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兒在房裡自覺地寫著作業,家庭將散的憂慮還沒有叨擾到她。
可是現實是無法迴避的,他該如何面對要對女兒坦白的時刻?
「爸爸可以吃飯了嗎?我作業做完了。」蘇瞳跑出來洗手,問。
「可以了,幫爸爸拿碗。」離婚也罷,為了女兒而奮鬥的心情是不會變的,這些年不也一個人都扛過來了?
日子還是要過,孩子還是要帶,其實這也不過是蘇迪遇到劉禮德之前,一直在持續的生活而已。
吃過飯,女兒看動畫,蘇迪在那裡算帳。
電話嘀嘀嘀地把蘇迪催過來,接起來,是即將成為「前妻」的張莉。
「明天下午一點,到上次的律師事務所來簽字。」
根本沒有任何徵求他是否有空的意見,冷冰冰地說完,留給蘇迪一陣連續的嘟嘟聲。
***
「張女士,請坐。」律師為來人擺好椅子。
明明比約好的時間遲到了半個小時,卻毫無歉意地說:「我趕時間,快點把話說完。」
「那我們就二位的離婚協議做一些最後的補充條款,沒問題的話就請今天在這裡簽字。」律師拿出文件。
蘇迪沒什麼專心地,就好像已經預知到自己的處刑的犯人一樣肅默地坐著聽著。
「先前條款沒有變化,我就不再重複了,今天要說的是關於子女的撫養問題。考慮到家庭經濟狀況以及子女的各項綜合情況,張女士要求取得子女的撫養權。」
蘇迪猛地一震,抬頭看著張莉。
「為什麼!」
「首先您的經濟情況並不能算樂觀,況且您的女兒處於即將進入青春期的年齡,以及考慮到今後的心理發育,根據以往的經驗,都是由女方撫養比較好啊,當然,張女士可以為此補貼您一定的……」
「我反對!」蘇迪氣憤地站了起來,對妻子的蠻橫絕情極度無法理解。
「你反對好了,不簽字我們就法庭見,沒空陪你在這裡吵。」根本不理會他的反駁,站起來就走。
蘇迪的手插在褲兜裡,漫漫徒步十幾車站走回家去。
他始終想不明白,自己究竟哪裡有對不起妻子的地方,她要這樣做。
她覺得自己沒出息,離家幾年毫無音訊,他可以理解,自己的確是個不怎麼喜歡張揚的悶人。
她覺得他們的婚姻貧乏無味,他可以獨自帶著女兒生活,放她去追求她想要的物質生活。
現在又為什麼要連他最後的希望也剝奪……
走到樓下,看到已經亮起燈光的自家窗戶,蘇迪凝住了腳步。
低頭吞下快要溢出的眼淚,只能再次咒罵自己——一個沒用的男人!
***
進了門,開燈,換鞋,放包,解領帶,脫西裝。
在沙發上坐三分鐘,開始放水洗澡。
每天都是這樣,最後開始躺到床上——睡覺?不會。
夜深,只會讓那些拚命去忘掉的東西,在這黑暗中更清晰地折磨自己。
蘇迪現在好不好?有沒有腰酸背疼?女兒的英語是不是還問得他一個頭兩個大?難道還在繼續讓那些阿姨們嘗得比買的多?
很痛恨自己的不堅定,這樣下去,根本只會越發苦惱地去把那些東西挖出來反覆思來想去苦疾而終。
誰來告訴他快些忘掉真愛的方法啊!不然真的要去找醫生開安眠藥了!
