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找到了嗎?」
鵡漡的粗臉皮,又有發紅的奇景出現,每天郡主劈頭就是這一句。天殺的是,他能回答的也只有一句——
「小的該死,還沒找到。」
「老鵡,不要隨便說死。」
輕斥的聲音柔如水,鵡漡的虎背熊腰,卻像忽然矮了好幾寸。
「是是!小的——」
把該死兩字及時咬住,咬到舌頭。疼喲!
「老鵡,你進府多少年了,統領郡王府大軍,只要一聲怒吼,可以教小兵從馬上生生跌下,怎麼對起我來,老是這樣婆婆媽媽的?」
可以滴出水來的聲音,含著親切的揶揄,鵡漡卻是苦了一臉的大鬍子。
他不習慣啊!再多少年都不會習慣。
郡主美得像朵含露半開的芙蓉,舉手投足都是說不出的雅致,偏偏有顆將帥的腦袋——像她那半退隱的父親一樣,縱橫兵法,滿腦子的戰術;最嚇人的是,還有種天生的大將之風,讓他這種只憑力氣大、嗓門大的匹夫,不由得要自覺矮上半截。
試想,一個步履姍姍的美人兒,若無其事地踏入敵方陣地,輕聲細語幾句,就讓人棄甲投降——這不是怪異到讓人發毛嗎?
這種事只發生過一次,而且只有他意外目睹當時的經過,但已足夠讓他嚇得不輕了!
他知道郡主沒有什麼奇法神力,只是膽大心細、又深通人性之道罷了,天才加上美女,真是可怕的組合啊!
說來郡主也是他看著長大的,自認和他親得很,所以動不動就愛取笑他,但他……就是不習慣啦!
主是主、僕是僕,況且她還未成年,就這樣厲害,將來不知會成什麼樣?
所以,雖然打死他也不會承認,鵡漡對這個小主人實在是……怕怕!
怕歸怕,他還是把她當成自己最大的責任,比統領郡王府軍還更重要。
也正是如此,他每天咒著那小女僕,一城又一城地遣人搜尋,只求把郡主的救命恩人趕緊揪出來,不必再每天硬著頭皮去郡主房外報壞消息。
其實說來,是根本沒消息。那個叫余兒的小不點,不知煙消雲散到哪兒去了,他那夜守在木屋門口,到了晚膳時間才敲門,裡頭卻是無聲無息,他擔心起來開門采看,只見郡主悠悠醒轉,那小娃兒卻不見了!
郡主醒來之後,堅持是那小不點救了她,要他派身邊所有兵馬徹夜搜索,他把林子都踏爛了,卻是連個影兒也找不著。
那小不點害羞怕生又年幼無知,怎麼救郡主的?
他不懂,只知郡主真的身子忽然大好,食慾也大得驚人,隔天就能上馬,還帶頭在林中又轉了好幾圈,怎麼也不放棄找人的念頭。
要不是雨愈下愈大,他苦苦勸告,就怕主子再著涼,郡主才好生不願地打道回府。
最讓他差點嚇白鬍子的,是從郡主懂事以來,第一次見到她淚汪汪的模樣,簡直……簡直是要變天了!
一定是鬼門關闖一回,再怎麼厲害的郡主,也嚇哭了吧。
至於那小不點……明明直叫自己是倒楣鬼,卻成了什麼救命恩人,難不成是以毒攻毒?
他能想到的歪理也只有這一條啦。
救人是好事,這小鬼頭幹嘛跑人呢?嗟!害得他天天來見郡主時,頭都抬不起來。
「郡主,我們再找下去,就要過北河了,那小不點……我是說您的救命恩人,真會跑那麼遠去嗎?也許……」
也許早就真的「倒楣」,遭什麼不測了!
不過他沒那麼笨,把這種話給明講出來,瞧,郡主那雙美眸,不就瞪過來了嗎?
哎呀,那美眸裡……怎麼又水汪汪的了?!
