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什麼會熱成這般呢?一片黑壓壓的……現在不是已沒有日頭了嗎?
她實在是熱得受不了了,不由得張嘴喘息,嚶嚶的氣息忽輕忽重、忽慢忽快,「嗚嗚嗚嗚……」最後,她的手腳酸軟無力,連根指尖也動不了半分。
這感覺就像自己是只掉入流沙裡的小動物,即便掙扎也是枉然……
好熱……
當她再一次無聲的吶喊,一抹清涼倏地拂過她的臉龐,很舒服、很快慰,很──短暫。
清涼到哪去了呢?她的精神稍稍一振,所有的感官都尖銳地集中在一起吶喊,渴望那抹清涼再度拂回……
清涼果真去而復返,溫存細膩的擦拭著她,讓她的難受呻吟一改為滿足歎息,對清涼的渴求不由得更渴、更貪、更多……
給我……更多!
她的懇求有人聽見了?下一個動作便是感到自己側臥的身軀被人抱在懷中,然後是碗杯的邊緣湊抵在她唇邊的堅硬觸感,清涼開始徐徐注入雙唇之間,她好高興,但卻又凝不了什麼力氣去品嚐……
不,不要啊!她無奈地感覺清涼就這樣從嘴中溢出而嚥不下去。
一記輕悄的聲息在她的耳邊響起,在她還搞不清楚是怎麼一回事前,螓首已被扶正,一股溫熱的力道蓋到唇上,清涼且一點一滴的哺入她的體內。
啊啊……她感激得直想掉淚,喝到水宛如重生……也許她是真的死過了一回,如今有人要將她救回。
是誰呢?是誰救了她呢?她努力凝聚模糊的意識,強迫自己一定要、一定要、一定要──
沉重的眼皮抗拒深沉的睡意誘惑,一次一點點,一次再一點點……終於,她睜開疲累的眼,就在些許模糊間,一張方方平平的大臉佔滿她的眼前。
那張大臉長得很……普通,有眉眼鼻嘴,但普通到好似只要她再閉回眼睛,就又會丟到腦後忘個光光的那種。
那張大臉似乎一點都沒發現她醒了,他稍微鬆開她,暫且偏離她的視線範圍幾秒鐘後,又晃了回來,可這回他的兩頰脹鼓得像是吹了氣的牛蛙肚子,在她尚未意識到要發生什麼事前,大臉已當面往下罩,她可以同時感覺到自己的雙唇被人分開,哺入一股清涼──
天哪!
這這這這……是發生什麼事了這?!
如果她的力氣夠的話,她非跳起來揍他不可!
此時此刻,她只有意識還算有一絲清楚,卻是渾身虛軟,別說是揍人了,就連破口斥罵這個登徒子的力氣也沒有。
可惡!
可惡……
她努力地又把眼睛再睜大一點點,那張二度去而復返的大臉這下才察覺到她的清醒,反射性的一癟雙頰,把含了滿嘴的水咕嚕嚥下,結果卻被水嗆得咳聲連連。
「你……你醒了?」阿駿一邊拭去滿嘴巴濕淋淋的水意,大臉一邊漲得紅通通的。「對、對不起……姑娘,我沒惡意,也不是想佔你便宜,只是你一直沒有辦法自行喝水,我就只好……」
瞧見她依舊瞪視的戒備神情,阿駿也知道,再怎麼講自己都很理虧啦!不過,張大夫有所交代,叫他每隔半個時辰便得餵水給她以補充水分,而她又一直這麼昏沉沉的睡著,叫也叫不醒,他當然只好……真的、真的是「只好」啦!「真」的!
但她依舊一臉拒絕接受的表情,阿駿原本還要再接再厲地加把勁解釋的,但轉念忽地領悟到她說不定不是不想聽,而是……根本就聽不懂?
