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心中的思念在時間的洗滌下已經懸為一線,細微卻始終堅韌地存在著。我不知道這樣的喜歡有沒有堅持的意義,如此的一廂情願,沒有任何回應。
高二分科,我選了理科,成績還是和進校時一般模樣,名次始終在前十名裡面盤旋,既不會突飛猛進到第一,也不會猛然下滑出前十名。年級主任常常對我說:「陸年念,我總認為你是最聰明的,但學習卻又漫不經心,如果你再多用點心,考年級第一肯定不成問題。」
我並不理會這樣的話,因為年級主任對所有前十名裡面的人都這樣說。儘管已經選擇了理科,但我對考什麼學校將來學什麼專業卻一點概念和方向都沒有。
父母常常對我說:「女兒,加點油,將來考到北京去,和你哥一樣讀北大。」
孩子讀北大或者考上清華,那時是父母最大的榮耀吧?可我對這樣的提議一點心動的感覺都沒有。我很清楚,我考不上北大,也不想為此努力。
我只想平平凡凡平平安安平平淡淡地過一生,沒有懸念。
但駱展陽卻一直沒有消息,而我甚至沒有探聽的渠道,也不敢去探聽。所以我的心裡不得不放著一個最大的懸念。
到高三下期,我的懸念終於解開,而我的未來也有了一個方向。
那一個週末,家裡忽然來了位不速之客。
我打開門,差點沒認出是誰,倒是對方很熱絡地招呼著我:「年念,是你!哎呀,還好沒敲錯門!」
我愣了愣,這才認出來,「駱伯父?」
「你還認得我?小丫頭也長這麼高了,而且記性還這麼好!」駱伯父樂呵呵地說道,「你爸爸呢?在家嗎?」
「在!」我點頭,側身讓他進來,同時又朝後張望了下,「您一個人來的嗎?」
「是啊!」他點頭朝我笑,我才注意到他手裡拎了一堆禮品。所謂無事不登三寶殿,看著那一堆禮品,我心裡納悶,父親不過一介工人階級,駱伯父能找他辦什麼事?
「年念,誰啊?」正在做飯的母親從廚房探出頭來。
「是駱伯伯。」我帶他進門,父親那時正在我的房間裡看圍棋講解書,「爸,」我進去叫他,「駱伯伯來找你。」
「哪個駱伯伯?」看書看得津津有味的爸爸頭也不抬。
「就是……」駱展陽的爸爸。我話到嘴邊又改口,「就是年年都去大伯父家過年那個。」
父親抬起了頭,「哦。」他放下書,起身走了出去。
駱伯伯來找父親,能有什麼事呢?我窩在房裡,想偷聽又不敢,一套英語測試題怎麼也做不下去。
「年念,出來倒茶。」過了一會兒,母親揚聲叫我。
我連忙跑了出去張羅起來。
「年念今年也念高三了吧?」看我出來,原本在和父親談什麼的駱伯伯又改了話題。
父親笑看我一眼,「還不是那樣,小丫頭一個。」
「也長這麼高了。那年回重慶看她的時候,還只這麼高呢!」駱伯伯伸手比了個高度。我將茶遞上,「駱伯伯,請喝茶。」「哎,好,謝謝謝謝!我自己來就可以了。」他連忙接過,客氣得不得了。
我給父親遞上茶,就安靜地坐在一邊。
父親喝了口茶後正要說什麼,忽然見我沒走,又衝我指了指我的房間,「回去看書。我和你駱伯伯有事要談。」
我不甘不願地起身回房。
他們說話的聲音極低,我幾乎把耳朵全部豎起來,也沒辦法聽到什麼具體的消息。
駱伯伯最終拒絕了母親留他下來吃午飯的邀請,臨走時一再地握著父親的手,「老陸,那真的要拜託你了!這件事要是你能幫我一把……」那神情極其懇切,眼中甚至隱隱有淚光,與我記憶中豪爽的駱伯伯相去甚遠。
父親點頭,拍拍他的肩,「兄弟家就不要說這些了,能幫的我盡量幫,有個好結果當然最好,不行的話我們再想其他辦法!你放寬心。」
駱伯伯連連點頭,連連道謝,帶些依依不捨的神情走了。
是什麼事呢?看父親轉身回房,甚至還蹙著眉頭,我猜想這事一定非常嚴重。
吃午飯時,我好奇得想開口問,但又擔心父親拿「大人的事小孩子問這麼多幹嗎」為由拒絕我,好在母親開口問了。
「駱國剛找你幫什麼忙噢,講得那麼嚴重?」母親一邊給我夾菜一邊問,「來,乖女兒,把這個雞翅膀吃了,將來展翅高飛。」
還展翅高飛呢!我就沒見過哪家的雞飛起來過。不過可不是和母親爭論這個的時候,我的注意力集中在父親的回答上。
