飛天訝異,「你不記得?可是,你的魂魄……」
看著楊行雲一臉茫然,飛天忽然笑了,「不要緊,那些都不重要,我們現在在一起,都好好的,不就很好嗎?」
楊行雲慢慢地敲核桃。他手指玉白細膩,可是堅硬的核桃卻被他一捏即碎,毫不費力。輕輕拈起核桃仁來喂到飛天嘴邊。
飛天吃了兩粒核桃仁。楊行雲膩聲說:「你告訴我,我真不記得。」
飛天笑著低下頭。
那八十一天……真的恍如地獄之行。不過,那一切終究是值得,他的行雲現在活著,這比什麼都好。
只要活著,好好的在一起活著,幸福就在指掌間。他會牢牢抓住,絕不會再放脫自己的幸福。
「那會兒我以為你已經故去,大開殺戒,後來,去跳墮天湖。結果沒有死成,反而……」
楊行雲搶著說:「反而知道了你是一條龍,是不是?」
飛天點頭,「正是。誰也不知道,我自己……也不知道。」
那一天的混亂,現在讓他想,怎麼也想不清楚。只記得好多血……很多人的血。
***
他以為自己已經隨行雲而去,卻發現自己還是醒來。那一刻胸口痛得像要裂開,眼睛閉了一下,又睜開來。
「飛天?」
看到平舟俯下頭來,輕聲喚他,「你可聽得到?」
飛天一動不動,眼也不眨一下。
「我們現在是在輝月殿的靜室,外面七神的部眾作亂。天帝陛下正在竭力穩住局面……」
飛天像是沒有聽到,仍舊沒有動靜。
「行雲雖然已經身死……」
平舟聲音很輕,飛天的眼皮卻猛地一跳,眼珠轉動過來看他,嘴唇微微抖動,身體卻動彈不得。
「但他尚有一魂一魄存在世間,要想令他重生,並非完全不可能的事情。」
平舟很快說下去,「你替他報了仇,固然是了結了心願。但若行雲可以復生,你卻已經貿然殉身,豈不是白白與他擦肩而過,錯逢一世了?」
「我適才去翻了一下曾經看過的典籍。」輝月安然地坐下。「也許對我們要做的事,有幫助。」
飛天眼睛一亮,側耳傾聽。他眼裡的亮光是那麼明顯而且無保留,讓人不能逼視。
輝月緩緩說道:「能令人起死回生的法術並不是沒有,但上界天人並不擅長,而是下界的人精通此術。大致上,有不同的兩種。
「一種是肉身完好而魂魄散失,則憑著高超的靈力,趁那人靈魂沒有散盡之時,將其聚攏,歸體重生。一種是魂魄完好而肉身已毀,則用『借靈術』,再造一副軀體,讓魂魄有體可依,再次活轉。」
飛天每一個字都聽得清楚,兩眼定定地看著輝月,等待下文。
平舟接著說:「行雲此時,卻與上面兩種都有些不同。他肉身固然是毀了,魂魄卻也不全……」
飛天心中一揪,呼吸亂了一拍。
「行雲留在神殿的翎羽上,還有一魂一魄。那天的夜裡……」輝月頓了一下,「趁他離魂的剎那,又聚合了他八成的魂魄,就儲在我的青松古鏡之中。還有一魂一魄,但卻不清楚去向。
「靈界雖然人多,但會『借靈術』的卻只寥寥數人。現在天城被困,無法立時派遣人手去尋找道師來。而行雲的那一縷散失的魂魄……只怕得你去找了。」
飛天眨了一下眼。平舟說道:「要召魂,自然是至親之人來行才可以。不過……行雲最親最愛的人,只怕就是你了,所以說,要你來找。」
飛天深深閉了下眼,再睜開時輕聲說:「那……去何方找?」
輝月垂下眼:「這個,就要你自己去尋。魂之所向,心之所繫……他可能會去什麼地方,你須自己去將行雲找回來,魂魄離了肉身,能存時日不久,也格外脆弱……」
飛天心中一緊,「時限有多久?」
輝月頓了下,「有八十一天。」隨即起身離開。
飛天握緊了手掌。
平舟輕輕把一枚玉飾放在桌上,低聲道:「這塊玉能凝魂聚魄,還有些別的妙處。你帶著,對你總有些幫助。輝月讓你收著……」轉身走了出去。
飛天拿起那塊玉仔細端詳,晶瑩剔透,雕琢細膩,是一隻栩栩如生的鳳佩。
行雲,你在哪裡?最後那一刻,你還想同我說什麼?
