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魂術?」敏銳地捕捉到這個耳熟能詳的名稱,從小就有起床氣的鳳家大少爺環臂抱胸,站在石床邊倨傲地瞇起修長的鳳眸,積鬱多日的怨氣使得他高跳的身形微微顫抖,兩道工整的遠山眉眉心緊蹙,眉尾抽搐地挑起:「原來如此——你就是那個操縱反魂邪術擾亂民心的犯人!」
私心的在公憤內夾雜了一絲妒意,鳳舞陽握著砸痛自己額頭的玉瓶走上前來,看也不看笑雲舒向自己暗示危險的眼神,趾高氣揚地撩了撩被水打濕的長髮,大局在握地揮手召喚著不可能回應的官差們:「來人啊,還不快把這妖人給我拿下!哼哼∼膽敢勞煩我裝死裝得那麼辛苦……等到了公堂上我們再一筆一筆的算賬!來人吶!小日?小月?天宇?讓你們預備的狗血呢?奇怪……雲舒?計劃有變嗎?你把咱們的人都埋伏在哪裡了?」
「噓、噓!唉……完蛋了∼∼」眼看著還不是很清醒的鳳舞陽不顧自己焦急的手勢,徹頭徹尾地在凶悍的犯人面前賣掉了彼此,笑雲舒無語問蒼天的翻了個白眼,手臂無力的懈怠下來,輕而易舉地被玄門男子掙脫了開,甩在了一邊!
「雲舒?」直到看清笑雲舒捂著撞到石壁的肩膀喘息著倒在旁邊,鳳舞陽才後知後覺地發現了氣氛的詭異。沉澱下心頭的浮躁,因意外而提前了半個時辰復甦的他無懼地昂頭迎上陌生男子怨毒的瞪視,默默忍耐著鈍痛一浪浪打入自己的太陽穴,俊美超凡的容顏上掛起優雅又不失驕傲的冷笑:「褻瀆死者又拒捕,還毆打朝廷命官……你是誰都不重要了,上面三個罪名隨便你挑一個都可以砍頭!」
「舞陽!他是玄門的術士!別和他抵抗——」生怕法術高超的男子對不知死活的同伴怒極下手,笑雲舒咬牙爬起來,揉著肩膀護在了還以為勝券在己方的美人前面,竭力擠出笑容:「閣下息怒……呃,我們可以解釋的……」
「……你們騙我。」彷彿是心中最神聖的淨土被人惡意踐踏了一般,男子低垂下頭,猶如已經承載不了溢滿腦海的恨意:「你們居然敢騙我——」
「兵不厭詐,尤其是對付你這種使用妖法危害百姓的敗類!沒錯,我們是騙了你,不過實在想不到閣下號稱法術高超,卻連一個人是真死還是假死都分辨不出來!」從小被家中眾星捧月的寵大,周圍的人又懼怕他潛心鑽研的拷問刑法而紛紛禮讓七分,甚至連所謂的二品頂戴的上司也習慣了對自己服軟,鳳舞陽的出生與環境,注定了他有理無理絕不低頭的脾氣。
見狀,笑雲舒認命的歎了口氣,腦筋一轉早已想出絕處求生的方法了,只是不知盛怒中的術士還願不願意接受他的提議,尤其還有鳳舞陽在不怕死的漏風點火……
「那個,閣下之所以把我們拉到這個封死的石製墓穴裡,為的不過是試驗返魂術能不能徹底完成。我承認我們用假死引你現身是騙了你。但你是賊我是官,大家立場不同也是有苦衷的!」深吸一口氣,敵人顯而易見的震怒讓笑雲舒可以用來考慮的時間不多了,悄悄向後拉了拉鳳舞陽還沒有恢復溫暖的手,他無奈地乾笑了兩下,敵強我弱,出路全在對方一念之間,他們輸了……「這樣吧……閣下,就照你所說,我們做筆交易吧。」
