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上的星子暗淡,也不知跑了多久,火光終於看不見了,那種被人盯緊的感覺卻是—點都沒有減少,我雖然甩掉了大批的軍隊,但是自己並沒有甩下北蠻軍中的高手,有他們引路,只要我稍一停歇,北蠻大軍過不了多久也會跟上來,他們如果把山包圍起來,我只怕插翅也難飛了。
只能寄希望於快點送出信,然後憑籍輕功的優勢爭取能脫出重圍,走一步算一步……至於廟裡的無爭到時候是死是活,是抓是逃,則不在我考慮的範圍。
再轉過幾個山頭,柳暗花明處,無爭的小廟終於露出了小小的一角,我略略鬆了一口氣。
紅瓦白牆,古木林立,仍能記得初來此地那種人間仙境的感歎,也仍能記得香消玉殞,少年夭折的盧陵飛雪夫妻。故舊傷心地,非願重遊,人勢所逼。無爭擅長用毒,偏偏我對這個算是—竅不通,不想莫名其妙地被他藥倒,我站在門外揚聲暍道:「無爭出來!我是楚寒,我有十萬火急的事情要說!」
夜深入靜,我的喊聲顯得格外清晰,裡面先是靜悄悄的沒有半點聲音,過了一會兒才傳來腳步聲,廟門開處,無爭提著燈籠走出來,光禿禿的腦袋被照得亮晶晶的,與我的視線一對,手裡面的燈籠卻「撲通」一聲掉在了地上,一句話不說,就此愣在當場,我這才想起來,這半天跑跑逃逃,也沒有易容,還是原來的樣子,用大師兄的話來說,也算得上「傾國傾城」了。
說起來從拓邑手裡面逃出來,靠得也是這招極不光彩的「美男計」。
「無爭你聽我說……」
我急急開口,剛說了幾個字,裡面卻又傳來了一陣腳步聲,一個聲音懶洋洋的劫住了我的話頭:「提督大人這個時候不留在京城裡面,卻跑到這種荒郊野外來大呼小叫,未免有點太沒有體統了吧?」
「……沈靜?!」
全天底下我最為恨之入骨的一個人,每次都給我帶來噩運的傢伙,就是分不清自己的聲音,我也能認出他的來,只不過……沈靜怎麼會在這裡?半張著嘴,我一時間還沒理清這是怎麼回事,心裡面已經開始叫苦不迭,他在這裡,那要誰來守城呢?!而且北蠻的高手還在我後面緊迫不捨,單我一個人,放出信鴿之後還有可能逃脫,但是再帶上一個他,那可就難說得很了,偏偏我又不能像對無爭那樣就這麼放著他不管。
我暗自苦惱,沈靜瀟瀟灑灑,狀似悠閒地踱了出來,仍是耶副高高在上的架式,七分神采,三分風流,看到我的時候卻也是一愣,魂飛天外一樣,上上下下仔仔細細地打量我,眼睛漆黑晶亮,裡面又露出來他被我打斷跟劍琴之間好事那晚他看劍琴的神色來,這樣的沈靜可能並不多見,卻已被我見過了兩回,他的「動心」,可能就是平常所說的「色迷迷」了。
沈靜出了半天神,終於輕輕拂了拂袍子,理了理冠帶,向我走來,臉上漸漸現出了十分誠懇的笑:「請問——你是楚公子的朋友嗎?我見過—次楚公子為你畫的像,當時就覺得閣下必然不會是一個俗人,不勝心嚮往之,現在見了本人,才知道畫雖然好,卻還是不能將真人的氣質神韻完全夫露出來。」
沈靜顯得極為期盼:「月白風清,正是論交的良時,正下沈靜,不知道有沒有這個榮幸能跟你做個朋友呢?」
「你……」
這般霧濛濛的天氣,哪裡算得上月白風清了?!
我的嘴張得更大了,一個人前後的面貌會有多大的差距,表裡會有多大的不同,拜他所賜,我總算是知道了!
如此斯文儒雅,清貴塵產的沈靜,不同於拓邑的狂放外露,殺人如麻,不同於劍琴的孤高自賞,外剛內和,就是江潭那樣的花花公子只怕也不會有這樣的本事,翩翩濁世佳公子是什麼樣子?也不過如此而已!
