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自己吐血時,一口一口的,用盆盛著,都不如看到他噴在玉飾上的這一口來得讓她害怕,好怕好怕,他再也醒不來。
這幾天好快樂好幸福,她差點就忘了十醉,忘了小暑,忘了他們活著的日子屈指可數。
初陽越罵越激動:「你這個笨蛋,你到底會不會照顧人?對你說過多少次了,閣主的身體不好,你要時刻注意他的變化,可你倒好,這幾天除了咧嘴傻笑,就是把身體重量放到他身上,他就算原本好好的,也會被你壓出病來。你有手有腳的,你不會自己梳頭不會自己夾菜不會自己剝雞蛋不會自己剔魚刺?我容許你住進清風閣,不是讓閣主來侍候你!你看看你才來幾天,閣主就被你累得吐血,還說你沒有歹意,我看你隨隨便便一個眼神一個表情一個動作一句話都暗藏凶意,你這個笨蛋……」
「不准你罵我娘!」突然,一個稚嫩卻氣勢十足的童聲插進來,
小五慌亂擦擦臉,看向衝過來的久兒,「久兒,你怎麼來了?」
久兒握著小拳頭,擋在初陽面前,小臉氣得通紅,「這裡的活,我娘不做了!娘,我們下山!」
「久兒……」
到底還是個孩子,氣呼呼地吼完,一回頭,眼淚卻滾了出來,「娘,娘,是久兒不好,久兒如果不來清風學院,娘也不會受人欺負。娘,娘,你受了欺負為什麼不告訴我?」
「乖,娘沒受欺負,是娘做了錯事。娘以前教過你,做了錯事就要受罰,娘做了錯事,被罵幾句是應該的。久兒乖,別難過,別哭了,好不好?」
抹抹淚,久兒的小手又撫上娘的胸口,「娘也不難過,娘心口疼嗎?」
疼,怎麼不疼,心疼吐血的他,心疼乖巧的你。但,再疼,她都不會說出口。
她微笑,「不疼,一點也不疼。」
可是,眼淚還是和著微笑流了下來,無邊無際的悲傷似要將人淹沒,她想游卻怎麼也游不出。
門「吱呀」一聲打開後,歲暮寒面色凝重地從藥房裡走出。
初陽忙迎上前,急聲問:「閣主怎麼樣?」
「暫時沒事。」歲暮寒面色不怎麼好看地瞟了眼小五,「韓夫人,可否借一步說話?」
久兒一聽,立刻摟住娘不放,防衛地叫:「不准欺負我娘!」
「久兒,乖,藥師想和娘談娘的病,你放手好不好,娘一會兒就回來。」
「我也要一起聽。」
「那好,」歲暮寒踱了幾步,停在久兒面前,「這事你早晚也要知道,不如今天就打開天窗說亮話。」
小五立刻摀住久兒的耳朵,高聲叫「藥師」,然後迅速將久兒往初陽懷裡一推,「麻煩幫我照顧一下久兒。」
歲暮寒住口,睨她一眼,抬腳往藥房後走。
不顧久兒的呼喚,小五跟了過去。
在一棵老槐樹下,歲暮寒停了下來,背對著她問:「韓夫人,久兒當真是你的親生子?」
小五腳下一滯,反問:「你想說什麼?」
「韓夫人,雖然你的病,我治不了,但閣主的病,卻還是有一線希望。只是,越往後拖越不利。我現在就缺藥引,而這味藥引就是閣主親生骨肉的鮮血。我這樣說,你可明白?」
緩緩轉過身來直視她蒼白的臉,歲暮寒繼續道:「不會傷及他的性命,這一點請韓夫人放心。」
她張張嘴,感覺嘴好幹,好苦,「有多大把握?」
「韓夫人,即使是只有一成的把握,我也會試。」
「那好,我和久兒說。」
其實,他已經醒了,只是,不願睜眼。
因為想了太多,所以猶豫、不捨,左右搖擺,下不了狠心。