「你們騙了我!居然用假死這麼骯髒的手段!哼!要不是那天去盜屍恰好看到你為了他而落淚,若不是念著同病相憐的苦楚,這點伎倆又怎麼可能騙得過我?!」關心則亂,男子雙拳抖動,嘴角扭曲地默念起咒來:「事到如今,你還有什麼資格談買賣——哼哼,看在你讓我發現返魂術的漏洞之處的份上,我可以用百鬼攝魂讓你們倆死得痛快點!」
「等一等!」用力壓下想要跳起來反駁的鳳舞陽,笑雲舒氣定神閒地笑了笑,不慌不忙地打斷了男子的咒文:「何必呢?殺了我們不過是多添殺孽,再找一對適合試驗返魂術的人選只會徒增麻煩的。況且,你選擇泌州城施術一定有你的道理吧?雖然我是不懂什麼地氣陰年的啦……但你早不下手晚不下手,偏要在這個月頻繁盜屍,可見……你很急切的要完成返魂術復活你的師弟不是嗎?」
「……那又如何?你們既然是詐死騙我,還有什麼價值!」面色陰晴不定,但咒文卻停了下來,男子謹慎地望著笑雲舒,洩露了自己認可對方所言的心思,然而嘴上卻並不放鬆口:「哼,我又不是沒有時間了,再到泌州城裡找一對情人,偷偷殺掉其中之一來試驗也未嘗不可!」
「唉唉∼∼並不是人人聽到返魂術都不會嚇破膽的。」無奈地笑歎,笑雲舒沉默了片刻,有一瞬間他似乎是想回頭再看默不作聲的鳳舞陽一眼,然而直到最後,他也沒有放縱自己回頭。直勾勾地盯向皺眉思索的男子,笑雲舒挑眉帶笑,平心靜氣的賭下了自己最後的籌碼:「我們做筆交易吧,你不是要試試憑借羈絆能不能完成返魂術嗎?沒問題,我們兩個幫你。但是不論結果是否成功,你都要答應把我們從墓裡送回縣衙去!」
「送你們回去不過是舉手之勞,但假死的人對我沒有用處——」
「……那真死呢?就有用了吧。」
「你——什麼意思?!」
「呵∼很簡單啊,你應該有毒藥什麼的吧?拿些過來,本官喝下去不就行了?這樣一來,你就能試返魂術了不是嗎?放心,若說羈絆的話,我身後這傢伙可是足足單相思了二十年,讓他喚回我的魂魄絕對比讓我喚回他容易得多!」輕描淡寫地陳述著生死大事,笑雲舒安心地看著對方露出動容的表情。也罷,成不成功他其實無所謂,只要最重要的那個人不論自己是生是死都可以被平安送走就已足了……
「你們騙了我,我從不給騙我的人第二次機會。」短暫的沉吟之後,男子幽幽開口,有些羨慕又有些嫉妒的看了看面前的兩個人:「但念在師弟的份上,既然你們也都是男人,我便網開一面,再和你做這筆交易。」稍微等了等,男子見垂眸不語的鳳舞陽並無阻攔的意思,慢悠悠地抬臂,將手抵在了笑雲舒不躲不閃的胸膛上,食指頂住他心臟的位置,目光一凜:
「成交。現在,你可以死了……」
「……誰說他可以死的?」倏地,淡淡的,一抹與局面格格不入的輕柔反問聲緩和了窒息的氣氛。睜大眼睛,鳳舞陽含笑地望著對峙的兩人,好像剛剛從一個無比甜美的夢中戀戀不捨的醒來似的,滿眼全是化不開的濃情:「雲舒?我剛剛好像做了個夢,夢見你被皇上點為八府巡按,路過泌州城時趕上了詐屍的奇案。然後我們好像要用假死引出犯人,卻不料反而被對方所抓,這時你居然不顧自己一品朝官的身份,和犯人談起了買賣!」
「舞陽?舞陽……這不是夢。」面對玄門高手的咒殺都能慷慨赴死,但聽到身後人混亂不堪的言辭卻俊顏失色,笑雲舒想也不想的轉身,緊抓住鳳舞陽的窄肩,那映入眼簾的笑容太幸福了,幸福得令他絲毫未覺胸膛被男子的指尖刮得生痛,只因那一刻,那一眼,那一笑,讓他的心疼得無暇他顧!
