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先生請,我家小姐就在前頭的涼亭,你小心走,前兒個下過雨,石子滑腳……」
這丫頭倒是慇勤得很,還沒診過脈就當成活菩薩供著,想必那人誇大本領了,微生不悅的湯負心低眉淺笑,嘴邊那抹溫煦的笑意猶如三月春寒。
原本她想如以往般無視對方,不鹹不淡地將人打發走,但是當清潤如玉的清逸嗓音響起,她心口微微一震,不以為然的眼眸多了些愕然。
「最多兩年,逃不過九字大劫,你印堂發黑,只怕藥石罔效,清心過完這最後的時日吧。」此女壽短,已是敗燭之相。
「原來我還能活到十九歲,多謝大師金口,小女子感激不盡……」
沒想到有人會如此直白地論定她的壽命,湯負心先是愣了一下,才不盡真心的道謝,不必診脈就能知道她病情?這人果然不是什麼大夫!但話語卻在看到來人的面容時停住,眼底的輕諷轉為訝然,心窩忽地一緊,面頰不自覺多了緋色。
這樣俊逸的男子是卜醫?實在令人不敢相信。
「我不是大師,只不過是路經貴府門口的行腳游醫,想借助府上多日。」他不醫病,只醫心。
「寒門小戶恐招待不周,請先生移居城裡客棧,小女子家風甚嚴,恐無法留宿外來男子。」說不清是什麼緣由,湯負心很慌,但她表面上仍故作平靜,暗自問下慌亂心跳。
驀地,淡得幾不可聞的竹香在鼻前蔓延,她微愕地看向離自己極近的男子,他身上的竹葉香氣竟是如此的好聞,純淨得恍若世上再無鬧心事,一切全是庸人自擾。
「小姐,你就讓夏先生在府裡住上幾天,你的身子調養一下也是好的。」畫眉心急的走上前,一臉懇求。
「祿……公子,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你一定能救湯府小姐的對不對,以你的『醫術』沒什麼能難得到你。」一旁的男童瞪著眼眼,口氣帶著威脅。
祿至……他現在化名夏祿,是卜卦算命,遊走四方的赤腳仙,手上招幡寫著:
「鐵口直斷,藥救無命人。」背後多了個小藥箱,裡面是磨好的藥粉及丹藥,「小小無強人所難。」
狐小小聞言,立刻上前拉住他。「你答應過的,想不守信用?」
冷冷地看了他一眼,祿至轉向湯負心,「隨從莽撞了,請小姐勿怪,是我疏於管教。」
野狐天性,無法可管。
「誰是你隨從,我明明是狐……狐……不管,你不能答應了不認帳。」氣焰被硬生生壓下,白狐內心憤慨,表面卻裝出可憐兮兮的模樣。
做神仙的居然出爾反爾,說好的事又想抽手,有失仙格,連狐狸都唾棄仙。
看他又是擠眉弄眼,又是以眼神『恫嚇』,祿至無奈的收回離開的打算,「雖然我醫術不精,不過舒緩小姐的病痛倒是還行,若是想少吃一點藥,不妨留我二人暫時住下,對你並無壞處。」
「少吃點藥……」想到發病時的痛苦,湯負心聞言心動了,思忖著該不該再賭一回。
「完全治癒絕不可能,相信你也明瞭自個兒的身子殘破到何等地步,就算再高明的醫者怕也是無能為力,我能做只是讓你在最後這段時日少些難受。」神仙也非萬靈丹,他是送名利祿爵的祿仙,加官進爵,大發利市不難,但要延壽……只怕要找到壽仙才行。
只是一個人的壽命有限,不可妄加變動,再說,閻王要人三更死,哪能留人到五更?
