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作者甘言媚詞,對寶兒唯唯諾諾,對主編花言巧語,對同事窮凶極惡,如此嘴臉,連自己都不敢對鏡。
甚至對龍文:「不,不,我不想動,不想出去,什麼都不想。我很累。」
龍文沉默一晌,「錦顏,何必如此?我樂意與你在一起,陪你玩,但你不能這樣對我招之即來,揮之即去吧?」
許久都不再有他的電話。
連他都捨棄我了。
嘗試做一個聰慧婉轉的女子,給沈明石打電話,喚他「沈處長」,客氣拜託,用上許多「請、謝謝、對不起、勞駕你了」,請他吃飯,瞭解一樁人情。
不過是人情罷了。
但接電話的人說:「他出差了,去南寧。」
我忙問:「去多久?幾時回來?」
但電話已斷了,一聲聲的嘟嘟嘟。
突然間的一沉,是我嘴邊醞釀的言語都無處可去,落入心底。
火車在深夜裡穿過市區,熄燈後的車廂只有「匡當匡當」的聲音,我坐在窗邊,掀起窗簾的一角。
燈火在非常逼近的地方繁華流麗著,卻一閃而逝,火車徑直駛向無盡的黑暗,彷彿駛向人生的漫漫長路。我輕輕撫著玻璃,喚著自己的名,問:莊錦顏,你在做什麼?
假借公差之名,打著約稿的旗號,萬里迢迢,我去到南寧,所追尋的,究竟是一段心事,或者生命中不可推拒的定數?
終於昏昏然睡去。
南寧山水皆綠,處處繁花盛開,六月的街巷,小家碧玉般的清秀明娟。清晨或者下午,會無端地落一場微雨,有如微淚。
我忘了帶傘,只是奔來奔去地避雨。孤單地抱著背包,踏著自己的腳步,有時無處躲藏,便仰起臉,任雨點落在我臉上,密如輕吻。
少刻,便也停了。
當地雜誌社的熟人曾招待我一餐,席間,我問:「南寧有多大?如果想找一個人……
聽說一個朋友好像也來了這裡……好像……」他們便笑,道:「比起你們那裡,南寧很小很小,但還沒有小到,每個人可以遇到每一個人的程度。」
明石!
但我們曾在另一座大許多許多的城市,驀然遇上,在我們彼此不相干的人生行路上。
或許他已經回去了,沿著長長的鐵軌。
睽違是什麼呢?也許便像一首樂曲裡相隔的兩個音符,生生世世在一起,卻永生永世不能遇到。
一念及此,只覺這城格外寧靜,萬事萬物都不留痕跡。而已是第四天了。
我不能無休止地耽擱下去,或者去桂林兜一圈,回程時要麼在長沙停一停。約不到稿子,空手回去,寶兒會劈了我,而我的差旅費將泡湯。
也許杜撰個愛情故事吧?在南國的小城裡發生與結束。
最後的下午,我在民俗園裡照相。園中有橋,橋上有廊,令人想起一部叫做《廊橋遺夢》的電影,下著雨,白玫瑰花瓣似地濺著。
我奮力爬上大戲台,遠遠地,要選一張廊橋的遠景。園中遊人稀落,鳥兒啁啾,我舉著鏡頭,忽然之間———
取景框裡出現了一個凜然高大的身影。
我輕輕放下相機。
是真的,他就站在戲台下,磊然抱臂,悠閒地看著我。那是第一次,我看到他穿便裝的樣子,簡潔T恤,淋得略濕,透明地貼在身上,露出他黧黑的臂膀。
他忽然出聲,「別跳。」著地的一剎,我只覺踝間一陣劇痛,「喔」一聲叫出來,疼得身子一歪。他一步搶上前扶住了我,讓我靠坐在戲台前。
沈明石便在我面前跪下來,將我的腳舉高,抱在懷裡,上下擺動,又用力揉搓,「疼嗎?疼嗎?」他一聲聲問。
疼嗎?疼嗎?竟連我自己也不知道。
他就在我面前一寸之地,頭髮短、黑,粗硬而茂密,像北方的青紗帳,撫過去微微地辣手,有芒在我的手心,分明是個驕傲的男人。
我叫他:「沈明石。」他應:「嗯?」我又叫:「明石。」他抬眼:「什麼?」
是人生的擲地作金石聲。
我一垂眼,便有淚,落在他的黑髮上。
他的樣子。他的樣子。他的樣子。
當我遇見他,在尖叫、驚恐、血與溫柔之間,頻頻後退,跌入他的懷中,如同跌入不可測的幽谷。不得不遇見的,是他。他的臉孔,彷彿沙漠裡的水晶玫瑰。
而我,是否終將只是他的歧路桃花?