「舞陽!你振作點!這不是夢,是真的,這都是真的啊!」為什麼會這樣?他認識二十年的鳳舞陽永遠是那麼耀眼那麼傲氣那麼任性那麼堅強,笑雲舒絕不同意這樣的青梅竹馬是會在外人面前嚇得語無倫次。用夢境來逃避現實的人!
「不是做夢嗎?可我聽說你為我流淚了,我聽有人說你愛我,我沒有聽到你否認他。」輕瞇鳳眸,遠山眉彎若弦月。端麗的唇角一寸寸勾起,帶著幾許狡猾,鳳舞陽幸福的笑了,笑的氣息吹拂到笑雲舒的面頰:「記著!這可是你承認了的哦,不是我做夢呢!呵呵……」
「舞陽……」又急又氣又想笑,實在不敢相信對方在這種時刻還要擺自己一道,笑雲舒正要抗議,卻被已經恢復了凜然傲氣的鳳舞陽霸氣地吮住了嘴唇!
「嗚嗚——」本以為會被趁機吻個天荒地老,但那溫軟的唇竟只捨得停留一個彈指的瞬息。鳳舞陽滿足地啄過笑雲舒的唇,猶如二十年的苦戀換這一個蜻蜓點水的吻,賺的反而是他自己。既然滿足了,就沒有遺憾了……捧住笑雲舒僵硬的臉,鳳舞陽雲淡風輕的抱怨道:「算了,官匪勾結僅此一次,下不為例懂嗎?」
「這種時候你居然還有閒心計較這個?!」瞪眼怪叫著,笑雲舒回瞪了鳳舞陽∼眼,隱隱約約地,這句比平時溫和得多的威脅讓他特別不安。而下一刻,他的不安應驗了——
「誰說他可以死了?我還活著,就不允許你動他!雖然不是很清楚你們之間的前因後果,但說到底你不就是非要一具屍體不可嗎?成交!我給你——」冷冷回頭,鳳舞陽陰狠地掃了看傻的男子一眼,丟下一句傲慢卻不叫人生厭的呵斥,毫不拖泥帶水的轉身,在覺察不妙的笑雲舒來得及扯住自己前,猛地發力,一頭撞在了潮濕陰寒的堅硬石壁上,發出沉悶的巨響!
「不——不要——」膝蓋一軟,笑雲舒幾乎是用爬的上前接住了鳳舞陽後仰而倒的身軀!火把的光太昏暗了,將那白玉般光滑的額頭上,理應滾燙鮮艷的血跡照得一團暗紅。
「不——不……」你怎麼可以如此對我?舞陽!你怎麼忍心如此對我,你怎麼捨得如此對我?!鳳舞陽……鳳舞陽——
「他說……他不是很清楚究竟發生了什麼。」靜靜地垂下雙臂,男子咀嚼著剛剛直刺入胸中的言語,感覺麻木的心也被那句陌生人的話攪得痛了。冷漠地望著笑雲舒,看著對方的俊顏由激動到瘋狂,由瘋狂到絕望,由絕望到茫然,再由茫然轉變為一片蒼白,不知為什麼,想到隔壁石床上躺著的自己的愛人,男子的唇舌間突然有些發苦。半是嫉妒,半是諷刺地,他一字一頓地反問抱著鳳舞陽跌坐在地的年輕巡按:「他說他不清楚到底怎麼回事……那也就是說,這個人就算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死,還是會毫不猶豫、毅然決然的選擇替你去死了?!」
「……」沉默不語地收緊了雙臂,笑雲舒沒有理會男子的嘲弄,他正在一心一意地試圖擦掉懷中人兒額頭上的血漬,直到把雪白的裡衣袖管擦成了一片緋色,他才停下動作,彷彿想起了什麼似的,自失一笑。