「你……你好?」對喔!阿駿這才想起那兩名人口販子所說的,她是從中原來的!他再度結結巴巴憶起記憶中為數不多的漢語,「你……你好。」
她的睏頓之意一掃而空,瞠大的水眸寫滿詫然。
漢語!自從出了中原後,一路長途跋涉,她聆聽過各式各樣、音節長短陌生、古怪的言語,就是再也沒聽過漢語了。
一句簡單的「你好」,當下讓她紅了雙眼和鼻頭。
「你好。」她急呼呼的發問,像是溺水者抓到浮木般。「你……你是誰?還有,這裡是哪裡?我為什麼會在這裡?」
糟糕!阿駿面露緊張之色,用力抓著頭髮。「姑娘,對不起……我只會說一點點漢語,我聽不懂你在說什麼。」他心虛又慚愧地面帶笑容,腦袋像是在認錯般地低垂。
「你……你聽不懂我在說什麼嗎?」她看著他一會兒緊張、一會兒抱歉、一會兒又猛然搖頭擺手的神情和肢體動作,失望地自行猜測,旋即像是要突擊測驗似的朝他喊了一句,「你……好壞!」這是她所能想得到最差、差、差、差的形容字眼。
「『你好壞』?」阿駿搔搔頭,然後恍然大悟,笑咪咪地伸手比向她,「你,『你好壞』!」敢情好,他把這三個字當成是她的名字了?「哈哈哈!『你好壞』、『你好壞』!」
怎麼會變成「她好壞」了?她險險昏倒,精神也因慍怒而變得為之一振,螓首抗議地頻頻搖動。
「『你好壞』,我叫阿駿。」他倒是開心得很──終於得知佳人的芳名。「我,阿駿。」豎起的大拇指反方向往自己比去。「阿駿。」
「阿……阿……」他在說些什麼?該不會是在告訴她他的名字吧?「阿駿?」她十分費力的終於發音成功。
「對對對,阿駿。」他像是收到紅包的娃兒,一等她說出他的名字,便歡呼一聲,笑得憨憨的。
他喜歡她的聲音,低低淡淡的,如一道潺潺的流泉,直勾勾地沁潤他的心脾。
「阿駿喔!」他一邊提醒一邊拍胸膛,那種帶點孩子氣的模樣,反倒讓她迅速且奇異地安下戒心。
然後,她這才又想到,「是你……是你吧?一直都是你在照顧我的,對不對?」不只是因為清醒時一打照面的人就是他,而且,她更記得自己在昏迷中隱約聽見的動靜,和親身感受到的照料……林林總總的,讓她做下如此大膽的判斷,只差當事人的親口證實。
但是,依照現在雙方都處在鴨子聽雷的狀況下,「親口證實」不啻是天邊那麼遠的希望。
不過,至少她現在知道自己的恩公叫什麼名字……呃∼∼阿……好難唸……阿……阿……
她正在傷透腦筋之際,一臉不解的阿駿又試著開口叫她的「名字」,「『你好壞』,你怎麼了?」
對了,還有這個!「不不不……」她先拚命對他搖頭。「我不叫『你好壞』,懂嗎?我不叫『你好壞』。」
現在她倒覺得是「他真壞」哩!居然將錯就錯的把她的名字當成是「你好壞」,不成!她絕對要糾正這一點,「水兒。」
阿駿驀地睜大眼,視線集中在她兩片唇瓣的張合蠕動上,好像聽不懂她在說些什麼?呃……事實上也是如此,他是聽不懂沒錯。
「水……水……」這個漢語發音軟軟的,好好聽,他喜歡。「水兒?」
「對,水兒。」她鬆了口氣,伸指比向自己的胸口。「水兒。」
啊!她的意思該不會是──水兒才是她的名字,一個發音軟軟的好聽名字?
他也伸手指點著自己的胸口。「阿駿,」然後「水兒?」再比向她。
「對對對!」她欣喜若狂的點頭如搗蒜。「水兒、水兒,阿……阿……」他是阿什麼來著的?
「阿駿。」他忙不迭地教她,想像著她若是用那軟軟的音調,完整喊他名字的感覺。
「阿駿。」出乎他意料的,這回,她喊出的聲音是那麼清晰又完整!
噢噢噢噢,好感動噢∼∼
「水兒!」
「阿駿!」
「水兒!」
「阿駿!」
「水兒……」
「阿駿……」
ΩΩΩΩΩ
這個從人口販子手中救出她的男人叫做阿駿。
「阿駿……」她呢喃著這兩個陌生的音節,臆測這個名字在漢語中可能代表的意義。
等她一清醒後,背部所受的鞭傷便一日好過一日,而這全都得歸功於他定時又仔細的替她上藥;但他上藥時卻得先把她剝得光光的,再看得光光的──
以貞節來講,她已經「失身」於他,注定這輩子便是他的人了。
性命和清白,該怎麼相衡?放在秤的兩端這麼一秤,孰輕孰重?
水兒決定先暫不想這些,先把傷養好了再說。
再說,這個眾人都把話又快又模糊地含在嘴裡講的地方,究竟是哪裡?
水兒比手又畫腳,一遍又一遍,總算成功地由阿駿口中問出個似曾相識的名字,「升龍」?
「升……龍……」如果她沒記錯,那是中原以南的一個偏遠國度──南越的首都升龍城。
這裡好似遠離中原十萬八千里呀!水兒心中頓生窒息的絕望感,察覺到自己……或許一生都回不去中原……
「不……」她一時悲氣攻心,激動的情緒讓她一下子捂著胸口彎腰垂首,原本半臥半坐在床上的纖軀,隨著想通的事實而變得激動不已。
急遽跳動的心口不能呼吸,素手一隻掩口,一隻護在胸上──她蒼白似鬼!