***
蘇迪把女兒的衣服放進抽屜:「瞳瞳,可以關電腦了,小孩子不能玩太久電腦對眼睛不好。」
「爸爸,我們家電腦可以上網嗎?」
「嗯?」
「我們班裡也有家長在外國的,他們說如果上網的話就可以在電腦裡和外國的人說話,我好想和媽媽說話啊。」女兒天真地祈願。
蘇迪有些難堪,走過去摸摸女兒的頭。
「對不起,爸爸沒錢裝哦。」這倒也是大實話。
「不要緊,我們等媽媽回來,媽媽走的時候跟我說的,她會帶好多好多錢回來,還會給我買很∼∼大的外國娃娃。」
蘇迪只能強裝出笑容聽著……他真的快要垮掉了……
他根本沒有多餘的錢可以和妻子對簿公堂,也沒有優渥的條件和妻子爭取女兒的撫養權……
眼看什麼都要失去……眼睜睜地看著……
***
好不容易……好不容易有了些睡意……感謝老天……
「天不下雨天不颳風天上有太陽!妹不開口妹不說話妹心怎麼想!」
他媽的!那個瘋女人又擅自把自己的彩鈴換這這種歌了!明天去買個只能打電話接電話發消息的最土的手機去!更可惡的是!他好不容易培養的睡意!
「喂!」真他媽找罵!
「對……對不起……打擾你睡覺了……還是算了……」
「蘇迪!你怎麼了!別掛別掛!蘇迪你怎麼了!」
現在哪怕有人說不睡覺要槍斃,他也沒半點怕失眠的心思了。
***
盡快趕到蘇迪家的劉禮德,現正在蘇迪的房間裡和他相視而坐。
只開了檯燈後的昏暗光線,讓蘇迪近來憔悴的臉看起來格外慘淡。
已經基本瞭解了事情原委後,有種想把蘇迪老婆拽來狠狠抽幾個大嘴巴的衝動。
「那這幾年她一分錢也沒往家裡寄過?」
「她有問過……我跟她說自己也不容易就別寄了……」
「這種事還需要問嗎?我……」把粗話吞下,劉禮德看看蘇迪坐著的床上還很整齊的被褥,「到剛才都一直沒睡?」
點點頭。他心裡也有狠狠地唾罵張莉一通的想法,可是最後還是都追根究底地覺得是自己的無能。
「你不想把瞳瞳給她的吧?」
「怎麼可能同意!」蘇迪的聲音響了起來,但馬上又輕聲道,「我只有瞳瞳了……」
「你還有……我……」
蘇迪抬起臉,忍不住薄紅浮上臉頰。
「我會幫你的,不要怕她威脅什麼,律師的話我應該有朋友認識,你放心!我絕對不會讓你和瞳瞳分開的!」
***
「律師?」
「快點,你認識過的那群男人裡有沒有出色點而且不要錢的!沒的話馬上去認識一個!」
「你等一下。」滴答滴答高跟鞋跑回秘書室,滴答滴答又跑回來,把手上幾隻名片盒往桌上一摔開始翻看,「這盒是醫生……這盒是IT業……這盒……這盒都是律師,你看一下,越往前排的說明越好。」
徹底敗倒的劉禮德開始一張張地審查。
「咦?這個董姓律師就在對面大樓辦公嘛?」手指在一張豎印的名片上停頓下來。
「是啊,我在樓下茶餐廳吃飯時來搭訕拼桌的,人挺好的,遇到公事就很無情,幫烏龜王八蛋打的官司也肯接的。」
猛然想到蘇迪那天出現在對面樓下的茫然表情,難道說……
「美丹姐姐幫我問這個人一下,他是不是最近有接過什麼離婚官司?拜託拜託。」
***
「果然是慘絕人寰聳人聽聞喪心病狂滅絕人性啊!」美女一拍桌子,整個茶餐廳的人都盯著她看……
「輕點……」她不要面子他還要……
「姓董的說,那個女人好像是急著要和她在外國勾搭上的一老外結婚然後出國定居,所以在這裡的丈夫有什麼條件隨便開。但是那個老外好像有一個前妻的兒子在身邊,她還咨詢過董律師,如果她也有子女的話是不是以後分財產可以多分點,也就是說她想要女兒的撫養權只是為了她自己的利益罷了!」
八點檔電視連續劇啊!劉禮德氣得有點荒唐。
「那她丈夫呢?」
