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心全意地愛著一個人,信賴著一個人,那時的自己啊……
現在,自己當年冒著生命危險生下的寶貝,生命裡最重要的人,繼承了自己的血脈和一切,要代替自己活下去,實現所有願望的兒子,靜靜地躺在裡面的搶救床上,從這邊的窗口望進去,臉色是失去生命般的灰白,一動也不動地任人擺佈,氧氣通路,輸液管,監護儀器的電線亂七八糟地從他身上延伸開來,足以讓傑恩看了肝膽欲碎。
「到底怎麼樣了?」他看見吉雪亞醫生走出來,咬著牙艱難地問,「不是說……不要緊嗎?」
醫生同情地搖搖頭:「目前不好說,我們這是第一次遇見海登博格這麼嚴重的外傷,孩子的肋骨有兩根骨折,左臂關節脫位,上臂骨也有輕微骨裂……腹部的傷口現在已經止住血了,掃瞄也沒有發現新的出血,應該是好的,可是他血流得太多……」
「我可以給他輸血!」傑恩打斷了他的話,急躁地站了起來,「我不是早就說了要你們做好輸血準備了嗎?!我和兒子的血是一樣的,完全沒有問題,我可以輸血給他!」
吉雪亞醫生看了他一眼,想說什麼的樣子,傑恩冷冷地揚起下巴,逼視著他:「怎麼了?還有什麼問題?」
「沒有,只是……閣下您的身體也不是很好的樣子……」
這個傑恩當然知道,但是現在他根本顧不上這些,冷笑了一聲說:「我的兒子,現在生命垂危!你認為,我的身體再差,會比現在的他差嗎?!」
他再不理會,直接往裡面走去,一面挽起了袖子,命令道:「現在準備輸血!」
「閣下,」吉雪亞醫生在他躺到一邊的床上,有人拿著針頭在一旁做準備時也走過來,憂慮地說,「輸血並不能解決一切問題……殿下的頭部似乎受到了撞擊,雖然沒有明顯的出血和外傷,可是……具體情況要等他醒過來才知道,閣下您現在如果輸了太多的血,我怕……」
「怕什麼,我會倒下去嗎?」傑恩藍色的眸子冰冷如雪,「現在,我還能那麼放心地暈倒嗎?」
天地間,宇宙間,彷彿只剩下了自己一個人……無邊無際的孤獨寂寞湧上來,沒有人可以依靠,沒有人可以傾訴,雖然那麼多人圍著自己,可是他們真的能理解嗎?他們關心的只是帝國的高級玩具是否損壞,誰又能想想他的心!
弗蘭克……他側過頭去看著兒子一動不動的小小身軀,平時睡覺的時候總是不老實,把身體蜷成一團,賴床的時候還會裹著被子像個大球一樣滾來滾去,現在安安靜靜地躺著,在白色被單下面的身體卻單薄得幾乎看不出來……那個愛玩愛鬧愛吃愛睡愛耍賴的弗蘭克哪裡去了?那個神采飛揚的少年軍人哪裡去了?那個在皇帝面前也無所忌憚,甚至敢跺著小腳發脾氣的弗蘭克哪裡去了?