他的身體,一天不如一天,這一點,他比任何人都清楚。初陽、末日、歲暮寒雖然不告訴他實情,他卻從他們的隱瞞中更加確定他去日無多,於是領了他們的好意,也就不再追問。
一開始,他也以為他只是中了春藥之毒,可是,有哪一種春藥會如此頑固,且在每一年的同一日爆發?又有哪一種春藥可以讓他內力盡失,一身武功形同虛設?到了現在,他除了腦子一如既往地好使之外,體內的各個器官恐怕早已破敗不堪。
那一口噴出的血,他是看見了的,烏黑烏黑的,儼然是中毒至深的徵兆。這些年,初陽和末日對他的緊張程度一日高似一日,歲暮寒更是藥不停供地一日三餐加宵夜地給他進補,想來他們對此毒也是束手無策,所以他們才一直對他隱瞞,現在做的大概就是能拖一日是一日,盡可能給他延命。
種種端倪,他都看在眼裡,不想讓他們擔心,所以一直裝糊塗。
可是,現在,他不得不清醒面對。
小五,他的小五,剛剛失而復得,他又何忍讓她再得而復失。
這些日子的相處,雖然兩人都沒有挑明,可是,她的情意,他豈會不知,她的喜悅她的悲傷,她面對她時嬌羞的小女兒態,她癡癡偷看他的眼神,他知道她的心越來越重地放在了他身上。
那樣一個笨蛋,只稍稍對她好一點點兒,她就快樂得想哭。所以,他忍不住想要疼她,寵她,對她好一點再好一點,真恨不得一輩子就這樣對她好下去。
可是,他的一輩子太短,而她的日子還很長。
對她越好,她就越依戀他,若是有一天他不在了,她會怎樣痛斷肝腸?現在他還活著,她就已哭得這麼傷心,眼淚落在他手上臉上,一滴一滴匯流成河,那,將來呢?如果他再繼續對她好下去,當他有一天永遠醒不來,她會怎樣?
不想讓她傷心不想讓她哭,如果避免不了,那就讓她的傷心淺一點眼淚少一點,所以,不能繼續對她好,試著對她狠一點,再狠一點。長痛不如短痛,狠狠一刀下去,痛一下就好,她應該能承受。
思來想去,反覆計量,最後,他終於睜開了眼。
首先映入眼簾的是她淚跡斑斑的小臉兒,下巴更尖了,眼睛腫得像桃,哭的時候沒有聲音,只有眼淚吧嗒吧嗒往下掉。
心裡一抽,差點就想將她攬在懷裡,可是動了動手指才發現,他竟連抬手的力氣也沒有,這樣一個他,怎麼能保證將來不會讓她哭得更傷心?
閉了閉眼,再睜開時,眸中不必要的情緒已盡被掩去。
哭得傻傻的她終於發現他已甦醒,狂喜地撲過來抱住他的胳膊,眼淚流得更洶湧。
心裡又是一抽,他別開臉,冷聲道:「走開!」
「呃?」抬起矇矓的淚眼,她肩膀一抽一抽,沒聽清他說什麼。
「走開!」他又道,這一次,他直直望著她的眼睛,眸中滿是厭棄,「出去,我不想再看到你!」
「你怎麼了?」她愣愣地伸出手貼上他的額,「是不是哪兒不舒服?我去叫藥師。」
他別開頭拒絕她的碰觸,冷冷地喝止:「不准碰我!」
瑟縮一下,她縮回手,不安地喚:「風?」
「韓夫人,請叫我閣主。這裡不需要你了,你以後不必來了。」
冷冷地說完,他合上眼,不去看她受傷的表情。
沉默好久之後,她握住他的手,他想掙,卻無力掙開,心裡酸酸的,只好任她去。
她的臉貼在他手背上,她的眼淚滾燙滾燙的,而他的心,又開始抽痛。
只聽她說:「風,你不要這樣。我知道的,你喜歡我叫你風,只要你別趕我走,我可以一天叫你一百遍,不,一千遍,一萬遍。風,風,風……」
她不斷呢喃著,每一聲呼喚都令他心房抽緊,這個笨蛋哦,她非得這樣折磨他嗎?
