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芳岳休假即將結束的前晚,連茵茵回家了,然而,她一見著杜芳岳,當下的反應就是這樣;芳岳並不驚訝,茵茵針對她的尖銳言詞已經持續許多年了。
「是梁阿姨找我來的。」芳岳淡淡地說,盡量保持態度沉穩。
「自己的女兒不在,就找小老婆的女兒來服侍她,唔,好方法!」冷嗤一聲,連茵茵提著行李直接上樓。臨要進房門前,她回睨了眼,再補句話:「現在我回來了,你可以滾了,我不想看到你。」
「喲~~大小姐訓人啦!哎呀,我好怕喔!」含著瞠怨的嬌嗲聲音霍地插進,是繞珍。此時,她雙手交抱胸前,正斜倚著身子站在客房門口,唇邊儘是諷笑。
「私生女養的小野貓也來啦?貓爪子倒利得很嘛!」連茵茵毫不客氣。
「貓爪再利,哪有大小姐您的蛇蠍心腸厲害呀?」繞珍更沒把她放在心上。
「你!」茵茵被激怒了。
繞珍帶笑的表情倏地一收,連聲音也冷下了。「我什麼?要不是我心疼芳姊沒日沒夜地照顧你媽,就算你邀請,我也不想來。」她要替芳姊討回公道。「你的媽請自己顧好,不要三天兩頭教我們來當義工;還有,最好收收大小姐的脾氣,別以為自己多高高在上;若下是人家好心施捨,你早就成了喪家之犬,還能在這裡當你的貴賓狗嗎?呿!」
茵茵的臉色越來越難看,繞珍知道,卻不打算理會,逕自轉對芳岳,輕鬆道:
「芳姊,給我三分鐘收拾東西,咱們回家吧。」
「等等,你給我說清楚,什麼是人家好心施捨?我用我爸的遺產是光明正大、天經地義,不像那些私生女,像小偷一樣,偷了別人的爸爸,還有錢!」
連茵茵的每字每句都刺向芳岳,這下子,繞珍也怒了。「我告訴你,連茵茵,你以為你爸多有錢嗎?如果……」
「繞珍,你不是要收拾東西嗎?我很想早點回家,明天還得早起上班呢。」許久不語的芳岳,這時飛快截斷她的話。
「別生氣嘛,芳姊,我……她……」她知道芳姊為什麼會在這個點介入,可她就是為芳姊不值。
「繞珍,我們回家吧,再晚就沒捷運了。」芳岳微微一笑。
「好,回家、回家、回家。」她輕輕歎口氣,聳肩道。「這個地方呀,我是一秒都待不下了。」
芳岳和繞珍相偕走出連宅,只剩她們兩人共處,繞珍終於可以把話挑明了問:
「我真搞不懂哎,芳姊,你為什麼不跟她說清楚——這幾年,其實是你用你的薪水在養她們母女?一想到連茵茵的氣焰還有那副嘴臉呀,我就一肚子火。」
「我都不氣,你氣什麼?」芳岳忍不住調侃。
「這就是我不懂的地方了,你怎麼可以這麼冷靜?被她指著鼻子罵的人是你哎!」
「茵茵雖然是用罵的,但『私生女』這三個字沒亂用,我的確是私生女。她以為我會對這三個字很過敏,或許小時候會吧,不過現在就懶得計較了,因為這不是我能選擇或是改變的。更何況……」
「何況什麼?」
「我一直覺得我比茵茵要幸運多了。就算身份證上寫著『父不詳』,但我知道我是在期待下出生的,而茵茵……卻不是。」那是椿陳年憾事了。
繞珍陷入沉默,臉色迷茫。
