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中,濤浪拍岸的聲響顯得格外清晰,因為視線被放逐到遙遠的星空,只剩下聽覺近在咫尺了。
離開原本打算投宿的黃家,兩人商量之後決定就在車裡過一夜,反正隔天一早想到七星潭看日出。
於是,小客車就停在花蓮某個近海的路旁,然後打開了車頂天窗、敞開了兩側車門,再將兩個前座往後壓,一人佔據一個位。
「嘿,那黃先生的臉色真的很難看。」他喝乾最後一口啤酒,然後仰躺下來。
「呵,任誰被訓了一頓都不會開心吧。」早他一步解決了她的那罐啤酒,如今酒精在她體內形成熱流,暖得笑容都慵懶了。「說實在的,我還真怕他會拿出獵槍來,對著我們瘋狂掃射。」
楊則堯側過頭,瞅她,笑意拳拳。「你呀,動作片看太多了!」
「沒有,我只是怕死而已。」杜芳岳也偏過頭,回睇向他,唇角微揚。「尊嚴誠可貴,生命價更高啊。」
「若為工作故,兩者皆可拋……是這樣嗎?」他順勢接著說。
芳岳知道Yang在調侃她,卻意外地發現自己不再那麼介意,反倒是另外一件事挑起了她的興趣——
「我發現你中文程度很好哎,一點都下像離開台灣十七年的小留學生;剛剛會用『息事寧人』這個成語,現在又能接打油詩,真了不起!」無意瞥見他揚了眉,她忍不住追問。「噯,該不會你大學的時候也修過中文課程吧?」
「你猜對了,我的確修過。」五指稍稍使力,啤酒罐凹了進去,則堯沉嗓輕輕說:「不過,從我十歲那年出國,就一直沒忘了要學中文。」
「你父母親這麼重視母語教育?」
「不,是我跟爸媽要求的。」
「真的?」十歲的孩子就已經這麼有主見、知道要爭取學母語的機會?」
食指比著自己的鼻子。「你看我現在像在說謊嗎?」
她搖搖頭。「沒辦法,實在很難相信呀,你那時不過十歲而已。」
「嘿,你瞧不起十歲的小朋友哦。」則堯含笑指控,忽地腦裡冒出一個問題。
「款,那你呢?你十歲的時候在做什麼?」
「我?」怔愣了兩秒,她的思緒才慢慢溯回幼時。「我十歲的時候……」芳岳喃喃著,手指不自覺地動了動,最後卻只是淡淡回答道:「就是一般的小學生啊,沒什麼特別的。」
「那……」他故意拉長了語調。「現在呢?想不想來點特別的?」
「現在?特別的?」四周黑漆漆的,什麼都沒有,她不明白他的意思。「你大學的時候不會還修了魔術課程吧?」
「你等我一下。」
楊則堯霍地起身,跑到後車廂去,再回來時手上多了個東西,他遞給她——
「啊?這是……」芳岳伸手接過來。「仙女棒?」
一包長長的仙女棒。
則堯微笑著向她解釋:「剛剛去買啤酒時看到的,台灣的便利商店真有趣,竟然會賣仙女棒;我覺得滿新鮮的,所以就買了一包。」
「這是因為在花蓮吧,做的是觀光客的生意。」她邊說,邊撕開包裝,拿出兩根銀黝色的仙女棒。
旁邊的他輕輕按了打火機的機括,令小簇火光跳出,再靠向仙女棒的頂點,沒多久,燦亮的星芒開始向四方綻放,耀眼極了,而她的笑容也隨之炫了開來。
她拿著仙女棒在空中畫著一道又一道的火色線條,眼睛始終離下開高熱成白黃的桿心。呵,這個沒有地方寄住的夜晚,簡直美得像夢!
「許個願吧。」驀地,他提了建議。
「許願?」微頓,芳岳轉看他一眼。「我不知道要許什麼願。」
在當事人面前,向來她都當神燈精靈,而神燈精靈的工作是替人家達成心願,自己不許願的。
「想一想,有什麼是你希望實現的願望?」他低笑著誘哄。
「唔……嗯……」磨蹭了半天,芳岳的腦袋還是一片空白,結果……「世界和平吧。」天啊,她居然說出這麼白爛的廣告台詞?!嗟,她瞧不起自己!
