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見我站在一旁看,他招我過去。
「小帆,你看這花如何?」
我左看右看,也不過是一朵花,並沒有如何。
「這花的花期極短,每月只盛放一次,每次為時半個時辰。」
有這麼怪的花?真不討人喜歡。
可能是我的反應太明顯,姚老先生笑了笑:「小帆,我知道你對花沒有興趣。」
「也不全是,」我說:「起碼我喜歡塑膠花,千年不衰,生命無限。」
「小帆,你在姚家可住得開心?」
「自然,處處享受貴賓式待遇,神仙生活也不過如此。」
「小帆,你離家已有一段時日,家裡的人會掛心吧。」
咦,姚老先生的話聽起來似有弦外之音。
「先生不必擔心,小帆月尾便會離去。」我說。
姚老先生抬起頭來:「小帆,你千萬不要誤會,我並不是這個意思。」
不足為奇,大部份有意思的人也總說他其實沒有意思。
「小帆,你並不與家人同住吧。」姚老先生說。
「是。」我回答。
「你一個人流落在外,沒有人照顧,家人不擔心?」
這姚老先生還真有點奇怪,他似乎知道我許多事。
「婆婆已經過世,我現在不過是住在婆婆留給我唯一的屋子裡。」
「你父母呢?」
我沉默。姚老先生見我不想說,也不勉強。
「小帆,希望你不要把我的話放在心上,你喜歡在姚家住到何時都可以。」想了想,覺得自己說服力不夠,於是又補了一句:「曦需要像你樣的朋友。」
姚老先生像有事隱瞞,言不由衷。他總是有意無意之間提及我的家人,每到緊要的地方,欲言又止。
我又開始失眠。在每個夜裡輾轉反側,神志清醒。
由於夜裡睡不好,日間的我顯得有點萎靡。
我精神不振,回到學校。坐在旁邊人看見我大驚失色,他問:
「小帆,你搞什麼,樣子這麼嚇人。」
我淡淡地看他一眼,說:「如果你試過鬼壓床,你的樣子保管不會比我好看得到哪裡去。」
那人一聽,連忙跳開三步遠,他很害怕。
我黑著一張臉,在校園裡游來蕩去,似一隻孤魂野鬼。姚曦跟在我的身邊,他百無禁忌,不管我面色如何,心情如何,他都裝作看不見。
但我實在沒有多餘的精力來應酬他,那一天的下午,我逃掉兩堂課,隨便上了一輛不知開往何處的公車,離開這個塵囂之地。
我對自己的作法有點失笑,我覺得自己好像在逃避。
但是逃避什麼呢?我茫然地想,也想不出個所以然來。陽光從車窗外投射進來,車子慢慢地載著我,開向某一個不知名的目的地。
下車的時候,我來到一個陌生的地方,但我沒有絲毫懼意,每一個地方都刻有一種熟悉感,只要不離開這個城市,你的歷史不會改變。
陽光下的大街十分繁忙,到處都是人,到處都有不為人知的故事。我坐在街頭露天的茶座上,細心地觀察每個人,每個表情,每個心靈底下的秘密。
我討厭熱鬧的街道,沒有原因地討厭,因為在來來去去的人群之中,你永遠不會知道何時會碰上自己不願見到的人。
就像現在,我不想看到的人正拉開我面前的椅子,坐在我的面前。
面前的男孩年輕而沉穩,他問:「我可以坐下嗎?」
我不作聲,看住他。他對我淺淺一笑:「希望你不會對我說,請問閣下是誰。」
我扯了扯嘴角,算是回應。對於這個人,我一向沒有太多表情。
他知道我不喜歡他,他清楚得很。他說:
「你還好嗎?」
我不回答,依然淡淡地笑著,他覺得無奈。他從來沒有做過什麼令我不快的事,但緣份是一種奇妙的東西,能否相處,本能在第一眼的時候便已清楚地告訴你。
「你會回去嗎?」他問。
「我有屬於自己的地方。」我回答。
「這麼多年,你還是無法原諒,為什麼?」
為什麼?我也不知道為什麼。我從來沒有恨過任何人,也沒有什麼人需要我原諒。
「京,我習慣於這種生活方式,我不想改變。」
「沒有人要你改變,你回來,依然可以做自己想做的,有什麼不同?」
這不同的地方可是大得很,但京從小生活得美滿,銅牆鐵壁的保護,他自然覺得沒有不同。
「為什麼每次見面都是這個話題?京,我已經厭倦。」
京沒有再說下去,他總是小心翼翼,對我百般遷就,所以我才會覺得累。
見他委屈自己的樣子,我有點心軟。我對他說:
「京,回去對她說,我過得很好。」
「你自己去跟媽媽講。」
我噤聲,京說:「求你不要這樣,抽些時間去見一個人,對你來說,到底有多難?」
「京,我很後悔。」我站起來,把錢放在桌子上:「我不應該來這裡。」
京十分著急,他也站起來,拉著我:「你冷靜一點,我不是逼你。」
「京,或許有一天我會想通,但不是現在。請給我時間。」
「不,你根本不打算去想,多少時間都一樣,你太自私。」
大概吧,我一向如此。
「我知道我說什麼都得罪你,因為你根本不喜歡我。」京說。
我微笑,京一直是個心思細密的人,令人防不勝防。
京是個失敗的說客,他毫無辦法,眼睜睜地看著我離開。
回到姚家的時候正好撞上姚老先生。
「小帆,你面色不好。」姚老先生說。
有什麼關係,擺出好面色也不知要給誰看。天天都按大家所屬知的那副面孔做人,日子久了,也會想要休息一天。
「小帆,」姚老先生留意著我的情緒,突然說:「過幾天可能會有客人來。」
我抬起頭,不知他這樣說是什麼意思。姚家的客人與我何干?