「真的是魂飛魄散了嗎?那麼……我在人間找,是錯了。」
鵡漡一雙眼凸了出來。
「什麼?」
他有沒有聽錯?郡主難道一場病,燒壞了腦子?
不會啊,明明郡主看起來、聽起來,還是那麼地柔中帶剛,和從前一模一樣。
「老鵡,我聽說京城裡有位法難道人,不說法術,只談天理,卻是字字玄機,求教者少有人懂,你去幫我把他請來;如果他不肯來,幫我請個約,我去見他。」
有這種人啊?鵡漡抓抓鬍子,乖乖點頭。
「老鵡,你說你是在路邊找著恩人的,她說她身帶霉運?」
「是啊。」
他被郡主像拷問一樣,和小不點說過的每個字,早就複述一遍——不,是一遍又一遍了。他好命苦!
「難道劫數可以命抵?」郡主又喃喃自語。
「不會吧!」他想也沒想就接口:「我想殺某人,某人就沒命了,這是做了就有結果的事,哪是誰的劫數、誰又能抵了?」他姓鵡的就是不懂什麼運氣不運氣的,戰場上你死我活,是看誰戰術好、武力強,難道命好的人,乖乖站在那裡給他砍,就是死不掉?
郡主倒沒怪他多嘴,僅是淺笑了笑。
「你相信自己、相信人定勝天,很好。但我活了下來,確是僥倖,不是我自己的努力,而是別人的恩情。我一天不弄清事情的真相,一天不能安心過活。」
好吧,郡主想要的事,他姓鵡的就算上天下海,也要奉上。
「郡主放心,我今兒個就起程上京,一定讓您見著那道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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破廟變得一點也不破了,屋頂鋪了層木板,窗戶掛了竹簾擋雨,還加了張小木床,連門都有了。
余兒非常賣力地將小廟打掃得光光亮亮,自己看了都覺得心曠神恰。
雖然……一點也不懂師父為什麼要這麼麻煩,自己動手敲敲打打的,怎麼看也不像……呃,她原本心目中不食人間煙火的師父。
當然啦,師父餓了會吃飯、渴了會喝水,雖不確定每晚坐著到底有沒有睡覺,但總是還做些人得做的事。
只是……修廟?
她並不期望師父一揮手就可以變出床呀門呀的,但這樣動手做粗工,實在讓人有收驚的必要哪!
況且,師父不是一直住在這兒嗎?那為什麼以前坐在破廟裡讓雨淋沒關係,現在卻這麼大費周張?
她是很喜歡這樣有「家」的感覺,不過她簡單日子過慣了,並不真在乎是不是有床可睡,倒是為師父的賣力感到不捨。
說到床就更心虛了!師父還是整夜坐著,她卻有床有被,還有真的枕頭呢!從前在佑善居,隨便撿塊木頭就充數了。
這些日子來,她身子的疼痛一天比一天少了,收命之時,師父總將一手放在她肩上,她不再有那種如遭雷殛的劇痛。
是師父的神力吧?
列忌觴抱著木柴進來,余兒立刻跑上前去,要接過來。
「師父!我來我來!」
列忌觴沒理她,穩穩將大把的木柴擱在炕邊。
余兒不氣餒,搶著開始生火的工作,小身子還努力擋在列忌觴前面。
「功課做完了?」
「做完了!做完了!」
她直點頭,小手忙著。
說是功課,不如說是抄書,每日師父出去幾刻鐘,沒有讓她跟,回來總抱著幾本老舊得快散掉的經書,她必須一字一宇抄寫在牆上,用的是燒過的炭枝。
四面牆都快寫滿啦!這樣抄書究竟是在幹嘛?