飛天鬆開手來,因為握得太過用力,玉的紋理印在了掌心,一片緋色的紋路,也沒來處,也沒去向,渾然不知道始末。就如同現在的自己一般。
行雲,會在何處?
***
這屋子,飛天只來過一次,一夜也沒有住過。
城裡到處都是流民亂竄,兵禍迫在眉睫。飛天卻好像置身事外,一身素衣從荒涼不復舊觀的街上穿過。他還記得那間院子,行雲的屋子。
飛天推開門,不過前後三天,院落依舊,卻人事全非。刷好的茶壺、茶杯還好好地放在桌上,被褥那天曬過,胡亂地捲了收放在炕上沒有整迭。榻邊掉了本書,還翻在那天他看的最後一頁上。
不知道是哪裡來的書,句子似曾相識。
行行重行行,與君生別離。相去萬餘裡,各在天一涯……相去日已遠,衣帶日已緩……思君令人老,歲月忽已晚。
行行重行行,與君生別離……
行雲,我情願與你生別,生別還有思君的余步,可是死別,卻千山萬水形影渺,魂魄茫茫無尋處。
該到何處去找那一縷散失的魂魄?
八十一日,已經過了三日。還有七十八天。
行雲,你在何處?有什麼地方,你會留戀,會喜愛,會不惜跋山涉水,也要行去?
是你不忘的故鄉,梧桐城?還是你曾經遊歷過的妙山湖水,天光月影?是我們曾經一起去過的地方?還是你獨自流連過的所在?
行雲,行雲?
飛天迷惑困苦,抱著頭慢慢在榻邊坐下。那些模糊的曾經過往,夢裡依稀可見,可眼前卻是一團霧,什麼也瞧不見。
忽然胸前微微一熱。飛天僵了一下,伸手去頸子裡掏出那塊貼身掛著的鳳形玉珮。玉仍是那塊玉,上頭卻有淡淡的瑩光微微閃動。
這是因為什麼?平舟只說這玉有妙處,卻沒有說出來是什麼妙處。
這光……是怎麼一回事?是行雲給的訊息嗎?能看出他的魂魄散失何處?可是,究竟要怎麼看出來?這光該怎麼解釋?
飛天緊緊攥著玉,霍地站了起身來。
輝月,輝月該知道的吧?他大步向外走,一腳踏出門,又回過手來扣門。
院門一響,飛天一回頭,一人娉娉婷婷,走了進來。
飛天一怔,「楚……姑娘?」
那人點個頭,臉上並無笑意,「許久不見。」
一瞬間飛天有些恍惚。
猶記得他在這裡第一次出門,在酒樓裡見到楚姿和楊行雲,明明是前塵盡忘的相遇,卻有不能自制的心悸。
「我家空兒聽說是你帶了出去。他現在身在何處,還盼見告。」
飛天吁了口氣,「這事是我妄為,真是萬分的對不住妳,聽說還累得妳又流落吃苦……楚空他現在身在羽族的梧桐城,有羽族族長鳳林公子照拂,前程無憂。楚姑娘倘若惦記,可以去將他接回。」
楚姿點一下頭,盈盈躬身,「飛天公子不用自謙,其實空兒跟著我只有壞處沒有好,他既然現在有容身之所,我放下樁心事。知道他安好,倒不必去領他回來。」
飛天無言以對,沉默地看她。
「行雲的事,我已經聽說過了。」她說完這句話,下面也緘默了。停了半晌,又說:「你……別太自苦。」
飛天忽然心中一動,無盡黑暗中像看到一盞亮燈,「楚姑娘,我有件事想問妳。」
楚姿面露驚訝之色,「飛天公子有話儘管請說。」
飛天又慌又急,一伸手:「請坐下聽我說……就是這麼說。」明明是端坐,飛天卻說得上氣不接下氣,情急一把握住了楚姿的手。
