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五點,是今天唐左琳下課的時間。她就讀的紐約大學位於曼哈頓,多數校舍鄰近下城及布魯克林區,霍克勤把車停在史登商學院門前,他沒進去,僅是把車停置一旁,等她出來。
在美國,只有唐左琳上課的時候他們不會跟隨。唐左琳來美國的消息,唐家隱瞞得很密,外界知道她出國,卻不曉得去了哪兒。她在校的師長同儕全經過他們調查,唐左琳也只與安全的人固定行動。回國後她將準備接班,在校時期的人際關係非常重要,他們一直跟著反而會阻礙她的交際。
老實說這半年,他們活似保姆,悠閒得還真有點像是來度假。
很輕鬆,導致有些平衡開始慢慢流失,就連距離也好似不見了……那些屬於僱主和保鏢之間的分際,以及一個集團接班人和一般老百姓的差異。
但那只是」好像「而已,實際上,它不可能消失。
他內心湧上難以遏止的煩躁,想起霍于飛硬把車鑰匙塞給他的畫面——「拜託你們和好吧,我跟勞倫斯太太都快看不過去了,日子悶成這樣還是人過的嗎?」因為霍于飛的強制拜託,他幾乎是趕鴨子上架地接下這份工作,一想到等會兒兩人得在這狹窄的空間裡獨處,霍克勤體內便一陣翻騰。他已經有點掌握不住,自己該以怎樣的面目來對待她。
他垂首,看向自己粗糙的右手心,那兒有一塊疤。
傷口呈現一種土表破損、彷彿被隕石擊打過的形狀,他還記得當時敵方射出子彈之際,他想也不想便伸手擋,在躲不開的情況下,子彈從他虎口穿越而過,打斷了血管神經及肌腱,卻也轉移了方向。
他身後的人質安全無恙,事後,當他得知自己的右手再也無法握槍的同時,選擇了退役——即便他是個左撇子。他不願意在自身有任何瑕疵的情況下繼續留任,那遲早會害死人。
那一年,他二十九歲。
他和國家簽了十八年的約,傷後自是不打算續約,他把之後的一年拿來遊走世界各地,用單純遊覽的眼光看待自己曾出過任務的國家,接著回國,接受」擎天保全「延攬。
三十歲那一年,他豐富的資歷及優秀的身手使他獲聘」唐朝集團「總裁的私人隨扈,負責護衛他的安全。他並不後悔選擇了這份工作,甚至當初被指名隨唐左琳前來美國的時候,他其實有權拒絕,可他沒有。
因為他知道,她需要他。
那個全心全意看著自己的女孩,不論是為著何故,他都不希望她有任何閃失。
但如今……霍克勤苦笑。罷了,既已決定放手,便沒有深想下去的必要,他相信有人會做得比他更好,至少……不會讓她這麼難過。
五點十分,唐左琳該出來了。
霍克勤看望四周,並無任何可疑人影。
五點二十分,他開始感到不對勁。
基本上只要有事耽擱十分鐘以上,她都會通知。霍克勤掏出手機,上頭沒有任何訊息。
他撥打電話給唐左琳,竟直接轉入語音信箱,這令他起疑。唐左琳從不讓手機沒電,增添人員困擾。於是他轉撥給霍于飛,他聽聞消息後也很詫異。「不會吧?!大小姐還沒出來?不,她沒打給我……」
「Shit!」霍克勤掛了電話,內心有股不祥預感。多年在戰場上的直覺告訴他事有蹊蹺,他胸口悶得發疼,好似千斤在壓,尤其走過了學院裡所有他能踏足的地方,卻始終不見唐左琳的身影。
他詢問相關人員,包括助教、學生、工作人員、警衛……問題是,沒一個人知道。
她就這麼失蹤了。
