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趴在炕上的金錢繡牡丹錦條枕上,雜書零散著,一碟水果干零嘴動也沒動的擱在一旁。
「你回來了?」瞥了眼,她意興闌珊的,以蝸牛的速度坐起來,穿著白襪的腳趿上繡花鞋。
「你好像不樂見我回來?」她的模樣很惹人憐愛,迷濛的眼眸,凌亂的髮絲,兩頰紅撲撲的,色澤甚是可愛,慵懶得教人想親她一口。
「天氣冷,人提不起精神來嘛。」
「要是臘月,天氣會更冷,下起雪來的話,你不要學山裡的熊冬眠去了?」
的確,她生在亞熱帶的地方,就算見過雪,頂多也是去遊玩,大雪隆冬,她真的想像不出來那要怎麼過日子?
看來只能整天泡在炕上,「宅」在家裡了。
「你喝酒了?」他身上有淡淡的酒味,顯然是從宴會裡回來的。
京城裡那些王公貴族們最喜歡吃吃喝喝了,今天東家新居落成擺宴,明日北家小兒滿月,名目多得很,目的就是要請赫韞去赴宴。
「今日大理寺卿大人五十壽誕,滿朝文武百官幾乎都到齊了。」
果然。她從茶籠蓋中提出茶壺,倒了一大碗熱呼呼的茶湯。
「這是核桃、腰果松子、瓜子仁、杏仁果、銀杏果還有葡萄乾磨碎做成的堅果茶,喝點可以解酒,還是我讓人泡釅茶?」
「我試試看這個。」她就愛喝這些工序複雜的茶。「你怎麼懂得這麼多奇奇怪怪的東西?令人目不暇接啊。」喝了一口,口感不錯,入喉也滑順。
「因為我挑嘴、愛吃咩。」她誠實得很。
「真誠實!」
「愛吃又不是什麼丟臉的事。」
「我聽晚冬說你心情不佳,晚膳吃得少,怎麼了?」他一把扣住她的腰,將她鎖在懷裡,目光洶湧如濤。
自從那日在花海中訴過衷情,兩人的感情一日千里,就只差一個名份了。
「我們去別的城鎮看看,要是喜歡,買兩畝地養些雞鴨,我做小地主,每年收租養活你,好生過日子,你說好不好?」
「不是說春天嗎?」
「我等不及了。」
「是因為八王爺來提親的事情讓你煩心?」眸色像月光般清冷。
「是哪個通風報信的啊?消息這麼靈通?」府裡頭一堆眼線,這到底是好還是不好?
他調侃道:「當王爺的夫人不好嗎?」
「你去!」
赫韞眼睛有了笑意,「我沒有斷袖之癖,何況八王爺也看不上我。」
「你還有心情調笑?我可是煩得一個頭兩個大。」
「讓我看看你的頭是不是真的變大了?」
「還來?我懶散慣了,受不了豪門大宅的規矩,你在朝堂,那裡的爭權奪利、勾心鬥角有多可怕,一個表情錯了、一句話說岔了,立即就是你死我活、萬劫不復,攝政王是何等人物,他的王爺府就會簡單嗎?跟別的女子分享一個丈夫,我不樂意、不情願、也不要。」
真要她說,當生意人有什麼不好,將本求利,順心暢意的過日子,可他卻非要在官場那種爾虞我詐的地方拚個你死我活的?男人,不管儲備多少年的實力,有朝一日就是要去廝殺個痛快,不論結果如何。
哪個女子能不讓自己的男人去廝殺一回?
「你就確定我以後只有你一個妻子?」他看起來心情極好。
她坐上了赫韞的大腿,藕臂勾著他,吐氣如蘭,「你可以娶十個八個,不過,只要讓我察覺你有二心,你就再也看不到我了。」
「別別別,我開玩笑的。」千百個女子,芸芸眾生,誰能比得上一個香宓?