「客人或許想要見你。」姚老先生婉轉地說。
我霍地站起來,我說:「姚老先生,多謝閣下一直以來的招呼,打擾了這麼多天我實在抱歉,今天晚上我會離開。」
「小帆,何必,她是你母親。」
我覺得不可思議,是不是每個豪門貴婦都是相識遍天下,我不知道她竟還與姚家有交情。
我突然有所意會。怪不得我住在姚家也沒有人敢怠慢,原來姚家是受人所托,來照顧我這個「朋友的兒子」。
我在房間裡收拾好行李,姚曦剛好走進來,嚇了一跳。他問:
「小帆,你在做什麼?」
之前沒有注意到是我的疏忽,思想平靜下來之後,我開始有點明白這其中曾被我所忽略的一些細節。
姚曦的出現並不是偶然。我會住進姚家,也不是偶然。
我問:「姚曦,告訴我你如何認識貝文帆。」
姚曦一下子呆在原地,他曉得察言觀色,已經知道事情敗露。他的反應就是最好的答案,我笑了起來。
「姚曦,你說過,我是個名人,那是因為姚家一直與殷氏有來往,對不對。」
姚曦不語。
我又說:「殷氏第一順位繼承人無故離家出逃,自然招人注目。」
「小帆,我……」
「姚曦,你早就知道,」我打斷他的話:「我不姓貝,我姓殷。」
「小帆……」姚曦的聲音低了下去。
「姚曦,是姚老先生拜託你來接近我,為了幫殷氏抓拿這個人歸案,你們花的心思不算少。」
「小帆,請你不要這樣說。」姚曦無法完整地解釋。
姚曦,遊戲到這裡停止。我說。
離開姚家的時候,我想起了京的話,他說:你可以逃避,可以不承認,但你無法改變事實。
你是殷家的人。哥哥,你永遠只能是殷家的人。
我回到了外婆留下的小屋子裡。
只有這裡,是完全屬於我的地方。
我與外婆相依為命,在這裡度過數十年的歲月,這其中沒有別人。
記憶中的外婆有一張慈祥的臉,我問她:我的母親為什麼不來看我?