寶寶……弗蘭克呀……爹地給你自己的血,爹地把什麼都給你,只要你能活下去,就是要我的心臟,我的眼睛,我的血肉,我的骨髓,我一切的一切都可以……只要你好好地活下去……
望著管道裡暗紅色的血液緩緩流進兒子的手臂,傑恩下意識地觀察起弗蘭克的情況,有沒有臉色好一點,有沒有清醒過來?心跳有沒有變慢些?血壓有沒有上升?他幾乎把全部精神都集中到儀器上,看得久了,眼睛開始酸澀,一側的頭也鈍鈍地疼起來。
「閣下,你還好吧?」一個醫生關心地問,拔下輸血針頭,順手貼上止血棉,「您的臉色很不好看呢?是不是去休息一下?」
傑恩想反駁回去,他現在哪有這個心思去休息?!但是同樣他也沒力氣開口,一夜的驚魂未定,加上又剛輸了血,身體酸軟疲倦,連走路似乎都沒有力氣,腳下空空的,眼前飄蕩著很可疑的金色光帶。
「閣下?閣下!」耳邊傳來叫他的聲音,傑恩勉強地轉頭看去,那個送他們來醫院的年青將軍站在身邊,手上端了一杯飄著熱氣的牛奶,他感激地笑了笑,接過來,努力控制著發抖的手拿穩了杯子,一口氣喝了下去,乾澀的喉嚨才說得出話:「謝謝。」
「在下是近衛軍第三艦隊布蘭迪·潘非特作戰長官,此刻奉命保護您和王子殿下。」他不卑不亢地說,「元帥閣下再過125分鐘左右會趕到。」
「他?」傑恩冷笑了起來,「好吧,也是時候了。」
感覺到了他的不悅,布蘭迪斟酌著字句解釋道:「因為事態緊急,所以元帥閣下不能第一時間出現,期間他已經打過三次電話,可是看閣下您的狀況不是很好,所以……」
「我有問你這些嗎,將軍?」傑恩高傲地看了他一眼,把空杯子換給他,自己走到一邊坐下,揉揉睏倦的雙眼,繼續專注地看著躺在裡面的弗蘭克,似乎這是現在他唯一要做的事情,他怕,怕少看一眼,兒子就會突然不見了。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天邊也終於顯出了灰藍色的晨靄,傑恩對身邊走來走去的人一點都不理會,也有人對彎腰他說著什麼,他一律當作沒聽見,所有的注意力都放在躺在搶救床上,還昏迷的兒子身上。
「傑恩……」伴隨著一聲歎息,一件外套落在了他肩上,接著就是一雙熟悉的手臂把他抱入溫暖的懷抱,羅伊斯的氣息在周圍瀰漫開來,帶著深深的憐惜護住他,「傑恩……」
傑恩沒有動,木然地任憑他抱著,過了半天才暗啞地說:「你來了?」
抱著他的手臂緊了緊,羅伊斯難過地看著他一夜之間憔悴的臉,在額頭上吻了吻:「寶寶怎麼樣了?」
「呵呵,」傑恩忽然笑了起來,把羅伊斯嚇了一跳,不安地緊抱住他,「怎麼了,傑恩?」
「你真關心他嗎?」傑恩根本就不看他,眼睛還停留在兒子身上,「如果你真關心弗蘭克,那麼等他醒過來你就可以自己去問他,如果……他還能醒過來的話……」
他的眼睛發直,聲音也斷續不成句:「他啊,他會問你的……他會問……爸爸啊,我受傷的時候,你在哪裡呢?我送到……醫院的時候,你又在哪裡呢?有人對我開槍……的時候,你在哪裡呢?你是……帝國元帥啊,為什麼卻保護不了我?……我流血的時候,你又在哪裡呢……如果他就這麼死了,弗蘭克在天堂裡也不會原諒你的!」
最後一句話他忽然歇斯底里地喊起來,憤怒地掙開羅伊斯的懷抱,跳出一步去,蒼白的臉上浮現出不正常的紅暈,咆哮聲在房間裡迴盪著:「你說啊!你當時在哪裡?!我和兒子逃命的時候你在哪裡?!!我們被人追殺的時候你在哪裡?!寶寶受傷的時候你在哪裡?!你在忙什麼?有什麼比你的兒子更重要?!」
「傑恩!」羅伊斯驚愕地站起來,擺著雙手試圖平息他的怒火,「你聽我說,我是想趕回家保護你們的,可是皇帝陛下有令,我必須守在皇宮指揮平叛……沒辦法我是軍人這是我的責任我……」
「住嘴!」傑恩沒有給他說下去的機會,因為兒子的受傷已經陷入瘋狂的他此刻根本聽不進任何辯解的詞語,不假思索地就是狠狠一拳揮上去,羅伊斯沒有想到傑恩會突然出手,不及躲閃,臉頰上挨了一拳不說,傑恩手上的戒指在他臉上劃開一道長長的口子,細細的藍色血流滑下來。
「殿下!」「元帥!」身邊的人群爆發出一陣驚呼,有幾個衛士已經職業性地想要衝上來,卻猛然醒悟這不是針對親王殿下的刺殺行為,而是和海登博格閣下之間的家務事,自己實在一點置喙的餘地都沒有,急忙退後。
羅伊斯踉蹌了一步,站穩了身子,吃驚地看著傑恩,在內心暗暗懷疑是不是自己什麼地方露了馬腳,難道傑恩已經知道自己……不可能!布蘭迪是自己的心腹,從近衛軍一手提拔出來的,忠誠可靠,尤其是,他沒有理由對傑恩透露什麼啊!