「姓董的說感覺她丈夫根本沒什麼還手的餘力,也沒什麼錢打官司,基本撫養權是沒指望了,唉真想不通這兩種人怎麼會湊成對的,你問這幹嗎?小劉……難道你……」斜眼,「這種女人可要不得哦。」
「誰要那種女人啊!」
「啊!原來你看上的就是她老公嗎!」——拍桌兼站起。
經過這頓午飯劉禮德決定再也不會出現在這家茶餐廳了。
***
「蘇迪,我來做飯吧,你早點把鋪子的事處理一下就打烊,晚上我們商量一下那件事情。」劉禮德從門後拿起圍裙繫上,動作老練得好像他也是這家裡的住人一般。
「不好意思,我一直都麻煩你……連這種事情都……」當又一次看見劉禮德在廚房裡忙碌著的身影,蘇迪的心裡洋溢著的熱流,讓他暫時忘記了近日焦頭爛額的狀況。
當幾近崩潰地難以支撐,唯一想到能夠訴說和尋求幫助的,跳出來的就是劉禮德的臉和名字。
但是現在他覺得自己很過分、很虛偽、很卑鄙,他覺得自己是在利用劉禮德對自己的感情……
可是他沒有辦法。
他想保護自己和女兒的家庭,什麼都可以不要,女兒卻是他的唯一。
劉禮德著手為他奔走尋路時,閉口不提他們之間的私情,更沒有提什麼交換的條件,就好像是個兩肋插刀的哥們一樣。
蘇迪也感知到他的苦惱,每當蘇迪的視線和他的接觸,他都會飛快地看別的方向。
明明不值得為自己這麼做,他卻依然不懈地向自己保證一定會阻止妻子奪走蘇瞳。
劉禮德熟練地把炒好的菜盛到盤裡,回頭看見蘇迪失神的模樣,心頭抽緊。
一手端著菜走過他身邊,輕輕地用另一隻手,拉起蘇迪走出廚房,然後把菜放在桌子上,示意蘇迪坐。
這個動作很小,時間很短,卻用了他很大的勇氣。
他也許比蘇迪更懼怕再觸碰他,可是在得到離婚協議的最終結果前,他卻不知道該如何用實質的東西安慰他。
然而這種緊張並沒有讓蘇迪察覺,因為蘇迪被握住的手,真切地被溫暖的掌心包起來又很快離開,那種謹慎地肢體語言,只會讓蘇迪覺得……意猶未盡地舒適。
蘇瞳的表現非常活潑,甚至有些以往不該出現的調皮。她明確地表示出,沒有被甘蔗叔叔忽略後的快活,所以當劉禮德建議蘇迪讓她提早半小時睡覺,小姑娘也爽快地答應了,只要明天甘蔗叔叔再來。
關上房門,蘇迪把泡好的熱茶放在劉立德面前暫時充當小桌的凳子上。
「律師已經幫你聯繫好了,大致情況說了一下,如果方便的話最好抽空和律師談談,我對法律條文也不是很精通。」劉禮德的聲音低低穩穩的。
蘇迪坐在床沿,一手扶著床尾,說:「我欠你的越來越多……」
「你和我哪什麼欠不欠的……」劉禮德不希望蘇迪有壓力,「就當給我以前做的蠢事做道歉。」
本想開脫一下僵持氣氛,沒想到挑了個壞句。兩人不約而同地想到了某晚的事……
如果蘇迪臉紅就罷了,劉禮德也不厚道地紅一臉來,好像他才是個不懂事的毛頭小伙……
「我、我已經、已經忘記了。」從蘇迪突然的結巴就知道他撒謊。
「我、我、我也忘記了!」原來結巴也會傳染。
連忙拿起茶來猛喝,想轉換一下行為狀態,結果卻嗆了個半死。
蘇迪拿過紙巾往他臉上按去。
本就是便宜貨的薄紙巾,被弄濕後變得更薄,於是僅僅隔著那層薄紙,蘇迪的手指貼在了劉禮德的嘴唇上。
於是蘇迪第一次知道,從別人的嘴唇,可以聽見自己的心跳。
劉禮德驚異地視線向上看蘇迪,背光的蘇迪又紅了臉,秀色可餐地點著自己的嘴唇。
雖然理智尖叫著不可以,但還是微微啟口,伸舌隔著那濕薄的紙巾,舔到了蘇迪的手指尖。
蘇迪終於觸電一樣跳起來退避三米遠。
「我回去了!」
三秒鐘,劉禮德就從蘇迪家中消失。
半夜十一點,猥瑣的帥哥半捂著下半身狂奔發洩……
***
「誒?你就是小蘇?」
「人家比你年長你有禮貌點。」為什麼約律師出來,沒事拿天不下雨天不颳風荼毒員工手機的老闆秘書也會跑來?六位數年薪的工作原來那麼空嗎?