「這是小姐今天的課表,中午以前的課程她都有出席,但之後沒有,我問過門口警衛,學生來來去去,他們沒太注意……至於監視器的畫面,必須得等到失蹤成立,警方介入以後才有可能拿到。」霍于飛分析眼下的情形,看了看鐘。「至於失蹤成立的時間,則是四十八小時。」而現在,才過了五個小時。
晚上十點,在Larchmont的宅邸內,每個人表情都很嚴肅,尤其是霍克勤。他始終緊擰著眉看望自己的右手心,彷彿那兒能開出花來,或是像魔女的水晶球般顯現出他想獲知的訊息。
人不見了,他們能做的就只有等待,等綁匪打電話來表明目的,等台灣唐家傳來消息逼迫美國警方提早配合,但霍克勤卻不願如此,也不甘如此。他起身,套上外套。霍于飛不解。「你要去哪裡?」
「我去問一遍。」拿起車鑰匙和名冊,他走出門。肯定還有什麼是那些人忽略的,他堅信。
一個人不可能人間蒸發,他恨極了沒注意到這些事情的人,可更多的是對自己無能為力的憎恨,畢竟他們現今的身份只是保鏢。
然而他卻連最基本的保護都做不好……「可惡!」他一拳懊惱地擊打在方向盤上,發出好大一聲「叭」。前方道路黑暗,他眼前卻彷彿出現她的身影,過去的種種畫面在他腦內交錯,像是早已盤根錯節。
霍克勤真不敢相信,他是如何做出離開她的決定的?他會發瘋……他並非漫無目的,他帶著她的相片前往學生宿舍,詢問幾個在她失蹤前與她一同上過課的人,並將他們的話錄下。他手上有她身邊所有師長同儕的人身資料,是這裡的人?還是外人?究竟用了什麼手法?目的又是什麼?
慶幸的是,唐家終於傳來進一步消息,為防萬一,他們派遣談判專家駐守,所有高科技器材一應俱全,他們在警方協助下拿到了監視影像。
中午時間,唐左琳是自己離開的,沒有任何被勒索甚至要脅的傾向,這等於是讓他們徹底陷入死胡同。
這件事若發生在台灣,他們早就得到高層協助鋪天蓋地地找人,特權拿到別國來耍難免得打幾個折,加上唐家拒絕把事情擴大,唐左琳遭人綁架的消息若傳回台灣,不知道會被媒體渲染得如何嚴重,如今唐家旗下公司正忙於對岸事業的競標,不願橫生枝節,尤其……不接受任何威脅。
以不變應萬變,在對方目的明朗之前,唐家不打算讓綁匪知悉唐左琳的價值。
「唐沅慶真不愧是做大事業的,光這份冷靜我就佩服他!」霍于飛話說得很酸。網路新聞裡,年屆七十的唐沅慶依舊神采奕奕地前往大陸出席高峰會談,一點也看不出他在十幾個小時前丟失了外孫女,甚至也沒急著想把人找回來。
「如果這就是有錢人的世界,媽的老子還真不想懂!」霍克勤也是。
可或許,他不該感到意外,因為他曾擔任過唐沅慶的私人隨扈,深知那人是多麼冷酷的性格……那次飛車意外,他保護著唐左琳,得到的卻不是一個作為外祖父的感謝,而是他不該擅離職守的責罵。
當時唐左琳甚至還在現場,一身是傷,驚魂未定,他儘管不動聲色,內心卻很訝然,尤其在看見她視若平常的模樣以後。
注意到他的視線,唐左琳抬起臉來,只是笑笑,眼神很平靜,不哀也不怨。唐沅慶離開了,她朝他這兒走來,向他道歉。「對不起,因為我,害你被外公罵了。」對於那樣罔顧自己安危的血親,她沒有怨懟。唐左琳身上四處都是擦傷,甚至擦破了臉,她卻恍若未覺。
「如果還有下一次,我希望你能先保護外公,這樣對大家都比較好。」她說出這句話時,口氣是認真的,不帶半絲虛假,真誠得教人心驚,那置生死於度外的模樣,與其說是佩服,不如說是惹人心疼。
一個二十出頭的女孩究竟是經歷過什麼,才會像她這樣,對於自己的生命安全一點都不在乎?
