寶兒也不可能放棄逼我去公安局查三陪女的資料———她的理由是:「你去過的,見面三分情,再找人好說話些。」
公共汽車上顛著簸著,那一點點微醉惺忪,摔到九霄雲外。我的頭針刺般疼。
而公安局的大廳如此幽暗,我一抬頭,對面無聲地站了一個臉色慘白、衣服皺褶的女子,她的彷徨我如此熟悉。
定一定神,才會過來,那是一面大鏡子。
忽地,我呼吸一頓。
鏡中,有人自遙遠處走來。高大、沉定,尋常警服穿出不一般的傲岸。寂靜室內彷彿有大浪滔天,而他在風浪裡以泅者的姿態,一步步向我走來。
是沈明石。
一面大鏡冷冷橫亙在我面前。避無可避。我只拚命低頭,佯裝整裙帶,手忙腳亂,半晌都解不開。
他從我身邊走過,目不斜視。
驀地,惘然若失。
尚得強打精神,苦苦哀求那小辦事員。
他皺著眉,很煩我逼他話說得越來越不好聽:「我們這裡資料,是什麼人都能查的嗎?你說你是雜誌社的,也沒有記者證……」
我連忙說:「我有工作證,還有介紹信。」活學活用自寶兒處學得的巧笑。
「這種,」他頗不屑,「抽屜裡隨時翻出四五件。」顯然學得不到位。
「嘩」一下拉過報紙來,不再理睬我。
我的笑容凍住,像懸在半空中的燈,搖搖欲墮。但覺頰上凍疼。許久,我難堪地說:「那麼,謝謝你了。」慢慢轉身。
聽見電話響,他接起,「喂,」突然向我,「你等一下。」整個人不知不覺立正,一路端正響亮地應著,「是、是。」
我僵著,進退不得。
他擱下話筒,只上上下下打量我,驚疑不定,咳嗽一聲,又咳嗽一聲,問:「你要查什麼呀?」一時,自己的表情也調整不過來。
我已大喜過望,連聲說:「謝謝謝謝謝謝謝謝……」無數個。
樓道上所有的窗都開著,陽光一窗一窗地倒進來,水泥地面上一格明一格暗,是光與陰影的舞蹈。我記起「跳方格」的遊戲。
踏,踏,踏,一躍,又一躍……
是我腳步的驚動吧?有誰,推門出來,方要踏出一步,又退回去。
我只作不知,低頭快步猛走。
他在背後招呼我:「資料查好了?」聲音非常平靜。
連轉身的動作都這樣艱難,我終於與他面面相對:「那個電話,是你打的?」
他維持著抱臂的姿勢,不動聲色,可是漸漸,眼中盪開笑的漣漪。他的笑容,如一片大海深沉。
我忽然,心中踏實。答:「還沒有。」
說:「我想搜集第一手資料,能不能看一下婦女勞教所和戒毒所,還想採訪賣淫女本人。可以嗎?」———呵,是否太造次?