她問過一次,師父答道:
「鎖命。」
什麼意思?命可以鎖的嗎?怎麼個鎖法?她不懂。再問師父,師父又不理人了。
算算日子,跟上師父,已近一年。
過得好快啊,她常忘了時日,每日過得忙碌。
是不是日子過得愈久,她身子就愈不疼了?那她可真期待自己終能痊癒的一天。
她剛開始作飯,原本坐著看書的師父,突然立起身來,動作如旋風,經書翻飛,整個小廟也震動不已,嘎嘎作響。
「師父?!」
她嚇得手一鬆,小鍋連湯落在炭火中,濃煙四起,她無暇料理,搶到師父身邊。
「不許過來!」
列忌觴厲聲道,余兒驚得連退幾步。
廟內所有燭火全被怪風吹熄,她被濃煙嗆住,咳得淚水流出。
「師父!」她喊。
師父怎麼了?!師父有危險嗎?為什麼忽然被怪風環繞,她想近身都不成——
「……不,我不回去!」列忌觴冷聲道。
師父是在和誰說話?她勉力睜開刺痛的眼,廟內卻是一片漆黑。
「……隨你,我已非明界之人。」
她怎麼傾聽,也聽不見廟內有第三人的聲音,不敢再亂叫師父,怕打擾了他。
「……恕難從命!」
隨著列忌觴冷硬的拒絕,廟內突然一陣巨響,震得余兒跌倒在地。
下一瞬間,燭火重燃,廟內的濃煙和怪風都消失了,師父直直立著,眉心打了深結,雙眼緊閉著。
「師父!」
她爬起身來,不由分說就撲向列忌觴,小手將他抱住。
列忌觴劇烈一顫,隨又穩住身子,余兒抬頭一看,嚇得立刻鬆手——
只見列忌觴嘴邊,淌下一道黑色的血,滴落在黑袍上,消失不見。
「師父!」
她不敢再碰師父,怕他身子有傷。
「沒事。」他睜開眼,將黑血以袖拭淨。「不要亂叫,你去坐下。」
坐下?要她坐下?她這才發覺自己雙腿抖個不停,摸到床邊坐下。
「師父?」
一聲喚有如嚶嚀,帶著抖音。
「你身子如何?」
她?她什麼都沒感覺啊!除了……嚇得半死而已。
「徒兒好得很啊!是您、您受傷了!怎麼傷的?」
他嘴角微乎其微地半勾。
「說來你也不會信,別問了。」
「為什麼不信?師父說的話,徒兒當然信!」
「說玉皇大帝用雷劈我,你信?」
啥?余兒小嘴大開,呆望著他。
她的神情卻讓他……近乎微笑了,是她從未見過的表情。
「唬你的,這樣也信,真是個小傻瓜。」
「那到底是發生什麼了?」她追問。
「是明界之王,來要人的。」
「要我?」
她臉失色了。是她!真是她害了師父……
「要我。」
「要、要師父您?」
「不錯,我本是明界之人。」
他咳了幾聲,咳出一攤黑血,她臉色全白了。
「那明界之主要您的命?為什麼?您不是神仙嗎?或是幽界的魔?您不是幽界來的?」
「你問題可真多。」
「師父!」
她手快把衣袖給絞破了。
列忌觴歎了口氣,望著自己浸濕的衣袍。劇痛是小事,要將那顆小腦袋中的擔憂抹去,才是難。
「他是要人,不是要命。我還好好在這裡,你不要亂哭。」
她沒哭啊!她眨眨眼,雙眸又乾又痛。
「師父哪有好好的了?!您流了一堆血!」
列忌觴想否認這一攤黑液是血,隨即又轉念。
「我不是死得掉的人,你別再哭了,去把晚飯弄好。」
又是雲淡風輕的口吻,余兒想再說些什麼,但師父的威嚴重現,眼光深沉,她只有低下頭,抖著手做飯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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床上的身影還是瘦得礙眼,但這些日子以來,她身子是好多了。
列忌觴立在床邊,低頭看那小臉上糾結的眉心。她就寢後輾轉了半刻,便被他施念送入睡鄉。
他手指輕觸她枕上凌亂的發——
僅僅是這樣微乎其微的一觸,心口仍遭千萬細針刺入。
他咬牙調息,沒有出聲。明主這次,不是鬧著玩的。
會親駕來收他,是夠紆尊降貴了,沒有強架他走,更是破天荒的寬容。
他為什麼不走?為什麼一時情急之下,竟悍然抗令?