「嘖,好敷衍!」他發出無奈的感歎。
「那你說說看,你有什麼願望?」
「我的願望很簡單,就是……」舉劍似地,他高高擎起仙女棒,然後,向夜空洪聲吶喊:「請實現我所有的願望吧!」
Yang的孩子氣動作,讓她不由得莞爾。「噯,你太貪心了吧?!」
「不貪心怎麼行?」回過頭看她,楊則堯笑著。「不是都這麼說的——『人生不如意事,十常八九』?」
看著仙女棒的光芒漸漸暗淡,芳岳靜默了。是啊,人生不如意事,十常八九,那……她怎麼會想了好久、好久,還是擠不出半個願望?
「款款!你在想什麼?」他發現她的怔忡。
「沒什麼……」擠下出願望,但至少,她擠得出笑容。
「還要不要?」他指了指紙袋裡的仙女棒,對她眨了眨眼。
她被逗笑了。「嗯,好啊!」
當晚,他們點亮了所有的仙女棒。就在最後一根仙女棒即將熄滅之際,楊則堯瞅著她,微帶笑容,坦然而認真地說了。「很高興能在這個時候、這個地方認識你,而不是在記者會或任何工作場合。如果有一天,你想到要許什麼願望,無論有沒有可能實現,別忘了跟我說,好嗎?這是今天晚上,我最後也是最期盼實現的願望。」
猛然聽到這番話,芳岳深深睇著他,卻不知該怎麼回答。有那麼一剎,她幾乎以為心跳會停、呼吸會止,淚水會傾流而下。
「謝謝。」
最後,她只這麼應了。
雖然他不時露出孩子氣的那一面,但她已經瞭解——他呀,沒那麼簡單的。看再多關於他的報導、聽再多他演奏的音樂,或許能讓她知悉「大提琴詩人」——Yang,卻沒辦法讓她認識楊則堯。
是啊,能在這個時候、這個地方遇著你,真的是件很棒的事——這句話,杜芳岳沒有說出口,但……
保、證、屬、實。
光線從極東的海平線那頭蔓延過來,天際漸漸由成片的沉紫轉為清亮的釉藍。
「唔,大家說的『日出』是不是就這樣而已?」芳岳揉揉眼,強打著精神。
「不,好看的在後頭,太陽應該就快升起來了。」
應該就快升起來了?他們來到七星潭這片石灘,已經待了足足一個半小時,除見到天空顏色出現變化之外,並沒什麼特別的,而現在他們還要繼續等下去?嘖,這種運用時間的方式,未免太奢侈了吧!
她以為自己的念頭放在心裡,卻沒想到無意間皺眉的表情洩了真相,更沒料到一旁的楊則堯將這些全收在眼底了。
他當然猜得到她在想些什麼,即使和「工作」沒有直接相關,思維的起點也絕對與「工作」有染。在這方面,她並不難懂。
和初識時不同,現在,他會選擇不說破,只緩緩地伸出了自己的雙手……
「哎哎哎,你做什麼?」兩邊肩膀突然被人捏了把,芳岳馬上跳開,同時,回眼瞪著禍首。
「幫你按摩呀。反正,要等多久才能看到日出還不一定。」禍首一臉無辜樣。
「你怕癢?」
「不,不是。」她只是……只是不習慣這種動作,太親密了。
「咦?不是怕癢啊,那……」則堯低頭,似乎陷在沉想裡。良久良久,他忽地抬起頭,衝著她的表情卻是滿滿的笑容。「不是怕癢,那肯定是怕羞了。」
嘖,這楊則堯分明是在調侃她嘛!枉她見他認真思索時還覺得有些不好意思,
結果咧,人家根本是拿她尋開心。
見她面容布了陰霾,則堯稍斂了笑,正經了語氣,說:「你的肩膀很硬,可能是壓力積壓太久了。不過,你放心,我的技術很好,保證你不會痛、也不會癢。」
他原本就是希望能藉按摩幫她放鬆的,思緒別老繞著「工作」轉呀轉。
Yang表現得這麼坦然大方,實在讓她很難拒絕。芳岳暗歎口氣,將一頭長髮攏到了胸前。「你動手吧。」
則堯爆出大笑。「你非要表現得像是要上斷頭台的烈士嗎?」
「我數到三,不動手就算了。」不理他,她飛快計數著。「一、二……」
「三」字還沒落下,他已經移到她的身後,雙手開始動作了。
剛開始,她還覺得有些彆扭,到後來,不得不承認他的指掌彷彿有某種魔力,只要按、壓、揉、捏與輕捶,就能拔除盤踞在她肩膀多時的緊繃,舒服得教她情不自禁合上了眼。
「現在應該沒那麼不自在了,嗯?」他知道,適才她答應得並不情願。
「唔。」
「很舒服喔?」
「唔。」放鬆的感覺讓她只輕輕應,不想多言。
則堯明白,微微笑了。知道她能開始享受他的按摩,有股喜悅自心底湧了出來,咕嚕咕嚕地,像冒泡泡似的;再隨血液流散到四肢百骸,整個人就輕飄飄了起來。
咳,莫名其妙呀,他明明是施力者,怎麼也有受人按摩的快感?