「我是身在事中,當局者迷,前事又是記一段忘一段。妳和行雲曾經患難與共過,妳可知道……他有什麼一心不忘的去處所在?」
楚姿沉思端凝,飛天眼睛眨也不眨,緊緊盯著她。
「飛天公子……我和行雲一起流落過,患難相扶,確實曾經說過不少的話語。可是他很少提及前事,人也清傲,從來也沒有提起過有什麼難忘的地方和事情。」
飛天提了半天的一口心氣陡然一散,渾身上下一點力氣也沒有。「輝月要平舟給我這塊玉,說是能助我一臂之力。這玉剛才還微微發熱發光,可恨我卻怎麼都想不透。」
楚姿伸手將玉接過去翻著看,「這玉我見過,行雲曾經佩過幾天。」想了一想又問道:「剛才這玉熱起來時公子在做什麼?」
飛天脫口說:「我正想他。」
楚姿眼睛一亮:「這就是了。行雲他從那次輝月殿下宴後,常獨坐出神,有時還恍惚發笑,這在他之前可是從未有過的事情。要他快樂留戀的事,那一定是和飛天公子你相關的。你如今要找,就從你們再遇後想起,都做了些什麼事,他最快樂的是哪樁。又有些什麼地方讓他最是難忘。」
飛天靈竅頓通,長身而起,恭敬之極地一揖,「楚姑娘,多虧妳一句話點醒我,真不知如何謝妳!」
楚姿起身還禮,「飛天公子言重。空兒得一個可靠的去處,我正該謝你。行雲也是我的好友,舊時蒙難,他就如我兄長手足一般。今日他橫遭不幸,我也盼你能夠成功,好令他復返人世。」
楚姿告辭出去。門邊一人靜立相待,那人衣飾整潔,面相良善,一團和氣。楚姿指著那人說:「這是劉齊……」
飛天雖然心境如灰,卻還勉強一笑招呼。
楚姿說:「你要事在身,我不多耽誤你。我們……先去看看空兒,飛天公子若有了好消息,可記得讓我知道。」
***
送走楚姿,飛天坐下身來,潛心靜思他和行雲再相遇之後的經歷……
在輝月殿前說了第一句話,行雲嗔他忘憂卻恨,一個舊愁難消,一個懵懂無知;輝月生辰之時是第二回,那時說不上話……
及至成人禮後,行雲溫言安慰,那是在輝月殿裡。可是才剛從那裡出來,倘若行雲他真的……那輝月必定會知道。
殿門前,就更不會了。那裡現在刀兵遍佈,行雲怎麼會停留在那裡?
這屋中,應該也是沒有,否則照平舟說的,這玉該能凝魂聚魄。現在雖然發光發熱過,可也並沒有什麼其它異樣。
那……就是其後深夜相逢,和他相約塔上相見。
飛天遠遠東望原來飛天殿的殿角一隅,塔尖在霧靄中隱隱可見。
飛天一路疾奔幾乎是腳不沾地,路上並非沒人,卻哪裡有餘暇去顧。
塔頂上風大霧沉,卻沉靜安寂,並無什麼異樣。想必行雲沒有來過這裡……
那天夜中和他在這裡說話,行雲教他習劍,可是飛天卻還是記不起他來。
那之後,他就隨輝月出巡,去了楓城……拐了楚空落跑,遇到鳳林,到梧桐城和行雲重聚。是了,就是那裡!一定是梧桐城!飛天精神一振。那裡是他們重遇定情的地方,又是行雲的故鄉!一定是那裡沒錯!
***
天馬飛馳,耳旁風聲呼嘯作響,景物一閃即過,半點也不入飛天的眼。
飛天心中像油煎火燒一般。快些,再快些,行雲等不得,時間等不得!
飛天路上連換了幾次馬,日夜不停。梧桐城啊梧桐城,為什麼會這樣遙遠,似乎永遠也走不到頭!