「水兒!」驀地有雙強壯的手臂一把將她擁住,成串又快又溜又聽不懂的話聲在她的耳邊滑過。
她辛苦費力地喘著一口口的長氣,那成串的話聲就如雨滴滴答答不停響著,奇異地通暢了她的氣息。
冷靜,水兒,你必須冷靜下來,
不過是一盞茶的時間,她已經努力平整心情,緩緩抬起螓首,面向那張慌亂的大臉。
「沒事……我沒事了。」知道他聽不懂漢語,她的解釋必須搭配上從容的笑與搖頭擺手的簡單肢體語言。「真的,我……很好,好。」她想起他至少知道這句「你好」的漢語。「好,我,好。明白嗎?」
經由她不斷的重複「解釋」,阿駿臉上的表情總算慢慢緩和下來,他明白了。
她心想,自己總算放鬆下來。
「你……好?」他還是有點不安的求證,見她再次肯定頷首才敢鬆開她。
「呃……」水兒看他抓頭搔耳好一陣子,才又忽地想起什麼似地咚咚咚咚跑出房外,再跑進來時,手中拿著一隻大碗公,裡頭盛了米飯和一些綠葉蔬菜,相當慎重地送到她面前。
這是……水兒不解地眨眨眼,然後,已經有一段時間的空腹卻選此時叫得咕嚕咕嚕的。
他笑開了那張大臉,拱拱手,碗公便塞入她的手中。
這是要給她……吃的?水兒還在費疑猜,就見阿駿做了個催促的手勢,要她吃、吃、吃、吃!
她也想吃啊!但是……用一手捧好碗公,另一手食指中指一併,她做個扒飯的動作,再露出無可奈何的神態,表達出少了一雙筷子的窘境。
然後,她見他恍然大悟的猛點頭,沒多久,果然迅速張羅來一雙筷子。
水兒拿起筷子,在他期盼的眼光中,扒入第一口飯。
水兒慢慢咀嚼著滿嘴的食物,久久久久的……
一滴鹹鹹的淚水從眼眶直接落入飯中。
她聽見他發出緊張的叫聲,並試著要接過她手中的碗公──也許是他反悔,不想讓她吃了;還是打算給她換另外一碗?不管是哪一種可能性,她都不要不肯。
再扒了一口飯,可她的淚水卻掉得更凶……
她沒在聽他發出輕柔,像是在撫慰她的話語,只顧得自己驀然而起的心酸。
一樣是碗白米飯,以往的她可以說是不屑一顧,如今卻當作珍寶似的牢牢捧在掌心……
一直至此刻,她終於覺悟到,自己非但是一輩子回不了中原,也回不去以往的生活了……
那碗飯,她扒得快、嚼得慢,不必加鹽就很鹹,因為一滴淚就配上一口飯……明明是餓扁了肚子,卻又食不下嚥。
她沒心思去注意一旁的阿駿滿臉緊張的模樣;他在默默觀察了她的反應一陣子後,終於遲疑地伸手到她的背後拍撫。
她只顧著想、只顧著吃、只顧著哭、只顧著……
ΩΩΩΩΩ
背上的鞭傷一好,水兒便開始下床走動,她好奇地探看這屋子裡其他的房間或擺設。
結果,立在原點左十步、右十步、倒退十步、前進十步,包括踏出房間門口,就是這間方方小屋的全部。
房間有兩個、床一張、大小桌兩張、凳子兩把、五斗櫃一座──然後,再也別無長物。
怎麼可能……
怎麼可能有人就住在這種……這種什麼都沒有的屋子裡呢?
水兒怔忡地在凳子上坐下,視線就面對著敞開的門口。
她看見充滿人聲喧嘩的外頭,看見更多一間間類似的方方小屋。
男人、女人們忙碌地穿梭,小孩則在路邊隨地聚集嬉耍。
幾隻懶洋洋的土狗曬著太陽,幾隻雞正拍著翅膀,幾隻鴨啊鵝的,正從門口經過,一字排開地走到淺淺的河邊下水。
不遠處有好幾個半大不小的少女正鼓動著手臂,賣力地搓洗著滿簍的衣物。
惡∼∼一股異味驀地撲鼻,混合著陽光特有的熱味、勞動的汗味、家禽家畜的體味……那味道直衝向她的口鼻,教水兒當下臉色一白,幾欲反胃。
前些日子窩在裡頭較不透氣的小房間,擁被高臥在床上,她都還不怎麼覺得……原來自己現在……竟置身在「這種」環境裡嗎?
