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耀齋內傳出一陣陣輕咳之聲,伴隨而來的還有陣陣隆重的喘息。這日復一日,年復一年的,耀王爺久臥病榻,殿內的宮人、侍婢對此已是習以為常。
殿內侍衛統領,也是耀王爺的貼身守衛李原庸送了上醫出去,折身又回到主子身畔,「王爺,上醫已去了,留了方子,待幾位老上醫定審了後便煎了藥給您送來。」
ど王爺段素耀只是一陣地歎:「我吃了這麼些藥,總不見好,日日過口的儘是苦的。倒盡了胃口,吃不下東西。叫我說,這藥……不吃也罷,還不如日常飲食悉心調養的好。」
這話叫李原庸登時單膝跪下,「原庸有罪,不能讓主子恢復康健是原庸當死之罪。」
「唉!」段素耀沉沉歎息,「我知你忠心耿耿,只是生死有命,怨不得你……怨不得你。」
耀王爺一句話說得李原庸沉下心來,王爺這病是一日重似一日,多少位上醫來瞧了,都說熬過今冬或許還能再多過些日子,若是熬不過去……就難了。
守護王爺已近兩年,主子性情好,善待他人,對人對事都是有禮有節,對他更是不薄。名為主僕,卻如親弟兄,比他那些親兄熱弟還強些。守護主子是他的責任,守著段素耀的命更是他出於真心的擔待。
見他突地沉寂下來,耀王爺深知是自己的話觸動了他的心思,忙打起岔來:「晌午的時候,素徽送的蓮葉粥,我喝著上好,便叫人試著做了些,你送一份給姑母,我知她喜歡這種清甜的玩意兒。我這個侄兒久纏病榻,也不能時時對她敬孝。一碗蓮葉粥雖不值什麼,也當是盡我一份孝心吧!」
「是,我這便去。」李原庸應了,這就命人取了粥,盛裝妥當親自送往公主殿。
他拎著食盒信步走到公主殿外頭,遠遠地便聽見有人在吟頌詩詞———
「君既若見錄,不久望君來。君當作磐石,妾當作蒲葦……」
幽幽然,斷了。
門裡頭那聲兒到了這當口便斷了,餘下的盡在李原庸的心裡———
蒲葦紉如絲,磐石無轉移。
這是漢樂府裡頭的《孔雀東南飛》,少時在學堂中,他曾聽一個人念過,也是念到「君當作磐石,妾當作蒲葦」這句便斷了,餘下的從未接上。
今日,在這公主殿裡,有誰會吟這首《孔雀東南飛》呢?
他推了門進去,耳門內只得一人,原是一半大的侍婢著一身黃衫暖暖地靠著窗欞,兀自發呆。他見過她,時常跟在公主身邊出入永耀齋,有個奇怪的名字———密所。
「是你在吟詩?」
他一出聲,駭了密所一跳,她連忙直起身來向他行禮問安:「奴婢不知將軍駕到,這廂告罪了。」
李原庸揮揮手,命她起身:「你識得字?」
「少時在家中,阿母略教導過一二。」
他頷首,不再多問,只把手裡提的食盒交付給她,「這是耀王爺孝敬公主殿下的,還煩請你務必親自呈給公主殿下。再向公主殿下呈稟耀王爺的話,王爺說他纏綿病榻,未能於姑母跟前敬孝是他的不是,還請姑母見諒。」
「是,奴婢一定呈稟公主殿下。」
交代妥當,他這便轉身欲離去,走了兩步又停住,頓在那裡只問:「你知道你吟的那首詩『君當作磐石,妾當作蒲葦』後面兩句是什麼嗎?」
「蒲葦紉如絲,磐石無轉移。」她倒是爽快,直接說予他聽。
李原庸不由自主地蹙起了眉頭,「這詩……小小侍婢如何敢在宮中吟誦?」
她「撲通」一聲跪在他的面前,口中不斷地念叨著:「奴婢該死……奴婢該死……」
膽子小,說話辦事口氣倒不小。李原庸撇過臉去不願看她,「起身吧!莫叫人再聽見這詩。」
她直起身來,他擦著她的身子走過,卻聽她道:「將軍,你也知這首《孔雀東南飛》?」
