應該是天人的血,妖族的血腥且味濁,而天人的血味則是有些鮮甜。
撥開茂密的草葉,他看到一個很小的天人的孩子,兩眼昏濁無神,守在一具屍體的旁邊,手裡死死攥著把匕首,聽到他分開草叢的簌簌聲,警覺地抬起頭來,像是機警的狼的幼獸。
奔雷看了地上那具傷痕纍纍的屍首,在心裡輕輕歎息。
又是被妖獸咬傷,中毒太深。只是不知道這個孩子有沒有中毒。
「我不是獸妖。」奔雷盡量把聲音放得和緩,怕再驚到他,「我們是同樣的,是天人。來,到我這邊來。」
那個孩子一動不動,定定瞅著他。
「身上有傷嗎?肚子餓不餓?」奔雷柔聲說。
半晌,那個孩子動了一下,手足並用地向他的方向爬過來。
奔雷看到他肩膀上包了起來,隱隱有血滲出。
「你叫什麼?」奔雷把他抱了起來,他很瘦,摸上去就是一把骨頭。
那個孩子卻不說話,只是無聲地摟緊了他,身子不停地顫抖。
奔雷覺得有些心痛。這些天來邊界上死傷不少,他每每趕到總是遍地狼藉,這次居然有一個孩子能生還,也算不幸之中的萬幸。
***
那個孩子狼吞虎嚥的吃東西,時不時抬頭看他一眼,一手還緊緊拉著他的衣角。
奔雷問了他幾句話,他卻都沒有回答,不知道是嚇壞了,還是中毒所致。奔雷沾濕手巾給他擦臉,倒嚇了一跳。
這個孩子臉上青紫血腫,奔雷先前以為是受傷,可是這兩天來身上的傷都好了,臉上卻一點兒起色也沒有。
奔雷帶著他東奔西走也是沒有辦法的事。起先他是想把這個孩子安置在一個固定的地方,可是這孩子卻怕人怕得厲害,生人一走近就把那匕首拿了起來。
奔雷有一次趁著天沒亮的時候就起身離開,本想著他見不著自己,也就安安心心在人家中生活,可是到了中午歇息的時候,吃了一點乾糧,卻有人從身後一下子撲了上來。
奔雷嚇了一跳,劍拔到一半就發覺了是誰。
那個孩子死死抱著他的脖子就是不鬆手,吃飯、睡覺都一樣,簡直像是長在他身上一樣。
奔雷給他脫鞋子的時候,看到他腳底不知道何時扎進了鋒利的一塊石片,血污凝固成一團,他就這樣一直追趕著他麼?這種傷怎麼還能走路?
也許……這是上天注定的緣分也說不定。
找不到這個孩子的身份,在那個邊界上大多是千年前魔戰中的遺民,大多有些罪責在身,回不得上界,妖界也是不能待。
這個孩子大約是流亡的遺民之子。
奔雷要來找的東西也已經找到,一路帶著這個孩子回了帝都。
那時候的奔雷不會想到,背上這個貌醜而倔強的孩子。
會改變他的一生。
***
「叫什麼呢?」他翻著書冊,那個孩子趴在膝上,手緊緊拉著他的衣角。
「來,自己看看,喜歡哪個字?」
一雙大眼睛黑白分明,只看這樣清澈的一雙眼,倒真是漂亮。
奔雷一點也不覺得他相貌醜,但是府中的下人,卻常常是閃避著這個孩子。
他人的目光,這個孩子倒像是不在乎,一門心思黏著他。他去練武場他也跟去,他去議事府他也跟著去,無論哪裡都不能撇下他。
奔雷開始手把手教他劍法,替他扎根運氣。
這孩子像生氣勃勃的小老虎,握劍在手的時候,氣勢一下子就壓倒禁武衛侍中有名的高手。
奔雷也有些驚訝,遺民大多流亡落魄,生的下一代也都因為資質的關係,不可能有什麼大的作為,有的時候連一般的天人都趕不上,壽命也總是短許多。
想到這一點,他倒覺得有些擔心。
特地帶他去神殿見大祭神,看看他臉上的傷毒究竟是能不能解。
「這不是毒。」少年的輝月直起身子,微微一笑,露出晶瑩整齊的如珠貝齒,「這是天生的相貌。奔雷,你從哪裡找來這麼個孩子的?」
「從邊界。」簡簡短短說了這句話。
輝月回頭看了看,低聲說:「午後你再過來吧。」
奔雷午後依約再來的時候,還是帶同那個孩子一起。
原來預備的東漓雪酒,竟然便宜了這個小鬼頭。