「誒?你真的比我大嗎?看不出來啊!」
「您……您好。」蘇迪很快發現在場的人氣勢全在這個魅麗女子之下。
「你好,我是劉禮德的同事徐美丹——MedyXu,也就是受他委託聯繫律師的人。」笑著摸出名片給蘇迪,順便盯著人家的手猛看——就男性而言多好的一雙手啊……經常摸摸水果也能做保養的嗎……
「這件事情太謝謝您了!我真的不知該怎麼表達我心裡話。」蘇迪有些激動地翻出了電視劇老台詞。
劉禮德聽得悲哀……那我呢……我呢……
「等一下……我沒聽錯吧?你說……您?NI……EN……NIN?」
「啊?」
「天啊!你太可愛了!二十一世紀還有人用您打招呼的!還是你是北方人啊?你一直都這樣說的嗎?你會不會覺得累?」
「咳咳……」第四人稱的律師某終於發出了正義之咳。
「哦,這是王律師,我的大學學長,去年剛從英國讀完了那什麼回來的,民事方面是他的擅長。」終於想到了這次會面的主旨……
「你好,非常願意為Medy的朋友效勞,請坐吧,我們來討論一下關於某些細節問題。」
蘇迪靠著劉禮德坐下來,別人不注意的時候,將一個感激的眼神,傳遞給他。
劉禮德只是微笑了一下,然後一起認真地聆聽起來。
***
對於離婚的事情,越發有好的進展,蘇迪卻越發愁苦起來。
這個月店基本已經是虧定了,根本沒有心思去顧及生意。
乘午飯時去銀行把卡裡的積蓄查看了一下,打印出對帳單上的數字少得可憐。
想到顧客買水果時稱呼自己的那一聲聲老闆,蘇迪都有點想笑。
現在每天,他都會去接送女兒上學——當他看到一些報紙和新聞裡,矛盾激烈的夫婦,為了爭奪子女,會把孩子藏起來不讓對方找到甚至直接送出國。
他每天都在擔心,擔心一轉眼,女兒就被從自己身邊帶走。
然後這種擔心,卻在看見劉禮德的時候,漸漸遞減。
劉禮德的每句話,都是鼓勵和承諾,儼然蘇瞳也是他的女兒一般。
這對蘇迪卻逐顯折磨。
他在掙扎於親情和理性之間。
是縫起嘴巴就這樣接受劉禮德的幫助,還是不願欠他人情即使冒著失去撫養權的結果。
蘇迪偷偷地在社區圖書館辦了免費的借書卡,借來了有關民事法種類的書籍。
夜深人靜地時候,再枯燥,也強迫自己去鑽研關於離婚方面的條條槓槓。
他開始清楚地意識到,自己能勝出的機率有多小,也意識到劉禮德的承諾背後壓力有多大。
眼睛終於疲憊到再也看不進一個字,蘇迪趴在自己的膝蓋上,抓耙自己的頭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