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戲夢(下) 尾聲 作者:衛風無月
    時光殘酷,一去不見回,誰能留住世上溫情?

    楊行雲翻著桌上那一迭紙,上頭是飛天的習字。這句話寫在上頭,墨跡淋漓,不像寫字,倒像秋風狂草。他的毛筆字寫得始終不好,和他現在高貴的地位極不相稱。

    不過他也不是不用功,可能寫字這件事真的有先天不足的說法,並不是努力就一定能寫好。最起碼,飛天已經非常刻苦地在練習,但那蛇爬蟲走的字還是沒有什麼進步。

    風吹得紙頁嘩啦嘩啦地輕響,飛天安然地伏在書桌邊的軟榻上,腰間的薄綢軟被已經一大半滑到地上,衣衫鬆脫,露出光滑的肩膀。

    銀光閃爍的髮絲柔順的,像水一樣覆了一身,飛天呼吸平穩,好夢正酣。

    楊行雲輕輕掬起他一縷銀色的髮絲在唇邊親吻,替他把綢被向上拉一拉,輕快又不失優雅地收拾起狼藉的桌子。

    團皺的紙收拾到一邊,筆墨、硯台、紙鎮、茶杯……

    還有一塊圓石,光滑剔透,上面有柔潤的水光。這麼一塊石頭,雖然好看,但並不是什麼稀罕的東西。楊行雲笑著歎口氣,把石頭拿起來,手指慢慢摩挲過光滑的表面。

    「回來了?」飛天懶懶出聲,一手支起頭,眼裡帶著沒完全清醒的朦朧,「今天早……」

    楊行雲笑著斜他一眼,把石頭放下。「練字又練到夢裡去了?」

    飛天推被起來,「不是,昨天睡得不好……誰讓你又外宿呢,害我孤枕難眠……」懶懶地爬起來,雙手纏上了楊行雲的腰間。

    楊行雲失笑,卻放鬆身體將重量都交給了他,「這不是回來了,往後一個半月都不走了。」

    飛天眼一亮,「那我們……」

    「我陪著你,把字好好練練。」

    飛天立即垮下臉,「還練……大好時光不用來談情說愛,練什麼字啊,多煞風景,很無趣的……」

    楊行雲不理他碎碎念,把桌上收拾出一片光潔平整的原貌。「輝月給你送了一瓶什麼妙石髓,說是對身體有好處,回來記得讓漢青提醒你服,一天一次,不要忘了。」

    飛天把臉埋進他的發叢,深深吸了一口氣,「行雲,我想你了……」

    楊行雲的聲音一瞬間柔情似水,「我也想念你……」

    「胡說,你要想我,怎麼一去半年多……」

    楊行雲哭笑不得,反手在飛天手背上拍了一下。「總得有個人賺錢養家。你現在是只超大米蟲,光吃不動,我當然得多辛苦一些。」

    飛天悶聲說:「我可以不吃補品,藥也可以少吃……你多在家裡就好了。」

    在家……

    楊行雲露出一個淡淡的甜蜜微笑。

    是啊,在家。他們兩個人的家,不大的小院子,三間屋子,院子裡的花還是他們親手種下,親手澆灌植株。

    這裡是他們的家。哪怕在外頭再苦再累,飄泊多遠,只要想到這個溫暖的小巢,窗裡明亮的燭光,淡淡的茶香氣和藥香氣……

    楊行雲舒展的眉頭又輕輕蹙起。要是飛天的體質能再好一些,一切就都完美了。他曾經失去了一大半的鮮血……楊行雲輕輕靠在飛天肩上,他的身體裡流著的是飛天的血……或許正是因為如此,即使到了離他很遙遠的地方,仍然可以感覺到他的氣息,他的溫度。

    這個他所愛的人,也是這世上最愛他的人,用生命將他喚回這世間,令他死而復生的愛人。

    飛天。楊行雲在心底輕輕喚了一聲他的名字。

    飛天忽然動了一下,說:「你喊我嗎?」

    楊行雲驚訝地睜大了明眸─他只是在心裡想了一想,並沒有念出聲來啊!