如果這是第一次見到沈靜,可能我真的會為他這份風度所折服,進而結交為友,可是在這麼深刻的瞭解他之後,任他說得天花亂墜,看到他那仍在閃爍不定的眼神,要是我還不能輕易的撥開外面的金玉,認出其內的敗絮來,那我也不是跟他周旋這麼長時間的楚寒了。
簡言之,仍然還是「色迷迷」三個字,只不過換了一個方式罷了。
劍琴如同現在我所擁有的這副相貌—樣,都不算真的被他喜歡,他喜歡的,仍舊只是征服的過程。
沈靜已經走到我跟前,語氣變得益加溫柔:「你在想什麼?為什麼都不說話呢?」
「……」身上的寒毛一根根地豎了起來,最初的驚訝一過,身體開始誠實的反應,這樣的沈靜,真的……好噁心。
「我是楚寒,沈靜,」
側移三步,我悶悶地說道,再不結束這種狀況,不用說正事,我自己只怕都要暈倒在地,狂吐不止。
「……楚寒?」
沈靜瞬間僵了一下,搖搖頭,皺起眉毛,顯得很困惑的樣子,卻又恨快舒開了,喃喃自語著:「我一定是聽錯了……」抬起頭對著我又是那副假得能滴出水的溫柔:「真是對不住,這兩天事情實在太多,腦筋稍微有點混亂,這位公子……」
「我、就、是、楚、寒!」
咬著牙,我一個字一個字地說道,以免他再聽不清楚。大大的事迫正眉睫,在這裡遇到他已是非我所願,總不能就這樣再跟他糾纏下去。沈靜愣了半天,才終於明白過來了:
「你,你的意思是說你就是……楚寒?!」
「對。」
「你用易容術?」
「不錯。」
「你有什麼證據?」
「……」歎了口氣,他怎麼還不死心呢?我一口氣歷數他的罪證:「你殺了盧陵飛雪沈季沈寧,這個夠不夠證據?」
沈靜這次真的沉默了,突然說道:「哪一個才是真正的你?」
「有什麼差別嗎?」我不答反問。
接下來是長時間的默然。
不是正面的回答,卻已足夠讓沈靜閉嘴了。
只要我是楚寒,就是他不共戴天的大敵,我美也好醜也罷,總之都不會跟他沈靜有什麼風花雪月的可能,既然這樣,追究哪一種才是我的真面目,於他又有什麼意義呢?
無爭在旁邊不敢說話,沈靜的眼睛直勾勾地瞪著我,臉漸漸開始發紅,並且有變紫的趨勢,眼神也變得越來越凌利,殺氣一點點地滲透出來,終於從齒縫裡進出了一句詁:「你是故意的!楚寒,你是存心想要來看我笑話了!」
「怎麼會?」我大大的驚訝,「我沒有這個意思,我這樣子是因為……」
……因為什麼?我頓住了詁頭。這要從何說起呢?我跟信蘭劍琴威遠幾個人逃出京城,易容的過程中碰上蠻族,好不容易從拓邑那裡跑出來,報訊想要用鴿子才湊巧來到無爭的廟,見到沈靜更是巧中之巧,亂七八糟的事情一起發生,又豈是一句話能解釋得了的?不管怎樣,一切都是巧合,我也真的真的可以對天發誓我沒有存過想要戲耍他的意思。
雖然我好像是在無心中達成了這樣的一個效果……想要用手段來誘惑我的沈靜……
突來的發現,讓我的嘴角下可抑制的彎了起來,真的很……好笑!
聰明絕頂的沈靜,向來都只有他看別人笑話的份兒,幾曾擺過這樣的烏龍?無心插柳,居然會長出梧桐樹,真可以算得上意外的收穫了。
沈靜仍站在原地不動,臉上的調色鋪卻開始正式掛牌營業,以單為底色,赤橙黃綠青藍紫輪番上陣,在與他相鬥的過程中,我從來都沒有這樣沾過上風,看過他這麼窘的樣子,一下子神清氣爽,耳清目明,從不喜歡打落水狗,但是如果那隻狗是只瘋的,又剛剛咬過我好幾口之後,那就算得上人人得而誅之,打起來,半點愧疚抖動應該有。
……如果我剛剛沒有說破,他又會做出什麼樣子來呢?