時間地點都不對,可他就是在這一刻,想到了二十年前的那一晚……俊俏可人,漂亮得就像觀音座下的金童一般的小男孩,穿著明顯不合身的、不知從哪個姨娘箱底翻出來的鮮紅嫁衣,磕磕絆絆地踏著夕陽闖進了自己簡陋的家中,在娘親與自己驚訝地瞪視下不容商量的坐在了門框上,還掛著淚痕的小臉仰望著自己,露出一抹天真無垢的笑容。
記得那個傍晚,他用稚氣的嗓音堅定地告訴自己:「雲舒,我來給你做媳婦吧!」
雖然之後在娘的噴笑聲裡,鳳家的人尷尬不已地追上門,將亂打亂踹死活不依的鳳大少爺扯回了家去,可是,笑雲舒清晰地記得,那一天,在斜陽金紅色的餘暉下,自己心中聽到的回答……
他說他要嫁給他。他說他不嫌棄笑家窮困寒酸,說他願意一直陪在他身邊,吃苦也好,受累也好,他要學先生教的詩詞裡的連理枝和比翼鳥,一生一世陪著他,不離不棄。
他聽到他說要嫁給他……
他聽到自己的心裡有個聲音在回答……
「好……」
那是他們還不懂什麼是愛的年紀;那是他們還不懂什麼是不可以的,什麼是必須放棄的年紀;那是他們不在乎一切倫常,只順應自己的願望而執著追求的年紀;那是他們找到了自己喜愛的東西,就會不聽勸阻死死抓住朝夕不放的年紀;那是想愛就去愛,不怕受傷,不懂受傷的,最勇敢的年紀……
所以,在那個勇往直前的坦率年紀裡,還不懂得如何抑制衝動與本能的他,愛上了他。只是漸漸地,他們長大了,一個明白不是相愛就能夠在一起的無奈,另一個,卻——
「真是的,七歲看老……舞陽,你的牛脾氣看來是一輩子都改不了啦。」思緒飄回到冰冷的石室,揉了揉懷中烏木般漆黑柔順的秀髮,笑雲舒終於察覺玄門男子從剛才開始就一直在悶聲擺弄一個香爐,此時此刻,詭異虛幻的紫煙像一層薄紗般籠罩了整個墓穴。意識到這大概就是返魂術的奧妙,他顧不得阻止,連忙低頭摟緊鳳舞陽的身子,混雜著希望與絕望地疊聲喚了起來——
「為什麼?為什麼!怎麼可能一點效果也沒有!」然而一炷香的時間過去了,鳳舞陽沉沉地倒在笑雲舒的懷裡,呼喚他的人聲音已嘶啞,但被呼喚的人似乎是累了,累得不想再回答了。見狀,笑雲舒不知所措地抬起頭,怨恨地瞪著慌亂的男子,而後者顯然比他更為恐懼:「怎麼可能會失效!沒錯的!我明明是按照秘方配出的反魂香啊!之前至少也能成功一會兒的,怎麼現在他卻連一絲反應都沒有!難道說——不可能,絕對不可能的!返魂術不可能失效的!我還沒來得及用在師弟身上——絕對不能讓它失效——」
狂躁地不斷往爐中丟著香料,過度的緊張使男子的手顫抖如風中殘葉,當最後一包香料也倒乾淨了之時,男子的手像被燙到似的抽了回來,香爐鑲嵌的金絲銳利的劃破了他的指腹!一滴血落下來,澆息了他的瘋巔,愣愣地看著那傷口,十指連心,男子猛地抽痛地捂了一下胸口,接著,欣喜若狂的瞪大了眼睛:「我知道了!我終於知道了!返魂術的漏洞就是這個!沒錯,我知道了——」
掙扎著起身,男子看也不看一邊呆坐的笑雲舒,私心地只想以最快的速度衝到右側的石室,喚醒讓他等待了太久的所愛:「師弟!我終於找到返魂術的關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