「傑恩……」他試探著接近已經暴怒的金髮情人,卻差點被傑恩隨手扔過來的一個杯子砸中:「你去當你的元帥去吧!去平你的叛去吧!去履行你的職責!去當一個帝國的優秀軍人,出色的親王吧!我不稀罕你過來看弗蘭克!你根本就不配做他爸爸!你不配來看他!現在他不需要你!我也不需要!你給我滾!滾!」
他忽然停住了,含淚的眼睛死死地盯著羅伊斯的臉,慢慢地,咬牙切齒地說:「羅伊斯,我後悔了,我為什麼要嫁給你……我為什麼會嫁給一個在緊急關頭不會趕到我身邊來的男人?!在你心目中,真的就有那麼重要的東西,能讓你放棄掉我們?!」
「傑恩……」雖然知道他並不瞭解內情,可是羅伊斯還是松不下這口氣,他急忙地上前說:「你聽我說,我……」
「你給我閉嘴!」傑恩爆發地喊了一聲,急躁之間忽然摸到口袋裡的激光槍,不加思索地拔出來對準羅伊斯就扣下扳機,他腦子裡已經全然瘋狂,根本沒有思考的能力了,只是本能地要制止羅伊斯和任何人的辯解,他不需要!除了弗蘭克他什麼都不要了!都給我閉嘴!
千鈞一髮之際,站在傑恩身後的一名軍官猛地撲過去推開了他的手臂,激光槍的槍口向上歪斜著射出了一束光,白色的金屬質地天花板上立刻開了個大洞,碎片亂飛,在場的人全都呆住了,衛士們在最短的時間內撲向傑恩,可是在手碰觸到他身體的一瞬間又停了下來,只是團團圍住他,不讓他有進一步的動作,剩下的一部分人立刻形成了人牆,把羅伊斯緊密地包圍在裡面保護著。
沒有人說話,只有被燒焦的橡膠味道緩緩地飄盪開來。
羅伊斯抬手撥開人群,向傑恩走來,只一個眼神,四周的衛士全部散開,還是警覺地圍繞在他周圍,準備一有不對立刻動手。
而傑恩似乎耗盡了渾身的力氣,搖搖晃晃地站著,碧藍的眼睛直直地看著羅伊斯,手指痙攣著,依舊緊緊抓住激光槍的槍柄,臉色從未有過的難看。
羅伊斯很平靜,眼睛裡卻包含了太多東西,也看著他,痛心,絕望,驚疑……夾雜著從來沒有變過的溫柔,什麼也沒有做,甚至連話都沒有說,只是走到他面前,默默地看著他。
觸手可及的距離,情人之間的親密距離,近的可以感覺到羅伊斯的呼吸噴在臉上,傑恩傻乎乎地看著他,猛然意識到,自己剛才向這個人開了槍!