嘴角的弧度越來越大,連眼睛都瞇起來了,這真是近來少有的極為爽快的感覺。
可惜,遠處傳來一陣極輕微的沙沙聲破壞了我的好心情,聲音像是風吹樹葉一樣,由中常有,但是也有可能,是追趕我的人接近所弄出來的響動。北蠻兵入城在即,現在實在不是嘲諷沈靜的好時候,斂了斂笑容,我正色說道:「沈靜,我來這裡不是要找你麻煩,北蠻兵已經到了這裡,可能馬上就要攻城……你不在城裡,裴幕天能不能作主?快點放出鴿子報訊!」
沈靜一驚之後聲音轉冷:「我憑什麼相信你?!」控訴的眼神直接射向我,顯然剛剛的尷尬已經把他對我的一點點信任損傷殆盡。
「現在我一舉手就能殺了你,騙你又有什麼好處?以我的為人,也不可能拿這種事來搞陰謀。」
雖然我們兩個勢不兩立,但是就如沈靜的一舉一動都瞞不過我一樣,我是什麼樣的人,他也該最清楚不過。最瞭解自己的人,一是最親密的朋友,另一個就是仇恨最深的敵人。
沈靜半天沒有說話,突然深深地看我一眼,轉身直奔後院:「無爭,快放鴿子給三王爺,北蠻乓就要攻城……楚寒,還有多長時間?」
並沒有回頭,沈靜直接問道,我略略愣了一下,答道:「最遲二個時辰。」
印象中,這似乎是我第一次跟他坐在同一條船上。
不管怎樣,他能選擇相信我,總算事情能變得簡單一點兒了。
沈靜寫了一封短信,縛在鴿子桔紅色的小腳上,看著小小的鳥兒承載著希望溶入夜空之中,很快的消失不見,我心裡面鬆了一大口氣,沈淵也算是皇族很有能力的一個人,只是沒想過沈靜會這麼信任他。現在沈靜活著固然也好,真要死在這裡,卻也不會就此決定中原的敗亡。
沈靜仰頭看著鴿子飛去的方向,陷入沉思之中。我十分愉快地潑了他一瓢冷水:「七王爺還是不要想別的了,現在恐怕我們也沒有這個時間啦。」
沈靜開始的時候是看不起找,後來是覺得瞞我也沒用,因此在我面前他的情緒都還算直接,聽到我的話愣了一下:「什麼意思?」
「沒什麼大不了的事情,只不過我是剛從北蠻軍隊裡面闖出來的,追乓就在我後面,可能要不了多久就能跟上來罷了。」
我說得輕描淡寫,卻是很開心的看到沈靜眼底的憤怒,他沉默了一小會兒,突然轉向旁邊滿臉疑懼之色的無爭:「你去後面看看有沒有什麼不對的地方。」
無爭應聲向後面走去,轉身之間,沈靜手裡面一柄極細極薄的小刀卻—下子釘上他的後腦,無爭悶哼了一聲癱倒在地上,呼吸斷絕,眼睛睜得大大的,滿是不可置信,死不瞑目。無爭是沈靜得力的走狗,為什麼他要下這樣的毒手?我愕然望向沈靜:「你為什麼要殺他?」
沈靜用布包在刀柄上,把小刀拔了出來,一邊向外面走去,一邊淡淡地說道:「這個人貪名好利,偏偏又有點本事,要是平時我得勢的時候倒不要緊,但是在這種生死存亡的時候,現在不殺他,將來你我乃至於京城都會被他賣掉……還不走,你是真的等著蠻乓來替你餞行嗎?」
「……」默默地也向外走去,無爭只會用毒,不會武功,以他的為人,現在無法平安帶他一起走,將來的確有可能會做出叛國的事情來,不能不承認沈靜對他的下屬的瞭解,但是在這麼短的時間內就下了決定,殺掉一個對自己立過大功的人,只能說又一次見識到他的心狠手辣,翻臉無情。
從我來到放走鴿子,殺掉無爭,都沒有一點拖延,可惜北蠻兵來的太快了,沒等我們走出後院,前面突然傳來了一聲轟然大響,廟內的機關被觸動的聲音,夾雛著怪裡怪氣的蠻語咒罵聲,沈靜倏然停步,扭頭看了看我:
「他們已經到了。」
「……這裡的機關能阻止他們多長時間?」
我問得不抱希望,機關毒藥能阻止得了十個人百個人,卻無法擋住幾千幾萬人。
沈靜沒有回答我,側耳細聽前面的動靜,卻突然向我瞪了過來,黑眸中夾雜著怒氣:「來的人太多,要不了多久就能進來……我倒很想知道你到底做了什麼事,為什麼會有這麼多的人來追殺你?!」
對於我把他捲入危機的憤怒太過於顯而易見,但是如果我不來,面對北蠻的突然襲擊,又要如何守住京城呢?我心中一動,試探地問道:「沈靜,難道你先前說的詁都是假的,你其實也不想守住京城?」
如果他真的沒有這個意思,現在把他殺了倒是既能報仇又方便我逃走。沈靜移動了幾個機關,露出了—道暗門,心不在焉地說道:「我當然想要守城,但是那也得是我能活著的前提之下——我要是死了,還要京城幹什麼!保住那些低三下四的人又有什麼用?!前面是不能走了,只好試試後面。」他領先鑽了進去。
