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睡夢當中清醒過來,差點翻滾到床下的方雅玟一身是汗。
夢到以前的事了,簡直就像昨天才發生的一樣。
明明是冬末,她的衣服卻幾乎濕透了;身體半掛在床鋪上,一手撐在地板上,用奇怪的姿勢瞪著天花板半晌,才想起今天不是放假日。
「對了,要到學校交作業。」伸長手臂在床頭櫃上撈著,結果發現鬧鐘被自己壓在棉被裡,匆匆拿起來一瞧,離教授規定的最後時間只剩一小時,她發出慘叫:「啊……」完蛋!
用最快的速度盥洗換衣,在廁所裡還發現生理期來了,她忍著隱隱作痛的腹部,就算再怎麼匆忙,還是在最短的時間內神奇地將自己裝扮得亮麗動人,拿起昨天熬夜打好的報告以及機車鑰匙,就準備衝出家門。
「媽再見!」飯桌上擺的已經是午餐,她胡亂拿筷子吃兩口,在媽媽皺眉念她沒規矩前,趕緊穿上鞋子。出門前看了眼日曆,不覺低語:「那小子今天不用去補習啊。」
騎著小綿羊飛車到大學,傳播學院在山上校區,她在最後一刻衝進教室,累得半死卻只看到班代已經停止收件。
「遲交。」鐵面無私的班代尊奉老師命令宣佈道。
「有沒有搞錯?十分鐘而已。」根本是整人嘛!她忍不住發脾氣。
「老師規定不行就是不行,每個人都一樣。何況我已經寬限十分鐘了。」班代清冷地說道。就算面對女性也大公無私的絕情,絲毫沒有轉圜餘地。
「可惡!」氣死她了!這班代腦筋是鐵鑄的啊?倒楣加上身體不適,方雅玟臉色都發青了。
這個教授的課注重的是平常成績,也因此,習慣將繳交作業的時間規定得特別嚴格。既然被算遲交一次,那麼她期末考可不能輕忽了,因為只剩下一年就要畢業,所以學分都算得很仔細,也不希望出差錯。
這學期課程已經差不多結束,接下來兩個星期都沒什麼重要的事,教授一定會找助教來做影片觀摩,每次看那種東西她都會睡著,於是打鍾上課後,她舉手點完名就開溜。
先和同學到處遊玩一番。上大學兩年多來,首先學會的就是:要怎樣在不被當的情形下發揮玩樂的最大極限值。比起壓力沉重的高中,大學生活更加符合她外放的個性。
玩到途中,她卻覺得愈來愈反胃,於是提早揮別同學,獨自騎著摩托車回家;剛好就要經過一處高級住宅,總覺得今天沒什麼好事,加上昨晚作的惡夢還殘存在腦海裡,她繃著臉將車子轉彎,然後在看來昂貴的大廈前停住。
瞪著眼前的視訊系統,只要想到自己得像個傻瓜似地對著黑色的框框說話,她就覺得好蠢。
摁下門鈴,她把臉湊上前道:
「給我開門。」可惡!不管來幾次,她都討厭這玩意。
沉重的鐵門嗶一聲打開來,她進去後直接坐電梯上樓。到達目的樓層,穿著T恤和長褲的周垂意已經開門站在那裡。
已經快滿十七歲的他,面容雖還未脫稚嫩,卻是愈來愈俊美,身形也開始變得修長。
「什麼事?」他道,嗓音莫名地沙啞。
「天哪!你說話有夠難聽的,你還是不要說話好了。」她皺眉批評道。從他上高中以來,以前嫩嫩的聲音就變得像鴨子一樣,健康課本上說這叫變聲期,多半在男性十四到十七歲之間發生,這小子大概是屬於比較晚變聲的類型。她越過他走進室內,道:「沒事不能來嗎?」
周垂意看她一眼,隨即將門關上,然後走回飯桌。
方雅玟跟著瞧過去,見桌上只有一包白土司和一杯白開水,她再低頭瞅著腕表,確定時間後,抬起臉道:
「你該不會要告訴我,那些就是你的晚飯吧?還有,你今天又沒補習,現在才吃晚飯嗎?你爸媽要是突然回來,還以為我們家虐待你。」
周垂意考上高中的那一年,周叔叔任職的外商公司下達必須調職到國外三年的人事命令,因為關係到小孩學業和適應的問題,所以大人們著實商量了好一陣子。三年說長不長,說短不短,如果到國外念高中再回來就太麻煩了,若是在國外直接念完大學,到時那邊又沒人照應,不管怎麼做都要暫時分開,最後決定的折衷辦法就是:讓周垂意留下給他們家照顧;至於周阿姨,則和周叔叔一起過去。
媽媽那時還笑著說,從小就是么女而且個性很像公主的周阿姨,非常愛周叔叔,雖然離開兒子很難過,但是也無法和丈夫相隔兩地。
讓一個高中生自己生活好像是誇張了點,不過每個家庭有每個家庭的考慮,周叔叔可能也認為自己的兒子可以獨立吧,加上有親友的擔保,所以才能放心。現在他們是四個月到半年回來一次,上個月才又坐飛機走了,感覺起來並沒有想像中久。
周垂意每個星期六都固定會到他們家吃飯,父母不僅在他碗裡堆滿菜,還常常把好吃的留給他。父母對他的好,讓她這個做女兒的覺得家裡是不是多了一個小孩。
不過,這小子難道在沒人管的時候,就天天啃白土司嗎?
其實這些事情和她沒什麼關係,雖然自己曾經在假日被媽媽強迫,然後心不甘情不願地幫他送過幾次午飯或點心什麼的,但是好像沒有特別觀察過他的生活品質。
「你讓我媽平常不用送飯菜過來,說下課後會自己買外食,結果只是吃這些東西啊?」媽媽的手藝會比白麵包差嗎?方雅玟指著那些令人倒胃口又沒顏色的食物。
「我不想阿姨為我太辛苦。」他道,喝了一口開水。
她更不滿意這個答案。
「小孩子只要負責吃、喝,然後上廁所和睡覺!你想裝什麼懂事!」太好笑了。
「我已經是高中生了。」他看著她。
「那又怎樣?你連變聲期都還沒結束。」還想跟她嗆什麼大人!她火大地扠腰,走到冰箱前打開門,裡面空空如也,雖然有罐牛奶,卻已經快要過期;她原本只是打算隨便看看,沒料到情況這麼糟糕。環顧整個廚房,連一樣能吃的食物都沒有。她不可思議道:「你至少放包面、米,或可以吃的東西啊。你不會煮飯嗎?」明明就有電子鍋,而且還是米洗好放進去按開關就等燈閃的那種。
他微微蹙眉,道:
「那太麻煩。」
「麻煩?!」她不禁提高聲量。煮東西給自己吃有什麼好麻煩的?「那你不要吃,餓死好了!」她今天特別火爆。
「就是因為肚子餓才吃麵包。」他仍舊很平淡地說著。
「你最少買個便當、自助餐之類的。」雖然油了點,但有肉有菜豐富多了。
「只要能覺得飽,不都一樣。」他是真的一副無所謂的表情。
啊!不管怎樣說,他都要回嘴就是了。
「雖然我媽老是誇獎你很懂事,但是我覺得你某些地方根本完全不成熟。像是因為怕麻煩而啃麵包這種蠢事,你啊……」下腹部突如其來的一陣抽疼令她腿軟,她按住肚子,單手撐住桌緣。
因為她嘴唇都發白了,看來實在不像是假裝,周垂意敏銳地離開座椅,上前攙著她,低聲問道:
「妳怎麼了?」
她真的好討厭這種女人才會有的折騰……無力地抬眼,她遷怒道:
「你害的啦!」作惡夢、睡過頭、報告遲交、白癡的視訊系統、在這邊討論無關緊要的晚餐,加上痛痛痛痛痛死人的生理期,全都是他害的!