他對羅伊斯開了槍!對他自己的愛人,對他們孩子的爸爸,開了槍!
頭腦逐漸不清楚起來,暈暈的,眼前的事物開始模糊,傑恩用力搖了搖頭,讓自己的視線再度集中在羅伊斯身上,卻忽然發覺自己沒有勇氣去直視他的眼睛。
尷尬之際,忽然監護室的門開了,一個聲音愉快地叫:「閣下!閣下!殿下醒過來了!」
傑恩立刻精神一振,跳起來跌跌撞撞地就往裡面跑去,羅伊斯緊跟在後面,一群衛士們也關心地圍在門口,本來很寬敞的地方頓時人滿為患。
弗蘭克的臉色還是很蒼白,勉力地睜開大大的藍眼睛,迷糊地四下張望了一陣,最後把目光落在傑恩臉上,沙啞地低叫:「爹地……」
「寶寶你沒事吧?有沒有哪裡疼?還有哪裡不舒服?口渴不渴?」傑恩激動得想哭,哽咽著問,手放在兒子額頭上,感受著兒子的體溫和活力,沒錯,是他的小弗蘭克,還活著,還有溫度,還能說話,還認得自己……
「疼……」弗蘭克皺起秀氣的眉頭,身體移動了一下,喃喃地說,傑恩心疼地俯身在兒子臉上親了一下:「很疼嗎?爹地知道……對不起寶寶……爹地知道……你很疼……」
「嗯,」弗蘭克眨眨大眼睛,虛弱地問,「爸爸呢?」
羅伊斯無聲地歎了一口氣,走到床的另一側,溫柔地說:「爸爸在這裡,乖,現在你沒事了……弗蘭克,你是個了不起的小男子漢呢,爸爸為你驕傲。」
弗蘭克勉強地笑了一下,又把目光轉向傑恩:「我是軍人,我會保護爹地的……可是還是好疼啊。」
「爸爸知道,知道。」羅伊斯的眼圈居然也紅了,竭力露出個安慰的笑容,「你三歲的時候就說啦,勇敢好疼啊……現在沒事了,爸爸不會再讓人傷害你了……爸爸會把他們都收拾掉的。」
他話中透露出來的徹骨寒意讓傑恩驚訝地抬起頭來,很快,怨恨就再次湧上心頭,弗蘭克這麼痛苦,他現在就是把所有叛軍都殺掉又有什麼用?!傷害已經造成了,如果他真的關心,為什麼不第一時間趕來,而在處理什麼平叛!
雖然知道自己這麼想很自私,可是傑恩就是不能抑制委屈和埋怨,他一言不發,只是用手輕輕撫摸著兒子柔軟的金髮,羅伊斯投過來的視線也只當作沒看見。
「弗蘭克,」羅伊斯沒辦法地蹲下身子和兒子的視線平齊,輕聲說,「爸爸要走了,還有很多事情等著爸爸去幹,所以爸爸不能在這裡陪著你,好嗎?」
顯然有些不滿,可是弗蘭克沒有說出來,只是緊抿著嘴看著他,過了一會兒才勉強地說,「那麼我想吃新鮮的水果慕絲蛋糕,要加鮮奶和巧克力的。」
「好,爸爸這就讓管家爺爺給你送過來。」羅伊斯微笑著說,「你乖乖地聽話,打針的時候會疼,你要聽醫生和爹地的,好不好,爸爸的小毛耳朵?」說著輕輕揪了揪弗蘭克粉嫩的耳朵,在他臉上吻了吻,「爸爸……也很想陪著你的……」
「我知道呀,爸爸是元帥,一定很忙的。」滿足了要求的小王子脾氣顯得很好,忽閃著大眼睛說,「我會好好聽話,對了,管家爺爺也沒事吧?」
羅伊斯飛快地看了傑恩一眼,嘴上說:「吸進了一些毒氣,不過沒關係,休息過,已經沒事了,他說要收拾一些應用的東西所以晚點過來……那麼,爸爸晚點再回來看你……」
「嗯,爸爸再見。」弗蘭克眨了眨大眼睛,把下巴埋進被單下面,模糊地說,「要注意安全。」