奔雷只是笑,「去哪裡都撇不下他。」
輝月也是微微一笑。
「說來還沒有給他取個名字。」奔雷翻翻一邊架上的書,「他明明不是啞,卻總不開口說話,許是當時嚇壞了。」
輝月側頭想了一想,「我有辦法。」
奔雷抱著他,輝月盤膝坐在對面。兩手的指尖駢起來,在自己的眉心間劃落,銀色的流光在那指尖交錯之處閃了一閃,像跳動的螢火,冷冷的一點光並不耀眼。
奔雷雖然對輝月的靈力有信心,卻是頭一次見到這種施法。
奔雷心裡沒抱什麼希望,卻不料那個孩子真的「啊」一聲叫了出來。
「叫什麼名字呢?」奔雷抱著他,面對面地問。
「飛……」他頓住,用力咬著嘴唇,「飛……」還是只說出一個字。
「叫飛嗎?」奔雷心中狂喜,一個字也比不聲不響強了不知多少倍。
「小飛,小飛!」奔雷一開心,把他高高舉過了頭,「我是你奔雷哥哥!來,喊一聲。」
那個孩子睜大了眼,還是只叫出一個字:「哥……」
輝月坐在一邊看他們一個呆一個瘋,微微一笑。
***
時光漸漸流過。
輝月有時候也會覺得奇怪。明明那個孩子堅硬強悍,為什麼他卻總是覺得他脆弱。
一直跟在奔雷腳後跟上跑的小飛,慢慢長大變成了少年,臉上扣著一個花俏的面具,一聽到哪裡有架可打就兩眼放光。
奔雷後來在神殿來來往往,終有一天問了一個問題出來:「你當時怎麼讓他開口說的話?那一年你肯定還沒學會開靈竅之術。」
輝月微微一笑,「誰說那是開靈竅?我只是給他上了封,以前的事情他都不記得,自然跟個新生的孩子,你要他怎麼樣就怎麼樣。」
奔雷一驚。輝月啜了一口茶,「等他成年,那個印差不多也就消完了。想必那個時候他也不會再被往事驚嚇。」
奔雷想了一想,點頭說:「你做得對。」
***
奔雷的成年禮,是由當年的龍牙戰將為他完成。其後有一段時日,身體變得極虛弱。小飛趴在床前一雙眼盯著他看,幫他倒茶水、打扇子,整整一個月的工夫,一步都不離開。
等他重新集起力量的時候,一紙委任書放在了面前。
東戰有史以來最年輕的將軍。小飛抱著他的脖子,逐字看那張紙上的字,似懂非懂。
「要去……很遠的地方嗎?」奔雷抱著他,「是啊,小飛要跟哥哥去嗎?」
他歪著頭想了想,「那輝月哥哥呢?」
「他去不了。他要留在祭殿,留在帝都。」小飛忽閃忽閃地眨眼。他有非常漂亮的眼睛,像秋天的葡萄那麼靈動可愛。「我、我跟哥哥走。」
***
「輝月哥哥好像也有許多天沒有出門了。」小飛一邊擦拭心愛的長劍,一邊數手指頭,「我聽說他也過成年禮了。」
奔雷自是知道,輝月的成年禮帝都無人不知。
「明天就要走了,我們去跟輝月哥哥告別吧?」
「嗯……」小飛氣勢虎虎爬到他背上去,死死抱著他脖子,「哥哥,以後我的成年禮,要哥哥幫我完成!」
奔雷笑出來,「好呀。」
「一定哦!」
「一定。」
「嗯。」他趴在奔雷的背上,「哥哥成了將軍了……我跟你去掃蕩邊界,做你的前鋒官好不好?哥哥將來一定會做第一武將的吧?一定會!」
奔雷的手覆在他的手上,覺得背上的這個孩子和他的血肉、脈絡都牽連在了一起。
***
那個屢立奇功,名震一方的小飛,終於憑他自己超卓的能力,成為了天城的三殿之一。
天縱寬,海縱深。心如疾風,飛越長空。
「我叫飛天哦……」他說:「哥哥,好不好聽?」
「我還沒成年呢……將來我的成就會不會超過哥哥你?嘻嘻,我要和輝月哥哥住在一座城裡,哥哥,你不要回帝都好不好,我們住一起吧……
「我跟哥哥回帝都……這裡沒有哥哥啊,天城有什麼好!輝月哥哥,我們回帝都去嘛……
「唔唔,我還要喝!今天開心啊,哥哥,我快要……可以成年了吧!」
這樣的親密……後來,為什麼會不相信他……為什麼一切都改變了呢?
