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閒心讓李原庸或是密所理好思緒,宮中已是一片山雨欲來風滿樓。
高老相國獨子高泰明領著八千人馬殺進宮中,自南門入,得李原庸相助,迅速控制宮中。滅楊義貞親信,奪其兵權。
然,上德帝卻已駕崩,罪臣楊義貞也被王上的長子———段素光王爺一刀斃命。
亂事剛定,宮中人人自危,偏這緊要當口,漣漪公主卻跟那位剛打宋國歸來的高老相國獨子糾纏上了。
寫了帖子,段漣漪遞給身邊侍婢,「密所,去請高泰明入公主殿。」
「我去?」密所眨巴眨巴眼睛笑得很無辜,「公主殿下,非奴婢駁您的意思,只是這種事一般……一般都是由宮人去的。」
段漣漪歪著頭望著她,氣定神閒地看了半晌,忽而問道:「不是很擔心嗎?」
「啊?公主此話有何深意?」繼續無辜下去。
非要本公主道明?那就竹筒倒豆子,倒個清楚吧!「高泰明聯手李原庸剿滅叛臣楊義貞的勢力,這當中何等凶險。你不是一直都很擔心李原庸的安危嘛!我給你機會去看看,還不快謝恩。」
這話叫密所緋紅了臉頰,不自在地擰起了衣角,口裡嘟囔著:「公主,您真是……」
她嬌羞難耐,段漣漪卻愁雲不展。兀自站起身來,倒把密所按在圓椅上坐下,「這幾年我也不是不想將你指給李將軍,只是,這李原庸平日裡,不言不語,輕易不露七情,不展六欲的。我實摸不透他這心裡到底做何盤算,因此就把你的事一年年這麼給耽擱了。」
「公主,」密所騰地站起身來,哪有主子站著,她坐著的理兒?「我知公主您疼惜我,我也知道您一直都在為我打算。密所自幼近宮,沒有家人庇佑,能得主子關懷是奴婢天大的福分。奴婢不盼旁的,就想一輩子跟隨公主身旁,侍候主子一生一世,也算是了了我今生。」
這話若是旁人說的,段漣漪只當奉承她這個公主,可此話從密所嘴裡說出來,她卻心氣不順起來,「密所,你和李原庸到底……」
密所直直地跪在公主面前,匍匐在主子的腳下,只有對著地,背著天,她才有勇氣,有資格說出自己的真心來。
「主子,說句不知羞恥的話。若密所今生能得一郎君,便是李將軍了。自多年前初次見他,我便將終身托付予他。只可惜,奴婢願得一心人,白頭不相離———然奴婢傾心的這個人只怕願意白頭的卻不是我。所以主子,此事若李將軍不提,還請您萬萬莫說。」
她怕,她怕李原庸礙於公主的面子,不得已娶了她;她怕,她怕娶了他,會誤了他終身的幸福;她怕,她怕嫁了他,日日守在他的身邊,真切地感受到她的夫君心裡存著旁的人;她怕,她怕他委屈。
原來,愛一個人到了最後,寧可自己一生活在委屈裡,也不叫他委屈了半分。
給公主磕了頭,密所帶著帖子便逕自出了公主殿。
往高相國府是必定要打南門過的,密所拿著公主令便順利過了宮門。馬車一路徐行,通過首府最繁華的街道,她禁不住撩開簾子向外探了探。
那是……李原庸?
又是在碧羅煙的門口。
他又一次地站在碧羅煙的門口,上次他們一同從大悲寺回宮的路上,他便是追尋一道身影來到了這間青樓的門口。
難道他鍾情多年的人是這門裡的姑娘?
禁不住心底的好奇,密所下了馬車悄悄跟在了他的身後。
「我要見你們這裡的頭牌———待年年。」
李原庸將南門守將的腰牌放在桌邊,這便命老鴇叫了碧羅煙的頭牌出來見客。
這老鴇可是見過大陣仗的,區區一介守將哪裡會放在眼中,單瞥了一眼,傲慢地回說:「想見我們待年年小姐?那可得下個月請早了。這個月的日子都排出去了,怕是要怠慢了將軍啊!」
她這話激起了李原庸本就失衡的心,拔出腰間的匕首,手掌一翻,刀尖便沒入桌三分有餘,唬得老鴇頓時嚷嚷開來:「不得了了,殺人嘍!將軍殺人嘍!」
正亂得不可開交,打裡頭掀了簾子,一位美人走上前來,淡淡一句:「你們去吧!我同將軍說會子話。」
聽到了久別的聲音,李原庸艱難地抬起頭來,即便心中再怎樣安慰自己,不會是她!她斷不該回大理,更不該來這等下作之地。
然,親眼所見的這個人卻叫他徹底亂了方寸。
還是那般淡淡的,不笑,不言,毫無喜色———除了她,再不會是旁人。
她略移蓮步,踱到他的面前。撿了個座,偏過身子坐在了他的右手,緊抿著唇角,冷著臉,連看都不曾看他。
李原庸卻再也坐不住了,他一個箭步衝到她的面前,握緊她的肩頭,他不在乎是否弄疼了,他不在乎了。
曾經,就是因為太過在乎她,在乎有關她的一切。他寧可失去自己全部的人生,到如今,她卻還是違背他的意願坐在了這裡。
「為什麼?為什麼回大理?我是怎麼叮囑你的?無論如何,無論如何不要再回來。無論發生什麼事,無論誰對你說了什麼話,大理、段氏,與你無關———你記得我的話嗎?」
還是,她早已忘記了他這個人,連同他的那些個話?