    「行雲?」飛天疑惑地喊了一聲。

    「是,我喊了……」楊行雲釋然地笑了。

    或許,血脈相連,心靈相通,講的就是這種情形。

    「什麼事?你累了嗎?」飛天將他環抱住,「我去給你鋪床,你睡一會兒。」

    「等等……」楊行雲溫柔地握住他手,「我們說會話。」

    飛天笑笑,「好。」

    楊行雲滿滿倒了一杯茶。已經有些涼了的茶水帶著泠泠的淡香,餘味裊裊。

    「飛天?」

    「嗯?」

    「藥有好好吃嗎?」飛天吐吐舌頭,扮個鬼臉,「漢青一天三次看著,我哪躲得過去。」

    「那是我讓他看著你的。」楊行雲握住飛天的發尾。順滑的銀髮像一束流動的月光。「你的身體真的是千瘡百孔……」

    飛天的手指按在他唇上,「我現在很幸福,行雲,我們很幸福,所以一切都值得。我是吃了些苦,可你何嘗不苦?我們要不一起幸福下去,就對不起那些痛苦的磨難。」

    楊行雲趕了幾天的路,雖然天馬神駿也連換了四匹,才在三天之內趕回天城。現在已經漸漸支持不住,伏在飛天肩頭,睡意朦朧。

    楊行雲耳中聽到情人愛憐的聲音:「睡吧……你累壞了……」

    「晚飯時叫醒我……我還得看著你吃藥。」

    飛天溫柔地環抱住他。

    行雲,他的行雲,如此真實地停留在他的懷中。曾經……就只差那麼一點點,就永遠失去了他。

    就在他已經絕望,放棄一切想隨他而去的時候……卻看到了一線渺茫的希望。

    ***

    「能令人起死回生的法術並不是沒有,但上界天人並不擅長,而是下界的人精通此術。大致上,有不同的兩種。

    「一種是肉身完好而魂魄散失,則憑著高超的靈力,趁那人靈魂沒有散盡之時,將其聚攏,歸體重生。一種是魂魄完好而肉身已毀,則用『借靈術』再造一副軀體,讓魂魄有體可依,再次活轉。」

    輝月的聲音似近似遠,飛天身體動不了,卻聽得清清楚楚。

    「行雲留在神殿的翎羽上,還有一魂一魄。那天的夜裡……」輝月頓了一下,「趁他離魂的剎那,又聚合了他八成的魂魄,就儲在我的青松古鏡之中。還有一魂一魄,卻不清楚去向。

    「靈界雖然人多,但會『借靈術』的卻只寥寥數人。現在天城被困,無法立時派遣人手去尋找道師來。而行雲那一縷散失的魂魄……只怕得你去找了。」

    真的可以嗎?再找到他,再救回他。

    飛天深深閉了下眼,再睜開時輕聲說:「那……去何方找?」

    「這個,就要你自己去尋。魂之所向,心之所繫……他可能會去什麼地方,你須自己去將行雲……找回來,魂魄離了肉身,能存時日不久,也格外脆弱……」

    飛天心中一緊,「時限有多久?」

    輝月頓了下,「有八十一天。」

    晚風拂動簷角的銅鈴,清脆的鈴響敲醒了飛天的回憶。

    該準備晚飯,行雲在外面這麼些天,讓他好好的睡一覺比什麼都重要。

    ***

    廚下已升起裊裊炊煙,飛天探頭看了一眼,微笑著說:「徐婆婆,妳來多久了?」

    滿面皺紋的老人笑得像一朵綻開的菊花,「我看到門口的白馬了,楊公子是不是回來了?」

    飛天笑著點頭,及踝的銀髮散著,夕陽從背後照過來,整個人燦然生光,像是一塊水晶美玉。

    「粥好了,菜也洗好了。」徐婆婆解開圍裙,「菜我炒不好,飛天公子你自己來吧。」

    「婆婆慢走。」飛天看她慢慢走遠,出了籬笆的門,回頭把圍裙繫在腰間,拿根筷子把長長的銀髮綰起來,利落地開始準備晚飯。

    原來是雇著兩個下人,還有一個廚子,不過楊行雲時常不在,飛天又不太喜歡別人在房子裡來來去去,所以也就不用了。

    差不多事情都是自己來動手。

    青翠欲滴的菜葉子在熱水裡翻了一下撈起來,調好的肉末捏成小小的糰子,鍋已經燒熱,穩穩地把油倒下去……可能手藝比不上外面的廚子,但是……行雲喜歡,飛天微笑著把菜盛進盤中。