他只要最好的,而最好的已經在他身邊了。
「我自有主張。」輕撫他已經有了稜角的臉,她也笑笑的說。
即便現在披著的皮相並不是原來的她,她的骨子仍舊是那受二十一世紀熏陶的靈魂,再深愛一個男人,也決計不受男人多妻的氣。
赫韞知道她說得到做得到,也就不再鬧她。他正了正臉色,「不會的,我不是我爹,也不是老太爺,他們或許覺得三妻四妾、享盡齊人之福很威風,但對我來說,真心愛一個人,比起這裡給一點,那裡又給一點,結果誰都給不了完整的愛好太多,我不是那種人。」沒有了她,他什麼都可以捨去,他什麼都可以沒有,就是不能沒有她。
香宓把額頭抵著他的額。「我知道,我一直是知道的……」有男人肯這樣對她說,比任何情意綿綿的話都還要令人怦然心動。
「謝謝你信任我。」
「不信你要信誰?」
「王爺的事你不用愁,我會解決的。」他已經不是兩年前那個沒有能力保護她的少年了。
他可以做很多事,他有把握操控天下人生死大權,可以改變這朝野的命運,只要她想,他都願意為她去做!
溫涼的唇瓣壓下,貼著她的面頰緩緩游移,最終停在她已經誘惑了他一整晚的小嘴上……
次日午後,宮裡派人來傳話,萬歲爺有事召赫韞進宮議事。
當赫韞忙完朝事,從宮中回到府裡已是掌燈時分。
用熱巾擦過手和略帶疲色的臉後,他這才緩步經過抄手遊廊,走著走著,卻停下了步伐。
「爺?」提著燈籠引路的僕人不解。
「燈籠留下,我要在這裡站一會兒。」他沉聲道。
僕人依言把燈籠插在圓柱的孔臼上,接著退下了。
時間像流沙般緩緩過去,有一片光亮從迴廊的另一端移了過來,一件外套披上赫韞的肩膀。
「不是怕冷嗎?怎麼出來了?」香宓包得像顆包子,從她的院落來到這裡才多長的路程,手腕也能套了圈兔毛織的圍筒。
「我聽小赫說你回來了,但卻不進包己的院落,我只好出來瞧瞧了。」
他伸手將她摟到身邊,像個孩子,將臉埋在她頭顱邊蹭了蹭。
「傻氣,要是著涼了怎麼辦?」
「那就趕快進屋,我若著涼了,準是你的錯!」
「是我的錯。」將她擁住的這一刻,心裡感到前所未有的滿足和幸福。
這麼幸福的時刻,卻有只妄想操縱的手正試圖分開他們兩人。
赫韞嘴裡這麼說著,人卻沒動,香宓只好拉著他坐在美人靠上。
冬日枯葉單調,煙波迷濛的湖景,天氣冷得很,在這吹風,實在談不上浪漫,不過他看起來很累,應該是皇宮內有什麼事困擾著他,赫韞本來就不是多話的人,異常的沉默一定有事。
本來是準備犧牲到底,捨命陪君子的,不到片刻,哈啾一聲,身子完全不肯配合的打了個又大又嗆的噴嚏。
赫韞回過神來,脫下自己披著的外套裹住香宓,然後把她打橫抱起,以最快的速度回到她的院落。
屋子裡炭火融融,赫韞把她往溫暖的炕上放,脫掉她的鞋子,再用被子緊緊包住她。
「我沒那麼虛弱啦!」
「居然陪我在湖邊吹風,你要是真的受寒了,看我打不打你屁股!」
「我在等你把心事講給我聽啊。」
「我哪來的心事?」他的聲音裡有一絲她猜不出來的緊繃。
「明明就有。」
他歎了口氣,「我會解決的。」
「跟我聊聊吧,這世上居然還有事能讓你皺眉頭,我好想知道。」這是叫幸災樂禍嗎?
輕點她的鼻子,此刻赫韞的眼裡已經是風平浪靜,任憑天崩地裂也不改顏色。「一時心血來潮看著湖景,你也能生出事情來。」
最好是這樣,把她當三歲小孩哄,她的智商就那麼低嗎?