每個人都有自己生命的缺憾,或是怎麼闖都闖不過的心結;於是,只要輕輕觸到就足以引爆情緒,無論那情緒是憤怒的、悲傷的、喜悅的、埋怨的……
之於繞珍,就是「家」。
「我曉得你對我好,所以會替我生氣。不過,這種難堪,在意起來可是沒完沒了的。」芳岳伸手環住了她的肩,輕輕地說。「可能你覺得奇怪,為什麼我可以不在意。其實,面對這種難堪,我不是聖人,我會氣會怨會在意,但原諒總是比遺忘簡單些,我做不到遺忘,至少可以學著原諒。」
學著原諒……心跳頓了下,她能做到麼?繞珍皺眉,仍舊沒開口。
芳岳明白那是各人心底的瘡疤,必須自個兒處理,也不是這麼快就能找到出路的,所以她笑著轉移了話題。「繞珍,回家前,我們先去吃點什麼好料的,慶祝慶祝,怎麼樣?」
「慶祝慶祝?」她開朗的表情,讓繞珍跟著將煩心事拋在腦後,眼睛圓亮了起來。「慶祝總算脫離苦海?」
「也可以這麼說啦……」
「款,還有更好的說法嘍?」聽芳姊的語氣,好像這不是標準答案。
「更直接的說法是,慶祝……」芳岳的表情泛著飛揚神采。「明天終於重新開始工作了!太棒啦!總算,我耗完這個假期了!」
喔哦,老天爺,芳姊身上的機關又轉回工作狂的一般狀態了——
救命哪,快來人啊,誰來阻止她呀?
※※※
私立德修小學
「你好,敝姓楊,打擾一下。」他微彎身,客氣地請教門房。「如果我想詢問以前的學籍資料,應該到哪個單位?」
「我們的學籍資料是不隨便給外人查的喔。」
「我沒有什麼其他的企圖,只是想找個人。我自己以前也是德修的學生。」
「這樣啊,我先幫你撥個電話去問問看……」
就在這個空檔——
「楊則堯,你是楊則堯,對嗎?」
「是,我是。您……」看著眼前這位認出他的、媽媽級的女老師,他回想了整整三秒。「您是齊老師!齊秀蘋老師。」
在他十歲赴美之前,就讀於德修小學的音樂班,而這位齊老師,是他當時的鋼琴個別指導老師。
「我差點認不住你了,當年你的個子才這麼丁點大,現在不一樣嘍。」齊秀蘋用手勢比劃出他的身高差距。「還好,這幾年,我常常在古典音樂雜誌上看到有關你的報導,否則,真會認不出你來啊。不過……你怎麼會在這裡?」
「我十天前剛就回台灣了,先去了趟花東旅行。」
「呵,你還跟小時候一樣,這麼好動啊?」
「老師,您以前跟我爸媽說的是『過動』,不是『好動』。」有回和爸媽聊起小時候的他,曾聽爸媽這麼說過;現在齊老師就在面前,說著說著,他自己都覺得有些慚愧哪。
「哈哈哈,可不是嗎?在我的學生裡,沒看過像你這麼靜不下來練琴的,以前沒有,以後也沒再遇過。」說到這裡,她露出欣慰的笑容。「可是,以古典樂壇的成績來說,在我的學生裡,你也是最優秀的。」
「楊先生,不好意思,教務處說不方便破例。」這時,門房插進他們的交談。
「你有事要找教務處?」
「思,我想查看以前的學籍資料,找個朋友的下落。」
「叫什麼名字,是音樂班的嗎?也許,我會知道。」
「唔……」略微沉吟,楊則堯回答。「她鋼琴彈得很好,我猜,應該是讀音樂班的,但名字我不知道,可能要看當時的照片才認得出來。」
「鋼琴彈得很好啊,那麼你知道她彈什麼曲子嗎?」