他怔一怔,答我:「哦,只想去這些地方?不想去女子第一監獄和拘留所?」
我大叫:「想。」大笑起來。
黃金的午後,他帶我去戒毒所。
斷癮區裡,一個女子正嘶吼掙扎,一把一把扯著自己紅金色的發。骷髏一般瘦干,皮膚上一條條黑死的蚯蚓。
沈明石瞄一眼,道:「那是針孔。」
那女子突然挺起身,盡力向我的方向一撲。
隔著房門,我仍驚叫一聲,後退數步。
靠在牆邊,想吐,又吐不出什麼,只紛紛的一臉汗。沈明石拍我的背,「沒事的沒事的。」至此才流露一點點溫暖。
我霍然握住沈明石的手,低聲:「這一生,我們能決定的事,其實很少。」
沒頭沒腦不相干的話,但他輕輕答:「但我們能夠決定,是吸毒還是不吸。」
我緊緊捉著他的手,像把著救命稻草,迫近我的,是他冷峻剛毅的臉。抬頭我看見,遠遠高牆上的密密鐵柵,鎖住了天空。
他是這樣一個男人,那麼冰冷的表情,那麼熱烈的體溫。永遠像與我隔得千山萬水,又分明在咫尺之間,是我雙手可以握住的事物。
驀然間,覺得害怕,像恐懼洪水與烈火;又滿心渴慕,像嚮往水與爐火。只是握著,握著,不能更緊了。
交了非常漂亮的一篇稿給寶兒,而她在總編會上大力為我爭取:「……像莊錦顏,才來一個月,這期拿出一個頭條,一個策劃,還不該拿一級版面費?……就因為是新人,才應該好好栽培……不服氣,拿稿子出來比呀,」大喝一聲,「是騾子是馬拉出來遛遛。」
我聽得眉開眼笑,幾乎當場愛上她。
自然不是為我。
八個編輯分為兩部,寶兒和老董分別統領,我們拿版面費,他們則視手下總額而定。
故此明爭暗鬥,每編一期稿都是華山論劍,決戰江湖。
但即使這樣,我仍是感激寶兒的。
你好我好大家好,才是真好,難道我還不明白?
4月總收入為2783元,註:稅後。
先去買了一大盒金帝巧克力來。
又給錦世買了一輛他要的山地車。
非常卑微地奢華著。
但母親只是眼圈一紅,「錦顏,你瘦了。」
我大驚,連忙哄她:「真的真的?我瘦了?哇,」原地旋個圈子,「減肥終於有成,可喜可賀。」
有一夜編稿子,編到一篇寫下崗女工的,裡面引了一段順口溜:「下崗女工不要怕,抬頭走進夜總會,有吃有喝有小費,工資翻了十幾倍,誰說婦女沒地位,呸,那是萬惡的舊社會。」
我哈哈大笑,笑得上氣不接下氣,聽見自己的笑聲,變成一種空洞的渺茫的聲音,淒慘地在房裡迴盪。
夜色越沉反而更澄澈,是透明的鉛,一顆星也沒有。我心深處,像被火苗一燃一燃燒著般地痛。
我並不欽羨娜拉的出走,但我的老日子,已經對我關上了門。
必得勇悍地,靠自己的雙手活下去。
《伊人》所要的稿件,無非現代都市的三言二拍。
有情人終成眷屬,姦夫淫婦一定遭天譴,心地善良的苦孩子終會上天垂憐,歹毒的富人會遭報應,歷盡艱難為兒女換腎、治病、求學、復仇的母親是偉大的。
不過如是。
千百年來,中國人的道德觀及審美觀都不曾有更大的變化。
我盡情翻手為雲,覆手為雨。
太累了,便和龍文出去玩。
他新換了車,墨綠福特,敦厚形狀,車前燈斜斜挑起,彷彿一雙圓圓大眼,憨憨直直瞪著人。我歡呼:「小牛犢。」他便取笑我,「像你。」
我喜歡吃杏仁巧克力,香濃之中含著一粒硬核,像嫵媚女子性情中的一點點傲氣。
不曾提起,卻在每一次分手,他隨手地擱在我掌心。
被愛寵的感覺,如被供奉,有觀音般的端凝與溫柔心情。
逛街、購物、嘻嘻笑笑,不掛心的交往最是輕鬆。想龍文對我亦如是。
