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來的個把月,她還是照著先前的模樣,給南門的侍衛守將送各種拿手的吃食。好似那日不曾見到李原庸進碧羅煙,好似那日不曾見到那個美到令人失魂卻不會笑的待年年,好似……她從不曾鍾情過那個男人。
甚至她來得比從前還密些,將拿手的小菜一道道變著方法地做了一通。這一日,她更是帶來了大餐———命幾個宮人抬了大壇的稈稈酒,架了一鍋的坨坨肉,好似一派過年過節的架勢。
擺上酒,放好菜,她率先端起盞來,「密所幼年入宮,早沒了家人。跟諸位大哥、大叔相處這幾年,我知道你們是打心底裡關心我,就全當是我的家人了。我這酒,敬各位。」
她一口飲盡,李原庸全持著酒靜觀著她。今日的她與往常全然不同,說不出個所以然,只是眉眼間似帶著訣別。
果然,斟上一盞,端在手邊,她終究說了:「公主不日將下嫁高爺,主子大恩,帶了我去。以後,我就不能再給各位做菜了,這杯酒,權當我跟各位告別。日後,我若再進宮,必定來探望你們。」
她又是一口飲盡,這盞酒跟她處了幾年的那幫子侍衛是再喝不下了。
「喝啊,怎生不喝呢?你們不是都喜歡我釀的稈稈酒嘛!」她逕自坐了下來,自顧自地倒了第三盞酒奉給自己。,「平日裡,你們都謝謝我做菜給你們一飽口福,其實該道謝的人是我。我做的都是幼年在家的時日裡,阿母做給我吃的美味。入了宮,每每想念家人的時候,我便照著記憶裡阿母的味道做出這些來。這菜,若沒人享用,便連潲水都不如。有了你們的品評,才真的是成全了我。這第三盞酒,我還是該好生謝了諸位。」
她又要喝,卻被李原庸一把接了過來,「你還要回公主殿侍候主子,不當再飲,這盞我替你喝了吧!」他一仰頭,替她幹了這盞。
望著他替她飲酒的豪氣,密所的眼眶微濕,卻努力牽起嘴角用笑掩飾。他們之間別彆扭扭,那幾個年歲長的侍衛頓時瞧出了門道,拉著一眾小的吆喝著往外頭去,「我們去負責守備了,待關了城門再來喝酒吃肉,也便宜些。」
這邊廂擁擁雜雜地去了,那邊廂卻沉默無語地坐著。
他不開口,她說好了。反正他們之間,一直都是她說,他沉默地聽著。她慣了,這些年早就慣了,慣了沉默的他,也慣了自說自話的自己;慣了冷淡如水的他,也慣了受盡風霜的自己。
他總說自己嘴笨,在她看來,是她笨才是。陪著他鬧了這麼些年,說了這麼多話,他還是不言不語無所表示,她便該什麼都清楚了,還一股腦兒地往裡鑽,直碰得頭破血流,才緩過神來,卻已是為時已晚。
「我……我要走了,隨公主去了相國府,日後我們恐怕很難再見面了哦!」
她的開場更叫他不知該如何開口才好,索性一盞接著一盞,以酒當歌。
甚少喝酒的他今日大有一醉方休的架勢,密所看著奇怪,直以為他是為了碧羅煙裡的那位佳人。
看他愁雲慘淡的模樣,已對自己說好了要放手的密所還是禁不住為他操起心來,「若你……若你當真喜歡碧羅煙裡的那位小姐,就替她贖了身子接回府裡好生過日子吧!」
她知道待年年?她怎會知道待年年?難不成她……跟蹤他?
李原庸猛地站起身怒斥她:「你什麼都不懂,莫要亂說話。」
他急了?氣了?惱了?為了那個待年年?
那一刻,密所平復已久的心再起激盪,這麼些年,陪在他身邊,守在他身邊,一直笑著一直說著的人———是她。
那個碧羅煙裡的待年年數年不曾露面,卻還是輕易撥動他的心弦,那她呢?就那麼不堪嗎?