「不曉得,沒聽過,只記得那旋律好像不是古典音樂的,而且……」他苦笑。
「那時我年紀太小了,連究竟旋律是怎麼走的都記不得了。」掩不住遺憾哪。
「好像是你很重要的朋友,嗯?」
他點頭。「對我來說,很重要。」這是他提前兩個月到台灣的最主要原因。
齊秀蘋猶豫了一下,最後抓了他的肘就往學校走。「來來來,到裡頭來,無論如何總要陪老師敘敘舊嘛,順便看看老照片,回憶回憶。」
則堯笑了。他明白,老師的意思是要幫他完成尋人的心願。
折騰大半天,翻遍了他上下數屆的學籍資料,甚至連普通班的都找過了,就是沒看到任何一張熟悉的臉孔。
「還是沒找到嗎?」
「沒有。」則堯長長吐出一口氣,神色間難掩失落。
「你還有沒有其他線索?」齊秀蘋問。
「沒有。」他還是擺出了笑容。「讓老師這樣幫我的忙,我已經覺得很過意不去了。線索太少,不容易找得到人,這我早有心理準備。」
齊秀蘋拍拍他的肩,安慰道:「或許,再等等,會有其他機會讓你找到她。」
「希望。」
「難得回來,願下願意指導你的學弟、學妹?我下一堂剛好是六年級音樂班的課。」
晴朗笑開,楊則堯許了承諾。「這沒問題,只是,大提琴還可以切磋切磋,鋼琴……哈哈,我荒廢很久了。真對不起老師。」
「既然這樣,待會兒的課就交給你了。」齊秀蘋微微露笑。「不過,則堯,我要跟你討一張演奏會的票,好好聽聽你對不起我之後有什麼成果。」
「這個更沒問題了,到時候,還請老師不吝指教。」
在齊老師的課堂上現身後,不少老師聞風而來,都想看看這位在古典樂壇上已是世界級明星的傑出校友。盛情難卻下,則堯又到另外兩個年級的音樂班去露了臉,面對比較年幼的孩子,他以表演和故事交互穿插的方式簡單講了他在美國學習音樂的歷程;然後,還有幾個主修大提琴的孩子在課後跑來請他特別指導……所以,當他終於可以離開學校之際,已經是晚上六點了。
唉,這趟德修之行,以他自己的目標來看,算是無功而返。
面對這樣的結果,他不意外,卻真的覺得遺憾,多年來深埋在心底的感謝,多盼望能當面向她表示。
或許,還不單如此——
記憶裡,那是個太美的畫面,每次在腦海重映時,都教他不得不懷疑,會不會只是好夢一場引而他,卻因著那場夢,甘心依循父母的期望,遠渡重洋;因著那場夢,選擇踏上音樂演奏這條路;因著那場夢,離開鋼琴的領域,改成主修大提琴。
現在,他想找到她,好確信生命裡最重要的轉折不是因為一場白日夢,而是真的有人曾經像流星一樣闖進、交會,並與他共同創造了現在這個模樣的楊則堯。
可惜的是,當年他才十歲,儘管意外的遭逢他記得清楚,但那人的臉孔卻已然斑駁了,再怎麼努力回想,總像瞇起眼睛遠眺佇在逆光裡的人似的……就是模糊!
除非是讓他看到照片吧——他有把握,如果重新見到當時那女孩的臉孔,他一定認得出來。
※※※
哦,倒楣!怎麼會出了公司還碰到柯中捷?
看到那個討厭鬼朝她揮揮手並往這裡走來,杜芳岳直覺就是轉身跑,可是真這麼做,不就擺明了告訴他——在她的認知裡,柯中捷是與蟑螂、老鼠、蜘蛛、貞子同等級的?