既然他選擇不說,她也就不追究。
她相信,她的男人已經是個能夠撐起一片天空的男子了。
她躲在他的羽翼下面,偷偷懶,做一個小女人也沒什麼不好的。
「那我去叫人給你下碗麵?」
「我不餓。」
「我們一起吃。」
「好。」
赫韞不肯說出來的秘密,不到半天時間,還是傳進了香宓的耳裡。
「指婚?」
「宮裡傳出來的消息,據說是攝政王做的主,皇上下的旨意,指婚的對象是攝政王的異姓妹妹,叫什麼什麼郡主的,還有……」克盡傳話筒職責的小赫頓了頓,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
「全部說出來。」吞吞吐吐的真不像男人。
「皇上也把香主子指給了攝政王,說這就叫做一個換一個,親上加親,是天大的喜事。」
大家最近對他們的親事都很熱中啊。
去他的擔擔面!攝政王有什麼了不起的?
他官做很大是嗎?想娶誰就娶誰,不擇手段,想要誰,誰就得乖乖自個兒洗乾淨,送上門去嗎?還有那傀儡皇帝,晁南國到底還有沒有王法啊?他們要是不從,是不是就等著被摘腦袋?被清算?
她的嗓子眼發緊,氣到說不出話來。
香宓的心情不好,府裡自然沒一個敢吭聲、敢接話。
別人家裡要是接到了這樣的喜訊,可能長串鞭炮早放得大街小巷都知道了,他們家裡卻是一片愁雲慘霧。
在府裡做事的下人們,只要有眼睛的都看得出來,他們家的男女主子就是天上一雙、地下一對,誰另外配了誰都不對。
皇帝這樣一來,不是棒打鴛鴦了嗎?
壞人一門親事,下輩子是要做豬做狗來還的……不是他們大逆不道,而是這些年來他們在香主子的荼毒……呃,教育下,奴性逐漸轉淡,這也才敢抱起不平來。
日子又過了幾天,他們都在等待,等待事情變好還是變得更壞?直到皇帝的詔令下來了。
擺起香案接了旨意,香宓該打賞的沒少給人家,一等宮裡的老太監走出赫府大門,她就把黃綾布的聖旨扔給小赫。
小赫嚇得一身是汗,手忙腳亂的接住。
「小赫。」
「在。」
「備車,去攝政王府。」
「香主子,千萬不可……」聲音轉小,在某人快要暴走的眼神中全部吞回了喉嚨深處。
「你不給我備車,我就用走的去!」
「我馬上叫人準備。」
攝政王府金碧輝煌,非常氣派,但香宓完全視而不見。
王府什麼模樣干她屁事!她現在一肚子的火。
下馬車後,她還踢了王府朱紅大門外的石獅子一腳,當然,痛得她齜牙咧嘴,差點飆出髒話。
她的出現顯然在朱漓的計算中,正在書房的他一聽奴才的稟報,很快放下那些令人生乏的案件,撩起袍子,腳步輕快的出來見客。
他笑容可掬、姿態優雅,香宓卻在暖閣裡坐得不耐煩,只差沒踱出一條小溝來。
「民女拜見王爺千歲千千歲。」該有的禮數不能免,她可不想讓這個討厭鬼抓了她的小辮子。
「那麼生疏做什麼?我們之間不必客套。」他大方落坐,奴才立即端上香茗。
「謝王爺。」要不是看在你是王爺的份上,誰跟你客氣。
「腳還痛嗎?踢石獅子,簡直跟自己過不去。」看她俏生生的坐在自己面前,朱漓一掃這幾日的煩悶,心情好得很。
「踢不到民女真的想踢的人,踢他們家的東西出氣也是可以的。」這傢伙耳目靈敏得教人覺得可恨,這麼個小動作居然馬上就有人到他跟前嚼舌根了。
「地凍天寒的,喝杯茶暖暖身子吧。」他但笑不語,輕扇著一把描金骨羽扇。
她氣得咬牙。都什麼氣候了還搖扇子?作怪!
「我不是來喝茶的。」想顧左右而言他,沒門!
才兩句話,自謙的「民女」就不見了,她實在有趣極了。
「既然來了,本王就陪你參觀一下王府好了。」看見她,他心情大好,遑論他的妻妾不曾有過這種待遇,就連皇帝到臣子的家裡,他也只招待他在廳堂坐坐,喝杯茶而已。
「我很忙,說完話我就走。」她哪來的閒情逸致?還參觀咧!