櫻花如粉紅雪飄零時分,去看纏綿緋惻的愛情片,銀幕上大雨滂沱,男女主角互喊對方的名字,撲向的瞬間,我便無可救藥地睡著。
醒時,身上蓋著龍文的外套,剎那間,卻彷彿有一雙溫暖的手自我掌心滑脫。
許久,我不敢去找沈明石。可是為著稿件,不得不。
他一個人,靜坐在桌後翻看材料,篤定沉著,神色極其投入,彷彿手中不是一件尋常文件,而是秘笈。一種氣度,從他身上輻射而出。
他抬頭的瞬間迅捷如鷹,看到是我,微微一笑,站起來,「好久沒看見你。」
在那一刻,我彷彿看見他40年來積下的全部人生態度。
我開宗明義:「人傳最近出了起大案,是千萬富婆買兇殺小白臉的案子。我想寫。」
沈明石一皺眉,很嫌惡,「男盜女娼,有什麼好寫。」
我糾正他:「不,男娼女盜。」胡言亂語,「怎麼沒意思,弘揚女權哪,為二奶們出口氣,看,男人也有這麼不要臉的,大快人心。」
他臉一沉,厲聲斥我:「胡說什麼,女孩子家,怎麼對這個感興趣。」
我默然半晌,決定坦白,「因為它是大稿的材料,也許可以上頭題,被轉載,拿一級版面費。因它是我的瑪娜,上天賜給我每天的食糧。」
還有:編輯部又進新人,是清秀男孩,頗得寶兒歡心,時時逐字逐句教他編稿,一雙手有意無意擱他背上。
人家是新歡,我連舊愛都算不上。
另外,錦世開始談戀愛,頻頻向我借錢。
偶爾聊起他的女孩,臉容如天地初開,一切一切都是第一次的,天真喜悅的燃燒。
母親的股市洩得一塌糊塗。
不是急功近利,只是不想往上爬的人,容易向下掉。
他分明震動。許久方問:「寫這種東西,喜歡嗎?」五月了,熱風拂著他的臉,他一直看到我心裡去。
我笑,吐露心聲:「吃屎一樣艱難痛楚,生理心理雙雙作嘔。」
不由得低下頭,抱住自己,像很冷很冷。
他突地向前跨了一步,卻又趔趄立住:「我帶你去。」
從拘留所過來,時將中午,我一路都很靜默,他忽然一看表,「請你吃牛肉麵吧。」
暗舊店堂,桌椅油膩,但朱底金字招牌微微生輝:「汪師傅牛肉麵。」牛肉很爛,
面也煮得入味,我也實在餓了,唏哩糊嚕一會兒扒得精光,連湯都舉起來喝得乾乾淨淨。
一臉滾燙的油汗。
一抬頭,沈明石早吃完了,抽一枝煙。店堂裡電風扇呼呼吹著,滿屋子只剩了我喝湯的聲音,他忽然說:「你這人,性子真急。」
我不甘,翻他一眼:「誰說的?」
他隨手自桌上紙裡抽出一長條紙巾,遞過來:「汗盛的人,性子怎麼會不急?」
冰冷聲音裡的一絲疼憐,像銅牆鐵壁間攀出一莖小草,格外觸人心弦。
我還一直以為他沒有注意。
只默默接過,細細地試了又試,紙巾很快濕透,他又再抽一張。
老闆娘端來一碗暗綠渾湯,擱在他面前,他攪一下,我探頭:「什麼?」
「綠豆湯。」
「綠豆呢?這綠豆湯怎麼沒綠豆?」大呼小叫。
他答:「我不吃綠豆。」
我嗤一聲笑出來:「哪有男人這麼挑嘴。」
他只低頭喝湯,等我笑完,才若無其事,「小時候,家裡窮,難得煮一次綠豆湯,只喝湯,綠豆不捨得吃,要接著熬,直到熬爛、熬化,什麼都熬不出,才撈了渣子起來吃。」
頭終不肯抬起。
我動容,半日愧疚道:「對不起。」
他只很平靜,泥土一般的素樸平靜:「又不是你的錯。」
老闆娘又端一碗給我,與他搭訕:「太太好嗎?孩子好嗎?」再笑嘻嘻問我;「小姐第一次來?牛肉麵好不好吃?」
我讚美:「從來沒吃過這麼好吃的。」
她胖胖的很得意,「那當然,我們是百年老店」,一指,「這匾是光緒年間,兩廣總督張之洞親筆題寫的呢。」
等她去後,我悄悄問沈明石:「真的?」