他一怔,抿起唇角,他敢保證自己在她的眼底看見了笑意,濃重的笑意,如那身黃衫染在日頭下仍是那般璀璨。
段漣漪晚飯的時候就著那碗侄兒孝敬來的蓮葉粥吃得乾淨。
放下勺子,拭了拭嘴角,段漣漪歎起聲來:「難為他一片孝心了,我這個侄兒是最有心的,偏生老天不疼,竟讓他病了如此之久。」且照此情形下去,這病怕是好不了了,「密所,你會不會做一些宮裡沒有的菜?素耀平日裡常吃藥喝補粥,嘴裡沒味道,你做道開胃的菜,也叫他嘗個新鮮。」
密所思量片刻道:「奴婢家鄉有種烙鍋,很是開胃,只是到底太粗陋了些,怕入不得耀王爺的口。」
「你單做來,吃不吃是他的事,說不定他那吃慣了山珍海味的嘴巴就好這一口呢!」
遵公主殿下的令,她開了單子叫永耀齋的內廚房備好了食材,來日一早,公主殿下陪耀王爺說話,她親自入了廚房上了灶台。
燒熱了鍋,放進了冷油,她照著記憶裡阿母做烙鍋的方子將土豆、豬肉、野山菌、冷芹菜、牛雜、豆腐、活蝦、魔芋、香菜、鮮魚、香蔥、蒜苗、湖蟹、菜椒按順序逐一烙熟,仔細盛盤。
忙活了半晌,猛一轉身竟瞧見身後立了一人,她細看去,竟是昨日送蓮葉粥上公主殿的那位將軍。她認得他,他是耀王爺的貼身守衛,可算是王后娘娘身邊的大紅人。
她一身的油污,也不便同他行禮,只好揚起笑容問他:「將軍來這兒好久了,也不出聲?」
外人不得操持耀王爺日常飲食———這是王后娘娘定下的規矩,他不好拂了公主殿下的面子,容她進了內廚房為王爺準備菜餚,但他必定是要一刻不停地盯著她的一舉一動,以免出任何差錯———這些話原不能對她說,也不必對她道明。
他抬眼瞧了瞧那疊得老高的花色菜餚,偏過臉來問她:「這就是你準備的?」
「是了,這叫烙鍋。從前在家裡頭,逢年過節阿母便準備這道菜,把能烙的菜按順序烙了,再層層疊疊地摞起來。將軍別小看這烙鍋,每一道每一層都是有講究的。」
她手指著一層層比劃開來:「像這土豆,最是吃油,烙出來卻也格外香甜,最先烙且得放在最底層。這湖蟹最是鮮美之物,過油便成,放在上面頭一個便鉤起了人的口腹之慾。至於菜椒,可做點綴也可為菜,若是耀王爺服湯藥不可進食辛辣之物,剔到一邊便是。」
「難為你想得周到。」他瞄了一眼那滿盤的菜餚,冷不丁地丟出一句話來:「這好像是彝族的小食吧?」
密所不再出聲,鄭重地從櫃子裡取了雙銀筷子擺在盤上,遞予李原庸,「將軍,奴婢遵公主命做得了,送不送———在你。」
單手接過那碩大的食盤,李原庸若有所思地望了她一眼,轉身進了耀王爺的寢宮。密所並未跟進去,兀自窩在內廚房裡,收拾著灶台上的碟碟碗碗。
「這是我們這些小奴的活,如何叫姐姐忙得?」
早有小宮人上前接了她手裡的活,密所樂得輕鬆,褪去了一身廚娘的行頭,朝外頭走去,迎面就看到李原庸打寢宮那邊過來了。
她也不看他,獨自坐在院子裡歇歇腿腳。他站到場院當中,四下望了望,見並無異樣,才在院子中央的石桌邊定下身來。
「王爺很愛吃你做的烙鍋,胃口大開,公主殿下正陪著王爺一道用餐呢!」
這算是對她的褒獎嗎?密所只是笑,「王爺喜歡就好。」
小宮人送上茶來請她嘗嘗鮮,單只有一盞,她回過頭來笑罵著他們:「這話是怎麼說的?我和李將軍兩個人坐這兒,單送上一盞,這叫誰喝著誰看著啊?」
那些小宮人也不答腔,一溜煙地跑沒了影,密所正要讓茶,李原庸開口了:「你喝吧!他們知我守衛的時候是滴水不進的,故什麼也不曾奉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