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歲時,染了怪疾,待自己慢慢好轉些了,卻傳給表弟,讓慈心收養她的姑姑失了獨子……
她為什麼不死了算了?上天是降她來害死所有親人的嗎?
被姑丈送入「宛心庵」休養,不過四年,怪火就燒掉百年老寺。七歲的她在混亂中跌跌撞撞逃到山谷,遇上一群盜匪,其中一個婆子看到這個好似還是嬰孩的小東西,縮在樹下發抖,動了惻隱之心,把她拉上馬車。
她的惡劫之氣,卻無稍減。一年不到,匪徒被官家圍剿殺盡,她則被丟入山下的孤兒戶,是某員外所捐的慈業。
小小的她根本不清楚自己的遭遇,只隱隱明白無論到了哪裡,遲早會有可怕的事發生,身邊的人開始受苦受難。
孤兒戶內多病多死,稀鬆平常,她不敢多想,只是拚命工作,連較她年長的孩子,也都賴她多所照料。
幾年後某一晚,孤兒戶發生爭吵,兩個少年為晚食大打出手,被罰跪在後門外,大雪紛飛下,凍得發抖。
余兒把自己分到的饅頭偷偷包起來,熄火休憩時分後,抱著單薄的小棉被溜到門外。
「阿齊、阿理……」
她低喚著兩個抱在一起取暖的十二歲少年,自己也開始抖起來。她瘦小的個兒,使十七歲的她看來比他們還要年幼。
「唔……」叫阿齊的那個勉強撐起凍僵的眼皮。「誰、誰啊……」
「是我,余兒。」她把饅頭和棉被遞上去。「喏……給、給你們。」
阿齊好像已經凍得意識不太清楚了,阿理則根本動也未動一分。
「啥?」阿齊沙啞地問。
她抖著手把棉被拉開,分罩在兩人身上,冷掉的硬饅頭分成兩半,塞進他們手中。
「喔……」
阿齊眼睛又無力地閉上,手倒是自動把饅頭拿到嘴邊,咬了一口。
「阿理!阿理!」余兒小手使勁搖阿理,好怕他是死掉了。
「他不要,給我!」
阿齊好像突然清醒多了,伸手要搶阿理掉在懷裡的饅頭。
「阿、阿齊!」
余兒吃了一驚,本能就伸手攔截,搶先一步把饅頭抓到身後。
「給我!」
阿齊那凍得發紫的臉,擠不出任何表情,眼中卻露出原始的、失去理性的狂野光芒。
余兒害怕地往後一跌,坐倒在雪地上,但仍顫著聲解釋:
「不行……阿理也餓了啊!」
「給我!」
原是霸道的個性,此時又昏又餓,再無心顧忌他人,一巴掌重重下來,余兒整個側身歪倒。
好疼,好疼……
半邊臉如同燒掉一般,凍僵之下被重擊,痛楚加倍。
「拿來!」凍得不穩的手胡亂在她背後拉扯:「快!」
疼得咬牙忍聲,余兒眼前發昏了,手指仍緊抓著饅頭不放。
「我、我……我要幫阿理留……留他的份!」
她摸索著爬起身來,阿齊因跪坐太久,腳僵得一時動彈不得,她趕緊跑開,跌倒了好幾次。
這時後門傳出人聲,大約是聽到阿齊方纔的嘶叫,來察看究竟。
余兒嚇得不知所措,往後門跑的腳步打了個跌,奮力爬起來後,胡亂轉往另一頭黑漆漆的林子。
被姥姥們發現的話……她就糟了!
擅自溜出門、沒照規矩吃光晚食,還把棉被拖到野地上……
她想到姥姥的大法竹板,就心神俱裂,一雙發軟的小腳自動將她帶離孤兒戶。
不過離後門十幾丈的距離,但林子裡黑得不透光亮,一踏進去就失了方向。
她抖著手往前摸索,摸到一棵濕冷的樹幹,立刻靠著滑下身子。
好冷喔……
小屁股坐在被雪埋著的樹根上,雙腳已快沒知覺了,林子裡怪聲咻咻,她聽不清林外的人是否已回屋內。
「好心幫人,自己遭殃,何苦?」
什、什麼人在說話?
她嚇得縮成更小的一個球,乾瘦的手臂圈住膝頭,頭埋著不敢抬,打紅的半邊臉,一時忘了疼痛。
「既然敢幫人,膽子怎地這麼小?」
清冷的聲音,加了一絲嘲諷,因而多了一絲人氣。
半夜的林子裡,哪來的人?
鬼啊!有鬼啊!