「這條路通向哪裡?」
緊跟在沈靜後面,暗門無聲無息地在我們身後關上。側壁上掛了幾盞昏黃的小燈,將我們兩個人的身影長長地投射在牆壁上。想了想,我不太抱希望地問道。
「當時沒想過會有這種情況,所以只到後山。」
「要是我們在這裡待上幾天,會下會被他們發現呢?」
只是後山那點遠的距離,根本離不開蠻兵的勢力範圍。
「會。這條路只是應急的一條出路,造的並不是那麼隱秘。」火光下看不清沈靜的表情,卻仍能感覺得到他對於我把他拉下水的憤怒:「你到底想說什麼?!」
「……也可能是我自己考慮太多了,走走看吧。」
懶得同他解釋。
等到他看到滿坑滿谷的北蠻兵,自然就會明白我是什麼意思了。
暗道不長,不一會兒就走到路的盡頭,沈靜透過一個小孔向外看了一眼,臉馬上就黑了—半,恨恨地瞪了我—眼,「楚寒你……」
對著他揚起一抹很壞心的笑,沒等他說完,我已經猛地推門走了出去,順手奪過了一柄長劍,一陣短暫的金鐵交鳴聲過後,北蠻語的「在這裡!在這裡!」的大喊立刻響徹山谷。
沈靜緊跟著我衝了出來,捲起了漫天的血花,慘呼聲不絕於耳,他在我這裡受到無妄之災的怒氣,想來都盡數發洩到蠻兵的身上。
這些兵丁都不是我們的對手,一個接一個的人不斷地倒下去,但是我們都明白,無論一個人有多高的武功,碰上大軍陷在重圍裡面也是沒用,再不快點脫身,哪一個都沒有活著的可能,可惜蠻兵實在太多,我們兩個一前一後,只不過半里地的距離,圍著我們的人倒多了好幾十倍,到了一個上下路口的分岔處,沈靜突然大聲喊道:「楚寒,往上走!」
「上面?」再往上走就是懸崖了。
「只要到了山頂就有路!」
「好!」
有可能是他預備了長繩鐵索之類的東西,我相信他不會拿自己的命來開玩笑。
可惜不論上下,處處皆是蠻兵。
顧慮到沈靜,我只能配合著他的速度一點點的往前走,殺人殺到麻木,唯一的感覺就是出劍,收回,鮮血,也下知道過了多久,東方的天開始有了一點點亮色的朦朧,遠遠的終於能看到崖頂,沈靜的速度卻突然慢了下來。
「沈靜?」
我放慢腳步,微明的光線只能看出他的臉色有點白得不正常,他受傷了嗎?
「……不用等我,我能跟上。」
沈靜的聲音聽起來比平時要低一點,他的身上有很濃的血腥氣……這些血,有可能是別人的,也有可能是他自己的……可是就如他所說的一樣,我無法等他,在這個時候我就是想救他也是有心無力,何況我又並沒有為他捨命的意思。伸於解決掉一個砍過來的北蠻兵,我笑得有點幸災樂禍:「你覺得能跟得上就行,活著算你命大,死了更是活該!」
沈靜重哼一聲,咬緊牙不再說話,出招倒是快了幾分。咫尺天涯,這段距離走得格外漫長,好在最後幾個起落之間,我們終於拋開了層層的蠻兵,登上崖頂。
「現在要怎麼辦?」
來來回回找了幾次,並沒有看到我預想中的繩索,俯身向崖下望去,直立的山崖像是用刀斧削出來的一樣,光可鑒人,沒有一點可以落腳的地方,冰冷的寒風直透入骨,其下深不見底,宛如—張怪獸的大口,急欲嗜人,這裡是個絕地。
沈靜站得直直的沒有說話,突然身子一軟,用手摀住腹部,單膝跪了下來,天色漸亮,他一身的血跡,本來分不清是別人的還是他自己的,看不出來有沒有受傷,但是大部分的地方現在都已經是乾涸的暗紅色,他手上沾滿的卻是鮮艷的紅色,滴滴答答順著手指縫落在地上,回頭向來路看過去,點點的血痕形成了一條線,直指向這個禿崖。
流了這麼多血,傷口絕不會小了!
我吃了一驚,沒想到他會傷到這個地步,平時看沈靜一副養尊處優的樣子,我也絕沒想過他能受得了這樣的罪,帶著這麼重的傷跟我殺到這裡來。
想要先幫他包紮一下,幾支羽箭卻率先飛了過來,宣告了蠻族追兵的出現,沈靜勉強站直身體,搖搖晃晃地說道:「跳下去。」聲音小大,但很清晰,
我愣了一下……跳下去?
從這裡跳下去,絕不會有摔殘的可能,只會死得痛痛快快,誰都認不出來。
「底下是個水潭,相信我。」
沈靜小聲的接著說道,臉色慘白,嘴唇上沒有一點血色,只比死人多了一口氣,一瞬間我真的升起了一點點的懷疑,這個不安好心的傢伙不會是明知自己活不成了,臨死都想找個墊背的人吧?
