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剛才答應什麼事?」芷盈明知故問。
需要這麼緊張嗎?她也不過答應留下來吃頓飯而已啊。
「你少裝蒜了,江湖上有種和我娘同桌吃飯的人,五根手指都數不滿,你居然呆呆地跑來送死,嫌命太長了也不是這個做法。」他不贊同地搖頭。
如果可以,他希望一輩子都不要和娘一起吃飯,但天不從人願,倒楣的他不巧就被老天爺硬生生地安排在那五根手指裡頭,苟且偷生了二十年。
「令堂沒那麼可怕吧?」她不確定地道,正巧瞥見正在園子裡澆花的僕傭,她多了些信心。「何況山莊裡的其他人也都活得好好的啊,夫人可能是性情奇怪了些,不至於像傳言那般任性妄為才是。」
應該……是這樣吧?
她這番話乍聽之下好像是替秦月珊辯解,其實自我安慰的成分居多,說實在的,她的確已經有些後悔。
李寧風一副「你實在太天真」的表情。「他們現在能活蹦亂跳的,完全歸功於五年前福叔帶著整個龍焰山莊上上下下兩百多個奴僕聯名請辭,清楚地表示他們已經受不了我娘的荼毒,請她老人家高抬貴手,放他們一條生路,我娘嚇到了,才稍稍收了手。」
「這樣不是很好嗎?令堂終於『改邪歸正』了。」芷盈鬆了口氣。
「好個屁呀!」想起過往的痛苦經歷,李寧風連粗話都不禁說出口。「她從此以後只蹂躪兩種人!」
那還是不錯呀,至少範圍縮小了嘛。芷盈心想。
「哪兩種?」她問道。
「最親的人和最不親的人。」
「她最親的人是?」
「我。」他指著自己。
「那最不親的人是?」她突然有一種不祥的預感。
「陌生人,例如……」他故意沉吟好一會兒才道:「你。」
fmxfmxfmxfmxfmxfmxfmxfmx
這是一個沒有月亮的晚上,加上天候不佳,連星光也十分黯淡,所以夜色相當昏暗。
此時有個偷偷摸摸、鬼鬼祟祟的身影閃過,正是芷盈。
為什麼她得如此見不得人似的偷溜,這得從三天前開始說起。
話說她答應了秦月珊的飯局後,那晚的情況可說是驚險萬分。
別看龍焰山莊上上下下兩、三百人,到了用晚膳的時間,眾人全作鳥獸散,逃得連個人影都看不見,只有李寧風還算有幾分江湖道義,硬著頭皮陪同芷盈出席。
偌大的飯桌上,十幾道菜色琳琅滿目,乍看之下,這些菜無論是色、香、味一應俱全,但芷盈仔細地觀察過後,還是發現一些端倪。
這幾道菜本身無毒,或者該說,這些菜若單獨食用絕對沒有問題,但壞就壞在若混著吃,那可不一樣了。
例如這道蜜汁火腿,不知是廚子的巧思,還是秦月珊特別囑咐的,裡頭多加了點野杏草,本來這種烹調方式可以讓蜜汁更鮮甜,更加可口,但是野杏草若遇上紹興酒,便會產生毒素。
而桌上另一道看似鮮嫩無比的貴妃雞,就「湊巧」扎扎實實地用掉半瓶陳年的紹興酒。
這兩道菜若混著吃,屆時就算不去掉半條命,也得在床上躺個十天、八天下可。
滿桌佳餚是道道危機,真是吃也不是,不吃也不是。
當然,她也可以孬種的像李寧風之流,不吃不喝。
但是她偏不。
她偏要和秦月珊比出個高低,她倒要看看這名聞遐邇的「藥聖毒仙」究竟有幾分能耐。
面對滿桌「一失筷成千古恨」的美食,她照樣吃飽喝足。
結果她是贏了,不過,這只是惡夢的開始。
沒想到秦月珊非但沒受到挫折,反倒死賴活賴地要她多留幾天,以毒倒她為最終目標。
三天過去,她每天都生活在中毒的危險中,根據鳳兒,也就是秦月珊的外甥女曲靈鳳的說法,她已經打破了秦月珊的紀錄。
山莊裡另一位白面公子吳士堯,依李寧風的介紹,是他年紀幼小時不慎結交的損友,「無事」就「搖」到他家裡來「騙」廚娘王嬸的「吃」、「騙」福叔的陳年好酒「喝」,更「騙」他那嬌美小表妹的「色」,但幸好還不需要騙財,因為據說這位吳公子家勢相當顯赫。
反正那位「無事就搖」的吳公子已經決定拜她為師,做她門下的首名大弟子,代她統領龍焰山莊那兩百三十八名師弟妹。
不過,她自小胸無大志,對「掌門人」一職興趣缺缺,也不打算繼續打破秦月珊毒人譜上的傲人紀錄,所以決定溜之大吉。
雖然逃之夭夭有違她向來光明磊落的行事作風,但她還想留著小命看看明天的太陽,而今晚正巧月黑風高,此時不走更待何時?