本來是要來找他出氣的,結果自己反倒更加氣到不行。
「還可以罵人。」他嘴巴上和她抬槓,但還是扶著她到沙發上坐下。「要不要喝水?」他問。
「要,溫的。太冷我宰了你,太燙我也宰了你。」噢,好痛!她下輩子要當勇健的男人!
周垂意端著溫熱適中的水杯回到客廳,她已經抱著小靠枕躺倒。
「妳要不要去看醫生?」他將水杯拿到她面前。
「笨蛋!這是我的體質,看了也不會好的。」因為她中西醫都看過很多次了,生理期雖然很準,但每隔三個月就會這麼痛一次,比中原標準時間還准,最多只能減輕;醫生常笑著跟她說這算是好的,還有人每個月都會痛到打滾。自以為是幽默的安慰,其實一點都不好笑。用力抓下水杯,不意碰到周垂意冷冷涼涼的手指,她略微驚訝道:「你手好冰啊。」跟裝有溫水的杯子比起來更是明顯。
「這是我的體質。」他的體溫向來如此。
做什麼學她說話!她哼道:
「你冷血人啊。」小時候她都沒注意到過。「我知道了,一定是因為營養不良。」她什麼都吃,從不挑食,所以很少手腳冰冷的時候,即使生理期痛得要死不活也沒有他那麼冷。
「妳還要什麼?」周垂意幫她把杯子放在旁邊的長茶几上。
她掀睫瞥他一眼,說:
「蓋的毛毯、熱毛巾……」等他把兩樣東西準備好,她忽然把埋在靠枕裡的臉抬起,對他瞇眼道:「還有,洋蔥、高麗菜各一顆,生的豬肉絲,雞蛋一盒,烏龍麵條兩人份,鹽和味精下次再買,你先買罐沙茶醬回來將就……另外,巧克力十六顆裝一盒,洋芋片海鮮總匯口味一包,要波浪切片的那種。」
周垂意望著她充滿算計的側臉,平靜道:
「妳要生吃嗎?」
「對啦!我想生啃洋蔥,然後喝沙茶醬配巧克力不行啊?你快點去買,附近超市只開到十點。」仗恃著生理期會導致情緒暴躁,她一副要咬人的態勢。
周垂意好像低頭歎息了。
「妳等我一下。」他拿鑰匙開門下樓。
把熱毛巾放在自己的腹部上,她蓋著毛毯,總算稍微舒緩疼痛。
客廳裡安安靜靜的,僅有壁鍾秒針規律的跳動聲,落地窗的窗簾都緊緊拉上,或許是這樣,更加深了一種清冷寂寥的氣氛。
「小意家……原本是這樣子的嗎?」她自言自語道。
明明是相同的空間,只是因為沒有人陪伴而已,她就覺得自己好像縮小了,四周的牆壁拉開得又遠又大,宛如連自己也不存在似。望著垂吊的精緻水晶燈,她只能數著時鐘前進的聲響,時間彷彿慢了,秒針一圈的距離變得很難到達。
……如果,她自己一個人住在這麼大的屋子裡,一定會很寂寞。
十幾分鐘後,周垂意回來了。
「東西在這裡。」他把塑膠袋拎到她面前。「生吃要洗嗎?我還可以幫妳打開沙茶醬。」他淡淡道。
「我不是說你聲音很難聽嗎?不要吵。」她兩手安放在腹部,開始慢慢指揮道:「你去廚房燒一鍋開水,把洋蔥洗好剝皮切半,高麗菜撥開洗乾淨,隨便你愛怎麼切,用四分之一顆就夠了,豬肉絲用開水燙一燙,和麵條放進滾水裡煮,兩個人所以打兩顆蛋,在空碗裡放適量的沙茶醬調味,全都煮好了就把東西舀到碗裡……笨蛋都會吧。你弄好了再叫我。」閉上眼睛。
周垂意雖然一開始就猜到她是在打這個主意,但看著她蒼白的臉龐,最後還是無語地走進廚房。
