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還杵在那兒做什麼?」
「她為了本王受傷,本王當然要待在這裡。」世於將非常理直氣壯。毫無破綻地掩去沒來由的心慌。
「我現下要替她的背部治傷,煩請王爺避嫌。」小三雙手環胸,瞪著安穩坐在椅上的男人。
將刺客交由蘇尹和傅總管處置後,這人使命他把爾玉帶往他院落的偏房安置療傷,然後,就像生了根般不走了。
「本王又看不見,避什麼嫌!」
「看不見又怎地?你是個男人,床上躺著的是我的妻子。」
「那又如何?她不已經在本王房內睡了好幾晚?」他哼了聲,故意把話說得暖昧不清。
小三登時瞇起黑眸。「你對她胡來?」
「這是你對本王說話的口氣?」用「你」來稱呼他?
「佔人妻子非英雄好漢!」
「本王也不屑當英雄好漢。」他哼了聲。
小三撇唇,笑得戲謔。「當廢人比較快活嗎?」
「你!」
「痛啊……小三……」床上的爾玉輕聲哀叫著。
「那人不出去。」小三坐在床榻上,輕柔地扯開她背部被砍破的衣料,露出她血肉迸開的背。
傷口尚淺,只傷在表皮,血量多了些罷了。
他一瞧,就立即明白她是故意出聲制止兩人槓上。
她淺笑。「無所謂,反正王爺看不見。」
世於將攏起眉。「瞧你還能說笑,看來傷得不重。」
這對夫妻是老天派來整治他的嗎?一唱一和的,字字句句都往他的心間扎!
「托王爺的福。」
「你是在責怪本王害你受傷?」他咬著牙,覺得碰上她之後,他一口牙都快咬壞了。
「奴婢不敢。」
「又是奴婢不敢,你方才可不是這麼同本王說話的。」他指控。
她翻了個白眼,「奴婢的意思是說,這與王爺無關,奴婢護著主子天經地義,沒道理要主子護著奴婢的,這與王爺的眼看得見看不見,一點關係都沒有。」
還說一點關係都沒有,他苦笑。話說得委婉,偏偏字裡行間都帶著個怨字,像拐彎抹角地怨他沒把眼醫好,害得她為救他而傷。
「我又何嘗不想醫?」心裡的話自然而然地脫口而出。
話一出口,他想收回也來不及了。
「王爺想醫?」
「別動!」小三輕喝,按著她的肩頭將她壓下。
「怎麼,本王想醫,你很開心?」
她笑得甜甜的。「是很開心。」
世於將不解地蹙起眉,總算知道擱在心裡的古怪是什麼,「你倆真是夫妻?」
小三淡瞅他一眼,隨即收回心神,與她交換個視線。「去年成的親。」他隨口應著,動手在她背上抹藥。
「是嗎?為何本王總覺得你們不像夫妻?」他問,突覺這藥味好熟悉。「等等,這是什麼藥?」
爾玉看了小三一眼。「這是我們家小三的獨門秘藥,可以去疤的,很好用的。」
「哪一門哪一派?」他再問。
「說了你也不知道。」哼了聲,小三拿起乾淨的紗巾蓋在她傷口上,而後替她蓋上軟被。「現下是咱們夫妻要私下相處的時候,可以請王爺暫避嗎?」
「你們真是夫妻?」他非常質疑,也非常不悅被他扯開話題。
「要咱們在王爺面前恩愛親熱?啊啊,恩愛又如何,親熱又怎樣,王爺也看不見哪。」小三平板的聲音纏著滿嘴嘲諷,教趴在床上的爾玉不禁笑得掩嘴。
「你!」
「拙荊為了王爺而受傷,王爺該不會連讓拙荊休息都不肯吧?」
世於將聞言,惱火地起身,竟能記得首次入房蘇尹的牽引,準確無誤地走到門邊,眼看就要開門而去,小三不悅地揪起一團紗巾,運勁朝他腳下而去。
世於將霎時感覺腳下有異,竟躍身而過,像是什麼事都沒發生的離去。
「嘻嘻……小三,你輸了。」從頭到尾目睹的爾玉笑得扯痛了背傷,還是開心的笑。
小三不以為意地挑起眉。「我倒覺得他瞎了跟沒瞎一樣瞎。」
「你呀,對他尊敬一點,否則他要起疑了。」她緩口氣,環顧著四周,錦茵繡褥,牙床紗帳,沿牆擺設的多寶格,更是寶物珍器羅列,無不價值連城。
糟,他根本已經起疑了吧?居然配了間這麼上好的房讓她休憩!
小三瞧她臉色揪變,也不反駁。「就快了,光是你這麼義氣地護他,他不可能什麼感覺都沒有。」
「是啊,他還認為我們不是夫妻呢。」歎了口氣,總覺得再天衣無縫的計劃在征北王面前,總像樁破綻百出的笑話。「就跟你說要扮兄妹的嘛。」
小三扯唇似笑非笑,好似在告訴她——扮什麼都一樣啦!
