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府後院以人造湖和前院相隔,湖邊庭中廣植樹木,日久成團,鬱鬱濃蔭一片,倍增幽靜,平添許多生機與聲息,到了盛夏,風聲鳥啼尚且加入蟬鳴,婆娑樹影一起在天地間歌舞自娛,美得猶若靜謐仙境。一座涼亭就架設在林蔭中,眼前滿是濃綠翠毯,倒映著湖水。
世於將位居正位,蘇尹守在亭外,爾玉跪在世於將身旁,正準備餵他用膳。
「王爺!」
「你是把本王當豬在喂嗎?」他橫眼一抬。
敢情是餵上癮了?只要他一張開眼,她就隨時準備好飯菜,隨時準備好把菜塞進他嘴裡。
「哪有如此尊貴的豬呢?」她還是呵呵笑。
「你——」
「爾玉。」後頭忽地傳來小三低沉的嗓音。
她回頭,「小三!」開心地揚笑。「你怎麼來了?」
「傅總管要我過來。」他淡道,黑眸近乎冷漠地瞥過世於將,定在氣色不佳的女人臉上,表情相當不苟同地擰了起來。
「你就是這奴婢的相公?」世於將微偏頭問。
「是。」
「不向本王問安嗎?」
「……問了,就會安康嗎?」
蘇尹聽見,只覺得這對夫妻大概是生來挑戰眾人恐懼尺度的,他快快再離他們幾步遠,恨不得直接躍入湖中。
「你好大的膽子!」世於將擱在石桌上的大手緊握成拳。
原來都是同個樣子,難怪是夫妻!
「不過是實話實說罷了。」語調不卑不亢,像是在陳述一件事實。
「你!」他怒然起身,繞過石桌。
爾玉見狀,快手從桌面挑起一枝筷子往他膝蓋擲去,他沒防備的高大身形搖晃了下,她趕緊向前扶住他。
「王爺,要小心哪。」
世於將怒磴著她的方向,想問是不是她搞的鬼,但幾日前他一推就將她給推飛,她怎可能有此能力?
難道說——是那個叫小三的男人?
「唉,王爺何不把眼睛醫好?這麼一來,就算眼前有什麼小石也能夠輕易踢開。」她說著歎著,唱作俱佳。
「本王就算瞧不見也絲毫不影響!」他可以憑著氣流走動!
「那方才怎會險些跌倒了?」
他瞇起陰暗眸子,危險的氣息在眸底流光中竄動,還真敢說呢,明明就是有人搞鬼,欺他看不見!
「王爺,用膳吧。」她使了個眼色,小三立即向前,夾著菜等著要往世於將口中塞。
世於將開口,卻發現這會餵食的動作還真不是普通粗魯,不禁懷疑這夾菜之人到底是誰,可問題是兩個人都站在他身旁,氣息的流動混在一塊,他根本搞不清楚。
可惡!這對該死的夫妻,竟敢如此欺他!
「王爺,你看,今兒個的氣候真有點怪呢,方纔還艷陽高照,這會兒竟烏雲密佈。」爾玉指著天空。
蘇尹一路從亭外都快要退到湖邊了,還捂著耳朵假裝什麼都沒聽到,閉上眼睛假裝什麼都沒看到——他沒聽到爾玉逆犯王爺的話,更沒看到小三代充爾玉夾菜的動作,他什麼都不知道啦……
世於將沉著臉,抽緊臉部線條不回話。混蛋!明知他看不見,還叫他看什麼!
「是啊,今兒個的天氣真悶,就和某人的脾性一樣悶。」搭腔的人是小三。
世於將再度瞪向發聲之人。
小三卻只是聳了聳肩,夾菜餵食的動作更粗魯了。
「混蛋!」有人終於爆發。
「王爺,又怎麼了?」爾玉的聲音好無辜。
「你們、你們……」他氣極,一口白牙幾乎被快他咬碎,恨聲喊著,「蘇尹!」
「潘都督!」蘇尹立刻裝死,大聲稟告。
世於將神情一斂,這才知道有人來訪,惱聲低問:「傅總管到底是要你來做什麼的?」惱意從齒縫迸出,問的自然是小三。
「啊,我都忘了,傅總管說,潘至臻五軍都督來訪。」平板無波的嗓音顯示他根本沒半點悔意,氣得世於將再也說不出話。
「下官拜見王爺。」潘至臻爽朗的聲音逼近,世於將臉也不抬,又聽他說:「王爺現下連餵食都交給男人了?」
說著,黑亮亮的眸朝小三打轉,就連一旁的爾玉也沒放過。
嗯,長相中等,可為何這兩人的眸色卻令人覺得有些突兀?
「給本王滾!」證實自己的猜測世於將火得拍桌,石桌立時缺了一角。
混蛋!果真是這個混蛋餵他的!
「要誰滾?」潘至臻不解地揚起眉,瞧他的臉都黑了大半,趕緊正色道:「王爺,下官今兒個來,是有事要稟報。」
「本王已不管政事和邊防了!」要一個目不能視物的征北大將軍做什麼!
「下官知道,但下官想也許王爺有興趣知道。」潘至臻說著,順便夾了一口桌面的佳餚,還順手替自己倒了杯酒,誰知道一嘗,竟是茶水。
「說!」世於將的眉間都快要攏出一座小山,大手沿著桌面找到酒壺,豪邁的以壺就口狂飲,想滅滅胸口怒焰,豈料酒壺裡裝的不是酒而是茶水。「誰給本王裝茶的?」
「王爺,天才亮就想要飲酒作樂,太頹靡了吧。」爾玉歎道。這可是她到廚房偷天換日的,費了她一番工夫呢。
「你!」
「下官還以為王爺想改換茶水收心了呢。」唉,結果並非出自他意啊!