到了極困的時候,就隨地窩一夜,哪裡不能躺人?樹杈上,草窩裡,和衣就能倒下,只是……一合眼,他就看到行雲。
他笑如初陽,衣若白雪,悠悠然踏波而來,乘風而去。
自別後,憶相逢,幾回魂夢與君同。行雲,行雲,請你不要走,我有好多好多的話,要向你傾訴。請你不要走……
***
等飛天終於站到鳳林面前,已經形銷骨立,憔悴得讓人認不出來。
鳳林雖然心中詫異驚疑,卻還是那副調調,「你怎麼有空回來?」
飛天回過一口氣來,嘴唇乾得起了一層皮,滿面塵灰,聲音嘶啞難聽之極,「我來找行雲。」
初遇時的街市,那似笑非笑,分開人叢,緩步而來的少年公子……
楚空扯飛天的衣角,「爹爹,你要找的人在哪裡?」
飛天心中悲苦難抑,聲音顫抖,「他就在這城中,我總要找到他。」
楚空昂起頭拍胸,「爹,你放心,有我和鳳哥哥幫你,總會替你找到人的!」
飛天點一下頭,卻覺得眼眶酸熱,悲從中來。行雲,你在這裡吧?請你回我身邊來。說好了永遠在一起的,你忍心離我遠去嗎?請你回來……
行雲,請你回來。
***
那個他們情慾糾纏、互吐情衷的小花圃,長風空曠,四顧無人,不在此處……
這裡行雲流過淚。記得他曾經帶淚的話語,「給我……全部都給我……」他的聲音像是很壓抑,又像是很歇斯底里,急切的愛撫,伴著細碎的話語。
「你這個騙子……把什麼都破壞了,可是轉個身卻忘了一切。我不許你忘,給我想起來,全部都想起來。為了你我什麼都沒了,你怎麼能忘了我?你怎麼能……」
不,沒有忘記你,以後也不會,再也不會。
在這裡他並不開心,所以不回這裡來也是應該的。
曾經在練武場裡,小花廳裡,還有那間曾經纏綿無數的廂房。
飛天原來趕路只恨不得能脅生雙翅飛起,現在卻慢下步子,一處一處地訪過尋過。
熟悉的一窗一門,一花一草,似乎還有那人的氣息縈繞其上。
練武的小瀑布,水聲轟鳴,白浪如練,綠枝低垂,被水浪沖得搖晃不休。行雲曾經立在樹巔,任憑山風吹襲,卻屹然不動,行止瀟灑,豈是一言能述。
可是自己卻顧著練劍,抱怨他,和他沒說過兩句話。
飛天腳踏在水中,腿腳盡濕,大風吹得頭髮飄舞。
行雲,行雲……飛天一遍又一遍地呼喊,卻沒有回應。
你在不在此處?你回來,請你回來。行雲,請你回來。
楚空在瀑布下等待,看飛天清早上去,太陽已經西沉才慢慢地走下來。
「爹,沒找到嗎?」
飛天無力地揉揉他的頭髮,「大概是這裡太冷清了,他不喜歡。」
楚空睜大眼睛,「那爹就去個熱鬧的地方找他啊。」
「是……」應該去一個熱鬧的地方找他,那個族會的檯子。是了,是那裡!
飛天重又振奮起來。
他們在那裡定情,他唱情歌,行雲吹簫。那一時情景的醉人……對,應該是那裡!
***
街道依舊,圓台依舊,連台上唱歌的女孩都似曾相識。
原來才過了不久。可是,卻覺得已經隔了重水層山,隔世之遠。那曾經的甜蜜,兩心相許,風輕水柔,恍如一夢。
行雲,這裡定是你牽念不忘的地方了,對不對?
飛天坐在台邊茫然四顧。
旭日東昇,晨霧四散,街上的人漸漸多了。
這裡這般美景,民風淳樸。行雲你可不要流連忘歸了。
一天,兩天。一夜,兩夜。
飛天坐得發癡,夜霧在衣上凝成了露水,又在晨曦中漸漸消沒,徒留滿襟潮濕。
楚空拉他衣角,「爹,你再去別處找一找。」
飛天呆滯地望他,「沒有別處了……只有這裡。他想必是貪玩不知返……我多等等,他就會回來了。」
楚空疑惑地看他,卻聰明的不發一語。
鳳林遠遠看著,鬼神之說終屬渺茫,他雖然心中懷疑,可是飛天的神情已經幾近瘋狂,他又怎麼能說出一個字來?
「爹,你吃點東西,喝口水也成啊。爹,你看著我,行雲公子不會來了,你看看你自己啊,你還等得下去嗎?你都快要死了!」
飛天面色鐵青,兩眼卻出奇地閃亮,「他只是貪玩……他一定會回來我身邊……」
楚空歎口氣,老氣橫秋地拍一拍飛天的肩膀,拿出粒丸藥來,撬開他嘴硬塞進去,盯著他無意識地吞嚥。
鳳林哥說這個藥吃下去補元氣,也勉強可以支撐。
可是若那行雲公子不來,爹這樣子要到何日何時?若他終究不來,那爹該怎麼辦?