我只噙著淚,看著他,一直笑一直笑,像心裡有一眼泉,汩汩流淌,水泡活潑地迸裂,濺得一天一地都是笑。
這個男人是我的。
這眼前的一天一地都是我的。
雨就停了。又是熱辣辣的大太陽。
舊街,兩旁有純樸的木房子。
陽光曬著,明石黝黑的肌膚有汗珠密凝。
這男人高大,堅挺,沉默如岩石。縱使赤手空拳,也像全身甲冑的青銅騎士。
他青銅一樣的身體裡,是否也有一顆柔軟的心?
我被他輕輕握著的手禁不住扣緊了,指甲陷進他的掌心,該是鏤了一彎淺淺的新月印痕吧,微泛血色。他只若無其事。
車水馬龍,倒像洪荒,只我們兩人,牽手而行。
我忽然道:「我第一次見你,覺得你十分無情。」
他微笑:「見多了,自然麻木,這不是一個多情的職業。」
「那你看我呢?是什麼樣子?」我追問。
他看我一眼,但笑不語。我輕輕曳他的手,「說呀。」
他笑道:「傻乎乎,又凶巴巴。隨時都像要和人打架,你打得過誰?」我氣得插他。
他忽然沉默少頃,「我年輕的時候,也傻。你信不信,我第一次辦案子,抓人,那家老母哭著抱住我的腿,我……想起我媽媽,心裡一亂,給犯人上了手銬,居然不記得扣叉簧,他就逃跑了。」
我大驚,「還有這種事,後來呢?」
「又抓回來了。那以後,再沒犯過這種錯誤。」不勝遺憾。
誰不曾經傻乎乎呢?但生命本身便是最好的導師。
玩瘋了一樣,在中山路宵夜時,老友粉、牛雜粉、炒肉蟲、豬肺湯……林林總總叫了一桌子。我拈起一塊肉類研究半晌,看不出名目,就丟到他碗裡去,十分嬌縱任性。
他反正來什麼就吃什麼。
又喝涼茶。有一種叫王老吉的,喝得我簡直齜牙咧嘴,「什麼叫自找苦吃。」
賣涼茶的婦人笑得金牙燦爛。明石笑道:「你看人家都笑話你。」
我嗔他:「那你喝。」
他不打二話,接過碗去,一手撐腰,喝個精光。突然將碗底向我一照,身子一側,孩子似的頑皮。我掩臉笑得不亦樂乎,忽然只覺掌心滾燙。
夜極深的時候,我們在邕江上最後一班遊船上飲啤酒。閃閃的車燈,星子般遊走,邕江大橋如銀河般閃耀。
從此岸到彼岸之間,輪船緩緩掉頭,正對著大江東去的方向。我忽然問:「明石,如果這船……」
如果這船出了事,生死關頭,你願意與我偕沉嗎?如果這船的對岸是桃源,我們是否可以將一切天塹穿越,自由地發生感情?如果這船自此開向大海,在七大洋間漂流,你會生生世世陪在我身邊嗎?
他一低頭,避開了我所有的如果。
終於不得不回去。賓館房間中幽黑,明石摸索到牆邊,探尋開關,而我忽然攀住他:
「明石,我喜歡你。」
是酒?還是我心中積蓄的熱?