父親慢條斯理地吃著,他一向就是這個性格,旁人急得要死的事,他總會不緊不慢地來。過了一會兒,在我等得快失去耐心的時候,他才慢悠悠地說:「還不是為他兒子。」
我的心一下子猛跳起來,「他兒子?他兒子不是在當兵嗎?」
父親點頭,「是啊,現在想考警官學校,但部隊上又不放人。而且就算參加考試也不一定錄取得上,這些事,誰說得準呢!」
「那他找你有什麼用啊?」母親問。
「可能是聽大哥說起我和陳征的關係吧。」父親還是那般不緊不慢的樣子。
父親口中的大哥,正是陸元的父親,我的大伯。而那位陳征,卻是一個我從來沒見過的人物。以前聽父母聊天時偶爾說起,陳征是父親當年的戰友,父親當年當兵時和陳征在一個班,好像父親還陰差陽錯救過陳征一命。逢年過節的,偶然父親也會接到陳征的電話。而一直留在部隊的陳征,據說現在已經是某軍區的司令了。
所謂君子之交淡如水,大抵就是如此。
母親卻開始念叨,大概意思是怨父親平常老喜歡在和人吹牛時拿這些做談資,現在倒不得不背負這麼個任務,白白欠人情賬。
父親也不動怒,一言不發,放下碗起身的時候才說了句:「倒不見得人家會幫這個忙呢。再看吧。」
父親雖然嘴裡這麼說著,倒還是挺認真地將這件事放在心上,我看到他晚上時已經翻出了家裡的電話本,發呆了一會兒,才拿起電話。
我坐在沙發上貌似看電視,實際卻是偷聽他講電話。
但父親對於求人辦事這一職業卻沒什麼心得,本就低沉的聲音因為他不好意思的心理更顯得小聲,我無法從中捕捉到更多的信息。
第二天一早,我就背著書包去了學校。要一個星期才能有消息啊!到週三下午下課後,我忍不住跑到校門外的公用電話亭打了電話回家。
和母親閒聊了一會兒,我小心地試探,「媽,爸爸有沒有幫駱伯伯辦事?」
母親並不疑有它,「有啊。」
「很費事吧?」我一副同情的口氣。
「也沒有,你陳叔叔倒是很爽快地答應幫忙了,他答應的話應該就沒問題了。」母親說道,又問,「喂,你自己在學校要注意身體啊,別在外面亂吃東西,到時候……」
就這麼岔開了話題,我也暗暗地放下心來。
週五的時候,小城忽然發生了一件大事。
早晨六點半左右,早操的音樂響起,我半瞇著眼起床,摸索著洗臉刷牙完畢後,才和青青下樓下到一半,忽然感覺一陣搖晃。
「光!光!光!」
好幾聲飯盒落地的聲音傳來,我扶著樓梯的欄杆和青青面面相覷,彼此的眼睛裡都透著疑問。發生什麼事了?
樓上突如其來地傳來一陣頗似女鬼出土的淒厲尖叫:「地震了!」
噢,原來地震了。我和青青再度對望,眼中精光一掠,撒腿就朝樓下跑開。宿舍樓頓時一片混亂,腳下卻是一片搖晃。待我和青青跑到操場上時,原本的廣播音樂已經換成了校長的聲音——
「各位同學,各位同學,請不要驚慌,請大家迅速到操場集合。我們剛剛收到消息,由於L縣發生了地震,所以我們這裡也受到了波及,但請同學們不要驚慌……」
校長的聲音仍舊在學校裡傳送,我們站在操場上,二月的天氣,在小城並不見得冷,然而忽然近距離地挨近死亡的感覺,生平頭一次接觸,沒有害怕也沒有好奇,只是頭腦一片空白。
過了一會兒,腳下的大地慢慢平靜下來。大概是因為我們離震中太遠,所以沒有房塌屋倒,也沒有任何人員傷亡。不過我們對再回宿舍都有了一種恐懼。
勉強壓抑下害怕,我們還是只能走回宿舍,畢竟要上課要吃飯,而這些所有的工具都還在宿舍。
忘記那一天以怎樣的心情度過,很快我們就收到風聲,說是L縣的地震級數已經達到了七點零級,儘管我們相對遙遠,但也受到不小的波及,據說就我們那天早上所感受到的,也是五級以上的地震。
「這沒什麼啦,房子不會倒的,現在的樓房一般都能抗七級左右的地震。」有同學如是說。
說歸說,對小小的高中生而言,誰又能真正做到不怕死呢?何況如果是在地震中犧牲,那還真叫一個死得冤。
坐在教室裡上課也是忐忑不安。學校也奇怪,就是這樣的情況,也沒有說要提前放我們回家,只是專門挪了節課來了個全校避震知識宣傳。那時儘管全國已經開始實行五天工作制,但在重點高中,老師還是發揮園丁精神,勢必要將我們這些花兒灌溉到星期六才肯放人離開。