「爸爸知道了。」羅伊斯摸摸他的頭髮,最後微笑了一下,直起身子,轉身離開,很快就帶著一票衛士隨從離開了病房。
從進來到離開,他都沒有對傑恩說一句話。
傑恩呆呆地看著他離去,心裡怪怪的,忽然覺得驚慌起來,不是剛才知道弗蘭克生命垂危時的感覺,那種鋪天蓋地而來就要把自己吞沒的驚慌,而是慢慢的,從陰暗的角落裡爬出來的觸手,惡意地纏繞住自己,自己明明感覺到了,卻還是自欺欺人地不去相信,直到危險真的到來,把自己徹底淹沒……
什麼東西,改變了……
什麼東西,碎了……
"爹地?」弗蘭克低聲叫他,「你不舒服嗎?」
「沒事,我沒事。」傑恩如夢初醒,下意識地說著,伸開手臂把兒子摟進懷裡,把臉埋在帶著兒子體溫的被單上,再次低聲地重複,「我沒事……一切都會好的,弗蘭克,爹地在你身邊,不要怕,爹地會一直在你身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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羅伊斯離開醫院的時候,臉色很難看,幾乎抑制不住心裡的怒氣要打什麼東西一拳發洩,他沒想到傑恩會和弗蘭克離開家,更沒想到還會遇見叛軍,弗蘭克受了重傷,雖然這樣的結果對於他來說實在是天上掉的餡餅,可是代價也太大了吧?他差一點就失去了兒子,傑恩目前的狀況,也不容樂觀。
自從認識傑恩之後,他的路就走得一帆風順,奇怪的是每次出狀況,都是讓形勢朝著對他有利的方向發展,他自己也不覺疑惑起來,難道傑恩真的是神給他的一個獎勵,一個達到目的的最好工具?本來應該高興的,為什麼卻在這勝利的前夕,卻感到不安起來?
沒必要不安的,他告訴自己,自己愛著傑恩,自己比愛任何人都深地愛著傑恩,無論如何,自己都不會去傷害他,就算是利用了,也不會去讓人傷害傑恩……他的傑恩,他的兒子,都會在他的羽翼下遠離一切風雨,他會把最好的東西留給他們……
他會把整個帝國,送到他們面前。
「現在局勢如何?」坐進車裡的時候,他已經完全恢復到平時的狀態,冷靜地問。
副官遞過來一杯咖啡,然後匯報說:「叛亂已經基本評定,現在帝都可以說是安全的了,近衛軍接管了地方安全管理,全星球處於軍事管制期,一級警備,半個小時前,第三艦隊報告,有一支混合艦隊試圖通過防區,在他們警告性炮轟下,已經退了回去,但是部隊番號不明,現在軍部正在調查,中午會有結果。」
「警告性炮轟?」羅伊斯冷笑了起來,「他們是要我在全帝國實行軍事管制才會動點真的嗎?第三艦隊司令官立刻停職,由副司令官暫時代理,命令追擊那支艦隊,視為叛軍同黨一體處置。」
副官記錄下命令,繼續匯報:「前王太子在兩個小時前自殺,其隨行人員,有四人自殺,其餘已經在押。」他觀察了一下羅伊斯的臉色,輕聲說,「您打算親自審訊嗎?」
「不,這不是我的事,應該由內政部和貴族院出面。」羅伊斯冷酷地說,「我是個軍人,不能涉足政事,起碼表面上不能……現在我要做的,就是穩定局勢,別的……自然有人去做。」
如果說皇帝等著他迫不及待越權的這一天,那他可是會失望的,在什麼時候都能認清自己的地位,這是他一直以來的做法。