柯中捷來到她的身旁,手往招牌一指,就是揶揄。「星期五晚上,一個人排隊吃自助餐……Carol,你的行情怎麼這麼慘?」
「謝謝關心。」她語氣冷淡。「不過,我的行情看漲還是跌停,應該不在柯經理的工作範圍內吧?」
「你就是開口、閉口都扯到『工作』,才會落得這樣。」
「這樣不是很好嗎?身為上司,柯經理應該很感動才是吧,但請不必感動到唆使老闆放我大假。」輕勾唇角,帶刺的。上次那筆帳,她仍記著。
「唆使?沒這麼嚴重吧,我是為你……」他皺眉。
「為我好?哈,那就更不用麻煩了。」說穿了,其實還是為他自己好吧?教她多休息、少工作,對他來說,就是少了個工作上的競爭對手。
他清清喉嚨,換個新話題。「我聽說,永康街附近有家中式簡餐店不錯。」
「那很好啊,祝柯經理用餐愉快,我這邊馬上就排到了。」側頭,微微一笑,四兩撥千斤地回絕了。
「我的意思是……」
柯中捷的話還沒說完,她的手機響了。
「喂,我是杜芳岳……我人在公司附近……唔,好,那我跟你約七點二十分在仁愛路和敦化南路口的新學友書局……嗯,待會兒見。」
收線後,芳岳讓開了排隊的位置。「柯經理,承你的關心,我的行情現在一路長紅,所以……晚安,再見嘍。」揮揮手,她轉身就走。
「等等,Carol,我是想跟你討論工作……」
「工作?」芳岳頓下步,轉過身,笑睞著他,一字一字說得緩慢又清晰。「我現在就是要……工、作、去!」
※※※
八月中的台北城夏夜,微涼晚風徐來,化開了白天的燠熱,所有惱人的、煩心的、傷感的事也似乎都被吹散了,而留存下來的,只有美好。
只有,美好。
是因為擺脫了柯中捷的緣故麼,否則,踩在再熟悉不過的一段路上,她的步伐為什麼會變得特別輕快?喜悅,就像是蒸騰的熱氣,注滿了胸臆,心情就要升起,迎空飛揚……
兩個星期了,好快,與他在花蓮火車站一別已經兩個星期了。她知道,在這些日子裡,他從花蓮、台東繞到台灣南端的屏東,最後自高雄飛抵台北,如今落腳在他父親多年前購置的大樓套房。
上班前、午休間或下班後,她常常會在空檔時接到他從不同地方打來的電話,
裡頭或許是他娓娓閒談的見聞經歷,或許是一些特殊的聲響(像她就聽過原住民豐年祭裡的歡唱、墾丁的蟲鳴鳥叫聲、強勁山風拂過整排曬衣架的聲音),還有,他用嗓弦進行的「大提琴演奏」……
從最初的驚訝、感動,到後來慢慢開始期待,隱隱約約,芳岳知道——他們的關係在變化,一點一點、一點一點,越來越不一樣了……
她回想著過去兩星期的種種,直到瞧見他的身形在遠遠那頭出現。
楊則堯穿了一件寬鬆的T-shirt,海洋般的藍,下身是鐵灰色的牛仔褲和球鞋,雙肩背包,看來就像尋常的台灣大學生。對她而言,這模樣在旅遊時不覺奇怪,但放在台北這個都會城,她又清楚Yang的資料背景,就不免覺得特別了。
「為什麼,見到你的時候,我老沒辦法把你和『大提琴詩人』Yang聯想在一起?」走近他,芳岳搖頭輕道,說出了見面後的第一句話。
「那很好呀,這代表我的偽裝技術越來越好,所以你在我面前越來越能放鬆,不會動不動就想到工作、工作、工作、工作。」他每講一次「工作」,收緊的右手就由下往上提一點、再提一點。
楊則堯這種戲劇性十足的說話方式,讓她一不小心就笑了出來。
「唔,襯衫、外套加窄裙、高跟鞋,果然是標準上班族的打扮。」換他打量起她來了。「希望等會兒不會讓你太難受。」
「等會兒……你到底安排了什麼?」
「我什麼都沒安排,是人家安排好了,等我們去的。」他指向仁愛路對面的誠品書店。「一場音樂會,用雷光夏的音樂造訪卡爾維諾《看不見的城市》。」