不過他說向上走好像是受傷之前的事情了……算了,信他一次好了,死就死,活就活,原本也沒有什麼了不起。
更多的箭矢飛來,被我用力拔開,緊緊挽住沈靜的右臂,我腳下使勁,跟沈靜一起飛身躍出了懸崖,呼呼的風聲劃過耳邊,眼前的景物快速的變換著,越來越快,從沒有像現在一樣體會過飛起來的感覺,最後眼前是一片白亮的水光,找舉手護住頭部,和沈靜—起深深地扎進冰冷的潭水中,濺起了沖天的水柱。
現在這個時候,北蠻可能已經開始攻城了吧。
潭水寒冷刺骨,吊在手臂上的沈靜可能暈過去了,重得像塊石頭—樣。我拽著他費力地爬上岸,冷風吹來,並不比剛剛暖和。
抬頭看了看這天然而成的一方小天地,四面皆是陡峭的山崖,掉到這裡,標準的坐井觀天,下來容易上去難,這裡自然也絕不會有人家。靠著內功護體,我還不覺得什麼,但是沈靜受了重傷,再經過這樣的折騰,臉色已經由慘白變為青紫,眼睛緊閉,渾身不住地抖動,不用我來殺他,只要就這麼放著他不管,十個沈靜也熬不過一個時辰。
只要我不去動他,那麼他就已經死定了……
看著沈靜那張沒有防備的臉,我明白自己動了殺機。
城中現在有沈淵在,看樣子裴幕天江潭都會聽他的話,真的跟拓邑打起來,雖然勝負難分,但是眼前這個垂死的人,卻已不再是不可或缺的人了,而他,就是帶給我生命中最大的屈辱的那一個。
如果真能親手殺了他,那麼一定會是一種相當愉快的感覺……
我的手緩緩地伸了過去。
可是就像是能感應到我的殺氣一樣,本來陷在昏迷中的沈靜卻突然睜開了雙目,我的手停在半空不動,對上了他的眼睛,他準確地望向我的力向,奇異的像是有一把火焰在裡面燃燒,雖然其中並無焦距。
沈靜動了動嘴唇:「楚寒你要知道,普天之下真要有一個人能救得了中原,那個人也只會是我!」
「……」
他的聲音極低,我要側著耳朵仔細聽才聽明白。話音未落,他的眼睛又閉上,再次暈了過去。看著曾經意氣風發,而今憔悴難言的臉,我不由得沉默,過了半天終於低低地笑了出來。
如此自信,會利用機會的沈靜,楚寒沈淵兩個加在一起只怕也比不過他一個人。我又怎麼能夠捨得在這個時候,這種情況下殺了他呢?
找了一個小小的山洞把沈靜拖進去,我以最快的速度升起了一堆火,熊熊的火苗—下子點亮的整個山洞,軀散我滿身的寒意。脫去彼此黏在身上的濕衣服放在火上烘烤,我這才有空去料理沈靜的傷口,一道二寸長的傷口,血肉外翻,深度超過三寸,鮮血仍不斷的從裡面流出來……應該還沒有傷到內臟,不然他就是再能忍,也不會支持到現在,他還真是命大。
敷上止血的外傷藥,我把沈靜的衣服撕開緊緊的繞著腹部纏了幾圈,帶子被染得通紅之後,血總算是被止住了。他的手卻仍然像是寒冰一樣,呼吸之間,也只比死人多了一口氣。
勿勿忙忙將衣服烤好,我只披了一件外衫,把多出來的幾件都蓋到他身上,又添了一大把柴,把火堆燒得更旺,忙活了大半天,沈靜身上卻仍是冷冰冰的,這樣下去,仍是必死無疑。
歎了口氣,我終究是無法看著這個人就這樣死去。
既然沒有殺他,那就救到底吧,
扶著沈靜勉強坐起來,我盤膝坐在後面,手抵上了他背心的大穴為他運功打通經脈,這麼做對我自己的功力有極大的損害,對他卻有很大的好處,不到萬不得已,我實在是不願意用在他的身上。
半個時辰之後,沈靜終於身上漸趨溫暖,我把他轉過來,又點上他胸前的幾處大穴,汗水一滴滴的順著我的臉淌了下來,沈靜的眼睛卻突然睜開了,眼珠一動不動,直勾勾地盯著我,也不知道是睡是醒,睜了一會兒又閉上,過了一會兒卻又睜開,茫茫然不知道在看什麼。
昨天一夜廝殺力氣本就所剩無多,隨著他的臉色漸漸的紅潤起來,我越來越覺得精疲力盡,我們跌下來的時候是早晨,太陽的光線折射入洞,一點點地西移,漸漸地太陽落山,月亮攀上天際,灑下銀輝,最後幾個大穴卻始終沒有衝開。
疲累至極,到了不要緊的時候我也閉上眼睛歇一會兒,再看的時候卻發現沈靜又在愣愣地盯著我看,只是不復剛才的呆滯,眼裡多了一份靈活。
他可是已經清醒了嗎?