抬起眼來凝望著他,他眼底的悲切竟讓她無動於衷。還是那般淡淡的,她回答他:「是我自己決定回來的,回到這裡,回到大理,靠近段氏王朝……我,單只為了兩件事,一是為了一個人,二則為了一句話。」
她給自己取名待年年,為了一個人,年年等待———他心中瞭然,只是,那句話……
不等他開口詢問,她驀地站直了身子,走到他的面前停下,抬起下巴望著他,事隔多年,她終於問出了口:「當年為什麼拋下我,不告而別?」
他卻沒有可以給她的回答,只因沉默也是當年換她平安的條件之一。
撇下她,不可以告別,不可以解釋,獨自前去大理,埋入宮中為暗樁,只待時機———交換來的是她永不捲入這場陰謀暗鬥,平安於宋國度過此生———這是當年兩個男人達成的交易。
多少年過去了?
他走的時候,她還是弱弱的小姑娘,豆蔻年華弗綻開,雖已初露美顏,卻大不如今日的傾國之姿。如今的她於那個男人眼裡,更是放不下的佳人吧!
既然如此,為什麼還是放她來大理呢?難道他這麼多年的犧牲,只換回了與當年無異的結局?那他這些年又是為了誰而艱難地活著?
頹然地轉過身,此刻,他無力面對她。
這幾年,不是她躲著不見人,卻是他,不敢,也不願再見到她。
他匆匆進了碧羅煙,又跌跌撞撞地跑了出來。
躲在暗處的密所看在眼裡,對他的擔心已遠遠蓋過好奇或是妒忌。她忘乎所以地往碧羅煙裡走去,越過一層層華麗的錦簾,埋藏在她心底多年的謎底呼之欲出———
她站在那裡,帶著傾國傾城蠱惑人心的美,藏著足以凍傷這個世間最火熱男人的冷。
即使這麼些年不露面,卻還是能讓李原庸魂牽夢縈的,怕只有她了。
密所闔上眼,不忍再多看她一眼。
多看她一刻,她對自己就多失望一些;多看她一刻,她就不得不逼自己割舍下對李原庸已然深入骨血的愛;多看她一刻,她對自己憧憬多年的那個有關回家的夢就多絕望一分。
卻不得不睜開。
睜開雙眸,讓自己好生看看她,看看眼前這個美人,讓自己徹底明白她們當間的那份差距,不只是李原庸,即便是她自己,也忽略不了的。
然後,放手。
她的沉默在充滿麝香的屋宇間散落開來,她忍得,待年年卻忍不得了。
「今兒真是奇了怪了。」
她端坐在一旁,品著她的茶,毫不在意一旁那個似死了半條命的密所,「這大理國的女人怎麼都跑到我這裡來找爺們?難不成,這大理國的男人都死絕了,餘下的幾個都貪慕在我的裙裾之下?」
此時的密所只有出的氣,沒了進的,悶悶地杵在一邊。她知道自己的模樣定是糗斃了,卻無力移動雙腿,自她面前挪開。
那就讓待年年好生說會兒話吧!
「讓我猜一猜,你當是……密所篤諾吧!」
「你怎麼會知道我的名字?李將軍告訴你的?」這話一出口,她就後悔不已,這明擺著是不打自招嘛!
待年年牽了牽嘴角,卻不曾露出半分笑意,「果然是你,方纔你主子才來過,如今你又來了。」
她的主子?難道是……
密所大喝:「公主來過了?公主來找你做什麼?」
待年年怎會是人家問什麼,她便說什麼的溫順之人?
「你們雖都是打公主殿裡出來的,可到底主是主,奴是奴,風采嘛……就差太多了。你家主子來找男人,不言不語,不顯山不露水,淡淡然便已決勝於千里之外。你就不同了,同樣不聲不響的,可心思都寫在嘴角了。」塌下來了,整張臉都塌下來了,好似她的心已天崩地裂。
公主來此找男人?定是找的高相國之子高泰明,難道公主相中的男人還敢跑到青樓?那公主還讓她去相國府請高爺?
憶起公主交代的正事,密所讓自己有了不再執著於此的借口。抽身走人,身後的那位還不冷不淡地相送著:「有空來逛逛啊!聽說,你很愛笑的。偏生我最不擅長的便是這一個『笑』字了。」
拿話戕她?她已經死了的心,便什麼也不怕了。
密所轉過身,這便笑給她看。笑彎了嘴,笑瞇了眼,拿出平生全部的笑容,笑,一直笑下去,然後,鄭重其事地告訴她:「這些年,李將軍一直在等你。那麼好的男人,你怎麼忍心叫他傷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