「你想說什麼就快說,說完就滾!」
「好,下官馬上說、立即說。」潘至臻嘿嘿笑著,壓根沒將他的怒氣放在眼裡。「聽說,打韃靼太子死後,這一年來皇族內鬥嚴重。」
爾玉聞言,與小三對看了一眼,水眸裡一片平靜。
世於將一頓,一股兇猛烈火在胸口悶燒,像是要破開他的胸膛,他咬牙忍住。
「那又如何?早與本王無關了!」韃靼太子已死,眾人皆知,他何需再刻意提起?
「可旭兀朮領著太子的遺命,勢如破竹地攻城掠地,邊關情勢緊張呢。」潘至臻歎了聲。「聽說皇上有意要王爺再披戰袍。」
「一個瞎眼的將軍?」他嗤哼,笑得自嘲。
「王爺的眼睛並非無救。」潘至臻真摯地看著他。「於將,咱們相識多年,未曾瞧你如此荒唐過,你究竟打算要再荒唐多久?死者已矣,你再痛心亦不能復生,不是嗎?」
一年前的事,他從世於略的信裡得知,卻無法幫助好友振作。
手握著酒壺,世於將手背青筋暴露。「說完了?」
「於將——」
酒壺被他捏得扁平,憤然丟出。「給我滾!」
潘至臻單手撥開酒壺,粗獷有型的臉及身上官袍都被茶水給沾濕,可他的眼仍是直瞅著好友,眸底不捨和心痛隱隱抽動著。「你好自為之。」
「滾!」他像只困獸般咆哮,震得林間鳥兒竄林而出。
抹了抹臉,潘至臻離開了亭子,走向蘇尹。「近來,可還有刺客上門?」
「有的,不過大抵都擋在後院之前。」蘇尹恭敬地回答。
「得小心。」他沉著臉吩咐。
於將性格狂放,在朝堂間不免樹敵,如今瞧他落難,有不少當初識他為跟中釘的王公貴族都開始派出殺手欲刺殺他,裡頭行徑最猖狂的,就數刑部宮大人,可偏找不著證據。
「小的明白。」蘇尹送著他出府,順便讓自個兒鬆口氣。
而亭內,鴉雀無聲。
世於將突地低啞笑了起來。「怎麼?都不敢開口了?」
爾玉看著他乖戾的笑,心如刀割,痛得她說不出話,有點氣惱那人沒事幹麼又掀他傷疤,這幾日,他好不容易平靜了些呢。
反倒是審視他許久的小三淡淡啟口了。「這庭院極美,春風一起,日暖生煙,櫻紛似雨;夏月高掛,瓊瑤洩落,菡萏綻艷;秋陽篩落,樹影團舞,桂香滿樓;冬雪繽紛,枝頭掛冰,寒梅吐蕊,美得無雙無比……王爺。真的不想再看見嗎?」
話一出口,爾玉微詫抬眼,不解地看向他,那視線像在詢問他怎麼會知道這庭院裡四季的變化?
世於將頓時瞠圓了黑眸,腦中閃過許多畫面。
那話語,是他一家五口尚未北上宣化前,聚在院落裡娘說的歎語……他怎會知道?怎可能會知道?
「王爺,人可廢,心不可廢。」他沉喃著。
他惱怒地瞇起眼。「你是誰?」
小三沒搭話,只是冷冷地看著他,這時耳邊突聞細微聲響,那是高手踩在葉面上發出的沙沙聲。
「小三!」爾玉高喊。
小三倏地抽出纏在腰間的軟鞭,身手極快的躍出亭外,朝上鞭出,產生了急速摩擦的聲響,立即捲住方落在樹梢上的刺客,一把揪下,扯鞭重擊。
世於將瞪大眼。那是軟鞭的聲響……
那聲響,那凌空而去的狠勁,那絕不心軟的鞭法,他似曾相識?似曾相識!
「王爺小心!」
他才回神,爾玉已將他推落在旁,他看不見,卻聽見箭翎刺穿空氣的聲音,而後有刀有劍,在他身邊劃破平靜的氣流。
「啊……」
他敏銳地聽見她急時掩住的低哼,自然也沒放過長劍劃過肉體的聲音,沒有細想,他順著氣流變化,以掌回應,將身邊的刀劍全都拂開。
「放肆!真當本王廢了?」單手摟住爾玉不盈一握的腰,另一手應付著數把刀劍,翻掌震出氣勁,將包圍亭子的一干人一併逼出亭外,接著他抓起右桌上的銀箸彈指射出,如銑彈而去,穿體而過,血水噴濺。
他廢的是眼,一身傲骨可都是完好無缺的,別以為他會坐以待斃!
世於將的震聲怒吼讓守在後院附近的護院匆匆趕來,前後左右護在亭外。
「王爺?」爾玉抬眼直瞅著他。
對,就是這個眼神,那個無所畏懼,桀鶩不馴的征北王!
他啞問:「你有沒有事?」
「我沒事。」她扯開一朵笑花。
「真的?」可為何他感覺到她氣息不穩?
探手撫向她週身,卻驀地發覺她貼在他胸膛上的後背竟染出一片濕意,他急忙探去,觸及黏膩的液體,立即惱聲怒斥,「還說沒事!」
「爾玉!」小三收拾完刺客,將軟鞭收回腰間,快步躍入亭內,將爾玉從他懷裡搶過。「你還在發什麼愣?她背部中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