依照步驟煮好兩碗麵後,他端上飯桌,而她已經拿好筷子湯匙坐在那裡等。
「肚子呢?」不痛了?他問道,把剩下的食材和白上司一起包好放進冰箱。
「快餓死了。」她回答別的。事實上也是餓的感覺比較強烈了。用筷子挑起麵條,她說:「雅玟老師要給小意弟弟的廚藝打分數了哦。」用的是把他當幼稚園生的語氣。
「嗯,請。」周垂意冷淡以對,然後低頭安靜吃麵。因為知道她是故意的,所以也很瞭解,倘若對她的言行做出反應只會讓她更愉快,從小到大她就是那種人。
方雅玟低頭吸一口麵條,然後喝一口湯,接著滿臉嫌棄對他道:
「嗯,好難吃。」唯一評語。
可是,她的碗還是空了。
接著把一盒十六顆巧克力全當甜點吃掉,離開的時候,周垂意要送她,還被她不客氣地嘲笑:
「你要送我?我騎車載你回我家,然後你再自己坐公車回來嗎?」何況這麼晚了也沒公車了吧。「沒有駕照的小鬼回去睡覺。」她語氣滑稽地打發掉,但他還是面無表情地送她到樓下,看著她騎上機車。
「到家打電話過來。」他說。
她微愣,不明白他幹嘛這麼囉嗦。
「不--要。」就愛跟他唱反調。她將安全帽戴好。
周垂意采手抓住小綿羊的龍頭,她一愣,想轉回來卻轉不大動。
「幹嘛?」她瞠住美目。一定是自己身體不適才力氣變小。
他雙眸直視她道:「妳不打就找人來接。」
因為他的神情太過正經,教她小小地吃了一驚,無法反應,只能愕然開口道:
「好……好啦!」那瞬間,原本印象中一直都很年幼的臉莫名其妙變得有點成熟,害她嚇一跳。「放手。」拍掉他阻礙的手,使勁將小綿羊的龍頭矯正回來。
「再見。」他總算讓開身。
「嗯。」她隨便應聲,油門一催走人。
看向後照鏡,周垂意一直目送她直到轉出巷弄,無法再看見為止。
那小子那麼擔心做什麼……在心裡埋怨,卻意外地沒有感覺到厭煩或生氣,大概是由於被關心的感覺還不壞。
回到家時已經超過十一點,她拿出手機,撥著周垂意家裡的電話。那方一接起來,她只說:「到家了啦。」沒有廢話就收線。
不知道為什麼心情好像愉悅多了,媽媽在切水果給她吃的時候,還問她是不是遇到什麼好事。
今天明明很倒楣,一整天都不順遂不說,最後還吃到難吃的晚餐。基本上小意的調味太淡了,看他那種白開水配白麵包的貧乏飲食,兩人的口味一定差很多。
她坐在椅子上,咬著清脆多汁的國產蘋果,不曉得為何,一直想到周垂意冷冷的體溫、那問冷冷的客廳,還有跟客廳一樣空無一物的冷冷冰箱。
吃完整盤蘋果,她思考什麼似,煩悶地咬著叉子良久,直到媽媽要收盤子了,才終於仰首問媽媽道:
「媽,小意家鑰匙放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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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流來了,低溫下探六度。
還說今年是暖冬,結果冷氣團一波波南下,凍得人直呼受不了。
「好冷喔!」上完課離開教室,大家紛紛縮起肩膀,拉著圍巾邊走邊踮步。