「小三,你恢復記憶了怎麼沒告訴我?」她笑笑突問。
他笑而不答,轉了話題,「你真的不管韃靼內鬥了?」
她露出一個大大的笑臉。「我現在只想醫好他的眼。」
***
院落大廳,世於將懶倚在椅上,垂眸忖思。
他總覺得愈來愈古怪,尤其是那叫爾玉的奴婢。
她的態度太直爽,不懂禮教,不像一般女子,而且她似乎極關心他要不要醫眼,在她相公面前也毫不遮掩那突來的喜悅,直率的笑聲像是世間最美的旋律,在他耳邊迴繞不去。
這是怎麼回事?難道他真是快瘋了,否則為何老是要把她和璽兒想在一塊?
還有,那個名喚小三的男子,出言不遜的語調簡直和拔都一模一樣……
拔都?
他驀地輕呀一聲。
軟鞭!拔都!
「蘇尹!」他放聲大喊。
「在!」蘇尹從大廳門口如風而至。
「本王問你,那叫做小三的男人長得什麼模樣?」
「嗄?」他錯愕抬眼,對上主子再認真不過的眼色,立即攬起眉想該怎麼形容,好半晌才開口,「他呀,長得……兩個眼睛、一個鼻子……」」……叫傅年過來。」
「咦?」他還沒形容完耶。
「去!」
「是!」雖不懂主子為何又動怒,但他還是快快辦妥主子交代的事。
不到半盞茶的時間,便將傅年給帶到他面前。
「王爺。」傅年迅速趕到,看他神情嚴肅,不由得也跟著慎重幾分。
「本王問你,那叫小三的男人長得什麼模樣?」
在路上已聽蘇尹說起此事,傅年立即正色回答。「他長相無奇,像一般男子,但總覺得他的眼太過銳利,極為深沉,與長相不符。」
「喔?」他內心微喜,再問:「你可瞧見他在刺客上門時使出什麼兵器?」
傅年沉吟了下。「那兵器像是軟鞭,卻又能運勁使為長槍,這名叫小三的男人絕非泛泛之輩。」
不過,他也慶幸小三非泛泛之輩,才能讓王爺全身而退,但不知他底細對王府依舊是一大威脅,所以他便派護衛在外頭守著他們。
「真是如此!」他驀地站起。
「王爺?」
「是他!是他!」小三肯定是拔都!肯定是!那麼,他身旁的女子必定是璽兒,必定是!
他曾經聽璽兒提起過,拔都不但擅醫使毒,還會易容……
這就對了、這就對了——
那時拔都帶來璽兒的骨灰瓶,語氣憤懣,已說明了絕不會再與他碰頭,但如今他出現了,那就代表著必定是聽命於某人,而能夠讓他無法抗今而來的,必定是璽兒!
氣息是她、身段是她、姿態是她,她處處洩露著訊息,他卻直到現下才發現。
他狂喜,卻又突地喜色盡斂。
如果是她,為何她不言明?
況且,他們是夫妻……他不由得想起,璽兒墜崖前,就喊著拔都的名!
大手拍下,椅旁的原木三角立幾霎時化為粉碎。
蘇尹和傅年對看一眼,雖說對主子近一年來的反覆舉動習以為常,但愀變得如此快速的……這還是頭一回。
那就意味著,那對夫妻確實有問題。
傅年想了下,深吸口氣,道:「王爺,爾玉曾提起她家相公醫術相當好。」
「與本王何干!」
她家相公?她家相公!難道她真與拔都成了親?這豈可能?她已是他的人了,怎能與他的胞弟結為連理,她怎麼可以!
他的拳頭握得死緊,指尖幾乎都插入了掌心。
傅年聞言,又縮了起來,不敢再進言,正想與蘇尹靜靜退下,卻又突地聽見王爺低聲吩咐,「叫她來,本王要她醫本王的眼。」
兩人對看,臉上淨是喜色。「小的馬上去帶小三過來!」
太好了!王爺想醫眼了,終於想醫了!
「本王說的是爾玉!」
「嗄?」
***
「為什麼是你來?」門一開,氣流浮動,世於將不悅地擰起眉。
「你該不會忘了拙荊為了某人正躺在床上吧。」小三冷哼,腳步淺移,配合著躲在他身後的女人。
兩人氣息一致,腳步一致,這遊戲在他們很小的時候就玩過,想瞞過一個失明的人,太容易了。
「你騙我。」怎知世於將卻突道。
小三緩緩停下腳步,站在他懶倚的屏榻幾步外。「你說什麼?」
「我聞見她身上的藥味,還有淡淡的血腥味。」
小三微挑起眉,看了眼身後的爾玉,那眼神像是在說——誰比較像狗?