就在這時,金光如箭鏃,忽自海面那頭射來——
「嘿,太陽出來了!」
他的輕喊,喚她睜開了眼,過度強烈的光線卻教她猛地別開了頭。
「喏,這給你。」則堯立刻遞了張深色的玻璃紙給她。「透過它去看太陽,就不會傷眼了。」
「謝謝。」
重新對向光源,芳岳震懾得說不出話,她從沒想過,透過一張深色玻璃紙就能這麼清楚地看到太陽在天際畫出半弧軌跡,在那瞬間,遙遙幾光年的距離似乎僅僅剩下數尺,平素高不可攀的光體,如今就在眼前而已。
原始的無名感動,在她胸臆間輕輕怦動著……
然而,很快地,當太陽進駐天空,便和尋常沒什麼不同了。
「啊,就這樣?沒了?」他們等了這麼久,美景只這麼一剎?!
看她露了失望神色,則堯輕輕拍了拍她的肩。「時間雖然很短暫,不過真的很美,不是嗎?絕對能讓你一輩子都記得的。」
「聽你的口氣,好像看過不少次日出?」芳岳回頭瞅他。
「唔,是看過不少次。」他點點頭,而後補充。「但在台灣,這是頭一回。聽說阿里山也適合看日出?有機會的話,我也想上阿里山看日出。」
她覺得奇怪。「我覺得你不像大提琴家,反倒像是那種風景攝影師之類的。」
「怎麼說?」
「好像一天到晚都在外面旅行的樣子。」她總覺得Yang的形象離他有些遙遠。
「你……你都不用練琴的嗎?」
「練是要練,但沒人規定除了練琴就不能有其他生活吧?!」他雙肩隨意一聳。
看來,他的生活比那些書面報導的要豐富多了。當芳岳還想進一步瞭解時,偏偏,手機不解風情地鈴鈴作響。
「我是杜芳岳。」她接了來電。「……好,我現在就回去。」
他不曉得手機裡傳來什麼樣的訊息,但她收線前的最後一句,他聽得很清楚。
「你要回台北,現在?」
「嗯,台北出了點事,不得不回去。」她保持冷靜。
他卻皺起了眉。「沒辦法找別人先幫忙解決?」
芳岳輕輕揚唇。「誰教我天生勞祿命哪!」
「工作?」莫名地,他想知道,想問清楚。
「不是,是家裡的事。」如果是工作,她應該會笑得開懷吧,而不是像現在這樣力持沉穩。
「真的沒辦法留下?」則堯索性直接說了。「我很希望未來的旅行裡,能有你這個夥伴。」
「不嫌我老想到工作,會壞了你的度假心情?」發覺自己的臉頰熱燙了起來,她連忙擺出大方的笑容以為掩飾。
「我說過,那是代表我這個夥伴不夠盡責。」他笑了。
想起兩人初見面不過才是昨天的事,如今道別,卻好像已經彼此相伴了好久、好久,不捨的情緒在他心底微微泛著酸。
芳岳忽地瞇眼,板起了表情,很認真地跟他說:「我是不得不回去,所以請你務必小心自身的安全,不只為你自己,也是為我、為都鐸。可以嗎?」
「這個我知道,不只為我,也是為你。」則堯朗朗道,同時大手向她伸去,就在她發頂輕輕壓下,含笑地加了解釋:「但……旅行不是工作,所以跟都鐸無關,我不為都鐸。」
灼熱的視線、溫暖的話語,還有親密的動作,面對他,她越來越覺得不自在,向來穩如磐石的心版,似乎出現了鬆解的滋滋聲響,細微,卻無法忽略。
「怎麼了?你看起來好嚴肅。」見芳岳沒有表情地發著怔,他喚了聲。
「哦,沒,沒什麼啦。」如夢初醒,為了撇開尷尬,她飛快轉個話題,綻笑睞向他。「對了,還沒請教,閣下是否願意送我到車站?」
「那有什麼問題!」
※※※
她揉揉眉頭,順勢拂開垂在額前的一緇髮絲,整個人深深浸在疲憊裡,但此刻她還得撐著,不能休息,更不能倒下。