轉眼間,她已來到圍牆邊。
出了這道牆,她就自由了!
正當她一躍而起時,有道力量硬是將她的身子向下拉,她一時沒有防備,硬生生地被扯下來,摔得眼冒金星。
「三更半夜的,你想上哪去?」熟悉的男聲帶著笑在她耳邊響起。
芷盈怒瞪著罪魁禍首。「我花了三天的時間,終於發現這裡實在不是個人待的地方,所以我再三思量,決定偷偷地離開。」
「我也要跟你走。」李寧風像個孩子似地耍賴道。
「不行!」她一口回絕。
「為什麼不行?」
「因為……」
正要解釋的芷盈猛然想到,他們兩人一點關係都沒有,她帶著他做啥?
「我為什麼要帶你去?你要逃家我不反對,但請不要纏著我。」她恨不得兩人從此橋歸橋,路歸路,老死不相往來。
正當她準備再次跳上牆頭時,一隻鐵臂挽住她的腰,接著黑影突然覆上她,她毫無選擇地被抵在牆邊,動彈不得。
「你到底知不知道我為什麼會跟著你回來?」他低柔的嗓音在暗夜中格外動人。
「因為……你怕我毒死你?」在他有力的懷抱和男性氣息的包圍下,她有些昏沉沉的,幾乎說不出話來。
李寧風不語,只是微笑著搖頭。
「怕我把你送到月宮給徐淨月當丈夫?」
她覺得他今晚很不一樣,有些深沉,彷彿帶著危險,很……吸引人……
真是見鬼了,她怎麼會有這種奇怪的想法?
「雖然你的武功不錯,但如果我真的想走,你不見得留得住我。」他就事論事地道。
如果當時他偷溜了,她的確無法對他下毒,更甭提將他送給徐淨月。芷盈是如此想過,卻不曾深思這個問題。
「你想報恩?」她自己都覺得這個答案很差勁,他怎麼看都不像是那種心懷感恩的人。
他還是搖頭。
「我……我不知道啦!反正無論如何,我現在要走了,你快放開我!」受制於人,她表現出少見的急躁。
「你有沒有想過,或許我只是單純的不想離開你?」他沉穩的氣息在她細緻的玉顏上吐納。
芷盈從來不知道,「吐氣如蘭」這句話用在男人的身上也極為貼切。
氣氛頓時變得曖昧,連彼此的喘息聲聽來都十分清晰。
過了許久,她才藉著暗淡的星光將他看清楚。
他揚起一抹壞壞的笑,伸出兩根手指。
「親愛的段芷盈小姐,你有兩個選擇,一、我們一起走,二、我大叫一聲,把全山莊的人吵醒,然後我們一塊走不了。」
那帶著點邪氣的笑容,在黑暗的夜晚竟如此炫目。
fmxfmxfmxfmxfmxfmxfmxfmx
京城悅來軒
悅來軒不是京城最大的客棧,也不是最豪華的,但是它的名號卻響遍整個京城。
由於其所秉持的原則是「三好一公道」——服務好、菜色好、地點好,再加上價格公道,莫怪乎生意興隆,高朋滿座。
正所謂人多嘴雜,即使是小小的客棧也有不少小道消息流竄,此刻又以段家老爺子的怪病最受注意。
靠窗的兩位一胖一瘦的客倌談論的正是此事。
「段家老爺子的病,你聽說了沒?」胖客倌摸著大大的肚子,滿足地打了個飽嗝。
「當然!城裡幾十位大夫,個個束手無策,都說他脈象平穩,不像有病,但就是昏迷不醒,有人說,應該是……」瘦客倌忽然壓低嗓子。「應該是中了毒。」
「中了毒!」胖客倌驚呼一聲。
「小聲點,你怕別人聽不見呀?」瘦客倌怒斥道。
「對不起。」胖客倌不好意思地道歉。「誰幹的?該不會是段家人自己下的毒手吧?」
「誰知道?豪門的內鬥,哪是我們這種凡夫俗子能夠瞭解的?」瘦客倌感慨地端起酒杯。「喝酒吧!」
胖客倌搖頭晃腦地思索一番後,肯定地下了結論。「不過我仔細想想,認為不是。」
「為什麼?」
「如果是自家人下的手,為何還要尋訪名醫?能治好段老爺的怪病可是賞金千兩,千兩耶,光是想,口水都快流出來了。」