「是,我不懂,我什麼也不懂———可又有誰……懂我呢?」密所苦笑著端起他的那盞酒來,自飲了,「這盞酒,我回敬你,李將軍。」
就連他替她喝的那盞酒,她也還給他,全都還給他。
徽王爺登基之日,便是漣漪公主與高相國獨子高泰明大婚之時。
行了宗廟之禮,在黑曜石鏡的見證之下,雖不得蒼山洱海的守護,然有了段負浪的幫助,更得高泰明的支持———段素徽,大理第十三代君王上明帝,終究登上了那高高在上的大正殿王位。
隨後,便是公主段漣漪與新貴高泰明的大婚了。
奉了公主令,密所來請新任駙馬爺———高泰明。
「駙馬爺,如今公主殿中賓客滿門,朝中大臣都去了,還請您快些去宴請諸位賓客。」
高泰明應了聲,正要去公主殿宴客,走了兩步忽而停下腳步。
照禮數,密所恭請問安:「駙馬爺,您……有何不妥嗎?」
高泰明搖搖頭,背對著她問:「聽段漣漪說,你入宮前是彝族宗室女子?」
如今,她這層隱諱的身份竟鬧得滿宮裡都知道了?!罷了,事到如今,她也沒什麼好避忌的,反正也是要跟著公主出宮了,說便說了吧!
「一介女子入不得宗廟,進不了宗祠,何敢以宗室自居。不過是……不過是奴婢入宮前姓『篤諾』而已。」
高泰明沉吟片刻,偏過身來望著她久久,久到密所不安地低下頭,這才聽他說道:「———我,回來了。」
說了這麼句莫名其妙的話,高泰明便大步流星地去了公主殿,單留下密所杵在那裡發呆。駙馬爺剛剛說的是……他回來了?
回來了?
一直覺得這位高相國之子有幾分面熟,就是記不起來他到底是誰。難道……難道是他……是他回來了?
公主殿中眾臣暢飲,向新任駙馬爺高泰明道賀稱喜的人絡繹不絕。
然剛被大理第十三代君王上明帝擢升為宮內侍衛總管、首府守將,領大將軍俸的李原庸卻是滴酒不沾,用心看守著今日張燈結綵的公主殿。
「今夜公主大喜,此殿火燭鼎盛,你們需小心看護著,囑咐各宮各殿的宮人、侍婢,若是不小心走了水,什麼下場你們當是知道的。」
他再三囑咐下去,還親自四處巡查,尤其是公主殿,更是邊邊角角不可錯失一處。一通遊走下來,他在侍婢廂房的角落裡看見了一抹熟悉的身影。
是密所?她手持著酒壺,大飲大醉,他不覺走上前去,「你在這裡做什麼?今日是你主子大喜之日,你或在相國府侍候,或在公主殿張羅,怎麼獨自跑到這裡自醉起來?成何體統?」
她只是喝酒,並不看他。
今日的密所與往常不同,是發生了什麼事嗎?看著這副模樣的她,他沒辦法放著她不理,選了離她還有些距離的台階處坐了下來,也不開口,只是安靜地守著她。
在這偌大空寂的王宮內苑,能得一個願意守著你的人,密所已心滿意足。這端的滿意,讓她忘記了李原庸平素的冷與刻意拉遠的距離。又或者,今夜,在偶然遭遇從前的今夜,無論坐在一旁的是人是畜,她都會開口說說那些她以為早已遺忘的過去。
「還記得我在大悲寺抽籤嗎?」
她為他執意求得上上籤的心,他怎會忘記呢?