下了晚自習,我收拾東西一貫最慢,待回到宿舍,就看到宿舍裡的姐妹們都已經在打包被鋪,一副準備集體逃難的模樣。
「你們……做什麼?」我捧著書,一時還有些反應不過來。
「咱們決定今晚去睡操場。」青青一邊收拾東西一邊回答。
「是啊,」另一個舍友也嚷嚷,「隔壁班的女生中午就有這個打算了,咱們得快點,不然就沒好位置了。」
「操場上有地方睡嗎?這麼冷的天,學校不是說這次地震只是餘震,不會有太大問題嗎?」我勉強領略到一點精髓,走進去,將書安在床頭放好。
「鬼知道呢!人家今年就要考大學,可千萬不能這麼不明不白地死掉啊……」老七在上鋪一邊收拾一邊叫道。
「是是是,知道你還滿懷少女夢幻,準備在大學找個白馬王子呢!」老大一句話就給她頂了回去。
「本來就是。」
還有閒情逸致談笑,看來情況也並沒嚴重到哪裡去。
「年念,你還不收拾?」老大催促我。
「真的要去啊?」雖然我也挺怕死,但我覺得這樣抱著被子去操場睡覺,好丟臉。
「當然,不然晚上你一個人睡宿舍。」青青念叨著。
我十分為難地看著自己的床,那邊老大已經在催促東西比較少的老八先到籃球場佔位置,免得到時候籃球場睡滿,只能到草地上去睡。
由此看來,決定去睡操場的人還不少。
我只好隨大流。儘管我們還在單純的高中,但人際關係也是非常重要的,如果刻意在這個時候標新立異,恐怕沒人會欣賞你的大無畏,只會背地裡笑你愚蠢,更甚者,大概會和高一時二班的一個女生一樣,也不知因為什麼得罪了宿舍裡的某個人或者全部人,結果招來宿舍的聯合抵制。
我們很快收拾好東西下樓,快到操場時,土地爺很給面子地再來了一次山搖地動,以茲證明我們睡操場的決定是英明的。
去到操場,看到人山人海人手一被的壯觀景象,更加證明我們應該到操場睡。至少可以感受下男女公然同居的新奇——這是色情的老七的原話。
老八占好了位,我們八個人就地鋪好床,才要躺下,廣播又響起來了。後來回想一下,那幾天大概廣播的使用率是進校以來最高的。這次是教導主任在說:「各位在操場上的同學,請大家趕快回到自己的宿舍就寢。今天氣溫低,操場上濕氣也重,我們不希望看到大家因此生病。」
我們面面相覷,操場上一片竊竊私語聲。大家都拿不定主意應該要怎麼辦。
過了一會兒,高一高二高三的年級主任全部都出現了,手裡拿著喇叭,吆喝著要學生回宿舍睡覺。
「老師,我們怕死。」黑暗中,一個男生陰陽怪氣地說道,引來一片哄堂大笑。但笑聲很快又停了,因為所有人都得承認,那個男聲雖然有些怪裡怪氣,但說出了大家的心聲。
年級主任頭靠著頭低聲商量了一會兒。
「好吧,」最終,是由我們高三的年級主任作為官方發言人,「如果大家執意要在操場上休息,那請決定留下來的同學到籃球場上睡覺,尤其是那邊睡在足球場上的同學,我們還是重申一下,大家並不需要太過擔心,我們並沒有處在震中的位置,而且這些也只是餘震而已,不會對大家的人身造成太大的威脅。」
不得不說,年級主任這番話還是有那麼點點用,部分人已經開始動搖了,畢竟小城的冬天雖然不冷,但早晚的溫差卻很大,半夜的時候也是會冷得人心慌。
年級主任離開後,也有些人跟著回到了宿舍,偌大的操場上,亂七八糟地鋪著很多被子,躺了人在裡面後,在月光的照射下,鼓鼓囊囊的,倒好像……
「像墳場一樣。」等四下都安靜下來後,青青小聲地對我說。
大概是都怕死吧,宿舍裡的人還算團結,沒人說要回去睡覺。我和青青共同搭了一個鋪,彼此擠著睡。這是認識以來最親近的時刻。
躺在操場上,連頭都不需要抬,很容易就看到滿天的繁星,那一晚,一如小城往日的夜晚,風那麼柔,月那麼明,星那麼亮。
思緒飄飄忽忽,就回到了兩年前,那個在山頂涼亭上和駱展陽一同看星星的夜晚。
我輕輕地歎息一聲,不知道他現在怎麼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