我試探性地叫了一聲:「沈靜?你覺得怎麼樣?」
沈靜眨了眨眼睛,哼了一聲把頭歪在一邊,也不說話,隔了一會兒,眼睛卻又閉上了。
我手接觸到他的身體,只覺得他心跳得極快,血流加速,內息紊亂。這個時候如果走火入魔,他—定是必死無疑,我連忙集中精神用功,那一股走岔的內息卻怎麼也回不到正路來,我又累又氣,冷冷地喝道:「沈靜!我不管你在想些什麼亂七八糟的東西,都給我專心一點兒!我不想千辛萬苦救一個死人回來!」
沈靜的身體一震,倏地睜開眼睛,黑眸定定地瞅住我,像兩眼深潭,卻是古井微波,有興奮,有懊惱,有慌亂,有無措,最後又都轉為平靜。
呆了半天,睫毛復又垂了下來,全身的血流如同百川歸海,身體一點點地漸漸回復正常,我輕輕地吁了口氣。
火光映照之下,只覺得沈靜的臉微微的發紅,很好奇高高在上的他究竟是想到了什麼才會走火入魔,如果是我自己,那麼一定是想到了師兄或是在七王府中地獄般的那—夜。
而我正在救加害我的罪魁禍首!
阻滯的經脈暢通只是—瞬間的事情,把沈靜順勢推倒在地,我也跟著躺在一邊,從出生到現在,練功的時候都沒有這麼累過,想不到第一次這麼下力氣,卻是要用在這個時候……抬腿踢了沈靜一腳,聽到他痛苦的呻吟聲,我終於放心的沉入了夢鄉。
沈靜活不活得成,是他自己的事;京城能不能守得住,就讓沈淵去煩心吧。
我實在是有點累了。
好久沒能睡得這麼沉,以致於不知過了多久,夢中恍恍惚惚又回無憂谷。師兄們都笑著向我走過來,我掐了一下自己,感覺到痛,這是……真實的,那麼我記憶中的那些又是什麼呢?師兄們自相殘殺,我被沈靜的人輪暴,都是我無意識中所做的夢嗎?
再掐一下自己,好痛的感覺,我專心地笑了,或許那些真的只不過是一場惡夢吧。我狂喜地撲了過去,一把抱住叫師兄,語聲有點哽咽:「師兄,太好了,原來你們都沒有事,真是太好了!」
大師兄奇怪地問道:「我們能有什麼事啊?」
「沒,沒什麼,我只是做了一個噩夢,夢裡面你們都死了,只剩下我一個人……還好你們都沒有事!」
我激動不能成言,幸虧都是假的,不然的話……我又該怎麼辦呢?二師兄卻突然以一種詭異的笑聲說道:「怎麼會都死了?那麼我們又是什麼呢?」
他突然傾身吻住了我,我只覺得嘴上溫溫熱熱,纏纏綿綿,像是有什麼東西探進來了,大驚之下忙奮力掙扎,執拗的嘴唇卻堅決地吮住我不放,我只覺得像要喘不過氣來一樣,好不容易把他推開,春花三月,萬紫千紅卻在這一剎那都消失無蹤,寒風撲面而來,一張張熟悉的臉都露出慘淡的笑容,一個個飄向遠處,我飛身追過去,卻怎麼都追不上,心裡面只覺得—陣的痛苦空茫,淚水潸然而下。
「師兄!師兄——」
師兄們已經死了,這是真的;師兄絕不會吻我,這個卻是假的。
所以這只能是……一個夢罷了……—個永遠都不會在現實中實現的夢境。莊周曉夢迷蝴蝶,如果能永遠不醒,就是這樣的夢找也會很高興。突來的刺痛卻一下子把我從迷夢中給喚了回來,一個熟悉卻又陌生的聲音在我耳邊急叫著:「楚寒!楚寒!」
我猛然睜開眼睛,沈靜那張足以引發我噩夢的臉映入眼簾,他的面色紅潤,氣色明顯比昨天好得太多了,呼吸略有些不穩,眼裡面卻又帶了三分怒色,不知怎麼搞的,我們兩個人間的距離竟然近得只在呼吸之間。
我只是睡在他旁邊,可不是睡在他身邊,更不是睡在他的懷裡!