「風,我知道你難受你很痛,你不想讓我看到你這樣子,所以你才趕我走,對不對?我知道我笨,我不會照顧人,我老是讓你受累,可是我改,我會改,讓我留在你身邊,讓我照顧你,好不好?好不好?」
聽著她哽咽的乞求,他感覺自己的心都要碎了,一股熱氣湧到眼眶,鼻子立刻酸楚。
這個笨蛋,讓你走你就走,你哪來這麼多廢話!
怕她再說下去他會捨不得,只好強壓下喉間的哽塞,重新睜開眼,使出全身的力氣抽回自己的手,冷漠地堅持:「出去!」
「風?!」
「滾!」
蒼白如紙的臉似被鞭子抽了一下,她突然就笑了,一邊笑一邊用那樣心疼的眼神看他,看得他的心不停抽搐,硬下心想再說句什麼,結果嘴一張,一口血又噴了出來。
她的笑僵在嘴邊,顫顫地伸出手想拭去他嘴角的血絲,他卻偏過頭,對著窗外喚:「初陽!」
聞聲進來的初陽看到潔白被褥上噴灑的血痕,立刻怒火上揚,他扯過仍保持著傾身姿勢的她,吼道:「你這個笨蛋,你到底又做了什麼?」
她不說話,就那樣看著他,用那樣心疼的眼神,一眨不眨。
閉上眼,風荷舉疲倦地道:「把她帶走,再也不要讓她出現在我面前。」
她還不死心,又來了。
進不來,她就爬上清風嶺最高的山坡,踮著腳朝這裡眺望。
有時候,趁著初陽不在,她就躲在廊柱後、拐角後、假山後,偷偷張望。
好幾次,笨蛋的她被初陽發現,他聽到初陽吼:「閣主不想見你,你來多少次也沒用,走開!」
她囁嚅地問:「我、我,他今天是不是好多了?」
「哼,只要你不在他面前晃,他會好得更快。」
「那就好,那、那我走了。」
看她扶著牆離開,那副虛弱的樣子似乎風一吹就倒,心中又是一抽。這個笨蛋,她到底有沒有好好吃飯睡覺?
初陽進來時,不解地看著他問:「閣主,為什麼趕她走?」
實在是想不明白,閣主也想見她,每次她來,閣主都讓他將他挪到靠窗的位置,怕她發現,他就用窗幔遮擋,每次看完,閣主都久久不說話,閉著眼不知在想什麼。
「她還好吧?」似沒聽到他的問話,閣主反問。
「不太好。」沉默一會兒,初陽又補充:「像鬼一樣。」
她要是再像鬼一樣飄過來,恐怕他會狠不下心再攆她走。
聽歲暮寒說,她已同意拿久兒的血當藥引,為了不讓久兒起疑,她騙久兒說那血是用來救她自己。
那一日,他們的談話他也聽到一些,當歲暮寒問她為什麼不讓他們父子相認,她說:「再等等吧。如果他能好起來,再認。」
歲暮寒當時問:「為什麼?他是閣主唯一的骨肉,為什麼不讓他們相認?」
「如果你想要久兒的血當藥引,你必須答應我。」她很堅持。
過了一會兒,她又悠悠地道:「我不想讓久兒空歡喜,不想讓他剛得知自己有了爹,卻又立刻得知他爹活不了。沒有就算了,一旦有了再失去,反而更傷心。別看久兒很懂事,他到底還是個孩子,每次當他問我,娘你心口疼不疼,我就知道,在他心裡,一直很害怕我死。我死了,他會很傷心,這種傷心,他只嘗一次就夠了。如果,如果風能活下來,再讓他們相認吧。我走了,久兒交給他照顧,我也放心。如果,如果風也活不了,那就不要說了,到時候還請您和如煙大師幫我將久兒撫養成人,我就死而無憾了。」
那一番話聽得他久久無法回神。那個女人,笨笨的樣子,沒想到卻能如此鎮定談論生死還能想得如此深遠,倒是難為了她一番良苦用心。
那,閣主呢?閣主眼下這番作為,可是也為了避免在他走後引她傷心?
唉,情之一字,真是難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