霍克勤感覺自己曾受傷的右手心隱隱作痛,第一次,他在自己執勤的時候,說了不該說的話。「如果再來一次,我想,我還是會以你為優先。」這是他的直覺,儘管不是屬於他的責任。
下一秒,唐左琳似乎愣住了,接著,她笑了出來。
她並不美,不是一般人定義中的美人。她眼睛小小的,嘴巴鼻子也小,平凡的五官組合起來當然不會有什麼驚艷效果,可她那一笑卻震撼了他,第一次感受到原來一個人所謂的美,並不只是單純的表相,而是一種從內而外自然散發的質韻。
她很美。
至少,他覺得很美,美得令他在這一刻,難以自持地產生了心動,但也心痛。
因為她儘管微笑著,可那烏潤深幽的瞳眸裡卻隱隱泛現零星的水光。
「謝謝。」她說,而她並沒有哭。
那兩個字就此擊落在他心坎上,他出任務,救過許多人,從他們口裡得過各種語言的感謝,卻不若她此刻來得令人印象深刻。她究竟是用怎樣的心情與他道謝的?好似這一輩子,不曾被人這麼在乎過……
思及過往畫面,霍克勤下意識握緊右拳,即使他右手難以施力。他發誓,不管這一次動手綁架她的人是誰、有什麼目的,他定會不計一切代價,將那個人找出來——
唐左琳失蹤了整整三天。
這三天來,宅邸內的人沒睡過一天好覺,其中以霍克勤最為嚴重,可說是幾乎沒合過眼。
霍克勤一一查訪目擊者,錄下他們的話語反覆聆聽,找尋蛛絲馬跡,一把手槍被他反覆地拆卸又裝回,霍于飛看不過去,這是堂弟急躁時候的慣常表現——儘管表面上看不出來。
「你打算毀了那把槍嗎?」
「你可以試試。」霍克勤眸底一道暗黑冰冷的光一閃而逝,本來拆散的槍支在一分鐘內組裝完成,他拉開保險,直抵眼前這個不識相的男人,若不是曉得裡頭沒裝子彈,霍于飛還真以為他想一槍宰了自己。
「我跟你一樣擔心,你不該拿我出氣。」他的聲音裡也是濃濃的疲憊。
霍克勤把槍放下,本來充滿了生活氣息的客廳堆滿了所有能派得上用場的高科技器材,各色電線在地板上糾結。他很久沒說話,霍于飛也難得沉默,終於,霍克勤開口。
「我在憲兵特勤隊八年,支援過各個不同國家,參與反恐及武裝解除行動,破獲普吉島毒梟,潛入金三角地區,甚至還被扔到以色列的約旦沙漠……從我十六歲入軍校開始,我學的就是怎樣為國殺人及救人。」他就讀軍校,成績優異,獲選轉入特種部隊,常年接受各種非常人所能承受的訓練,也曾在國家指示下接過各種千奇百怪的任務。
他去過中東、去過南美,最慘的經歷就是那次與夥伴被困在沙漠裡,祈禱在天亮以前接獲救援,否則在毫無準備的情況下,他們肯定會受烈日曝曬而死。
他深深吐一口氣。「但沒有一次,我感覺這麼無能為力。」霍于飛沒說話。憲兵特勤又稱「夜鷹部隊」,是國軍裡最神秘也最隱蔽的一支部隊,就連演習也不接受任何採訪。他不知道堂弟在其中經歷過什麼,但自己也是特勤出身,大抵可以想像。
三天的時間,他們不曾接到任何打來勒贖的電話,當然也曾想過唐左琳是自行消失,但這不是她的性格。她不是一個任意妄為,然後要他人收拾爛攤子的人,這一點,霍克勤比任何人都還要清楚。
所以才更加不安。
倘若不是為錢或權,餘下的目的就只有兩個:不是性,就是命。
霍克勤打開錄音檔。這三天來他反覆聽了一遍又一遍,生怕錯過一點資訊,問題是多數人回答一致,不是「我不知道」就是「下午沒看到她來上課」,其中一個學生好像叫唐納文,他說:「我中午沒看過她……對了,順便幫我跟她說鋼筆找到了,不是米克拿的,等她回來我再把她那只還給她。」誰會在乎那鋼筆!