還記得那時候,雖然他覺得心裡發刺,卻還是能夠看得出,那兩個人之間濃得拉不開斬不斷的牽扯。
那個行雲公子,到底會去了哪裡?他看到爹爹如此,怎麼會忍心不回他身邊來?
又一輪紅日昇起,楚空累得站也站不住,聲音發啞,「爹,你歇一會兒好不好?」
飛天無力地搖搖頭,手指著東方,「小空你看,這太陽昨天落下去,今天卻又升起來了。人生總是這樣,月升月落,月虧月盈,行雲他只是暫時跑開,他肯定會來……」
他最後幾個字已經氣若游絲,聽也聽不清。楚空擔心憂怕,伸手去扶他手臂。
飛天身子一晃,眼前發黑,兩耳轟鳴著,頹然向後倒下,楚空啊一聲叫,張臂相抱。可他人小力弱,抓是抓住了,卻哪裡抱得穩,被扯著一起向下倒。
忽然後頸一緊,身體牢牢穩住,楚空一回頭驚喜出聲,「鳳林哥。」
鳳林紅髮張揚,一手擒著楚空,一手扯著飛天,深深歎了口氣。
一個情字,利比刀劍,甜似蜜糖。有多少人一腳踏入情關,再也不得回頭抽身。
行雲,你究竟在何處?這個人已經快要死了,難道這是你所想見的嗎?
***
「你也睡一會兒去。」
「我睡過了。鳳林哥你要去忙只管去,我看著爹爹,有事我就叫人,你別擔心。」
鳳林點了點頭,「這兩天城裡有些不太安生,府裡人手添了,不過你自己要當心,劍不要離身。」
楚空點頭,鳳林幼盯著他喝了一盅奶,才轉身離去。
剛才請來的郎中說飛天是太勞心耗力,虛脫得厲害。看飛天沉沉躺在榻上,整個人瘦得只剩皮包骨,臉頰都凹了進去,倒顯得顴骨高出。
楚空雖睏倦難耐,還是強打精神陪了半,不時取布巾沾水替他擦拭嘴唇。
但他也熬了幾天,夜裡睡不了,白天去圓台那裡陪伴,只覺得眼澀頭重,想著靠在榻邊,只靠一下子。才起了這個念頭,便一頭睡過去。
楚空隨鳳林習武,又得靈丹妙藥相助,雖然疲累沉睡,卻還有一分警醒。睡夢中忽然覺得背脊生寒,不及睜眼回頭,反手袖中劍便撩了上去。
「噹」一聲響,楚空失聲驚呼,短劍被格得激飛脫手,虎口震裂流血。他大驚呼叫:「來人!來人!」一面抵擋兩式。
那闖進來的人劍法極高,兩下子將他踢飛,一劍又朝床上斬下。
楚空心膽欲裂,尖叫出聲:「爹——」
飛天閉目沉睡,眼看劍將及體,楚空心中一痛,緊緊閉上眼,不忍看他血濺五步。
忽然虛空裡銀光閃爍,「鏘」一聲脆響,楚空聽得聲音有異,驀然張大了眼!那黑衣人也是一愣,退了半步,又是一劍刺出。
楚空半張著口,清楚看見那柄飛天的雙盈劍竟然脫體而出,橫過來又將這一擊架住了。劍身反削,竟然向那黑衣人襲去。
楚空掩住口,他先是以為飛天已醒所以招架,可是床上那人死氣沉沉,一動不動。
雙盈劍光茫流轉,隱隱可以看出持劍的是一道白影。身形縹緲透明,似有似無,楚空用力眨眼,卻還只看得隱隱約約。
那黑衣人驚疑難定,反而橫下心來一陣急砍疾刺。那道白影劍技精妙,好整以暇,黑衣人竟佔不了半點便宜。
楚空驚魂稍定,撮唇為哨,嘯音尖細,遠遠傳了出去。那黑衣人心下更急,劍法越發不成體統。
雙盈劍光芒大盛,黑衣人失聲驚叫,腿上臂上處處濺血,見勢不妙,反身便躍出了窗子。
楚空從地下爬起來,胸腹劇痛,撐著走過了一步。
雙盈劍垂下來,那道白影慢慢回身,人影渺渺,彷彿是在俯身探看床上的人。楚空不敢走近,只怕腳步聲重了反而嚇散那影子。只見那人影彎下腰去,在飛天頰上輕輕一擦,似是印了一吻,便漸漸消沒。雙盈劍銀光閃動,又回到飛天的掌心。