「還有什麼值得匯報的?」他瞥向副官,副官合上手中的文件夾,「還有……叛軍餘黨似乎是早有準備,一旦與前王太子失去了聯繫,就就近劫持人質,佔領建築企圖頑抗……除了海登博格閣下之外,貴族院院長的家人也受到傷害,有一人受傷入院,還有第七王子殿下的夫人,因為受到驚嚇而流產了,現在也在醫院……」
羅伊斯猛然揮手止住了他,眼睛裡閃過一絲寒光:「這是他第一個孩子吧?」
「是的,已經懷孕六個月了,是個男胎。」副官明白他的想法,輕聲說,「我想,王子殿下一定很傷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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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宮裡的氣氛十分沉重,在叛亂中被毀壞的建築就這麼零亂地矗立著,三三兩兩的禁衛軍士兵小隊來回穿梭巡邏,所有人的神色都不輕鬆。
走進接見室外面的走廊,羅伊斯更感到一股哀傷的情緒撲面而來,在此次叛亂中,帝國高官貴族們在帝都的家大大小小都有不同程度的損失,王太子的計劃很明確,如果一旦失敗,除了抓取人質藉機脫身之外,只怕還有玉石俱焚的想法。
獨自一家到帝都度假,結果全部喪命在叛亂中的帝國大法官鐵青著臉從接見室裡出來,見到他也只是微微點了點頭,連句話都沒有就出去了,羅伊斯在心裡歎息了一聲,默默地進去。
「羅伊斯嗎?你來的正好。」皇帝的病情又有所加重,現在甚至不能坐在椅子上,只好把一張軟榻搬到房間裡,歪斜著半躺,只有一雙眼睛還是炯炯有神,盯著這個兒子,「你的家人怎麼樣了?」
「弗蘭克已經脫離危險了,傑恩的情緒有些失控。不過還好。」羅伊斯簡單地說了一下,把目光轉向站在一邊的第七王子,眼睛裡還含著淚水,看見他關心的注視,感激地輕輕點了點頭。
「那就好,那就好。」皇帝說了兩遍,疲倦地合上眼睛,「局勢呢?穩定了嗎?」
羅伊斯小心地掩藏住自己的警惕,點頭說:「基本穩定了。」
「那麼,就解除軍事管制吧。」皇帝似乎是累了,喘了口氣才又說,「這樣下去,人民會惶恐不安,剩下的後期事宜,你可以參與其中處理。」
「父皇。」羅伊斯平靜地等他說完,心裡冷笑了幾聲,緩緩地說,「我的意見,暫時不能解除軍事管制,雖然局勢現在穩定了,所有叛亂分子已經清楚,但是我不能保證是否還有暗藏的敵人,前王太子執政多年,羽翼甚多,要一一甄別需要花時間,是否有其餘的潛藏叛軍,現在也還不能肯定。」
他的聲音忽然高起來,幾乎是咬牙切齒地說:「我絕對不會,絕對不會再把我的家人置於危險之下!父皇,請恕我直言。」
第七王子被他的聲音嚇了一跳,隨即又想起了什麼,把頭別過去,悄悄地擦去眼角的一滴淚水。
皇帝仍舊閉著眼睛,似乎無動於衷,過了很久才說:「嗯,也好,那就隨你吧……發生了這樣的事,我可以理解你的心情。」
理解個X!羅伊斯幾乎當場罵出來,你殺自己的兒子,給他們陷阱往裡跳的時候比吃豆子還容易,你怎麼會理解我的心情?!