「已經三天了,你說,茵茵怎麼還不回來?怎麼還不回來?」枯瘦的五指緊緊扣著她的腕不放,狂亂的兩眼直直瞪著她,梁韻嫻逼問。「你說、你說,她為什麼還不回來?」
「別急別急,茵茵很快就會回來了,你睡一覺,明天早上就能見到茵茵了。」
深吸口氣,芳岳不斷輕拍著她的肩背。
「可是……她……」指力收緊,聲調拔高,梁韻嫻的表情又驚又恐。「你說,茵茵會不會不回來了?就跟她爸爸一樣不回來了,丟下我,就不回來了……丟下我就不回來了……」說到最後,嗓音尖銳的逼問成了沈慟黯然的低喃。
「梁阿姨,你放心,茵茵一定會回來的。」
就在這時,有人推了房門進來——
卻是舒繞珍。「芳姊,你去休息吧,這邊我來顧著。」
她的手還被梁阿姨緊緊抓著,放下開。「沒關係,我自己來就可以。」向繞珍微微一笑,這好意,她只能心領了。
「你這樣怎麼行,會累垮自己的。」繞珍搖搖頭,眼神往梁韻嫻一瞟,為芳岳深感不值。「她根本只想著她的女兒,芳姊,你何必這樣?她歇斯底里、神智不清的時候纏著你,可是她清醒的時候呢?哼,只會拿你的錢!」
芳岳沉下了臉。「繞珍,你別再說了。」
「我忍著不說已經很久了!」緊握的拳頭提在胸口,繞珍一臉忿然。「芳姊,從我認識你到現在,你一直供養她和她女兒的生活。幾年了?你算過幾年了嗎?結果呢,她們有心懷感激嗎?或者曾經為你設想過什麼嗎?做媽的,一通電話把你從花蓮叫回來,哭天喊地跟你討女兒;做女兒的,自己不照顧好媽媽,成天只曉得往外跑。哼,這算什麼?她們要欺負人,也不是這樣欺負法吧?」
「繞珍,她在這裡,你別……」
「又怎樣?反正除了她女兒之外,她誰都不認得。」兩大步來到她們面前,繞珍直接使力抽出芳岳的手,然後將自己的手放進梁韻嫻的掌中。
梁韻嫻只抬起眼,先看看芳岳,就將視線轉向繞珍,抓著她的手搖了搖。「你呢?你知不知道茵茵為什麼沒回家?你知不知道……」
繞珍順勢道:「你看,一個溺在自己情緒裡的人,她要的是浮木而已,至於那根浮木的名字叫『杜芳岳』還是『舒繞珍』,一點都不重要。」
一點都不重要……而她就這麼從花蓮匆匆趕回來,幾乎兩天兩夜沒合過眼……
想大笑,又想掉淚,但她已經疲憊得無法使力做動作了,即便是表露絲毫情緒。她靜靜地看著繞珍,沈默著。
呃,話是不是說得太重了?繞珍吞了口口水,有些內疚,可她就是看不過去學姊這樣任連家母女欺負嘛!橫睨了梁韻嫻一眼,哼,那對被焦灼燒得空洞的眼睛完全勾不起她一點點同情,一點點都沒有。
「芳姊,你去休息啦。」比起找不到女兒的梁韻嫻,她對芳姊的心疼更多。
「那……好吧。」芳岳歎了口氣,釋出梗在胸間倦極的鬱悶。「既然這樣,你幫我看著她,我去外面買點吃的,很快就回來。」
走出連宅大門,再禁不住酸楚潰堤、淚水淌落……當她驚覺溫熱的濕潤已經佈滿頰畔,飛也似地立刻伸手揩了去,並抬高下巴,將眼角高高懸起,要把水氣逼回眸底——不能這麼輕易就掉眼淚啊,她應該要很堅強的,應該要的。
過了晚間七點的台北天空,人間的霓光燈色已經完全掩蓋了天體的亮芒,就算再五彩繽紛卻讓她感覺不到溫度哪。三天前,她還在花蓮海濱仰觀群星,而如今卻是孤零零地走在台北街頭……
驀地,楊則堯的臉孔鑽進她的腦海,就帶著笑、偶爾還會孩子氣地挑眉擠眼的模樣,總教她一不小心就鬆開了表情、放寬了思緒。
只是,現在啊,他無法遠從花蓮告訴她——
在看不到星星又缺少仙女棒的城市角落,該怎麼許願?