    楊行雲扶著門框,看著飛天不條不紊地忙碌,心裡慢慢漾開一片名為幸福的溫暖。

    飛天聽到細微的聲響,回過頭來一笑,拈起一片切好的脆瓜,楊行雲含笑把瓜咬進嘴裡,臉俯近了在他臉上輕輕一靠。

    飛天的臉因為靠近爐火溫度略高些,楊行雲的臉卻涼潤滑膩,像一塊上好的玉石。

    「好了嗎?」

    「馬上就可以吃了。」飛天百忙中還抽出手來捏捏他和鼻尖,「你來擺桌子好不好?我去盛粥。」

    空中瀰漫著一股清甜的香味,楊行雲深深嗅了一記,胸口那種溫暖又柔軟的感覺更強了。不是其它,就是飛天身上的味道。

    在外頭的每個晚上,他都會夢中聞到這個味道,然後在令全身疼痛的思念中醒來,再悵然而焦慮地度過下半夜。

    從他再次睜開眼睛,那個味道一直伴他左右。

    那是生命的香氣,又或是說,那是愛情和救贖的香氣。

    「好了,開飯。」飛天把圍裙解下,盤裡放著三樣菜,溜丸子,炒菜心,海鮮湯。

    行雲的鼻翼一動一動的,極可愛俏皮。

    飛天把粥盛好給他,雪白的粥上灑了一點碧綠的菜末,不要說吃,看著就讓人食指大動。「東邊天氣冷的早吧?」

    「嗯,樹葉都落盡了。我回來的時候,那裡開始下第一場雪了呢。」

    「再盛半碗好不好?」

    「一勺就好。」

    ***

    「不用你收,」飛天把已經吃空的碟子迭在一起收起來,「你去泡茶。」

    一切收拾停當,挑亮燭火,沏好茶。兩個人相抱著窩在榻上說話。

    「你在家都做什麼呢?」

    「也沒幹什麼。給漢青幫了幾天忙,可是後來他說我淨幫倒忙,就不幹了。平舟收了個徒弟,根骨很不錯……這裡沒什麼事情。你們這次都走了什麼地方?可以在家待多久?這會出去受傷沒有?可不許騙我……」