我說:我喜歡他。
——赤裸裸的表白。彷彿阿Q對吳媽說:
「我想和你困覺。」多麼無恥與天真。
但我沒有第二種方式了。喜歡原是心裡種下的樹,在夏日微風裡,努力地揚著一樹綠葉,結滿甘美葡萄。我自己栽的樹,我自己釀的酒,我心甘情願自己醉。
明石愕住。
我從不知道我可以這樣大膽與放任,將自己貼緊他,極近極近,彷彿想讓自己變成一根芒刺,以最痛的方式鍥進他的身體。
陡然我四周騰起一團熱。瀰漫著,裹緊我,帶著煙草氣息,比火焰還要刺痛,像酷暑正午時分的陽光,一排灼熱的金箭———是他的身體,在剎那間呼應我。
他腳下一絆,我們雙雙栽倒在床上。
空調吹出極細的風,床幃上的長絲流蘇,微微飛揚,糾纏在一起,剪不斷,理還亂。
我們在大床的正中相擁。
黑暗裡,一如山河靜峙,卻有大潮的澎湃,以無限的巨力擊打著堤壩。那奔流的,
是誰的慾望?
他環過我背後的手臂,緊繃,著力,卻一直輕微動盪,是他心底的掙扎:推開,或者抱得更緊?脫身,還是陷落至那不見底的森林?
我仰頭,看向他。
我看見我自己,短髮飛散,額上有微光,囂張地,固執地,卻又軟弱地霸佔他全部的視野,他眼中,再沒有別的了。
月亮升起來了,細窄的半張臉,隔著白紗簾偷窺,灑得一地銀色竊笑。我們只躲在月光之外,那更大的陰影與寂靜裡。
他一點點向我俯近。吸煙的緣故吧,唇上顏色微黯,像燃過的燼,只待我輕輕一噓,便會吹落所有死灰,火焰轟天燒起。他向我俯近……
忽然彈起,疾速地後退,一直抵到了窗口。那男人壯碩的身影在月光裡。
他說:「對不起。」
光從他身後來,我看不清他的臉,只有他的聲音,飄搖不定,沉在黑暗裡,又在月光裡浮起。
他再說一遍:「對不起。我忘了你的腳不方便。」
簡潔、明確,他的聲音,是潮落後黑礁的冷與定,十分不動聲色。———他竟然,這樣大義凜然地說,是因為我的腳?
我剛想起身,頓時腳腕一陣劇痛,尖銳地刺出來。我發不出聲音也迸不出淚,只僵在半起不起的位置,像不甘心的自溺者,至死維持著掙扎的姿勢,腫漲醜陋,一動不動。
「你別動。」他疾步上前,雙手扶住我,將我放平,叮囑:「早點休息吧,今天不要洗澡了。」問:要不要蓋毯子?再問:空調是不是太冷?三問:要不要調高幾度?
彷彿沒有比這更重要的問題了。
他最後的動作,是為我掖好毯子。那是扶我、牽我、為我按摩時輕而有力的手,此刻卻靜定自若,再親密些也無妨。
月光便這樣,照著他剛剛立過的地方,一片荒蕪的慘白。一瓶正紅花油靜靜佇立在床頭櫃上,這就是唯一了。他走時並沒有回頭。
他不喜歡我?
他不要我?
明明地,在瞬間之前,大地震動,山川變色,他曾擁緊我,整個人像一座即將爆發的活火山,我知覺他週身幾千度的高溫。
他的擁抱,令我肩背生痛。
卻突然消弭於無形。
我面紅耳赤:是他看輕賤了我?