這一想,就愈想愈坐立難安,也愈覺得屋內盈滿異味地直教人呼吸不過來。
水兒當機立斷地起身,決定與其留在屋內,還不如出去透透氣,給日頭烤一烤來得好。
身隨意動,她才一舉起腳,便一腳丫子踏在滿地的粗礪上,她深吸一口氣,抗拒從地面傳來的熱燙溫度,緩緩步出門外。
「呵呵哈哈……啊!」原本外面頗為怡然自得的一片嬉笑聲,全因她的出現而變成不約而同的驚呼。
水兒渾身不自在,原本反射性要低下頭──
但且慢,她又何必害怕或心虛呢?
她用力挺直背脊,渾身散出一股渾然天然的尊貴優雅。
人群更加沉默了,就在此時,一聲「水兒」的喚聲打破了沉默,阿駿和一個她不曾見過的俊貌男人走了過來。
「水兒……」阿駿帶著開懷的笑容走近她。
經一番比手畫腳,她知道他是在問她昨晚睡得好不好、早上起來時身體舒不舒服、還有她怎麼跑到外頭來了?
對於他最後一項疑問,水兒臉色一黯,敏感地以為他不希望她到外頭來。
那麼,自己還是多識相些踅返回去吧!
也許是她的黯然神色是那麼的清晰易懂,她才轉過身,手便被人牢牢握住,並帶轉過她的身子,讓她冷不防一頭撞到一堵硬硬實實的胸膛。
「痛……」水兒捂著發疼又發紅的小鼻子,突然間好氣好氣,抬眸怒瞠──咦?那張大臉看起來居然比她還痛還生氣呢!
她根本還來不及想為什麼,兩根粗糙的手指便輕輕搓蹭上她的鼻頭,那力道柔柔的……
他可是在安慰她?
眨著不自覺波潮起伏的雙眸,水兒小嘴微怔地半啟,看著他在自己面前大嘴一張一啟問著話,可她忽然聽不見,因為,她似乎被一道無形無聲的雷給劈中,所能做的只是以眼睛定定地望著他瞧……
這是什麼緣由啊?
她還沒想出個頭緒,便看見一名俊貌男人帶著好玩的笑意,走過來拍拍阿駿的肩膀,對他才講不到三句話,阿駿就緊張地快快收回手,一副不敢輕舉妄動的模樣,這才讓她突然回神。
然後,她的一張臉蛋開始發紅。
這個男人對她做出……算是調戲的小動作哩!於禮不合暫且不說,最最該糟的是自己……竟不慍惱、不排斥?
會是因為她的臉色太陰晴不定嗎?待她回過神,發現一隻大掌在她的雙眼前晃動,阿駿又繃著臉,緊張的看著她。
「好,」她直覺就想解釋讓他放心,「我,好,沒事的。」漢語中已經不知不覺染上一點點南越話的口音,水兒沒察覺──甚至以為是十分自然。
事實上,也是十分自然的吧?
ΩΩΩΩΩ
因為她的傷勢好轉癒合,阿駿就順了她的要求,開始帶她到屋外走動。
水兒環顧著這個小小的村莊,一條條田徑小路、一畦畦稻田菜圃、一欄欄豬牛羊雞鴨……
這個位在升龍城鄰郊的小村莊沒有名字,所以,人們也管這裡叫升龍村,是一個樸實簡素的小地方。
日復一日,她的耳根愈來愈熟悉當地的語言。
這天中午,她一個人在屋子裡,幾個年紀老中少不一的婦人突然找上門,對她辟哩啪啦講了好多好多話,水兒怔怔的,只勉強抓得住寥寥的幾個已經懂得的關鍵字眼──
他,男人,忙,不好,女人,她……然後……咦!最後兩個字眼是什麼?
吃?煮飯?
愣愣地看著這群婦人不由分說就在她的手中塞入一隻缽碗和一把菜蔬,然後,水兒突然開竅了。
這些婦女──不!或許是全升龍村的人?在這段日子來都把她看作是……阿駿的女人了?
想來……也是,他們孤男寡女同居一個屋簷之下,自己現在再來辯明他們清不清、白不白的,都已為時晚矣……
這些婦女所要表達的意思,就算是言語不通的她也是懂得的,她們知道阿駿救了她一命,並且把她帶回這棟小小的屋子一起生活……所以,她就是「他的女人」了,而一個女人為自己的男人煮飯做家事,可是全天底下天經地義的事。
在好幾雙等待的眼光下,水兒發現自己一丁點搖頭的機會都沒有。
她深吸一口氣,告訴自己這樣也好,這段日子因養傷而無所事事,也沒有琴棋書畫可以讓她打發瞪著門外光景的時間,而那個名叫阿駿的男人為了照顧她,想必亦費了不少心力和金錢吧?那麼,為他煮一餐飯又算得什麼呢?
做人是要懂得知恩圖報的,這種擺明著的大道理,她怎麼能不身體力行呢對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