    「手怎麼了?」

    「啊,剛才被油濺到了……哎哎,好癢,不疼了,你別舔了……」

    「我帶了兩張很好的皮子回來,明天請人量了,給你做衣裳。」

    「我不缺衣服……」

    「聽說這個是特別暖和的,你現在總是怕冷。」

    「我現在也有很厚的衣服……」

    夜漸深沉,屋裡的聲音也漸漸低沉,衣裳磨擦的窸窣聲,還有似有若無的呻吟聲。聲音很模糊,屋外低徊的風聲,樹葉沙沙的響聲交混在一起,將那些聲音掩飾了過去。

    ***

    飛天伸手輕輕虛攏衣裳。

    燭芯冒了一點火星,火苗無聲跳躍閃動,屋裡被黃暈的燭光灑上了一份慵懶溫情。

    「有水,要不要洗一下?」

    楊行雲懶懶抱住飛天修長細韌的腰肢,「不要……我喜歡你身上的味道,怎麼都好聞。」

    飛天臉上紅暈未褪,喃喃說:「汗氣……有什麼好聞的。」

    「我喜歡就好……在外面的時候,想念得睡不著覺,全身都在渴望你……」

    飛天連耳朵都紅了,臉伏在他臂彎中,不肯抬起。

    這個人……和自己生死相許的人。這樣可愛,讓人移不開眼,只想這樣一直的看著他,直到……直到……永遠。

    窗縫裡漏進的風,鼓動著燭火躍動起舞,屋裡瀰漫著愛慾的氣息。

    「今晚可能也會下雪吧?」

    他轉開話題,飛天終於自在了一些,放鬆躺在愛人的臂彎裡,「大概吧……」

    那天的事情,想起來像是隔了一個漫長的輪迴。或許因為現在過得很幸福,所以想起當時,只覺得那些都有些模糊。

    那時……集齊了楊行雲的魂魄,輝月在神殿要施展秘術,連星華都不能進來,只有平舟在側。

    「飛天,你可想好了?」平舟沉著地問一句。

    飛天深深點頭,舉起手來,衣袖滑下去,露出光滑消瘦的手腕。

    「一半的熱血,可不是鬧著玩的。」

    一半?一半算得了什麼?如果可以換回行雲,全身所有的血都流乾,也不算什麼。

    飛天嘴角微微揚起,臉上並無愁容,「有你和輝月在,絕不會有什麼萬一。就是有,也會變沒有,不是嗎?」

    輝月眉眼上像籠著薄薄的銀光,一直沉默著,雙盈劍上那一縷緲緲的影子,被他的手掌吸了過去。

    飛天的眼光那樣專注,似乎全副神魂都要從眼中掙出,跟著那影子一起去。

    輝月的掌心中聚了一團光,微茫而朦朧。那光漸漸變強,平舟輕輕咳了一聲,飛天如夢初醒,雙盈劍橫過來,劃開自己的手腕。

    殷紅的血如泉水般湧出來,沿著玉白的手腕淌下,滴落在案上的一具鼎中。

    那鼎也是奇怪,血滴了進去立即被鼎壁吸沒,好像那不是一樽玉器而是一塊海綿。

    飛天的眼光纏綿而熱切地注視著輝月掌中的光茫,眉目舒展的樣子像是置身天堂。

    手上傷處根本也不覺得痛楚,熱血正汩汩地流出身體,他卻覺得滿心喜歡,心跳極輕快,像是長了翅膀,就要離體飛起來。

    輝月看看飛天,又低頭注視玉鼎,手掌翻過來,掌心的光團慢慢墜落,沒入鼎中。

    一團緋紅的光暈從鼎口釋了出來,飛天的血流得很快,從鼎開始發光起,便不再被鼎壁吸沒。

    晶瑩的玉鼎從外看去,暗紅漸漸充滿升高,飛天臉色褪得慘白一片,嘴唇漸呈現出一抹駭人的青紫。

    平舟忍不住想伸出手去,輝月目光一掃,溫雅的眸光中全是冷冷的肅然,平舟心中打個突,咬牙又縮回手來。

    飛天身形搖搖欲墜,右手已經持不住劍,雙盈銀光輕閃落在地下,飛天恍然不覺。他頭微微向前伸,要去看那鼎中積聚了多少鮮血。

    眼前陡然一黑,他頭直向下沉去。

    平舟一把扣住他腰,將他抱住,看著仍涓涓流血的手腕,忍不住說:「夠了嗎?可以了嗎?」

    輝月輕輕點頭,平舟一手撫上飛天的手腕,流血立時便被止住。

    飛天臉如白紙,銀髮胡亂地披了一身,呼吸細微得幾乎無法察覺。

    平舟一手從他背心源源不絕輸送靈力進去,輕聲問:「還需要多久?」

    輝月揮手布下結界,「你好好照顧他……」

    平舟點點頭,將飛天橫抱著走了出去。

    輝月輕輕吁了口氣,轉回頭來看那靜靜地,腥香滿溢的一鼎血。

    「你願為了他放棄一切,他又願為了你不要性命捨掉所有……」輝月手輕輕抬了起來,點點流光橫飛曼舞,「你們還真是……天生的一對。」他手掌輕輕平推,閃爍的流光落進玉鼎中去。

    ***

    飛天在一團混沌的黑暗中摸索前行,眼前有一團隱隱的光亮,可是無論怎麼走,始終無法靠近。

    這是要去哪裡?