他當然什麼都沒有說,只是粗重地喘了口氣,接著說:「關於叛亂分子的後期處理,我不便插手,我是軍人,維持安全才是我的份內之事,內政不是我的職責,我也不能越權,還是交給七弟吧,如果有什麼需要軍隊幫助的地方,可以直接找我。」
皇帝點了點頭,看不出什麼情緒:「那好……就這樣吧,你們可以出去了。」
羅伊斯鞠躬行禮,然後和第七王子並肩走了出去,出了接見室的側門,到了小走廊的時候,第七王子終於忍不住抱住羅伊斯的肩膀抽泣了起來:「六哥……六哥……歌麗思她……我的孩子沒有了……我的孩子沒有了……我的孩子……」
「薩爾,別難過了,你們還年輕,還會有孩子的。」羅伊斯輕聲安慰著他,反手抱住弟弟不斷顫抖的身體,心裡也很不好受,他對這個弟弟,一向沒有什麼惡感,完全是基於利益的驅動才會排開他,第七王子對他也一直是很友愛仰慕的,可是總有一天他們會兵戎相見……
「我的第一個孩子……」第七王子滿臉淚水地抬起頭來,近乎絕望地哽咽著,「我的第一個孩子……是個小王子呢……我簡直不能相信……還有四個月他就要降生了……我們已經做好了一切準備,嬰兒房……玩具,小衣服……連他未來的老師都已經找好了……我還在練習換尿布和餵奶……我的孩子……我的小王子……我沒辦法相信……我沒有辦法……」
他揪著羅伊斯的衣服,撕心裂肺地低聲哭泣著,羅伊斯靜靜地抱著他,等他最終平靜下來了之後才說:「歌麗思一定更痛苦,在這個時候你怎麼不陪在她身邊?」
「我……」第七王子囁嚅地說,「我剛從家裡趕來,她雖然很傷心,還是微笑著讓我別擔心她,我想,她……」
「薩爾。」羅伊斯握住他的肩膀,認真地看著這個自己唯一的弟弟,「你是不會明白的,一個母親失去孩子的痛苦,要比你想像得深重得多,她是個好妻子,為了不想讓你擔心才這麼說的,但是,你不可以認為她真的是那麼堅強,還是回去陪陪她吧。」
第七王子不好意思地擦了擦臉上的淚水,悶聲說:「傑恩也一定很難過吧?弗蘭克怎麼樣了?」
眼前忽然浮現出傑恩瘋狂地對自己開槍的樣子,搖搖欲墜的身體,近乎崩潰的脆弱眼神,從來沒有看見過傑恩這個樣子,如果今天弗蘭克醒不過來了,他是不是會真的瘋狂?羅伊斯控制自己不再多想,勉強笑了笑說:「還好,寶寶沒事,就是受了傷,傑恩心疼極了,他也算是個母親吧,看他的樣子,真不敢想像,如果寶寶真的有什麼,他會怎樣……」
滿嘴裡的苦澀,羅伊斯又把目光轉向弟弟憂傷的臉:「所以,你還是回去陪陪妻子吧,這個時候她需要你……孩子沒有了,對於一個母親來說,是承受不了的傷害。」
「可是,我還有很多事情要做。」第七王子攤開手苦笑著說,「六哥你也是吧?事情一大堆……瑣碎得很……」
羅伊斯微笑了起來:「你和我不同,軍隊的調動必須經過我的許可,我不在場是不行的,可是既然是審訊甄別,你難道還要一個一個地守在那裡親自動手?光收集材料和口供就要好幾天,好些人手了,我建議你最好找一個或者幾個副手來做這些前期工作。」
第七王子的眼神忽然有些跳躍起來,然後又暗淡下去:「不行……很多人都是貴族,必要的時候我必須在場,不然他們不會說實話的。」
你在場他們就會說實話了嗎?羅伊斯在心裡嘲笑了一句,卻裝出不以為然的樣子說:「可以找一個身份相近的貴族去處理,這個你在內政部幾年了,心裡有數,我該走了,考慮一下我的建議吧,弟弟,現在是誰最需要你。」