在沒遇到他以前,我的心彷彿大都市最繁華處的聖母院,煙塵滾滾車聲四起,我只很靜很靜,日子恆久暮鼓晨鐘,夜半才到客船。
而他,是我的埃絲美拉達。
我身體深處的潮騷。
但他,拒絕了我。
這樣輾轉難眠,也不覺上下眼皮打架……
是清晨的門鈴叮咚叮咚,我驚起忙應,「來了。」是他嗎?裙子睡得稀皺,也來不及撫一撫,倉皇之間找不到拖鞋,赤腳跳過地毯。
是酒店的服務員:「是莊小姐吧?這封信是早上一位先生送過來,囑咐九點半之前一定要交給你。」
所有言語動作都像下意識,我只能顫抖地、虛弱地撕那信封。連撕幾下,拆出來,是一張參加旅行團赴越南四日游的票。
太意外了。我舉起票,對著光線看一看,又把信封翻過來,敲一敲。的確,沒有一字半句。
中年男人的心,我只覺無從捉摸。
在酒店大堂裡與旅行團會合,遠遠只覺得眼熟,猛然僵住,失聲:「是你。」
龍文悠然自後排走出,慣常略含笑意,一步一步,越出眾生之外,彷彿是在人海裡分花拂柳而來。
我笑得勉強:「真巧,總是遇到你。」
龍文忽然俯身下來,語聲輕柔而目光灼灼:「不,是我遇到了你。」
像大幕初初拉開時分,兩個演員自不同方向上場,在舞台的中央相遇。如果是漫畫形式,該是我們頭上都打了大大的???!!!吧,而眾人心上是大團大團的霧。
誰吸了一口冷氣。我猜他們肯定在想,這女孩真不得了,國內一個,國外一個。
而我並沒有問他:為什麼會來。
就好像明石也沒有問過我,為什麼。
總是在微雨的清晨裡,在下龍灣邊等游輪,我突然將相機丟給龍文,發足奔向對面,站定了,催著他,「龍文,快照。」
「卡」一響,到底是留下來了。
上了船,回頭看,那座咖啡館仍然淡黃淡黃的停在雨裡,無聲歲月流走,是備受摧殘的臉容。杜拉與她的中國情人是否曾在這裡對坐,喝一杯西貢咖啡?
她的身影曾在他床上橫陳,對她的記憶終生不朽,他說他愛她將一直愛到他死,他所要的只是一點時間。這樣的激情與魔狂。
但他拋開她,忘掉她,把她還給白人,還給她的兄弟。只因為:沒有了財富,我算什麼?
船緩緩開動,一路掀開雪白浪花。如果在西貢河上相遇的,是我與明石?離開了他的身份,他的家庭,他盔甲似的驕傲,他又算什麼?
熱帶的太陽辣辣升起,空氣微微腥鹹,船上竟有一朵鳳凰花,不知是誰遺下來的。
我拾起來,在手中把玩,忽然帶著頑皮笑容,插在鬢邊。
龍文舉起相機留住:「南國黑美人。」
只是沒有選擇,不要做酷女郎,就得甘心老土。做不成完全沒有良心的新新人類,
就得為情所傷。
一隻蝴蝶經過我的身畔,小小灰色的翅子努力地扇動著。而它的身下,是大海的蔚藍。
我迷惑了。
它從哪裡來?它難道不知道一路前去,是無邊的大海,自此尋不到任何一個駐足之處,一朵為它盛放的花?海的對面是它永遠不能抵達的天堂,而它飄洋過海,堅持地飛著。
我靠在窗邊,微微暈眩。龍文起身,把窗簾拉下,邊緣始終不肯平復,陽光便一掀一掀地進來,他用手按住它。
穩定的、離我非常近的手臂。
我心動一下。我其實也可以要一個溫柔疼惜的男人,發展一段單純的感情,安分地過活。為何是我自己的心,不允許?
我說:「謝謝。」
龍文轉過身來,歎口氣,「我認識你以來,沒見你開心過一天。」我不語。
他說漏了口,「那老男人,也值得?」
我一驚:「你在說什麼?」
他微笑:「中國人,真是全世界最古道熱腸的人,雖然萍水相逢,也覺得有義務對我的一生負責,故而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我笑:「你信?」
他答:「當然不。任何話,只要不是從你嘴裡說出來的,我都不信。你來告訴我是怎麼回事呀。」
我一聲不響,起身向艙外走。他眼中一剎時的責備,與我何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