    模糊地想起來,呵,是了,他要去找行雲啊。行雲呢?行雲在哪裡?他……

    行雲死了。

    心裡驀然尖痛,飛天猛然睜開了眼睛。雜亂無章的往事亂紛紛向眼前湧來,他翻身坐起,只覺得喉頭干痛如火灼,眼前一陣陣金星亂舞。

    不,行雲不會死。已經集齊了他的魂魄,有輝月在,有平舟……行雲不會死!他撐著床邊想站起來,剛剛站起便又無力地倒回去,胸口起伏劇烈,卻一點力氣也沒有。

    腳步聲細碎,有人走進殿來。飛天呼吸急促,先聞到了一點淡淡的甜香,像是桂花酥糖粥的味道,可是要淡雅許多,還有一點說不出來的,奇異而親近的香味。

    飛天調息兩口,找回些力氣。起來,一定要起身,行雲如何了?輝月他……

    飛天睜大的眼睛,與一個人的目光正正對上。

    那人端著托盤,盤中有一碗甜粥,正散發著淡而誘人的香氣。

    飛天嘴唇發抖,手指無意識地蜷了起來,想抓住些什麼。疼痛,苦難,惶恐,相思……種種錯亂的情緒交錯襲來,最後只化成兩個字。

    「行……行雲!」

    那白衣的少年點頭微笑,「飛天。」

    托盤被打翻,粥碗落在堅硬的地上打碎,粥潑了一地,甜香的味道滿空瀰漫起來。

    飛天緊緊抱住懷中人,止不住地抖,忍不了的淚,話語全部失聲,什麼也說不出。

    行雲歎息著,緊緊回抱著他。

    「我沒事,沒事。我現在好好的,你看我是活生生的,好端端的。」楊行雲翻來覆去地說著這一句話,拍著飛天的背脊輕聲安撫,細碎的吻落在他的面頰上和鬢髮邊。

    他嚇壞了……將他嚇壞了……

    「對不起,對不起……以後不會了,以後再也不會了……」

    「不,是我對不住你,若是我早一些到;若是我們不分開,我們一起去;若是我沒讓你一個去,你不會……」

    「噓,靜一靜,飛天,靜下來。我沒事,你看,我沒有事。」

    「對不起,行雲,對不起……我不應該讓你一個人去……」

    「好了,別說了。要說對不起,是我對不起你才真。你吃了多少苦……」楊行雲輕輕握住他一縷泛著銀光的白髮,心中痛得揪了起來。「我都知道……」

    飛天的身體慢慢暖熱起來,定一定神,低聲說:「行雲,我不能沒有你……人為什麼總是這樣傻,輕易得到的東西從不珍惜,卻要到失去時才知道可貴。」

    楊行雲在飛天唇邊輕輕印下一吻,「你哪有不珍惜我?從我們再見面以來,你一直都對我很好很好。

    「飛天,你知道嗎?我在那高台上墜下的時候,心中只想著,若我死了,你怎麼辦?誰來陪伴你,誰來照料你?我真的不懼死,可是……想到要和你永訣,心真的要裂作碎片一樣地痛。」

    帶著痛楚的聲音,漸漸不聞。

    兩個人相抱著坐在寢殿的地下,手臂環得那樣緊,似乎要把對方嵌進自己的身體裡去,卻不再說一句話。

    呼吸,心跳,似乎每根血脈都是通著的。是了,是通的。

    行雲的體內有他的血……行雲也曾經緊緊附在他的劍上,藏在他的心中。這難道還不算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嗎?

    太多的苦難波折,這一刻的靜靜相擁,珍貴得兩人都不肯將手稍鬆一鬆。

    楊行雲輕輕執起飛天一隻手,瘦骨嶙峋,肌膚似張蒼白的薄絹一樣裹著指骨,血脈的顏色都淺淡凹陷著。

    這段不知道該說是生離還是死別的日子,飛天以驚人的速度消減憔悴下去。他只有一魂相隨,似明非明,似夢非夢。

    最後那一劍,那一劍……

    若不是雙盈劍的力量突然貫盈,飛天得以執劍而擋,飛天早就已經……

    突如其來的心慌,要失去飛天的念頭像一條毒蛇,咬一口,就足以致命。

    看著飛天的他,是如此心情。那麼,看著他死去的飛天,心中會痛到何等的地步。

    楊行雲輕輕吻著飛天的指尖,帶著淡淡的血的腥香。曾經的傷痛,失落,痛苦……一瞬間,都被濾去了,隔遠了。

    「想什麼呢?」

    飛天回過神來,搖搖頭,笑著說:「沒什麼……幾更了?」

    「快四更天了。」

    「早些睡吧……」

    ***

    一早先睜開眼的反而是楊行雲。雖然連日趕路,可是依然在凌晨時就醒了過來。

    飛天還睡得很沉,枕著他一條手臂,長長的睫毛像兩把小扇子靜靜合著,肌膚像剔透的水晶,枕上青絲與銀髮糾纏一氣,楊行雲帶著滿足的笑意,在他唇角輕吻了一下,開始耐心地拆解頭髮。