她嚇得全身發軟,想跑也沒了氣力,仆倒在地,手腳並用往前爬,眼睛緊緊閉著。
忽地,手上摸到一隻布履。
「啊……」
她的尖叫有氣無力,虛弱得可笑;想哭,又哭不出來。
倏忽間,小身子騰空而起!她心跳幾乎停了。
好大的兩隻手,她的小腰都不盈一握。她懸在半空中,抖個不停。
「誰、誰……誰?」
「睜眼瞧瞧,不就知道了?」
她鼓起勇氣,睜開一邊眼縫。不敢往下瞧離地多遠,平平直視,月光灑入林葉,映出一對幽黑冷肅的眼眸。
「貴、貴人大……名?」
他面無表情的容顏,教她更驚疑不定。
「教養真好,嚇掉半條命,還如此多禮。」
她迷惑極了。他是人,不是鬼,對吧?人才會有興致和她說話,是鬼早已勾了她的魂去,是吧?
「帶劫之身,一生償債不盡,徒為人人欲除之而後快的禍水,你會想活多久呢?」
小臉茫然凝著,一半已腫起。
他在說什麼啊?
這一切都怪異至極,她好想就此昏去,醒來後就沒事了!她會醒在那張擠了五六個孩子的木床,一切如初。
他是說……她不會想活?
那說來說去,他還是來取她命的鬼,對不對?
她不要啊——
「不!不!不要抓我!」她啞啞地叫。「我……我要活,我要活!爹爹和娘親沒活成,我是該去陪他們……但、但我還是想活啊!」
「為何想活?活著做什麼?」
活著做什麼?她……沒有想過……
肚子餓了就吃,吃飽了替姥姥和兄姐們掃灑、打柴,和弟妹們嬉戲,晚上睡長長的覺……活著就是這樣,不是嗎?
這些不是很要緊嗎?
「我……我要照顧兄弟、姐妹們。」不照顧不行的。
「照顧?像方纔那樣,給人送食送被,反而挨打?」
「沒關係……阿齊都快凍死了啊!」她低喃,忽然想起:「喔,糟了!阿理的饅頭還沒給他……」
她本能就要推開他的手,想下去送食,他冷笑一聲,手倏地放鬆。
「啊——」
她這才發現自己方才是被抱到樹上,他仍坐得穩當,她卻直往樹下栽去!
「碰」地一聲悶響,她背部著地,全身像要碎了。
她……要死了嗎?他真是鬼吧?
小手顫危危地摸索前襟,喔,饅頭還在。
她既還沒昏,就等於還沒死。不敢抬頭去看那個鬼是否還在樹上,她拖著身子,艱困地朝屋子的方向爬回去。
剛才阿理一直沒醒,會不會……鬼是來找他的?
不!不行!她要去送饅頭,阿理吃了,就有力氣了,鬼就帶不走他……
小腦袋裡,滿是固執的念頭,不管旁人怎樣,她要做她想做的。
一寸又一寸,她爬出了林子,正欲掙扎起身,腰間傳來一陣劇痛,她生生暈了過去。
樹上傳來低沉的吟呢:
「活著才是苦,欲助人,又害人,全是枉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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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娃兒!娃兒!醒醒!」
遙遠的喚聲,穿過迷霧拉扯她的心緒。
余兒動了動肩頭欲翻身,只覺腰背火燒般的疼,不禁呻吟出聲。
「娃兒,醒來吃藥,別再睡了。」
是一位不識得的姑娘,端藥坐在床邊,余兒被扶著坐起身,啞聲問道:
「這是……什麼地方?」
「這是何家。」
「何家?」那是哪一家啊?「我怎麼不在『佑善居』?」
「佑善居關門了。」
「什、什麼?」
姓何的姑娘安慰地撫她的發。
「出了人命,所以佑善居被關了。」
怎……麼會?!
余兒的心重重一悸,手心濕冷了。
「誰……誰出事了?」
「有個少年被凍死在門外,正巧被一位歸鄉路過的官夫人發現,抓著主事的姥姥要辦,鬧成好大的事,出錢支持佑善居的員外為了省事,交出姥姥,把慈業關了。
「那……那大夥兒們……」
「都被送到鄰郡的慈業去了。」何姑娘又端起藥碗。「你倒在路旁,我姊姊去打水時才發現,就抱你回來。躺了足足三天呢!我還以為你一睡不起哩,擔心極了。
余兒沒聽見後半段的話:心頭繞著那可怕的消息——
死了……又死了……還是死了……
是阿理吧?
她饅頭沒送到,阿理才會死了!
她全身開始發冷,恍若回到那晚的雪林中。
鬼沒抓她,抓走阿理。因為……因為她說她想活嗎?
鬼是怎麼說的?帶劫……帶劫什麼的,是說她真會害人?
她不懂。不想懂,但心中有一角,深深地恐懼著。
宛心庵的尼婆婆說,娘不是她害死的,爹也不是她害死的。堂弟的病……和她的一樣,是天老爺給的。
但……為什麼,死的都不是她呢?