瘦客倌一掌往他的腦袋招呼。「真是豬腦袋,做做樣子不成呀?更何況賞金再多也沒你的份,酒,你就多喝點;白日夢,你還是省省吧!」
摸摸自個兒的腦袋,胖客倌傻笑著點頭。「說得也是,不過說到喝酒,我就想到鳳來樓最近來了個新的姑娘,名喚柳芸娘,那小臉蛋可真是美得讓人心癢癢的,我們今晚再去逛逛,你說好不好?」
就這樣,兩人很快地換了個話題。
另一桌,李寧風敲敲桌面,企圖引起對面芷盈的注意。
「你聽見沒有?」
「聽見什麼?」正努力扒飯的她心不甘情不願地抬起頭來。
「怪病耶,數十位名醫診斷不出來的怪病耶!」他像撿到一本絕世武功秘笈似的,十分興奮。
芷盈看了他一眼。她早說這個傢伙沒人性了,別人得了怪病,他卻高興得跟什麼似的。
隨便「喔」了一聲當作回應,她繼續吃著飯。
「你不覺得有種熱血往腦門沖的感覺嗎?」他改用筷子敲她的碗,有些不滿她的態度。
身為一名醫術精良的大夫,遇上這種罕見的怪病,不是應該技癢嗎?怎麼眼前這位「神醫」看起來除了很餓之外還是很餓?
「我又沒中風!」她啐道。
擱下已空的飯碗,看見他面前幾乎未動的那碗飯,她伸長了手將它拿過來。
「你不餓是不是?那我幫你吃。」
「哪有這回事?把我的飯還給我!」
眼見午飯即將落入「歹人」之手,李寧風立刻與她搶奪,費了九牛二虎之力總算奪回他的飯碗。
她無禮的行為再度證明了「濟世為懷」這四個字對她來說只是一句廢話。
端著碗,他猛扒了兩三口飯後,突然臉色驟變,彷彿十分痛苦。
「你等我一會兒……」他匆忙地對芷盈交代後便匆匆往樓下奔去。
見李寧風已離開,芷盈從容地站起身。
留下一錠銀子後,在眾人的驚呼聲中,她直接從客棧的二樓往下跳。
她雙腳一碰觸到地面便疾奔離去,因此沒看見客棧中有雙疑惑的眼睛直盯著她瞧。
fmxfmxfmxfmxfmxfmxfmxfmx
段府
「段大夫,這邊請。」老管家段華領著芷盈往前行。
走過庭院,繞過迴廊,她看見不少傭僕來來去去,可見段家經過這十多年,財力仍十分雄厚,不愧是京城首富。
景物大都沒有變,滿園的花草欣欣向榮,雕樑畫棟的閣樓依舊富麗堂皇,園中的池子裡仍然長滿了蓮花。
只可惜景物依舊,人事已非。她心中低歎。
「大夫,老爺正在裡頭。」段華打開房門,一陣陣哭泣聲從裡面傳了出來。
「老爺,你不能死呀!你死了,教我們這群姊妹們該怎麼辦?」一名衣著華貴,濃妝艷抹的少婦如此哭喊道。
類似的哀泣聲不絕於耳,著實擾人。
這段有成倒是艷福不淺,床邊除了哭成一團的女人外,還有幾個婢女在一旁服侍,有的正忙著替他抹身,有的則負責為他按摩筋骨。
一個昏迷的病人,所能受到最好的對待,大概也不過如此。
「各位夫人們!這位就是段大夫。」段華費了好大的勁,才讓他衰老的聲音在喧鬧的房內發揮一點作用。
原本嘈雜的女人們靜了下來。
其中一位看來稍有年紀的婦人帶著重重的鼻音道:「大夫,求求你救救我家老爺,他不能出事的,求求你,求求你!」說著,婦人雙膝一曲,跪了下去。
「夫人請起,小女子自當盡力。」婦人突然行此大禮,讓芷盈有些訝異,趕緊將她扶起。
「二姊呀!這黃毛丫頭能有幾兩重?想治好老爺的病,她有這個能耐嗎?」一名妖嬈的女子不屑地說道,方纔那梨花帶淚的模樣早已不復見。
她還以為段華帶來了什麼高明的大夫,害她連午覺也睡不成,馬上趕來做戲,結果名醫沒見著,卻來了個乳臭未乾的丫頭,她剛剛的眼淚不都白流了嗎?回頭非得吃碗銀耳燉燕窩來補補身子不可!