    等他擁被坐起身來,飛天才動了一動,呢喃著說:「什麼……時候了?」

    「還早呢,你多睡會兒。」

    飛天唔唔有聲,懶懶翻了個身,並沒有真正醒來。

    行雲悄悄下床,穿起衣裳。窗上很亮,多半是天氣晴好。

    推窗卻是清冷的風拂面而來,外頭一片銀白。

    呵,下雪了。

    楊行雲推開門,欣喜地捧了一把雪,呵出的白氣轉眼消散,裊裊如煙如霧。雪還沒停,紛紛揚揚遮天蓋地,像一個迷離的夢境。

    「飛天,下雪了,快起來看!」

    「唔……」飛天撐著睜開眼,拉過皮裘披上,睡意惺忪的找鞋子,卻冷不防被楊行雲攔腰抱起,大步走到門外。冷風吹到臉上,精神為之一振。

    「小懶豬,你的飯都吃到哪裡去了,還是輕飄飄的不長肉。」他笑著說,飛天衝他扮鬼臉,轉過頭去,著迷地看著漫天飛雪。

    楊行雲興起,笑著說:「來,我給你看好看的!」

    飛天不解,「什麼?」

    「我的翎羽啊,又生出來了。飛天,我的翎羽回來了,你知道嗎?」

    飛天眼睛一亮,「那可真……」

    楊行雲的手指輕輕點在他的唇上,「你還記得我們族中的那個俗例嗎?」

    俗例?飛天想了想,難道是那個……

    「飛天……」行雲的臉上生起薄薄的一層紅暈,「你看著……」

    楊行雲將他放在椅上,緩緩走進雪地,卸下衣裳,雪白的身體站在紛飛的大雪中,像是玉雕冰琢的一般。

    飛天忽然覺得眼前一花,哪還有楊行雲。

    一圈薄薄的金色光暈,隨即化作耀眼的光團。一隻引頸傲然,長尾流金的孔雀立在雪中,目如秋水,美麗難言。

    「行……雲……」飛天聲音發顫,卻不是為了看到異象而受到驚嚇。

    記得初遇鳳林,記得他說……羽族之人,只會給真心所愛之人看到原身。

    飛天輕輕踏前一步,手慢慢抬起,雪花穿過指隙而流落,一雙赤裸的腳踩著晶瑩冰雪,他全然不覺寒氣侵人。

    光芒閃爍中,金羽褪去,雪地上還是站著那美麗的男子,清麗如畫,神采飛揚,臉上帶著如醉的暈紅,向飛天微笑。

    兩人的手握在一起,飛天如夢初醒,脫下長衣為他披上,緊緊擁他入懷。

    「不冷嗎?」

    「冷啊……可是,你會給我溫暖,不是嗎?」

    飛天連連點頭,喉頭梗住說不出一句話來。

    大雪阻隔重簾,遠遠地,有一人立在花牆下,看著這動人的一幕。

    花如雪,淚如雪,雪如夢。夢,也終是能成真的……是嗎?

    風隱隱吹來那兩人的低語。

    「行雲,你陪我回家鄉好嗎?我聽說,我的家鄉……在一個叫隱龍的地方……那裡有白江紫海,清溪流泉……」

    「好……」

    那兩個人相倚偎著走遠,大雪越下越緊。

    牆下那人,幽幽歎了口氣。

    前塵如雪,舊恨如夢。夢終有醒時,回首處,卻已惘然。

    卻不知是莊生夢蝶,還是蝶化莊生?大夢一場,不如含笑且偷半日閒。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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