難道真是太累了以至於睡得頭昏腦脹了?厭惡的感覺油然而生,不習慣跟他這麼靠近,我起身想要站開一點,卻又被他拉住頭髮給拽了回來,
「你在叫誰?!」
這個時候竟然還敢來跟我挑釁,他真是好大的膽子!
驚訝出現在憤怒之前,一把摔開他,我壓抑住隨之而來的殺氣,冷冷地說道:「想死的話就早說,不要到了這個時候還來挑戰我的耐性!」
沈靜被我一推之下牽動傷口,眉頭緊緊地皺了起來,他吸了口氣,卻像是毫不在意一樣,仍是滿臉怒容的繼續對著我質問道:「你在叫誰?你說的師兄又是哪一個?!」
「師兄只是師兄,我為什麼要告訴你?!你憑的又是什麼,想要來管我的閒事?!」
奇怪於他對於這個問題的執著,我忍不住壓下怒火問道。我的師兄是誰,與他何關?他為什麼會是這麼一副反常的樣子?!
沈靜聞言也愣了一下,似乎這才反應過來自己的問題有多沒道理,自嘲一笑,不希罕似的說道:「你說的不錯,我能同你有什麼關係?」
他的眼神卻一下子暗淡下來,染上了一種說不山來的迷惘失意,與一向意氣風發,胸有成竹的模樣大大不同,不過只要他能恢復神智把蠻族趕走就好,他在想什麼卻都跟我無關,懶得再理他,我一轉身向外走去,沈靜雖然陷入沉思之中,卻還是一下子就察覺了我的動作,問道:「你到哪兒去?」
「去找吃的東西。」
已經做到現在這個地步,難道我會放著他不管?頭也不回,我沒好氣地說道。只覺得沈靜的視線像是一直跟著我—樣,直到洞外,那種被窺視的感覺才去掉,我長長地吸了一口氣。
清晨空氣清新偏涼,呼出的氣都成了一團團的薄霧,山谷中長年沒有人來的緣故,有樹的地方落葉都積了約有半尺多厚,冬天裡百花凋零,但還是有松樹的綠做為點綴,湖水的顏色也偏於淡綠,有的地方結了一小圈的冰花,微波蕩漾,怪石排列在岸邊,有一種說不出來的嫵媚,很難想像這等出離塵俗的美景是在京城的近郊,只是現任這個時候,淡淡的蒼涼多於平時的秀美。
一切只是因為冬季,
疲勞像是去了一大半。天邊露出朦朧的亮色,新的一天又要到了。現在只怕京城的戰事正打得如火如荼吧,不知道最後會死多少人。
如此亂世,偏安在這裡雖然非我所願,但是對著這等美景,卻也算是別有洞天。
可能是長年沒有人來的緣故,水裡的魚又大又肥,我折了一根長樹枝,對著有水泡的地方揮了幾次之後,串上來的魚已足夠我們兩個人吃,回到洞內竄在架上,不—會兒整個山洞就飄滿了誘人的香氣。
如果能讓劍琴來嘗嘗我親手做的烤魚,只是用想的都是—件樂事,可惜,也不知道他們能不能平安到達衛家莊,什麼時候才能把蠻族驅出中原,再跟他們相見,那個時候,信蘭威遠一定能長得跟我一樣高了。
雖有惆悵,但是想著再跟信蘭威遠劍琴重逢時的情景,我仍是忍不住有了一點笑意,如果現在跟我在一起的不是沈靜而是他們……那可該有多好!