好冷,好冷。好想躺回去,不再醒來。
「來,吃藥。」
湯匙遞到她嘴邊,余兒薄薄的小唇輕顫,眼眶好燙,仍是乾的。
她想活,還是想活下去。
她吞下一小口的藥湯,好苦,像她的心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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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林中,破廟獨立,四無人聲,倒是鳥獸不時鳴叫。
列忌觴悄然默坐,長而密的眼睫在面無表情的容顏撒下陰影。
「你能在終人命前,指出道數,然而不能放人。」
廟外傳來沉厚的聲音,列忌觴睜開雙眼,凝望眼前的黑暗。
「時辰未到,尚有一年。」
「既然如此,又何苦點出她的命劫?讓她無所知的去,才是真悲憫。」
「是她的命劫,讓她知道又何妨。」
「你三百年來終人無數,從未動口發一言。」
列忌觴沒有回答,重又閉上眼睛。
「自她出世,你已領走幾名受她劫害的人?」那聲音又問。
「四百五十又二。」
「如此命數,早了早好,你也明白。」
「各人命數如何,並未全定,還看該人取捨進退。」
「她不過一名稚女,悟性再高,又能化解多少劫數?」
「她有『心』。」
廟口的沉聲頓了一下,才接口:
「由你來言『心』,未免奇怪。」
「是,我不懂人心,正因如此才好奇。」
「能讓你好奇,也是難得的造化了。」那聲音注入了愉悅,因而顯得清亮起來。
「你還沒放棄?」列忌觴漠然地向背後的硬壁靠去。
「我不會放棄,你本質純正,終有一天,可以接我幽業。」
「司事幽界,不關我事,你只說要我收命而已。」列忌觴倨傲地說,接又冷笑諷刺:「你老說純正、純正,掌理一堆死人,不該要絕情、無心、陰狠毒辣嗎?」
以他的身份,這已是對那出聲之人的大不敬了,但他肆無忌憚。
那聲音朗笑起來。
「那是人世的謬論,身為一界之主,當然是慈悲心至上,才能掌千萬魂魄而無一失。幽界、明界,有何不同?人都當幽界之主如惡鬼般可怕,明界之主方如神祇般聖潔,全是荒誕臆想。」
「我沒興趣。」無所謂的聊然。
「你會有的。」那聲音漸漸淡去。「有『心』的小女娃兒啊——」
廟內又是一片死寂,列忌觴睜開雙眼,納入四周的黑暗。
他才不管那女娃兒是否能消劫,他只是想瞧瞧,她如何掙扎著活下去,明知自己一天能睜眼,就一天必害人。
她說她想活,她要活……
為什麼?
他就根本不曾在乎,自己若有若無的存在。
活著……做什麼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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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兒能自己下床後,立刻向何姑娘請求,讓她離開何家。
「你要打哪兒去?」何姑娘驚訝地攙住還搖搖晃晃的她。「深冬厚雪的,鄰郡的慈業至少要三天馬程,說不定還會被困在林中。我們何家不是什麼大戶,但留你多久都不成問題,姊姊昨晚還說,要收你作乾妹哩!你若身體養好些,可以和咱們一同上『千祥布莊』做染工;不然,就在家陪娘也好。你哪裡也不必去。」
好溫暖的手,好溫暖的聲音,讓余兒心中激盪。
這是……好溫暖的一家人啊……竟是這樣的好,連陌生的她也毫不遲疑地收留。
「我、我真的不能久留,我得走……」余兒囁嚅地說,忍住心中的酸楚。
「為什麼呢?」
余兒露出的笑容,是十七歲之齡不該有的無奈,她怯怯地揚手輕碰何姑娘有些粗糙的手背。
「我想見兄弟、姐妹們,看他們是不是都好。」
「聽說其他孤童都被分散到不同郡縣、不同慈業去了,你從何找起?」何姑娘搖頭。「無論如何,你受寒方愈的身體都吃不消啊!」
余兒低下頭去,她想借件外衣,好抵風寒,又開不了口。
在佑善居形同乞捨的生活,過了兩年,現在佑善居關了,她還是免不了向人白要東西嗎?
她咬著下唇,到口的話,硬生生吞了回去。
她多想留下來啊。何姑娘如此溫婉,讓她想起娘……雖然,她根本記不得娘是什麼樣子。
她何嘗不想有個家?何姑娘說要認她作妹的……
也許,有個活兒可做,她就不會覺得是白吃白喝了……何姑娘是怎麼說的?千祥布莊?
她心中一澀,「千祥」二字,如同諷刺的響雷,打醒她的癡夢。
只消她去上工,「千祥」怕不立時轉為「萬劫」吧?
「別多想了。來,躺回去歇息,我熬好湯再幫你端來。」
何姑娘不由分說,扶她重新躺下。
她不能不想啊!閉上雙眼,那可怕的一夜重又歷歷如前,鬼魅的聲音追著她——
帶劫之身……禍水……你會想活多久?
她不知道自己還能活多久,但她絕不能害好心的何家遭殃。
今晚。今晚她就得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