為什麼會不相信他呢……
早就應該知道,小飛無論如何,也不會做傷害他的事情……
可是,那個時候,卻沒有選擇相信他。
那雙悲傷的眼睛,像是兩把鋒利的劍刃,時時在心中層層錯錯地劃過。
***
「哥哥……」他伸出來的手,上面滿是血。
「哥哥,我不是獸……我是人,不是獸……」
「哥哥,抱抱我……」
輝月那個時候曾經說過,至少讓他解釋。
但是,沒有。沒有來得及,剎那就變成了過去。
後來,後來……
一切終於水落石出的時候;他穿著大紅的戰甲攻進帝都的時候;他把槍擲在面前,奉他為帝的時候……
知道他受了許多的苦,他再也不曾靠近過他。
他到了要行成年禮的年紀。他說,輝月殿下,你可以為我成年嗎?
輝月咬著唇直搖頭。
「輝月殿下,我非常的愛你,勝過愛我的性命。」
輝月的眼淚都要墜了下來。
不是愛,是個錯誤。
在動盪的年月裡,懷疑,死亡,血腥,恐慌……
其實,不是輝月的錯。大祭神的交託,非我族類,其心必異。須得將他牢牢地制在手心中,不能一絲放鬆。
除非施法的或者受術的一方死去,才可以解脫的攝魂術。
他曾經狠狠地打了輝月,看到那樣美麗的臉上浮現出鮮紅的指印,輝月沒還手也沒作聲。
其實他並沒有資格責怪輝月,是他沒有保護好小飛。
等他們都回過頭來的時候,原來的小飛,已經不存在了。
現在這個會用癡迷的目光看著輝月的,不是當初那個一塵不染的小飛了。再也不會抱著他們的腰撒嬌的小飛,冷冰冰地稱他為陛下的小飛,會殺人如麻渾身浴血的小飛,會癡癡傻傻,除了輝月二字再沒有理智的小飛……
「我不會為他成禮,」輝月咬著唇說:「不然,他一輩子都沒希望掙脫攝魂術。」
「那麼……這樣折磨他?」奔雷冷冷質問:「到哪一天?」
到哪一天?也許一輩子……也許某一天突顯神跡。
沉默的輝月,無言的他。是不是天人,是不是獸族,有那麼重要嗎?
是誰,第一次把仇恨二字寫入人眼?小飛能拔出獸族法器,力大無窮,身上一點點顯露與人不同的靈氣……他真是獸妖?
可是,就算是又怎麼樣?他那麼單純而勇敢,他根本不可能成為大祭神說的禍患。
但所有人都相信,非我族類,其心必異。
奔雷以為自己一直可以保護這個孩子,以為……
可是他最後也放開了手,任人傷害他,擺佈他。
曾經那麼歡快的少年時光,平舟、行雲、輝月、飛天、奔雷、星華……
為什麼變成今時今日的情形?
又是誰在冥冥中,舞動翻雲覆雨之手?
——番外一《前塵》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