爾玉瞠他,以眼神示意他快點回答。他懶懶聳肩,繼續往前走,邊說著,「你以為只有拙荊受傷?」意思是說他也傷了,但他沒看見。
世於將不悅地攏起眉頭,儼然快要攏出一座山峰:「不要再叫她拙荊!」
那真是全天下最教人厭惡的字眼!
「喔,我髮妻。」小三語波極淡,卻又帶著惡意戲謔。
聞言,他已經氣到不想說話,突覺一陣涼意撫上他眉心,他不悅地抱怨,「你的手怎麼那麼涼?」
小三看著「兇手」的主人。「因為我緊張。」隨口掰。
真是,就跟她說交給他就好,偏要跟。
爾玉抿著嘴,險些被逗笑,纖手輕揉著世於將的眉心。
「你也會緊張?」世於將哼笑,然眉間的酸澀確實因為那指尖的適中力道而獲得幾分舒緩。
「我也是人嘛。」小三就站在他身旁,而爾玉則站在扶手旁,方便為他醫治。
「躺下吧,我要醫治你的眼了。」
思忖了下,世於將又問:「你叫小三嗎?」
微挑起眉,小三似笑非笑地挖苦,「你想跟我話家常嗎?」
「我想跟你說個故事。」
「何不先躺不醫眼?」
「故事不太長。」
小三以眼神詢問爾玉,瞧她輕眨著眼,遂歎口氣道:「我聽著呢。」
「我世家有三兄弟,但我三弟在十多年前就失蹤了,他名叫世於剛。」
小三閉上眼不語,知道他並非在試探,而是根本已經知道他是誰。
「一年前,我在邊城遇見我最心愛的女子。」世於將頓了下,又繼續道:「她身邊有個貼侍叫拔都,她說當年救起拔都時,拔都已經失憶,而後輾轉又發生了許多事,她跌下山崖,拔都跟著一躍而下,我到崖底找人,撿到一個護身符,才發現拔都是我的三弟。」
爾玉微愕,他到崖底找人?橫眼看向小三,無聲質問他為何沒告訴她這些事。
「王爺,要醫眼了嗎?」撇了撇唇,小三不耐地問。
「小三,你用的藥,和璽兒的藥極為相同,她……」
「你到底要不要醫眼!」他不快地吼。
世於將露出淒涼的笑。「我以為他們死了,卻又發現他們沒死……你說,若他們沒死,又回到我面前,他們是想做什麼?」
「你以為呢?」小三抽緊剛毅的下巴。
「我想知道她想做什麼。」
小三翻動眼皮子,暗咒了幾聲,總算明白他不是想話家常,而是想要假借他與她對話!
「璽殿下已經死了。」小三恨聲道。「我不是已經把骨灰交給你了嗎?」
不,應該說他是拔都,是世於剛,只是他打一開始,就沒打算恢復最原本的自己,他只想當拔都。
世於將一愕,眼睫迅掀,那深沉多情的黑眸恍若嵌滿著教他魂魄沉淪的痛。
「你……騙我。」三個字,說得他好艱難。
他的世界碎裂了,身體不斷往下滑落,像是摔入永無止境的崖,他不能呼吸,像被什麼掐住了喉頭,一併掐熄了他一絲期望,讓他徹底絕望。
「我騙你做什麼?」拔都哼了聲。
痛嗎?他痛嗎?有璽殿下的痛嗎?有他的痛嗎?
世於將困難地喘息著,明知眼前只有漆黑,黑眸依舊暴瞪著前方。「她呢?她是誰?」
不可能的,她明明留下了線索,絕不可能如此湊巧!
「她是我的髮妻。」他知道他指的她是誰。「是我的師姐。」
「她是璽兒!」她是!她一定是!他不會猜錯、不會猜錯!不要讓他再痛一次了,不要給了他希望再徹底滅絕,他會活不下去,他……
「你看見了?」拔都很惡劣地湊近他。「你連我的長相都看不見吧。」他輕探手,接住一滴淚。
淚,是爾玉的,是璽兒的。
拔都不看她,不看她為其他男人落淚的悲傷。
「……既然她已不在,你又為何要來?」世於將喉頭抖動,黑眸裡閃著教人動容的淚水。
他感到自己整個人渙散開來,魂魄像是被扯下深淵,不斷墜落,往底層狂墜。
「璽殿下臨終前托咐我來醫治你,她最掛心的是你的眼,她認為那是她的錯,害你被旭兀朮傷了眼。」拔都垂眼看著他。
「……她的錯?」他低啞的嗓音破碎著,「那是我的錯,她哪來的錯?」
璽兒垂眸直瞅著他眸底的淚,緊咬著牙,不讓自己衝動壞了大事。既然她已注定不能陪在他身邊,就不該給他希望,再讓他絕望,可是……
她捨不得,好捨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