他本可先回明界一趟再說,更不必對明主如此失禮……但明主突然出現,讓他全然失措,衝動之下貿然犯上。
明主對他,先有恩,後有圖,他被送入幽界,其實也是自己恣意破誡的結果。
自己究竟是……怎麼了?
他嘴角一抹自嘲,若真要說自己怎麼了,大約就是……失心了吧!
他竟然有心可失,倒是自己萬般未料的。
何時的事呢?
第一次抱起那瘦得可笑的乾癟身子,感受到凍得發僵的皮肉下,那顆跳得如此強韌的小小的心?
小小的一個娃兒,小小的一顆心。不能算是孩子了,卻又無身為女子的自覺。
未曾有過一天的好日子,卻是那樣熱切用心地活著,為什麼?
那顆小小的心中,藏有什麼天賦的神力?明明是萬劫不復的惡命之身,為什麼生出的卻是那樣的心?
他先是好奇,後是驚異,再來……就纏結住了。
她以為是她纏他,其實是他纏結住她,她脫身不得,他也無心斷絕。
不知如何待她,於是順著她的意扮起師父的臉孔。從來孑然一身,他是無措得可笑,在她開心地煮飯、打掃、喂豹子時,他自覺無用地束手旁觀,卻是不能不感受到那份……熱情。
多麼彆扭的二字,想來都要令人蹙眉。
那不過是她待人處世的習慣而已,不光是對他而來,他提醒自己。熱情已成她的天性,不如此她便無法自處,大半是因為她那該死的劫命。
幽主曾取笑他言心之說,他自修度以來,心念俱淡,而進入幽界後,負起收命之責,每收一命,便覺自己又失一分心。不再悲憫、同情、不忍。
唯有如此,才能日夜見人死,而不動不搖。
無論將死之人再如何祈求、受痛,或死法再如何淒慘,他都視而不見。這是他的修為,千年下來,他已自認這本是他天性。
但她出生之後,他不時自她身邊收命,不能不對她感到熟悉……或好奇。她有的是天地中獨一無二的劫命,他從未聽聞如此惡運。
天理求平,他一直在想,天機將會給她如何的補償。
難道……竟是他嗎?
嘴角再勾起,不能不自嘲——
他算是好的嗎?好的運?好的人?他嗎?
天理眼中,他算是善報?算是吉善之力?這倒是可笑得緊!
不,她的補償,必然是她那顆奇妙的心,只思及他人,只為他人痛,幾乎是……只為他人而活。
只予不取,只施不受。那麼他會不自禁地助她、護她,也是理所當然了。
只是,這一丁點也不像他。
在她崇拜、感激、全然信任的眼中,自己不知何時,失心了。
無心可失之人,還是失了心了。一定是她給了他一顆心。
給了他想為她建一個家的心,於是修廟、補窗、買床,做著凡人男子才會做的事。
他弱冠即行醫,聲名傳天下,又是御醫世家出身,可謂未曾有過一天的苦日子。後來厭倦專醫皇家貴子,他埋名游世,免費醫治小民百姓,結果仍受報酬無數,不愁度日。
也許是天賦異稟,他醫術日精,竟已至神妙之境,救回無數瀕死之命。
於是天理求平,召他入明界,賦他修度之責。
自詔是奇特的一生,不求人也不求天,即使行醫,也是獨來獨往。在明界修度並修天書,淡然看太虛循環。
這樣的性子,竟然變了——
變得貪戀她的陪伴,希冀她的熱情。
難道是千百年的不足,終致無比的飢渴?
罷了罷了!他非天理,無法求解。
他無視於心口將受的疼痛,手指輕撫上她軟嫩的面頰——
他不能走……他已不想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