「起碼四十年。」如常言簡意賅。
我恍然:「你小時候住在附近?經常來吃麵?」
「不,吃不起,總是從門口經過,看見有人把吃剩的半碗潑掉,口水直滴。」笑一笑,那一笑是時間的安詳,都過去了。
很久之前的事,卻像近在股掌的心情。
「一次也沒來過嗎?」我問。
「不,十五歲去當兵,媽媽帶我來吃過。」兒童一樣的稱呼,兒童一樣臉上放著光。
「我吃掉一碗,又吃掉媽媽碗裡所有的牛肉,添了兩次湯。那時,我想,將來有錢了,天天帶媽媽來這裡吃。」
我溫和地說:「現在可以了。」
他微笑:「她去世了。」低下頭:「我當時在辦案子。等知道……最後一面,也沒有見著。」
結束之後,最深重的悲傷也只是淡淡的敘說。他只眨眨眼睛,彷彿有砂在梗痛。
「那,你父親呢?」
「哦,我兩歲他就去世了。」
我不由自主說:「我也是十歲父親就去世了。」
竟只記得二胡了。
診斷出是肝癌晚期,藥石無效。父親只說:要回家。
酷暑的夜,永遠在停電,空氣漆黑滾燙,像死去,沒有一絲風。父親坐在走廊上拉二胡,看不見他的身影,卻聽見琴音,無比的熾烈與淒涼,幽幽地在夜色裡迴盪。
母親說:曲子叫《二泉映月》。
……漸漸,聽不見了。
那時的我,其實還不知道發生了什麼。
沈明石忽然說:「這一生,我們能決定的事,其實很少很少。」
居然記得這麼清楚。
我禁不住拖過他的手,將自己的臉孔埋進去。
梅雨將至的時節,編輯部裡一桌一椅,所有紙張都生出淡綠霉點。濃茶亦經不起三次泡,越來越如清水,我只覺得口中寡淡。
中午他們送盒飯過來,掀開來,青菜、魚肉、搾菜,皆顏色曖昧而氣味可疑,重油重鹽地混為一團。
我片刻猶疑。
只需一個電話,便可以和龍文去白玫瑰的富麗大廳,銀盤托來精緻餐餚,我偏愛七分熟的黑椒牛排……但我突然想念舌頭的辣和刺痛,以及滿頭大汗的感覺,如同沐浴。
便遇上他的眼睛,自幽黑店堂裡轉身,如豹在密林裡灼人的一閃。他只略一揚眼眉,
不說什麼。有人與我招呼:「咦,莊小姐,你也在這裡吃呀?」
竟有十幾條大漢,都是他的同事,個個揮汗如雨,小小店堂被逼得格外淺仄。
而他身邊,坐了一個女子。
也穿了警服,但那份綠彷彿只緣於今季流行橄欖色,窄窄直裙,雙腿內斂地並著。
不時與他說些什麼,他只默默聆聽,很少說話。
她……是誰?
空氣裡充滿躁動的熱。我的汗,並無人知覺。
我在另一張桌前坐下,難堪至不能抬頭。
而他們嘈嘈雜雜添湯加面,叫醬要醋,又自顧自討論單位裡的雜事,言談間頻頻呼他:「沈處長。」「沈大哥。」又喚她:「沈大嫂。」
而她溫和回應著,輕言細語。
在他的世界裡,他是處長,大哥,某人之夫。
而我,並無立身之處。
他們吃完,一哄而散,還不忘與我招呼:「你慢慢吃。」我倉促應著,「好走好走。」
他夾在人群中,始終不發一言。
牛肉麵這樣辣,滿碗紅油。我挑一筷子,食不下嚥,只連連嗆咳,口中像要噴出血來,非常狼狽。
怎麼止血?如何才能讓傷口癒合?
我還記得,我的淚曾一滴一滴打在他的掌心,如隕石墜落,而他默默承接,一如大地。
但剛剛的他……像寒冰冷雪。
是我弄錯了嗎?
遠遠街外,有一首歌,柔綿唱著:
「他愛我,他不愛我;
擁抱的時候這麼溫暖,心卻離我隔著十丈遠;
他愛我,他不愛我;
對我說甜蜜甜蜜情話,說話時不肯看我的眼睛。
……
哀怨地,唱徹正午的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