芳岳難以置信地瞪著他,比了比他,又比了比自己。「你和我,我們兩個,到底誰才是台北人?你怎麼會知道有這個活動?」
「哈哈,這我就不敢自誇了。」則堯笑著解釋。「他們是什麼樣的人物,我並不曉得。是剛剛經過那裡,看到他們在試音,感覺滿不錯的,想聽聽看,所以就打電話試試運氣。看來,我運氣很好,你剛好有空。」
她有空,是他運氣很好?楊則堯的話,聽得她心口怦怦狂跳,猛然間不知該如何回應,只覺熱潮不斷襲上雙頰,模糊了她的思考。
「走吧,走吧,剛才我經過的時候,已經有不少人坐在門口了,再晚點去,恐怕連站著看的地方都沒了。」右手搭上她的肘,他促道。
「喔。」
「啊,快,剛好綠燈了。」
就這樣,為了過馬路,扶在她肘間的右手,順勢向下滑落,他的五指掃上了她的,一氣呵成。
那是十指交握,是牽手。
即使平安到達馬路的彼岸,他和她,都沒有刻意言情,更沒放開——
敦南誠品外的小廣場,已經擠滿了人,能坐下的地方,只剩舞台前方的一塊空地。
「坐在最前面,還是站在這裡?」則堯尊重她的意見。
看看自己這身窄裙,絕非坐在地上的適合打扮,她明白剛剛他的意思了,只得回覆道:「我想,站著這裡就好。」
「好吧,但……站累了,要跟我說,嗯?」他指了指她的高跟鞋。「到時候我再想想別的辦法,克難點,不介意吧?」
「嗯,就撐著嘍!」芳岳笑著搖搖頭。想辦法?她不知道還有什麼別的辦法可以想,或許,這只是他禮貌性的說法吧。
一場音樂與文學的饗宴,在約莫八點十五分開始。
精小的舞台上,中間是負責讀唱的主角,另外,還有分別演奏吉他、手風琴、鍵盤以及低音大提琴的樂手。更特別的是,在舞台的右前方,放置了投影機和方形布幕……
「嘿,那布幕是拿來做什麼的?」他彎身在她耳邊輕問。
芳岳仔細看了好一會兒,猜答道:「可能是拿來放圖片之類的,或是把卡爾維諾《看不見的城市》那本書裡的文句做成投影片?」
結果,她猜對了一半。
透過投影機,那方形布幕上是出現了一些手繪的插畫沒錯,但不是普通的靜態圖片,而是經過剪裁設計,會隨著音樂和朗讀內容而有動作的。
這個八月中的台北夏夜,耳邊有雷光夏輕緩如吟的誦讀,眼前有精彩且意象豐富的「皮影戲」,四周下時有溫涼晚風穿發而過,車聲、人潮仍梭動不止,但城市教人心煩氣躁的理由,似乎都被吸納成表演的一部分,甚至,就是因為有這些作為旁襯,更顯得以「城市」為主題的讀唱內容有種奇幻的趣味。
一切都像是有魔法運作般的美好,只除了……
她稍稍挪了雙腳立定的位置,五分鐘後,又再動了動,三分鐘後,她向後輪流勾提起左、右腳。都是高跟鞋作的孽啊!
她什麼都還沒說,楊則堯已經發現了,在她耳畔輕道:「芳岳,脫鞋。」
脫鞋?這是什麼鬼提議?她皺眉,沒有回答。
「我抱你。」
「不行啦,這是形象問題。」抱?這這這……這傢伙的玩笑也開得太大了吧!
「唔,是形象問題,不是原則問題,那就好辦了。」他可是認真的。「既然這樣,數到三,我就要動作嘍。一、二……」
最後一個數字剛說出口,果真,他的手就伸向她的腰——
她微微閃身躲開,嘴巴忙道:「好好好,我脫鞋、我脫鞋。」脫鞋和當街被抱起……都很丟臉,但在二擇一的情況下,她寧可選擇脫鞋。
偷偷地,悄悄地,著絲襪的雙腳探出了高跟鞋,落定在地面上。拜託拜託,希望全世界除了楊則堯,沒有人會注意到她的行為。
「地會不會燙?」
「呃,還好。」她從沒想過,這時候在腳下的台北市是有溫度的,心裡正掠過一絲詫訝,而則堯卻已問起。
「那就好。」
赤著腳,在台北最熱鬧的東區街頭,聽音樂看表演?
瘋了!她一定是瘋了,跟著他一起瘋了!