「是呀,二姊,做戲不用做得這麼認真,老爺看來八成是沒得救了,咱們還是早點討論這家產怎麼分才妥當。」另一名黃衫婦人建議道,立刻獲得其他女人的附和。
「你們……你們怎麼這麼說呀!老爺待你們不薄,現在他只是有點小病痛,你們就吵著要分家產,你們對得起老爺嗎?」婦人抽抽噎噎地道。
聞言,眾女皆心虛地噤聲,唯獨那名妖嬈的女子面色不改。
「二姊,雖然老爺待我們不薄,但他現在成了這副德行,我們也得為將來設想啊!你老了,當然無所謂,但我們這群姊妹是芳華正盛的時候,難道老爺在床上躺一輩子,我們就守著他一輩子嗎?」
「對呀!六妹說得沒錯。」
「艷花姊說得有道理。」
眾家娘子軍又立刻附和那名女子的話。
「你……你們……」
正所謂猛虎難敵猴群,二夫人即使再有理,也說不過這群自私自利的女人。
芷盈刻意輕咳兩聲,因為她發現這家人完全沒把她這個大夫看在眼裡,就算段有成真的注定得去找閻王聊天喝茶,也該她說了算吧?什麼時候輪到她們下定論?
「各位夫人,小女子的醫術雖然不精,也請大家給我個機會,替老爺子看看再說是吧?」她好聲好氣地道。
「哼!」妖嬈的女子撇開頭不理她。
「段大夫,那就麻煩你了。」二夫人拭乾眼角的淚,朝她微微一福。
芷盈向她點頭示意。還是這位二夫人看起來順眼一點。
此時,一股淡香飄過,引起她的注意。
這味道相當特別。
循著異香,她發現那來自於段有成躺臥的大床上。
「這木頭的味道好特別,是什麼來著?」她覺得這味道很熟悉,好像在哪裡聞過。
「這是老爺從柳州特別運來的月夜香木。」段華恭敬地回話。
芷盈點點頭。
月夜香木,如同它的名字一樣,在有月光的夜裡會散發出香味,那味道並無毒性,還對人體頗有助益,看來問題應該不在這張床上。
芷盈伸出手探了探段有成的脈象。除了有些氣虛外,沒什麼大毛病,不該會昏迷不醒,但是看他的氣色也不像中了毒呀。
她取出一根銀針往他的指尖刺去。
「你在幹什麼?」
四周響起一陣驚呼,但芷盈恍若未聞。
銀針沒變黑,這麼說來,他的確沒有中毒。
既不是生病,也不是中毒,他為什麼會昏迷不醒?
一連串的疑問讓芷盈一個頭兩個大。
「段老爺昏迷之前有什麼症狀?」她必須有多一點的線索才能有助於診斷。
幾位夫人你看我,我看你,好半天沒人說得出來。
二夫人心寒地歎了口氣。「老爺還沒昏迷之前變得貪眠,一天睡得比一天久,最後就沒再醒來過了。」
「他之前有沒有特別感到不適的地方?」芷盈又問。
二夫人仔細地想了想,接著搖搖頭。「沒有,老爺的身子骨一向硬朗。」
「沒有啊……」她喃喃地重複著,那股淡香又竄入鼻端。
這月夜香木的味道還真是好聞……
等等!她發現了不對勁的地方。
月夜香木要夜晚月亮升起時才會散發出香味,這麼說來,這香味不是月夜香木散發出來的。
芷盈四處尋找香味的來源,最後發現,香味是從床上傳來的沒錯,不過是來自段有成頭下的枕頭。
命人將枕頭取下後,她直接將其一分為二,果然在枕頭裡發現一個香包。
「香包裡頭放了些什麼東西?」
眾女又是面面相覷。
段華在一旁看著,實在為他家老爺不值。
娶了這麼多房妾室,除了二夫人是真心關懷老爺外,還有誰會替老爺設想?
希望老爺如果能逃過這一劫,能有所領悟。
「前幾個月,池裡的醉玉蓮開了花,說也奇怪,這醉玉蓮自從大夫人過世後,不曾開過花。老爺知道後,便命人將花摘下,製成香包。他說他喜歡那種香味,總讓他想起過世的大夫人……」
段華嘴上說著,眼裡看著,忽然覺得這位年輕的女大夫竟和那命苦的大夫人有幾分神似。
是醉玉蓮嗎?芷盈沉吟著。
她知道他為什麼會昏迷不醒了。
「段老爺沒病。」她肯定地道。
「那他為什麼會陷入昏迷呢?」本來顯得漠不關心的夫人們現下個個緊張地問道。
「他只是——」芷盈刻意拉長了尾音吊眾女胃口,好半晌才說出令人意想不到的答案。「睡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