誇張一點的,還會躲在同學身後用尖叫換取熱能。
「雅玟,妳都不冷哦?」問著在刺骨寒風中抬頭挺胸的勇者。
「還好啊。」她的手還算溫暖,尚未冷到。方雅玟低頭看看表,下午兩點半。「我今天有事,先走了。」揮手告別同學,她走出校園。
穿上防風夾克和手套,她在冰冷的風速中騎車前往一處超級市場。先採買自己喜歡吃的食材兩人份,接著再堆幾包零食,最後滿意地提著滿滿一大袋東西騎車前往回家的方向;從學校到家裡的這段路上,會先經過周垂意居住的高級大廈。
她轉彎,把車子停住,挑眉看著那老是讓她當笨蛋的機器一眼,隨即得意洋洋地從包包裡掏出從媽媽那裡拿來的鑰匙和卡片,直接把卡片貼在感應器上,鐵門立刻自動開啟。
「哈。」她昂首一笑,感覺自己終於得到勝利。
坐電梯上樓,她甩著鑰匙,發出鏘鏘碰撞的清脆聲響。在到達樓層俊,她直接用鑰匙打開周垂意家的大門。
走進屋內,還在學校上課的周垂意當然不在,她用腳把門踢上,把袋子塞進空空的冰箱裡,只將零食拿出來抱在懷中,接著走到客廳,一手豪邁氣魄地拉開窗簾,讓陽光可以照進室內。
「這小子,不覺得家裡又冷又暗嗎?」喃念一句,她盤腿坐在沙發上,拿起遙控器,開始看電視吃零食。
螢幕裡的料理比賽節目,美味又好看,播完了,她就轉去看最近新型態的一個談話性綜藝節目,才子和無厘頭配對的主持方式,看得她拍桌大笑;不知道過了多久,她因為腳酸所以伸直雙腿交迭跨在茶几上,身後此時傳來開門的聲音。
「喲,歡迎回來。」她背對大門,抬起手揮揮,頭也沒回。
補完習的周垂意背著書包站在門口,先是一頓,面對入目的景象,除了沉默,還是只有沉默。
電視節目進廣告,方雅玟坐在沙發上,半轉過身對他抱怨道:
「我等你很久了耶。」幸好有買零食吃,不然鐵定餓到胃痛。
周垂意安靜地關上門,然後才緩慢說:
「放在妳家的鑰匙……是嗎?」
「啊?你說這個?」她從口袋裡掏出來,晃了晃。「嗯,我跟我媽拿的。」能進來何必待外頭。
周垂意閉了閉眼,隨即走進自己房間。
方雅玟朝他背影喊道:「小意,我晚餐要吃咖哩。」
周垂意原本想就這樣關上房門,聞言只能換下制服,再走出去。他站在茶几旁,望著整桌面的零食空袋,說:
「妳還沒吃飽?」
她拿罐可樂給他。「我哪有吃飽,我在等你回來作飯給我吃。」零食和正餐是分放在兩個胃的。
周垂意看了那罐可樂一眼,沒有接過,只是走到廚房。原來什麼也沒有的冰箱裡果然已經塞滿食材。
「我這次很聰明的自己先買了。」方雅玟跟著跨進來,拿起也是在超市新買的圍裙準備套在他脖子上時,發現自己居然要踮腳,她輕微地皺了下眉頭。「……快點,我好餓。咖哩就是把東西洗洗切切,全部丟進去煮熟就好了,也是笨蛋都會做。」
「那妳自己做。」他拿開她遞過來的圍裙。不要。
「你是拐著彎罵我笨蛋啊?」圍裙不受青睞,她瞪眼撇嘴硬塞。
「那是妳的邏輯。」他沒說過。把圍裙丟進水槽。
「喂!」她買的圍裙。
「妳之前不是說面很難吃?現在又來做什麼?」他終於啟唇問。
當然是來和你一起吃飯啊,放你一個人的話既不健康又會寂寞……這種無聊又可笑的理由她怎麼可能說得出口!