「你真的能減緩我身上的病痛?」如果她能不病慷概的長年臥塌,那是上蒼的慈悲。
「是的。」祿至頷首,他不多言,但面上散發足可信賴的神采。
低忖了一會,湯負心緩緩地抬起略顯蒼白的容顏。「先生大約會停留幾日?」
「十天半個月,最長不超過月餘。」他的傷是天雷所致,一般上藥無用,只能以仙法慢慢修復。
「那麼要替小女子診診脈嗎?總要看出個病徵才好下藥。」她不放心,仍有防備。
「不用,你先吃下這顆藥丸。」他從藥箱中取出一白玉瓷瓶,從瓶中倒出一粒金色藥丸,濃郁的香氣頓時盈滿鼻間,令人心曠神怡。
狐小小驚訝地睜大一雙狐眼,眼露饞相好想搶走丹丸,非常想。
「無毒?」湯負心的語氣帶著懷疑,心中十分訝異自己還有嘲諷打趣的心情,自從娘親過世的那天起,她的笑是苦澀,不再天真。
祿至微微一愣,有些意外竟有人質疑他給的丹藥有毒,怔忡之後不免莞爾。
「你到底有沒有眼裡呀!這麼金貴的玩意兒你上哪裡找,竟然還不識貨地說它是毒物,要不是你……我拚死也跟你搶了。」狐小小咕噥著,忿忿以腳跺地。
救命恩情不還難成仙,可是眼前的誘惑那麼大,教狐也蠢蠢欲動,忍不住想恩將仇報。
「夏先生,這是什麼藥?聞起來有種奇特的香氣,但這顆金色的藥丸子真的對身體無害嗎?」畫眉雖然認為他可以救小姐,但對這來歷不明的丹藥仍舊存疑,萬一不小心吃出問題,那可不是開玩笑的。
她直率的話語一出,狐小小氣得跳腳,暴躁地直指她鼻頭。「你懂什麼,這是好東西,大好的聖品!它能祛百毒、治百病,延年益壽,一顆就能讓濁氣消,目明肝清五臟旺,白穴通暢氣血順,身體健如牛……」
好貨呀好貨,這金丹一顆能增加十年道行,若他吃個三、五十顆便能恢復原來的道行,化男化女隨心所欲,還能到仙山盜株靈芝來補補身。
他有些氣悶,不甘心大羅金丹白白送給壽命不足百年的凡人,而且還被嫌棄。
「真有如此的神效?」能治百病耶,比神仙還厲害。
「當然,比你們喝上一千碗藥還有效,千萬不要錯失良機,不是每個人都有幸碰上天……天外飛來的好事,求我家公子就跟上廟裡求神沒兩樣。」
「其實家僕言過其實了,就是固本健體的丹藥罷了,能暫緩心絞痛和胸悶的症狀,並非百病皆可醫治。」他只是壓抑病情的反覆折騰而已,而非根治。
生死不由人,即使身為祿仙,他也不被允許擅自改變別人的命盤,人各有命。
「我只問先生一句話,若我服用這藥丸,是否能如常人一般起臥自如,夜不魘驚,從此不再湯藥長伴?」喝藥喝怕了,她也想有自在的一天。
祿至瞧了瞧她神色,再以一指輕觸她命門,兩人輕輕一碰觸,忽地各自心中一動,面上各自一閃過怪異神情,「藥可以少喝,但是要看你是不是珍惜自己,憂思過重,懸念太甚,不放下心不寬,則積鬱成疾,不生病也難。」
湯負心一聽,苦笑在心。「我真的只有兩年可活。」
她何嘗不願放下一切,當個受爹娘寵愛、衣食無缺的閨女,閒時繡繡花,學學女紅,念幾本閒書,嬌羞地關在閨房內繡嫁衣,等良人來迎娶。
可是她不行,要操心的事太多,似乎怎麼做都做不完,一件接著一件,一樁接著一樁,剛一偷個懶馬上又有煩人事,讓她不得不全心應付,以免被人鑽了個空。將她看重的所有毀於一旦。
沒人知道她多想拋開一切遠走他出,家宅不寧,後院無人維持又如何?她一命弱女子無法撐天拄地,護佑每一個依賴她的人。
「是的,兩年。」九是一關卡,難過。
聞言,她反倒鬆了口氣,「從來沒有人敢如實指出我命不長,他們總是勸慰我要寬心,把身子骨養好就沒事了,神明會保佑我平安康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