「不急,既然來了就在王府待個幾日吧!」
「我說完話就要走!」
「哦。」
哦,是什麼意思?她冷靜下來之後,細細回想他的反應,卻有種不大好的預感。
她端起茶來喝,水靈靈的眸子覷著杯緣打量著眼前一臉自在的朱漓,他也太過泰山崩於前面不改顏色了……
就好像他想要很久的獵物跑來自投羅網了那般的得意。
她心下一凜,手心泌出汗。
「香姑娘不是有話要跟本王說?」
她把多餘的心思收回來,直接道:「攝政王請萬歲爺指婚於我,民女覺得惶恐,民女無才又無德,不敢高攀,謝謝八王爺的青睞,還是請您另找別家的閨女吧。」
「君王豈有戲言。」他也不惱。
當了二十幾年的爵王,驕生慣養,世間萬物,只要他開口,沒有什麼是要不到的,千般女子,誰不對他卑躬屈膝、極力討他歡心,她卻獨獨不然。
她坐在那,腰桿挺直,小臉兒一本正經,下巴收縮,雙手收在裙兜裡,連他最珍貴的雀舌茶都不領情。她不會知道,對男人來說,得不到的永遠是最好的,這樣的她只會令男人更加瘋狂。
「還不是你扇的風、點的火,我一介平民女子,小萬歲爺別說聽過,根本聞所未聞,我不明白,你對我為何這麼執著?我們根本不認識,你收我進門就好比王爺收藏豐富的古董又多了一件,對你沒有太大意義不是嗎?但對我而言,那卻是我的一輩子,我不想把我的一輩子埋喪在這裡。」
「我想要你,你就必須是本王的。」當他想要的時候,無論那東西對他有什麼意義,當下,他只要要到手就行了。
這是他的天性,他承認自己天性壞,再出格的事都不覺得過份。
「你從來沒把人當人看待對不對?所以你也不懂得愛。」
「逞口舌之能對你沒好處。」
「好處?你覺得我想從你身上要什麼好處?榮華富貴?虛名?還是其他我沒想到,也想不到的?」
習慣掠奪的人傲慢又囂張,這是誰寵出來的?
「赫韞就這麼值得讓你袒護,他就知道什麼是愛了?」朱漓冷冷的笑,笑得人脊背骨發涼。
「他懂得尊重我,知道我想要什麼,給我家的溫暖,他這輩子只會有我,我這輩子也只會有他,他是我的良人,王爺能給得起這些嗎?」
到底什麼是可以托付終身的良人?赫韞嗎?真教人妒忌!
「本王有什麼給不起的,差別在於本王給不給而已,你一個區區女子憑什麼跟本王談尊重?女人不過就是用來暖床的工具,本王高興就對你好點;我要是不悅,有眼色的人就會離我遠一點,女人不需要愛,她們要的是本王所擁有的權與利帶給她們的好處。」
又是好處!
「我不跟你爭這個,世界上女子那麼多,我只能說你運氣不好,碰到的都不是真心愛你的女子。八王爺,請你取消指婚這件事,我不是王爺的好對象,婚姻大事對你來說或許只是多了一房妾室,對我來說卻不是,我要的是一個可以白頭偕老的伴,很抱歉,你不是我的那個唯一。」
「你真敢說,你把本王貶得很徹底啊。」什麼叫唯一?所謂的唯一就是無從選擇的選擇,是平民百姓自我安慰的遣詞用字,他不屑一顧!
「民女不敢。」
「你左一個不敢、右一個不敢,卻把從來沒有人敢對本王說的話都說遍了,本王現在只是對你有好感,若真要寵你,你不就爬上天了?」
被人指著鼻子罵,還是個女子,她真勇敢過頭了,打擊男人的自信心,她做到了。
「既然說不動王爺,王爺也不願改變初衷,道不同不相為謀,打擾王爺甚久,民女告辭了。」浪費了那麼多唇舌,就當對牛彈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