在連續兩首安可曲後,整出音樂表演在九點半結束。
「噯,別忘了你的鞋,灰姑娘。」臨要離開前,他半開玩笑地提醒她。
芳岳佯怒地瞪了他一眼,低聲道:「我真懷疑你是不是預謀的,讓我的形象全部毀在這裡啦,要是有人認出我來,那不就……」
「那不就對你更佩服了?」則堯順口接了過來。「你沒聽到剛剛站在我們後面的兩個女生,吱吱喳喳地說你咧!」
「說我?她們說我什麼?」
「說你瀟灑啦、了不起啦、不拘小節啦……語氣還很崇拜喔!」
「真的假的?」嗟,她才不相信咧。
「你不信?」
「信,我相信,我相信那是你編的。」
「好,那你跟我來。」楊則堯抓著她的手,就往仁愛路的方向快走,還一邊四處張望。
「噯噯噯,你在做什麼?」她被搞糊塗了。
「剛剛那兩個女生好像是往這個方向走啊,怎麼不見人了?」他嘀咕道。
「你要找那兩個女生?」不會吧……
他說得很輕鬆。「你不相信,我當然就得抓證人來啊!」
「拜託喔,你會嚇壞人家。」
如果她突然被一個陌生人攔住,還被要求作證,百分之百會當那個陌生人是個瘋子。要是那人身邊還有個女伴,不必懷疑,她絕對會當那人是個女瘋子!
她不想自己被看作女瘋子。
「那你信不信?我真的沒騙你啊。」他擺出無辜的模樣。
歎口氣,她投降了。「好好好,我信、我信。」
「還介不介意脫鞋這件事?」
「好好好,我不介意。」她只是怕丟臉嘛。「不過,我要先說好喔,以後啊,最好還是先說清楚,這樣我會換穿休閒鞋、牛仔褲,要不然……」目光向四周瞄了瞄。「你不覺得我們兩個站在一起很奇怪嗎?」
聳了聳肩,似乎在他眼中,這根本不是問題。「你問我?我不覺得。如果其他人覺得奇怪,那是他們的事。」話一轉,他又道:「但……如果你說換穿了休閒鞋、牛仔褲,這樣你看表演會看得更舒服些,ok!我知道了,以後我會記得先說清楚,今天確實是臨時約的,Excuseme!」
答案的前後區別讓她心頭微微一震。
仰頭望他,楊則堯總是從容自在的神情,讓她不由得羨慕——她知道,他很清楚什麼是他會在意的、什麼是他無須計較的,這並不是容易的事。還有,他眼睛裡坦蕩蕩的誠懇,就像是今晚無雲的夜空,教她看得舒服極了,似乎有他在旁邊,平時會有的忸你、尷尬,就不再需要冶靜理智來掩飾,自然而然就消融了,連帶地開始直率了起來。
「在想什麼?」見她沉吟許久,則堯不禁問。
「沒,沒什麼。」她移開了眼,唇角忽地輕動,像星星的光芒閃過。「對了,你看人家在台上表演,會不會期待自己的演出?」
「不會。我只當觀眾,不想自己是音樂演奏者。」幾乎完全不經思考,他答。「父親也好、兒子也好、情人也好、觀眾也好、演奏者也好,或是任何一種身份都好,老是記掛著其中的某一種,很容易累過頭,只怕到最後這疲倦堆積太厚,就變成了對生活全面的麻木。芳岳,我不希望自己走到那個地步,所以不會。」
她微怔,剎來的反躬自問來得快卻面目模糊,她無法解釋這番話令她感到震懾的理由。
「嘿!怎麼又發呆了?」
她搖搖頭,微微一笑。「沒有,大概是累了。」
「那我知道你的意思了。」則堯輕輕拍了拍她的肩。「我送你回家吧。」
「嗯,謝謝。」
這一晚,她決定回家以後不再理睬公事包裡的東西,破天荒地。
或許,這是因為夜色太美、晚風太好、雷光夏的歌聲太清悠、微光樂團的音樂加上「皮影戲」的表演太特別,這麼多、這麼多理由加起來的緣故吧——
杜芳岳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