知他從不輕易開口,她自言自語好了。反正同他的這些年,她早已習慣了他們之間如此這般怪異的相處之道。
「你說天意有必然,不可強求。我卻說,天意也是可違的———你知道嗎?我的人生就是違背天意的結果。如你所知,我出身篤諾世家,是彝族宗室子弟。至於貴氣到何種地步,二叔常說,若當年不是白族成王,而是彝族登位。我那早亡的父親必定為王是帝,而我……身為篤諾長子之後,也當有著公主的名分吧!然這些不過是二叔鬱鬱不得志的醉話罷了。
「數百年來,彝族在白族的統治之下,為奴為婢,當牛做馬,即便身為宗室子弟也不例外。父親早早亡故,母親卻因此更加珍視我們兄妹二人———你不知道吧?我,還有個哥哥。密所篤諾,不覺得我的名字奇怪嗎?彝族有塊地方叫阿落密所,我阿母就是在那裡生下我們兄妹倆,哥哥取「阿落」,妹妹叫「密所」———是了,我們是龍鳳胎,打一個娘肚子裡出來的至親的兄妹。阿母是寡婦養孩子,愛則愛,狠也是狠的。她同樣出身彝族宗室,自然是識文斷字的,對我們兄妹倆管教甚嚴。書是要讀的,字是要寫的,文是要背的,她教授的,我們都是要懂的。
「哥比我長得好,幼時,我們倆同到親戚家串門子,他們總是錯認我是哥,他為妹。哥長得秀氣,比一般姑娘家還好看些。他們都笑他投錯了胎,可即便投錯了,哥還是篤諾氏族的長子嫡孫,年年祭祖站頭一個的人物。我沒進過宗廟,照規矩,女兒家是不得入宗廟進祠堂的。長得那般好的哥偏生從小喜武不愛文,我卻最好讀書。遂,自小,哥的字都是我幫著寫的,哥的文都是我幫著斷的,哥的書都是我替他作假默的———他在裡頭默書,我在窗外提醒,給阿母逮著了,我們倆一並不許吃飯,一併站在外頭挨罰。每每這個時候,哥便讓我站崗放哨,防著阿母。他去射鳥、叉魚,弄了來烤著吃。哥烤的魚燒的鳥香極了,有時為了能吃到哥打的野味,我還會故意弄出點動靜,讓我們兄妹間那點小動作暴露於阿母眼前,讓阿母懲罰我們。
「其實,我最歡喜的,還是跟哥守在一塊的親暱。阿母是又做嚴母又當嚴父,幼年時許多的關愛,是哥給我的,我記著,我一直都記著。即便這樣簡單而安逸的日子竟也有盡頭。那日,宮裡頭來了幾位長宮人,說是照規矩得抽彝族子弟進宮侍候白族主子。他們來了,進了場院,說今年輪到了我們家,說這是規矩。同樣照著規矩,我和哥一同抽籤。抽到短的,進宮;抽到長的,還在家裡守著。哥先抽的,我揀了餘下那根。二叔看了一眼哥手裡的簽,二話不說撅了我手裡的那根,而後把我推到長宮人面前,命我攤開手裡的簽。我的簽短,比哥手裡那根短簽……還短。
「我該進宮,我該跟隨長宮人離開家,離開阿母,離開哥……進宮為奴———這還是規矩。可,為什麼我的簽短?我問二叔。二叔說,我是丫頭,大了也是要配給族裡哪個小子的。二叔說,哥不同,哥是男人,是篤諾一族長子嫡孫,是要成大事的。阿母說,我是丫頭,我進宮給白族人當奴婢,大了是要放出來的,同在家時一般還是要指給哪家做媳婦的。阿母說,哥不同,哥是男人,進了宮是要被閹了,是要變成不男不女的,這輩子也就毀了。
「我不大懂,我就知道,我要進宮了。進宮前一天晚上,族裡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來送我們這些抽到短簽的孩童,有男有女。哥不在,阿母也不在。後來我才知道,抽了簽的當晚,哥便被二叔送走了,據說是送到很遠很遠的地方,待有了長進才好回來,才好回到彝族,以長子嫡孫的名分帶領著族人奮發圖強、守族守家。
「阿母也走了,照著篤諾氏族的規矩,沒了兒女的女人是要被遣回原族的。阿母選擇送我入宮,選擇叫子遠遊,便選好了自己今後的路———她沒有回原族,穿上嫁進篤諾氏族的嫁衣走了,長眠於我父親的穴旁———這還是族裡的規矩。
「我呀,活了這麼多年,全是照著規矩來的,唯一的違背便是撅了手裡的簽。你呢?你何曾違背過天命?還是,你一直只違背自己的心意,李將軍?明明那樣喜歡碧羅煙裡的那位小姐,喜歡到即使這麼多年不曾見到她,即使身邊有個愚笨的小侍婢一意孤行地努力了這麼多年,還是無法在你心中佔據一分一毫,為什麼就是不順著自己的心意而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