「你管我來做什麼,我看你可憐不行?」她強詞奪理兼轉移話題,明明不用心虛,臉上卻是一片熱。「反正我餓了,你快點作飯就對了。」
周垂意似乎歎了一口氣,最後還是將袋子裡的東西拿出來清洗。
方雅玟在一旁盯著,總之她負責指揮,不打算動手幫忙。看到一顆馬鈴薯滾到旁邊,她撿起遞給他。
「拿去……哇啊!」這回摸到他的指尖,比冰箱裡的結霜還冰冷,她忍不住驚呼。「停停停!你怎麼搞的啊?」她關上水龍頭,趕忙用雙掌包住他的手。
他對她的舉動感到意外,不覺稍微愣了下。
「今天有寒流。」他說。
「我知道,你體溫低嘛,但你的手也太冰了。」她搓揉彼此的掌心,忙著把自己的溫度分給他。
他凝視她低垂的臉容,然後沉緩道:
「妳的體溫就很高。」
「對啊,」她不怕冷,也不討厭冬天。「你是冷血人,我可是熱情有勁。」不知道為什麼突然接上後面那句,連她自己都呆住。
簡直……就像幾世紀前的古早冷笑話。她僵硬地抬起頭,果然看到他嘴角有往上揚起的嫌疑。
「喔……」他理解似地點頭。「熱情有勁。」重複一遍。
「不、準、笑!」她惱羞成怒地搥他的肩膀,拳頭落在他身上,略帶彈性的觸感讓她停頓住,隨即更氣了,又打又捏的。「你啊!只吃土司還長什麼肌肉,小孩子應該是軟軟的。」摸起來不對不舒服。
聞言,他垂下眼眸,忽然握住她溫軟的柔荑制止,道:
「我已經不是了。」
他說這句話的聲音,和以前似乎有些不同了,並非記憶裡褪色的稚嫩童聲,也不再那麼沙啞。方雅玟好像直到現在才發現似地怔愣住,一下子無法瞭解到底哪裡不同;尚未回答,結果自己放在客廳茶几的手機就響了。
那是很特別的鈴聲。在來電顯示的功能中,只有一個人和她設定的所有人不同。
「啊。」她的眼神明顯產生變化。
剛才還一副凶巴巴的粗魯狠勁,卻在眨眼間變成一種期待又不願太過期待的矛盾表情--一個女人最純粹的模樣。
周垂意望著她的臉龐,在同時間放開她。
她趕緊走出廚房,鈴聲就快要響完,她幾乎是迫不及待地接起。
「喂……喂?」聽到對方的聲音,她笑開來。「嗯,是下禮拜二。我知道……好啦好啦,我會感謝的,誰叫你們學校圖書館什麼都有……」
斷斷續續講了幾分鐘後,她收了線,將手機放回茶几上,踱回廚房。
周垂意正背對著她,用清水洗滌鍋子。
「那個……我只是因為寫報告要查資料,所以才拜託歲見帶我去圖書館。他讀的那所大學的館藏比較豐富,借書沒有學生證沒有本人也不行,所以,我……」
他靜默不語。
每次她在講關於那個人的種種時,他都只負責聆聽。而她也只會對他一人傾訴而已。
因為,失戀心碎而哭泣的那天晚上,只有他知道。
靠著水槽邊緣,就像是在解釋給自己聽似地,她繼續笑著說:
「我不是還對他有什麼留戀,只不過,還是朋友嘛,多少都有聯絡,偶爾見面也是很正常的……他也沒有女朋友,都幾年了,哈哈,好好笑喔!他那樣未免太笨了,跟我認識的他完全不同啊。他應該是更灑脫、更隨性的。他……還想著那個女生嗎?」笑容漸漸淡了,望著地板,她悄聲自問起來。「我跟他不一樣,下一樣……我真的……沒有在等他。」
輕咬住嘴唇,她的否認彷彿是在說服自己。
周垂意沒有拆穿她微弱的粉飾,只是如同以往的每一次,什麼也不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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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怎麼樣做才能讓對方的目光轉向自己?