腦中像是浮現了某個畫面,那是一個陰雨綿綿的日子,雨一直不斷地下,卻始終澆不熄發生在眼前的那場大火……霍克勤深呼吸,平復這一瞬陡然湧上的窒悶感,他掩面,想嘲笑自己,聲音卻如卡彈般,發不出來。
「你還好吧?要不要休息一下?」一旁的霍于飛看不過去,霍克勤臉上表情沒變,但多日沒睡,神態極差。
隨著時間分秒流逝,那種無所適從,只能茫然等待命運發落的感覺越甚。負責保護的人失蹤,坦白講對他們來說是種莫大恥辱,但憤恨的理由不只是因為這個,而是他們都很喜歡那個女孩。
即便是曾作為那些高官顯要的防彈牆,在部隊看慣了生死的他們,也很難接受這麼一個年輕亮麗的生命有可能已經消失的事實。
霍克勤本就話少,在唯一會逗他開口的人不見以後,更是沉默寡言。他戴上耳機,再度按下播放鍵,反覆聆聽唐左琳同儕的證言。
「我沒注意到她,我們根本不熟,沒講過話……」換下一個檔案。「我不曉得耶,喔,我好像有看到米克過去跟她講話,他們最近好像挺常在一起……」米克?這名字有點熟悉,好似在另一個檔案裡也曾聽聞,他一一聽過去,終於找到。「……順便幫我跟她說鋼筆找到了,不是米克拿的,等她回來我再把她那只還給她。」那個米克又回答了什麼?
霍克勤打開屬於「Mick」的檔案,整個人一頓,發覺自己不久前聽過他的言詞,卻未留心。他再按下那個錄音檔,帶著一點怯懦的男聲流洩出來。「我沒注意到她,我們根本不熟,沒講過話……」根本不熟、沒講過話,但唐左琳消失那天他卻找過她,又有人說他們常湊在一起,那鋼筆……又是怎麼一回事?
「霍克?你去哪兒?」
「我再去史登商學院一趟。」霍克勤直覺不對勁,他抓了車鑰匙出門,一路驅車,闖盡了紅燈。印象中那叫米克的是個瘦小的黑人小子,家境貧寒,成績優秀,會是他嗎?動機又是什麼?
結果這一天,米克並沒來上課。
無功而返絕不會是霍克勤樂見的結果,他改往米克的家駛去,號稱「犯罪天堂」的布魯克林區充斥著黑人及墨西哥人,古老的磚牆上儘是各種叫人看了不舒服的塗鴉。
米克住的地方是一幢年久失修的木質公寓,他按下門鈴,等了好一會兒,才見一名瘦弱的婦人出來迎接。「呃,先生?」
「米克在嗎?」婦人似是被他懾人的氣勢嚇到,支吾了半天,這才搖頭。「他、他不在。」
「是嗎?」霍克勤擰眉,好不容易僅有的一絲線索就這樣卡住,他不甘心,但是見婦人像是非常害怕的樣子,分明是夏天卻穿著長袖,看得出身體並不好,臉色蒼白虛弱,露出的手腕上還有幾處受傷的痕跡。「等他回來,請他和我聯絡,這是我的電話。」留下名片,他轉身離去。
可沒走幾步,他轉過身來,望著這棟破舊的建築,墨眸一凜。這裡縈繞的氣氛令人不愉快,胸膛彷彿被某種黑暗的東西壓著,難以喘息。這種異於平日的直覺過去在刀口上救過他不少次,那麼這一次……又是怎麼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