外婆只是對我溫柔地笑,她說:小帆,請相信,總有一天,她會來接你回去。
我沒有等,因為我並不需要。突然一日,我從學校裡回來,看見小小的客廳裡坐著一位貴婦人。
「小帆,快過來。」外婆向我招手說:「你的母親來看你了。」
貴婦人看見我,情緒激動。她把我的雙手抓得發痛,眼神裡混雜著太多的思緒。我對這張臉完全沒有印象,被她這樣盯著,只覺得渾身不自然。
至今為止,我依然討厭那種目光。
那天之後,貴婦人經常來。外婆招呼她,態度十分親暱,我坐在一旁默不作聲。
她買很多東西給我,我每一樣都收下,但從來不用。
外婆對我說:「小帆,讓你過了這麼久的苦日子,真是對不起。」
我嚇了一跳,因為我看見外婆哭了。我有點著急,我問:「外婆你為什麼要這樣說。」
外婆輕輕地摸了摸我的頭,她說:「小帆,不要再叫我外婆,我只是你母親出嫁是帶過去的傭人。」
「你的母親遇到困難,才會把你寄放在我這裡,現在她終於來接你了,小帆,等了這麼久……你等了這麼久……」
再過一個星期,你的母親就會接你回去。外婆說。
我不要走,我要在這裡。我堅持。
母親來接我的那天,我把自己鎖在房間裡,我不想看見她。車子就停在下面,我坐在窗邊,一直看。
母親在外面哭,外婆安慰她說,這孩子怕生,你們這麼久沒見面,他一時之間接受不了也是人之常情,遲些日子就會好些的……外婆如何敲我房間的門我都不肯打開,這是我和那個人的一場戰爭。
無論是什麼樣的理由,我都不會原諒,而且不想知道。她做人太不乾脆,既然已經這麼多年,現在才發現應該擔當一個母親的角色,未免可笑。
那個女人沒有等到天黑就離去了,因為如果她不離開,我就不會出來。她很擔心,我坐在房間裡,從早上到下午,甚至連午飯也沒有吃。
那個晚上,我獨自坐在漆黑的房間裡。我隔著薄薄的門質問外婆:為什麼外婆可以這樣狠心,為什麼要趕我走。
外婆說:小帆,在這個世界上,除了我之外還有同樣關心著你,比我更愛你的人,請給她機會。
因為這個女人的出現,外婆不再像以往那樣需要我。我十分抗拒這個人,她來的時候我毫不掩飾對她的厭惡態度。外婆總是在我的背後悄悄地安慰她說,凡事不可操之可急,給這孩子時間。
因為知道我不喜歡她,後來她來的次數就減少了。但我走在街上,也感覺得到那輛無處不在的蘭色房車。
我的脾氣變得很壞,外婆成為受害者。夜裡我躺在床上,隱約聽見從外婆房間裡傳來深深淺淺的咳嗽聲,我無法入睡。
那一段時間我失眠的情況很嚴重。我對外婆說:不如我帶你去看醫生。
外婆不肯去,在她的觀念裡,醫院是個不吉利的地方,除非到了不得矣的地步,否則生不入官門,死不入死獄。
我很後悔,如果當初我堅持帶她去看醫生的話,情況或許就不會變得那麼壞。
直到外婆病發,被送進急症室的時候,我才知道她的病有多嚴重。
醫生對我說,外婆要馬上動手術,否則連最後一絲希望也沒有。
我說:如果做手術可以救到病人,請快!
醫生用一種古怪的眼光看我,意味深長。
我其實明白,我一直都明白。我們太需要的,到底是什麼。
對一個孩子來說,能得到錢的手段並不多,除非遇上奇跡。
那個夜晚,我沒有回家,我走在暴雨滂沱的街上,我從來沒有流過那麼多的眼淚。
沒有打傘的行人紛紛從我身邊飛奔而過,我呆站在中間,渾身濕透,惹人注目。
要做出一個決定不難,我搖搖晃晃,走到那座豪華的宅邸前。看門的人見我如此落泊,古怪異常,並不敢輕易放我進去。
「我想見你們夫人。」我說:「請你讓我見她。」
因為只是一個小孩子,看起來沒有任何殺傷力,守門的也不忍心,他帶我去到正屋,對我說:「你先在這裡等一等,我去問一問夫人。」
但我實在沒有時間再等下去,我站了一會兒,就自己推開門走到裡面去了。
我越過重重障礙,我知道我要找的人在哪裡,僅憑一種求生的直覺。
推開書房的大門,我聽到守門的正在對她說,外面有個奇怪的小孩要見她,還未說到一半,她已經僵住。因為她看見了我。
守門的嚇了一跳,慌忙過來拉我,他說:「叫你在外面等,你這個小孩怎麼這樣沒有規矩。」
我的母親不可置信,她根本說不出話來。
守門的還在懊惱地斥責我,但我什麼都聽不見。我掙開他的掌握,上前一步,毫不猶豫地在那個人面前跪了下來。
「我求你。」我說:「求你借我一筆錢。」
守門的顯然被這種氣勢所震攝住,他和我的母親有著相似的表情。我的母親倒抽了一口冷氣,用手捂著嘴,她不敢相信。
「小……帆……」她的聲音支離破碎,無法抑止的顫抖。
最後她當著我的面,哭了起來。
我得到我想要的。我的母親根本不可能拒絕我。
她甚至帶著欣喜的心情,這個女人,我越是孤立無援她大概會越高興。
我搬進殷家,因為這是條件。
每天放學之後,我有專人接送到醫院去探望外婆,外婆的氣色並不好,我十分擔心。
我無法適應新環境,住在佈置得華麗非凡的房間裡,我照樣失眠。
夜裡恍忽聽到外婆咳嗽的聲音,但這當然是不可能的。
我的母親對我說,我有一個親弟弟,在國外讀書,下個月就畢業歸來。他叫京,殷京。