沈靜忽然有點悶悶地說道:「楚寒,你再這樣心不在焉,魚可就全都焦了。」
恍然回過神來,果然先烤的兩條魚一面都已經變得發黑,這樣的美味被我弄成這樣實在有點可惜,幸好還可以送給沈靜,我用樹枝把黑的地方刮掉,堂而皇之地遞給他,倒也沒有覺得太大的愧疚:「給你。」
我烤東西還能算他—份,本就是他不該有的福氣了。只是憑他七王爺高貴的身份,想來是沒有受過這樣的待遇。
沈靜張了張嘴,似乎想要說什麼,再想想卻又閉上了。按過魚低著頭吃了半天,臉色黑了一半。
「沈靜,你知道該怎麼出去,對吧?」我問道。
這裡在無爭小廟附近,來到這個絕地也是他的主意,知道懸崖底下有水潭的人,不會不知道該怎麼上去。
沈靜皺了皺眉,看上去滿心不悅:「你就這麼急著要出去?」
「你不急?」這種緊要關頭,正是他表現的時候,京城安危也與他的利益息息相關,我不信他會不在意,窩在這個小山谷裡看我的臉色想來更不是什麼有趣的事情:「不怕你夢寐以求的皇位被別人給搶跑了?」
「那也要他們搶得成才行啊。」
沈靜輕輕勾起了唇角,露出一個極淡的笑來,話裡面卻是狂意十足,眼中更是充滿了勢在必得的光芒:「只要是我想要的,從來都沒有得不到的時候!」
「……話還是不要說得太滿的好,」看不慣他那種張張狂的樣子,我哼了一聲:「就如盧陵死前曾經說過的,天下事並不能盡如你所願。早晚你會明白有些事並不是只靠權力就能到手的……也或許以你的為人,一輩子都不會明白吧……」
對於這樣心狠手辣的沈靜,我有一絲的不確定。
如果真能那樣,反而倒是他不配有的福氣。
人世間有太多的無奈,當師兄們死去的那一刻我已經很清楚了。很多東西,都是想要而不可得,那麼從一開始就「不要」,自然就會是另一種幸福。
本以為沈靜會出言反駁我,誰知他卻奇異地沉默下來,好半天才說道:「得不到的東西……你指的是什麼?」
話裡隱隱帶著探詢的意味,我失笑:「楚寒才智平庸,可不敢來做你七王爺的師父。每個人掛心的東西都不相同,等你遇到了自然就會知道什麼是能讓你痛苦了……要是有—天你得不到皇位,大概就能明白了吧。別的人你不在乎倒也沒什麼,沈淵不是普通人,你把一切都交給他,就不怕他搶了你的皇帝夢?」
一半是好奇,一半是想刺激他小小地出一口氣,我問出自己的問題,沈靜卻是絲毫都沒有擔心的意思:「在我所有的兄弟當中,只有三哥才是對帝位最沒有興趣的一個,我相信他。」
「沒想到天下間還有人能讓你相信。」
我的意外貨真價實。知道沈淵跟沈靜關係不同尋常,但是還是沒想到會好到這種地步。
「我也相信你啊。」
沈靜說的半真半假,只有鬼才會信他!我沒好氣地說道:「那可真是多謝你了……你還沒有說該怎麼上去!」
「雖然我相信你,但還是怕你會在這個時候拋下我,所以等我傷好了,一定就告訴你秘道在哪兒。」沈靜熟悉的狐狸一樣的笑又回來了。
「隨便你好了。」就算他告訴我出口,要是他的傷沒有好,帶著這樣一個大麻煩上路,只怕活下來都會很艱難。真是食之無味,棄之可惜的雞肋。
「把衣服脫了。」
「呃……」沈靜眨了眨眼睛。
我恨恨地說道:「我要給你重新裹傷上藥!」
他的傷雖重,經過我昨夜那樣為他打通經脈之後,已經能夠自己動手,能做的事不做,難道還想要讓我來侍候他不成?
「……哦。」
似乎有一點點的失望?沈靜慢慢地一件一件把衣服脫下來,看著他可以跟蝸牛媲美的速度,我失笑:「這有什麼不好意思的?我又不是你那樣齷齪的人,對男人也能有興趣,還會想出那樣的刑罰。」
我說得並非毫無怨氣。
沈靜正在脫衣服的動作停了一下,突然說道:「你……很在意那次的事?」
「當然。那種事只要是男人就不會不在意吧?我又不是你那樣的變態……你要是有興趣,就自己來試試看好了!」
我沒有好氣地說道,真難為他能問出這樣的話來!
沈靜沒有說話,盯著熊熊跳動的火苗看了半天,才歎了口氣,拿起一根樹枝撥了撥火堆旁邊的灰燼:「楚寒,如果一個人傷害了你,你會不會有原諒他的一天?」
不知為什麼,他的聲音給找一種小心翼翼的感覺,我想了想說道:「看哪種了……比如說是你,我就絕不會原諒。」
我說的是實話。
可惜命運是一種很奇妙的東西,事實卻是我必須要救這個天下至惡的男人的性命。如果真有所謂的公平,那麼不管怎樣他都不應該會有好下場才對,被他害死的盧陵飛雪要是有靈,也都不應該放過他啊。
看著他滿身大大小小的傷,我忍不住笑了起來:「沈靜,這裡也算是你害死盧陵的地方,你現在這麼淒慘的樣子,說不定就是被他們給詛咒了呢。」
「……」
沈靜默然半晌不語,眼睛像是一下子被抹上了一層煙,黝深灰暗,看不出他在想些什麼。卻又如同被風吹過的火把一樣,沉暗之後卻突然變得亮了起來:「他活著的時候我都不怕,死了之後我怕什麼?楚寒,你很恨我嗎?」
我恨他竟會讓他這麼高興?奇怪於他情緒上的激動,瞪他一眼,我淡淡地說道:「不,我不喜歡你,可我也懶得再去恨你……雖然如果時機允許的話,我還是會選擇殺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