他看了看自己的表:「我得回軍部了,還要調動軍隊到帝都周圍警戒和軍火的問題……再見,弟弟,替我向歌麗思問候,告訴她我很難過。」他的聲音低了下去,「我是一個父親,而我現在也無法想像如果這次失去的是弗蘭克我會怎樣。」
看上去第七王子殿下似乎又要落淚了,羅伊斯給了他一個擁抱就匆匆轉身離開,一面露出了莫測高深的微笑。
內菲羅爾公爵會喜歡這個機會的,他想。
他也很喜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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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爹地,爹地!」弗蘭克連叫了兩聲傑恩才聽見,急忙回到床邊,溫柔地問:「怎麼了,哪裡疼嗎弗蘭克?還是渴了?才吃過蛋糕一定想喝水吧?」
他拉過飲水器的管子,弗蘭克卻搖搖頭,經過24小時的治療,小王子殿下的精神比昨天好了一點,有力氣說話了,眼神也靈活得多,只是還不能坐起來,只能這麼躺著:「爸爸怎麼還不來看我?」
「我不知道。」傑恩悶悶地說,說心裡話,他也是很希望羅伊斯會來的,昨天早上的事情,他現在想起來還像是個惡夢,不明白自己怎麼會對羅伊斯開槍的?難道自己當時已經瘋了嗎?
弗蘭克轉了轉藍色的大眼睛,手指抓住他的衣服拉了拉,還像小時候一樣的孩子氣,這個動作就代表他有悄悄話要對傑恩說。傑恩俯下身子把耳朵湊到兒子嘴邊,熱熱的呼吸噴上來,有些癢。
「爹地,」弗蘭克撒嬌地說,「你不要生爸爸的氣啦。」
心底裡最柔軟的地方被輕輕碰了一下,傑恩的眼睛都不覺濕潤起來,他掩飾地說:「我沒有生他的氣啊。」
弗蘭克一臉「你不誠實」的表情,嘟起嘴巴說:「可是醫生都說你昨天對爸爸吼來著,還想開槍……爹地呀,爸爸是軍人呢,和我一樣啊,他有他的職責,你不是經常對我說嘛,人,總有些時候,要去幹自己不願意的事情……你以前也經常把我和爸爸扔下去做實驗,那時候我和爸爸都沒有說什麼嘛。」
「那不一樣!那……」傑恩竟然有些狼狽了,他慌亂地解釋道,「我沒有生他的氣……不是!我確實生他的氣了,可是現在已經沒事了。」
「爹地騙人,你明明還是很生氣。」弗蘭克反駁說,「我知道爸爸沒有時間來接我們,害我受傷,害爹地心疼的時候也小小生氣了那麼一下來著。」
他把臉埋到傑恩懷裡,低聲說:「可是爸爸一定也很痛苦啊,他也沒有辦法,他是軍人,又是元帥……在那個時候要顧全大局,我也是軍人呀,我明白的,爹地你真的會生氣下去,連爸爸的面也不願意見嗎?」
「我沒有。」傑恩微笑了一下,撫摸著兒子的肩膀說,「我真的已經不生氣了,寶寶,你別想那麼多了,我很愛很愛你爸爸,你爸爸也很愛我們,不會有事的。」
弗蘭克考慮了一會兒,慢慢地說:「其實,我也很想爸爸陪著我……因為還是很疼啊……爸爸和爹地都在,我會很高興的……但是我知道爸爸有他的事情要去做,我不能那麼自私呢,所以我只向爸爸要了一個蛋糕……蛋糕有什麼用呢?吃了還是很疼……但爸爸就會稍微安心一點吧?爹地呀,你不要怪爸爸了,爸爸現在一定很傷心很難過……可是他再難過也不能表現出來,還得去當他的軍人……你要是還生他的氣,爸爸會很可憐的……"他有些困難地伸出小手去摸摸傑恩的臉:「爹地你不要哭嘛……我都想哭了……嗚嗚嗚……你不要怪爸爸了好不好?嗚嗚嗚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