面對同一個人,她試過,失敗了;現在,卻再也不想那麼做了。能夠和對方維持友誼關係,是她逞強過後的結果,她已經沒有立場去破壞。
雖然她沒有明確告白,結果卻仍是被拒絕了。倘若讓對方知曉她其實還沒完全放棄的話,只要有那麼一點點常識和良知的人,都會決定不要來往吧?明明沒有希望卻給希望,那是最最殘忍的事情。
無法輕易鬆手的理由,並非是要當悲劇裡賺人熱淚的角色,也許,她只是不甘心而已,因為她是一個性格差勁的女人。
她想,自己並不是……那麼地專情才對……
「雅玟。」
聽見呼喚,方雅玟立刻抬起頭,望著高個子青年朝自己走來,她忍不住有些緊張起來。
「你真慢耶。」她笑,像平常那樣打招呼。
「妳等很久了嗎?」青年問。
「怎麼可能。」就算二十分鐘前就已經等在這裡,她還是會說不可能。
青年看看表,對她道:
「快一點的話晚上還可以吃個飯,走吧。」
「嗯。」雖然和他在一起很開心,但是她希望不要顯露太多。
找書查資料,明明是很無趣的事情,她卻不覺得厭煩。笑他學生證上的大頭照很醜,然後一同吃晚餐,過程中聊著彼此的近況,感覺都很好。
只除了他有時會看著遠處之外。
就像是遺失掉什麼重要的東西似,他的眼神偶爾會望向不知名的地方,彷彿是在尋找。
眼前的這個人,已經不是他們初識時那種年輕氣盛的模樣了。她清楚明白,他心裡已有一個念念不忘的人。而那個人,並不是她。
她不否認自己心底深處還存有重新來過的想法。然縱使她想要回到以前,但是,她會畏怯。曾經和對方那麼親近,對方卻仍是沒有喜歡上自己,那表示自己用的方式是錯誤的,然而,怎麼樣才是正確的呢?要如何才能讓對方只看著自己?
她不知道。
「……要還書時會call你,那就先拜拜嘍。」離別時,她也不能表現出依依不捨的樣子。因為,他們只是普通朋友。
轉身走出校門,她抱著胸前借來的書本,那是下一次和對方見面的借口。
如果,這也算是一種戀愛的話,自己是幸福還是不幸?和無法接近的那種愛情比起來,或許是幸福吧。至少,她還有和對方在一起的機會。
慢慢地騎車回到家,在路燈底下,她看見周垂意站在那裡。
一開始以為是眼花,她瞇起眼眸仔細地看,果然是他!單薄的制服,手上提著書包,一副從補習班下課的穿著。
她完全愣住,跟著馬上停好車跑過去。
「天氣那麼冷,你在外面罰站?!」她拉起他的手,果然凍得嚇人。「你在這多久了?你有神經病快點去醫院,不要在這邊要白癡!」三句有兩句是在罵人。
他歪著頭,凝視她許久之後,道:
「我下課經過,忽然想到,會不會又有人哭著不回家。」
「啊?」她先是眨眼,隨即憶起往事,滿臉脹得通紅。「胡說八道什麼!你在講誰啊。」不承認。
「妳。」他不給面子地道。
「閉嘴!」她伸腿踢他,被他躲過。
「真有精神。」他說,退開兩步。「……沒事就好。我走了。」
「嗄?」她不禁出聲。這小子到底來做什麼?是特地來……關心她的嗎?「你、你給我等一下。」
他留步回首。
她喊住他其實也沒有特別要如何,扭扭捏捏半晌,只能皺眉從包包裡掏出家裡鑰匙,搬出最沒創意的台詞:
「上來坐一下,喝杯茶。」
他一頓,好像笑了,害她超級尷尬。
「妳泡?」
「當然是你泡--給我喝。」她打開門,回頭道:「還不快點!」
倘若這世上有誰能讓她暫時忘記那種喜歡上一個人卻很空虛的感覺,那個人一定是小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