眾人紛紛湧進屋來,鳳林大步進屋,一把將他抱住,「小空,你沒事嗎?」上下察看他的情形,向來不落笑容的臉上,竟然破天荒露出驚懼之色。
楚空心旌動搖,適才那驚心動魄的一幕深深映進眼底,刻在心底。他一向看待鳳林總是不太親近,現在卻雙手圈上他頸項,似是要在狂風野浪中找一個安妥的依靠。
「我沒事……」楚空吞一口口水,順過氣來,「我剛才好像看到行雲公子了。」
***
飛天大口喘,「你說的是……」
鳳林點一點頭,「行雲他,應該是一直在你的雙盈劍上頭。你一直勞碌急趕,反倒忽略了自己身邊……」
飛天身體一震,左手撫上右掌,緩緩摩挲。
「行雲……他著實是個癡人……」鳳林輕拍他肩,「你……若真負他,我就是傾盡全族之力,也饒不得你。」
飛天勉力相喚,雙盈劍卻並沒動靜。
「你體虛氣弱得很,差點死在街上。既然已經找到他,便不要在此處逗留,我請人護送你速速回返,早些能救他,才是眼下最急切應辦的事。」
飛天重重點頭,只緊緊握住自己右掌,貼在胸口處。
不知道是他的心理作用,還是真的有一縷柔暖,柔柔挨上胸口,似在給他慰藉。
行雲……他,竟然……一直都在身邊?那一夜,驚變陡生,行雲在他懷中煙消雲散,輝月說除了翎羽上的,他還集了八成的精魂,另有一縷存於他處。
那麼,就在那一刻,行雲的一縷魂魄就依在了他的身上,他的劍上?
行雲,行雲……飛天有什麼好處,值得你這樣癡心相待?
「我……這就上路。」
鳳林點一下頭,「你不必著慌。那刺殺你的人想必是一路跟著你來的。天城……或許有變,要回去,須得準備周全。你來時騎著天馬,已經算是快的,但我羽族人可以飛行破空,較之天馬,卻又快了一程。你暫且歇下,我去安排一下便送你走。」
「鳳林。」
已經走到門邊的人回過頭來,「怎麼?」
飛天低聲道:「好好待小空……」
鳳林點頭一笑,出門去自行安排。
行雲……飛天將掌心貼在臉頰上,分不清是淚是汗,半邊臉都濡濕了。
你一直在我身邊,一直在。可笑我卻如此愚笨,走遍天涯想要找你,卻哪裡知道你一時也沒有離開我,一直在保護我。
你只有一縷魂魄,怎麼驅得動雙盈劍,怎麼能擊退殺手?
你還好嗎?還有氣力靈力回應我一句話嗎?行雲,行雲。
楚空站在門邊,小聲喊了句:「爹。」
飛天放下手來,向他點頭,「小空,來。」
「你受傷了嗎?」
「沒有。」楚空軟軟依進他懷中,「我挺好的。爹你呢?」
「爹也沒事。」
楚空點點頭,想了想說:「爹,行雲公子成了……那樣子,卻還要救你,他是真的……很喜歡你的吧?」
飛天心中一痛,重重點頭。
楚空似懂非懂,「我原來不喜歡他,他讓爹都不親近我了。可現在我不那麼想,他看重爹比我還強,有他在,爹一定會安然快活。爹你以後就和他在一起,別分開吧?」
飛天將楚空緊緊抱住,喉嚨裡被一團氣噎住,卻說不出話。
楚空不大好意思,掙了一下,脫開身說:「真好……不知道我長大了,是不是也能遇上一個人,像行雲公子對爹一樣,對我也這般好。」
飛天嘴角慢慢彎起,含淚笑道:「你身邊……或許已經有了這麼一個人,只是你還沒有看到他而已。真情總要經患難方才可鑒……不經過失去,就不知道得到的可貴。」
楚空歪頭想想,「我會睜大眼去找的。」
飛天緊緊將手掌抵在胸口,在離心臟最近的地方。行雲,我們一同回家……一起,回家。
──戲夢番外.尋覓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