陌生的人,陌生的關係,多一個不多,少一個不少。我不在乎。
我的弟弟回來的那天,母親安排我們見面,十分戲劇化。
京是個溫文的孩子,他早就知道有我這個人,一點也不見外。那時我已經學會對別人微笑,京對我有不知名的好感。
「一直以來,我都希望有個哥哥。」他說。
我依然保持那個笑容,我說:「是嗎?」
京整個假期都黏在我的身邊,他對我有一種莫名其妙的迷戀,好像寂寞慣了的人突然交到朋友。每次我看見他笑得天真,都會打從心底裡升起一股寒意。
我有奇怪的嗜好,我喜歡走進大大小小的商店裡,隨意地買一大堆亂七八糟的東西。然後拿母親給我的那張金卡付款。
京看著我,他問:「小帆,你買這麼多東西幹什麼?」
我也看著他,我說:「因為需要。」
回到家之後,我把買回來的東西全部丟掉。浪費令我感覺到一種無法形容的快意。
不論月尾那張帳單上的金額如何龐大,母親都二話不說地替我付清。因為除此之外,她無法在任何形式上滿足我。她知道,我也知道。
錢的確可以為我做許多事情,就連人格和尊嚴,都可放在腳下隨意踐踏,多麼痛快。
京對我的行徑看不下去,他說:「小帆,請你別太過份。」
我依然微笑,我這個可愛又純情的弟弟,今天終於揭開我的真面目,他對我感到失望。
但我沒有必要討好他,我對他說:「京,不要原諒我的所作所為,堅持到底,你就贏了。」
京很生氣,他說:「小帆,對於別人的真心和誠意,你不打算回應也沒有關係,不必這樣諷刺!」
我毫不避諱,在他面前哈哈大笑,京悲哀地看著我,他很傷心。
實在不值得,為了一個見面不夠一個月的人,投資太多感情,是他的失算。即使有個名義,但我絕對不是一個投資的好對象。
即使做了手術,外婆的病也不見起色。
外婆的病已拖至極限,她氣若游絲,模糊地叫喊著我的名字。我每日每夜,陪在她的身旁,在這個世上,我所有的感情,只用在一個人的身上。
外婆離開人世的那個晚上,我回到自己的房間拖出早已收拾好的行李,離開殷家。
我留下一張字條,上面寫著:我會盡我所能,償還所欠殷家的全部款項,不必來尋。帆字。
交易完畢,就此兩不相干。
當然,如果事情能如我所希望的發展,就再完美不過。我離家一個星期之後,京已經怒氣沖沖地殺上門來,他指著我就馬上爆發起來:
「殷文帆!你這樣做是什麼意思?!」
我以前一直姓貝,那是我外婆的姓,我不知道當初是基於什麼原因,外婆曾如此努力地隱藏我的身份。既然已經使用了數十年的這個名字,我不介意繼續再使用個數十年。
京義正嚴詞地訓了我一個下午,我坐在那裡留心地聽,完後我對他說:
「累了?累了就請回去。」
京不可置信地看著我,他恨得咬牙切齒:「殷文帆,我詛咒你!」
他頭也不回地跑走了。因為我糟蹋了他心目中最重要的那個人的感情,所以他詛咒我。好不天真的人,高貴的身份容不下半點暇疵,這大概已經是他能想到最惡毒的言詞。
或許我是個比較記恨的人吧。每天合上眼睛,過去的一切歷歷在目,再也清晰不過。要我忘記這數十年的歷史,不可能。
根本不應對我有任何期望,那樣就不會失望。京應該知道,她也應該知道。
生活有問題,我貼出告示,征同居人。
第一個房客是個比我年輕的學弟,他活潑好動,像有永遠用不盡的體力和時間。
他問我:「小帆,愛情和麵包,你選擇哪一樣?」
只有生活得無憂無慮的人才會有這種閒思,去問人家這種問題,我反問他:
「那麼一千萬和你的骨氣,你選擇哪一樣?」
他認真地想了一會兒,說:「值得研究,明天給你答案。」
我這個有趣的房客,他讓我覺得,人其實可以過得很輕鬆。後來他回答了我問的問題。他說:如果我的生活確定有足夠的保障,我就選擇骨氣,但如果我貧困潦倒,窮途末路,我就選擇收下那一千萬。
有錢你就可以活得漂亮,我的房客說。骨氣和尊嚴同樣需要金錢來支撐才會有力。
我從未聽過這種精彩的歪理,佩服得五體投地。他憑這張嘴,可騙倒一票女生。
果然,不久之後已經有女生曉得找上門來,他對我說:小帆,我又得搬家了。
我真同情他,他對每個女生都太好,又每個都不捨得放手,女生為了他爭風吃醋簡直有如家常便飯,他最高的紀錄是在一個月內搬三次家。因為他怕連累同居人,不得不繼續浪跡天崖。
我再次張貼出租告示,征新房客。
第二個房客是個不大喜歡說話的人,他的年齡一直是個謎。
我們相對無言,可以一整天都不交談一句。
君子之交淡如水,我們和平共處,各佔一片天。
直到有一日,我無意中走進他的房間,看見貼得滿牆的剪報。上面每一宗的新聞都是關於變態殺手如何肢解被害人的連環兇殺案,資料之全,令我恐慌。
滿一個月之後,我隨便編了個藉口,拒租給這個人。我把上個月的租金如數還給他,無論那是他的興趣還是嗜好,我都求神拜佛,希望他不要懷恨在心。或許是我自己疑心太重,但非常時期,我受不起一點打擊。
他也沒說什麼,接過我退還的錢,深深地看我一眼。我馬上緊張得倒退幾步。
我第二任房客離去之後足足一個月,我才敢再把出租告示貼出來。
這次來的人是個清秀的男孩。他說,我只住一個月,可不可以?