※※※
台東,濱海公路。
楊則堯無奈地將車駛進路旁觀景用的停車位,然後熄火、下車。他需要降一降想念的溫度,否則,在已經昏暗的夜晚,這樣高速開在車流量少的濱海公路上……
嘖,太危險了!
幾天下來,他越來越清楚這次旅行比過去所有經驗都少了勁的理由是什麼,但不論怎麼分析,他都無從解釋為什麼會是這樣的理由,為什麼在他腦海盤踞不去的會是她,會是個才相處一天一夜的意外朋友。
這趟花東之旅,本來就是計劃獨自成行的,她的提前北歸,不過是讓計劃回到原點罷了。自她離開後,雖然他還是看了、聽了、玩了、感受了,但心頭滋味就是變了——少了一點點快樂,卻多了很多很多的思念。
在國外,獨自造訪各處好景,一直是他在演奏工作之外最大的生活樂趣。大自然總是藏著最深奧的力量,這不僅僅是從科學的面相來思考,更是從心靈感受豐富性的角度來體會。
他相信,音樂是一種「表現」,而非「表演」。藉著大提琴,將感受到的各種情緒傳遞給每隻耳朵;想要傳遞得流暢、表現得具有感染力,他自己得先懂得和心靈對話;去貼近無言的大自然,就是他深化這種對話能力的最好方式。
「你不覺得這樣很棒嗎?風有風的聲音,雨有雨的聲音,小狗小貓有它們的叫聲:但,還是人最好,想唱歌的時候可以唱歌,不唱歌的時候還可以彈鋼琴,這樣不是很棒嗎?還是人最好了……」曾經有人跟他這麼說,而這是他喜歡演奏音樂的開始,也是建立他個人對音樂認知的緣起。
然而,這幾天……亂了、亂了、亂了!
莫名地,那個臨時退出的夥伴,對他的影響竟遠遠超過了天然好景;不過是萍水相逢罷了,在過去的旅遊經驗裡多的是,可就她,杜芳岳,會讓他的思緒無時無刻都以她為中心縈繞著,即便開車。
一提到工作立刻就燦亮的表情,當時覺得奇怪,現在回想起來卻是有趣極了;而更敦他無法忘記的,是要她許願而她卻猛然怔仲的模樣,當時覺得不忍,現在回想起來是心裡隱隱作疼。
是意外的分別,強化了對她的思念;還是早在他無法自知之際,情愫就在暗處蘊生了?或許都是。
或許,都是吧。
想著想著,想聽她聲音的念頭在這時倏然跳出。楊則堯深吸口氣,一方面訝異自己的念頭,一方面卻已拿出手機和她的名片,直接撥了她的手機號碼——
「喂,我是杜芳岳。」
話機那頭,她的聲音聽起來有些僵硬,像那天他按捏的她的肩膀。
「嗨,我是楊則堯。」
「啊!」她似乎被嚇到了,頓了下,才接著道:「你怎麼會打電話來?」
怎麼會?哈,問得好!他也下知道。「沒什麼,想問問你回台北後還好嗎?」
在話機那頭,有公車駛過的聲響,還有嘈雜的人語,唯獨沒聽到她說話。「你還好嗎?」
「唔……」
她應得很含糊,教他不由得作了揣臆。「怎麼了?」
「沒什麼。」
答案雖是這樣,從她的語氣裡,他卻感受得到她情緒低落。則堯不打算細問。
「你人在哪兒?還方便嗎?」
「我剛去買晚餐,現在,在回去的路上。」
「這樣,我拉大提琴給你聽,好嗎?」
「啊?你回台北了?」
「不,我人在台東,比花蓮離台北更遠。」
「是現在嗎?你那邊有大提琴可以演奏?」
知道她一定覺得很困惑;他這趟前往花束,確實沒帶著「討飯傢伙」。
則堯沒回答,只低低笑說:「請你配合一下,先停下來,抬頭看天空。唔,我知道台北晚上很難看到星星,不過沒關係……」
話到這裡,他不再多說什麼,閉起了眼,便自喉底開始哼唱旋律;沒有歌詞,純粹自嗓弦以「唔」音織起的聲響,溫沉而堅定,確實像極了大提琴的音色。
他輕輕哼,而話機那頭,有她清淺的呼息聲。情愫漾著、泛著、蘊生著,在他胸臆,同時,他相信,在她心頭也有一樣的悸動。
或許,這是因為他與她的天空相連成片的緣故吧——
楊則堯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