勸我?」
「我們的情況不同,翔離他和優缽羅是不一樣的。我之所以能失而復得,是因為翔離是鳳,他能夠涅盤重生。但優缽羅是無形的游離魂魄……他早已神魂散失了……」黑的的絲衣上金龍飛舞,金冠綬帶,世間帝王一樣的共工也露出無奈:「任誰都沒有辦法改變了。」
「那我來問你。」風雪浸透的空氣裡,利冰似的寒華就像以往一樣地漠然:「如果翔離沒有辦法再重生,你會怎麼辦?」
「那麼。」共工揚眉,一刻也不遲疑地說:「毀了這天地,縱是不周山已倒,我還是有辦法能夠做到。要是他不在了,還要這天地做什麼?要我做什麼?一切是為他而來,理應隨他而去。」
「那你認為,你這樣來說服我,會有什麼用處?」寒華冷冷一笑:「我不會追隨他而去,也不會毀了這世間,但時間恐怕也沒辦法掩埋掉什麼。你可能忘了,我最多的,就是耐心。過去千萬年、億萬年,這天地朽爛了也好,只要我還活著,必會受這焚心的痛苦。因為我違背了誓言,這是我應有的懲罰。你們不必再多說了!」
「寒華,你還是一點都沒有變。」共工苦笑:「我知道會是這樣,卻沒辦法拒絕翔離,他總覺得欠你們太多。」「你走吧!我想一個人待著。」寒華不再理他。
共工在他身後站了一會,長歎一聲,隨風遠揚而去了。
長白幻境,除了極目雪白,再也沒有別的色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