我說沒問題,收下訂金。
漂亮的少年每天有不同的朋友接送,他有很多節目,多數在夜晚。
他總在凌晨時分回來,如果看見我的房間裡亮著燈,他會禮貌地與我打招呼。陪我說一會兒的話。
他善解人意,喜歡聆聽。但我不是個喜歡傾訴的人。
我和他相處得很好,出奇地有默契。但京不喜歡他。
京從那次之後經常來找我,雖然對我充滿怨恨,但又不肯離開。
「小帆,你到底在與什麼人住在一起,我看見他……那個……我不說了!」
我不知道我的房客哪裡犯著了他,但我不介意。
「京,學會適應身邊的人和事,放過你自己。」我說。
「小帆,這句話我原封不動還給你。」京說。
京是個事事講求原則的人,一是一,二是二,不作退讓。我太過灰色,與這種黑白分明的人無法溶合。
京走後的那個晚上,我的房客失魂落魄地回來,哭紅了一雙眼睛。
「我失戀了。」他說。
「反正對方是個不值得付託終身的人,忘掉他。」我說。
少年十分驚訝,他問:「小帆,你見過他?」
「怎麼可能。」我說。但失戀的時候一定得要這樣對自己說,管它是不是事實,總得找個理由,好讓自己站得起來,重新做人。
「小帆,為了這個人,我犧牲了許多。」他說。
「為了生活,我也犧牲了許多。」我說:「道理是一樣的,你不能要求自己付出多少,對方就得要回報多少,這其中不是一條等式。」
「但我很愛他。」
愛?愛是什麼。或許今天你以為天下已沒有比自己更癡情的人,數月之後另結新歡,才發現真命天子尚還有太多。
愛與被愛同樣需要勇氣,人因為受挫才會變得成熟,其中的過程自是苦不堪言。
你瞧,我熱愛生活,生活不也一樣對我殘忍,其中細節,不必一一追究。
我的房客情緒低落,日日把自己鎖在房內。一個星期之後,他受到新朋友的邀約,重新振作。
幾個星期下來,他已完全恢復元氣,照樣過得光鮮亮麗。他對我說,他愛上了另一個人。這次無論如何,也要緊緊抓住。
這就是所謂的「愛」,來得快,去得也快。有誰會相信,數十日前他還在寂寞的夜裡,為了得不到一個人,哭得死去活來。
一個月的期限已過,我與他結束租約。
京抓緊時機,他來敲我的門。
「小帆,我要來租你的房子。」他說。
「對不起,我有我選擇房客的條件,身高不能過五尺七寸,樣子不能比我好看,學識不能比我高,年齡不能比我小,你全部不合格。」
「為什麼?」京不服氣。
「因為我喜歡。」我說。
那個女人已經一無所有,京要是跑來我這裡,她如何自處。這當然是行不通的。這個人陪在她身邊的時間比我多,感情比我深,地位比我重要,他一旦離開,怕她會崩潰。
「那麼你回來。」京說。
「你說一萬次,答案都一樣。你再煩我,看我下次還開不開門給你。」
「嘖,小帆你真固執。」
「彼此彼此。」
我不斷地更換房客,每個人都有屬於自己的特有的方式,同一個問題,讓不同的人來回答,答案各自各精彩。
日子終於慢慢按我計劃好的過下去,如果不是遇上那個人。
我的第十二位房客,在某夜凌晨十二點,敲響我的房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