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在客棧房間裡,她看著包紮得像是一團大球的右手,再舉起不遑多讓的沉重左手,一起擱在桌面上,輕輕地歎了一口氣。
「相思。」穆勻瓏推門進來,切切地看著她道:「整理好了?」
「嗯。」她立刻綻開笑容道:「有掌櫃大娘幫我擦身、換衣、梳頭,都好了。」
穆勻瓏坐了下來,很仔細、很仔細地凝望她依然蒼白的臉蛋。
他千里迢迢趕來,一路馬不停蹄由京城、青檀鎮到雲頂關,為的就是及早見到想念的她;誰知道才到了吊橋邊,見到的就是令他驚心動魄的場
景;他唯一能做的,就是立刻抽了身邊的弓箭射死那只該死的畜牲。
不管是軍醫幫她療傷時,抑或騎馬回到客棧的途中,他皆緊緊抱住了她;打從他將她從崖邊拉了起來,他就再也不願意放手了。
月前,他差點以為失去了至親弟弟;現在,他又差點失去了她,就算他是擁有一切的帝王,卻是無能掌握脆弱易失的生命啊。
「還疼嗎?」他又關切問道。
「一點點。」郁相思低下了頭。
哪會不疼?扎西大夫幫她喀啦喀啦扭轉手腕時,她簡直痛得想尖叫,但在場那麼多人,她只能死命抿緊唇瓣,將臉蛋緊緊抵住他的胸膛。就在他的衣襟裡,透出了她所熟悉的橘子香,她頓時鬆了緊繃的肌肉,讓這個擱在他懷中、屬於自己的清香撫慰了受驚的心神。
可他的心跳得好快;印象中的他,不該這麼急躁的,也不會有暴怒的情緒,那麼,毫無疑問的,這都是為了她……
「藥來了!」掌櫃大叔端進一碗熱騰騰的藥,放在桌上後,一句話也不敢多說,又趕緊轉了出去,不忘順便帶上房門。
「就是他害你獨自留在那邊林子?」穆勻瓏直瞪著門板。
「要怪別人,怪也怪不完。」她仍是微笑道:「你不如怪我不該到雲頂關,不該走上吊橋吧。」
語氣似嬌嗔,卻又隱隱帶著一絲自責,穆勻瓏不覺感到心疼。
「我不怪任何人,我只怪我不能盡早回來。」
「田公子,謝謝你救了我,我以為……我以為……」她忽地哽住話頭,就只差那麼一眨眼的功夫,她現在可能是山谷裡的遊魂了。
「相思,沒事了。」他傾身向前,語聲溫柔,為她輕攏鬢邊一綹沒被扎進辮子裡的髮絲。
「啊!」感覺到他溫熱指頭的觸動,她忙避開,雙手往桌上摸去。
「我來喝藥。」
「讓我來。」他坐到她身邊,拿起了藥碗,輕輕吹開熱氣。
她被包紮得只露出指尖的雙手還在桌上爬,舉起來已十分吃力,遑論去拿一隻放在眼前稀鬆平常的碗了。
她只能靜靜地坐著,望向他低垂的眉目,既為他信守然諾感到歡喜,卻也升起了更多的疑惑。
他到底是什麼來頭?孟大哥不僅是忠心,還帶著相當程度的敬畏;而且他這回身邊除了潘大哥,又帶來更多的護衛,是怎樣身份地位的人需要這麼多人保護?雲頂關百姓三年都拉不起來的吊橋,孟大哥那麼容易就召集人力重新做好;還有,採辦西行所需的各項物資也是一件大事……
他的身份竟成了她的困擾,他能不能只是一個喜歡立雪香的男子?
她尚不知從何問起,藥碗就送到了嘴邊。
「小心燙。」他稍微傾斜碗,好讓她順利喝藥。
「唔。」她低頭徐徐暍下。
藥味帶苦,但她沒有停歇,一口氣喝完。她希望能盡快好起來,出發之日迫在眉睫,她不能帶著這雙受傷的手上路。
熱湯入肚,她的額頭滲出細細汗珠;穆勻瓏放下藥碗,拿袖子幫她抹了抹,見她忍著苦味而微蹙柳眉,他明白她的心急。
走出一條香路是她多年的盼望,他不忍斷傷;但他的理智清楚地告訴他,他不可能親自走上這條路,更不會讓她遠遠地離開他。
「這條路,不好走。」他試圖暗示道。
「你不走了嗎?」她抬起眼睫,問他。
「相思,你聽我說……」
「你若沒空走,我還是可以自己走呀,沒問題的。」她露出慣有的甜美笑容,指尖在桌上輕輕敲了敲,目光停留在桌面,語氣似是輕快。「我只是手受傷,又不是腳斷掉不能走路。」
他無話可說。他原打算帶她從青檀鎮出來後,一路慢慢告知計畫並表明身份,然後來到雲頂關,讓她以他的未婚妻尊榮身份為西行商隊送行,誰知這段長路一下子縮短為一支箭的射程,完全打翻他的如意算盤。
即便現在他可以端出皇帝的架子,直接下旨不准她上路;但,他不願意這麼做,他不要她因他的身份地位而怕他、畏他、順他,從而不得不聽他的話,這不是他要的感情。
他渴望一份純粹的感情,沒有任何條件的拘束,就只是單單純純地喜愛,信任,相知,相惜。
就像她在橋上,明明都渾身顫抖、受傷流血了,卻還能逸出甜笑跟他說:見到你,我好歡喜。
他心頭火熱,這教他怎能不好好珍惜這個真性情的女孩兒呢?
此刻,望向她略顯落寞的神情,他暫且不提西行之事,只想先讓她開心起來。
「潘武,拿香匣進來。」他朝門外喊道。
一會兒,潘武敲門進來,往桌面放下一個黑黝黝的小匣子,又道:「爺,孟敬在外頭求見。」
「叫他候著。」
「田公子,我這兒沒事,你快去。」郁相思忙道:「孟大哥還要回山上,別讓他摸黑走山路。」
他深深地望著她,好像要把她看夠了,這才為她揭起香匣。
「我這就去。這盒子裡頭是靈犀香,我幫你帶來了。」
「靈犀香!」她驚喜地抬起頭。「謝謝!要多少銀兩?」
「送你。」他微笑道。
「不成,一定很貴的……」
「我馬上回來。」
房門掩起,郁相思撐著的笑容緩緩地垂了下來,目光移向靈犀香。
那只香匣顏色黑沉,材質厚重,匣蓋上鑲嵌龍紋金印,可能是怕香味逸出,匣子裡又密密實實地填了綢布,包攏著一塊黑色的、如她拳頭大小的石頭。
她一直以為靈犀香是像沉香一般的香脂,或像是檀香那樣的一種香木,甚至有著神話般的皇族黃金顏色,萬萬沒想到,看到的是一塊跟煤炭差不多的黑色石頭。
石頭會有香味嗎?她湊鼻過去吸聞,才使了力,就覺得頭暈目眩。
她以手臂撐住桌面,好穩住身體,不要跌下椅子,一顆心卻已沉沉跌落,不知是為了沒有香味的靈犀香,還是那條不見了起點的香路……
「郁姑娘,給你送飯來了。」掌櫃大娘敲門進來,忙碌地往桌面擺放碗碟,嘴巴也很忙。「我家男人累得你受傷,好生說不過去,給你燉了香噴噴的牛肉,最是補血的了。」
「謝謝大娘。」她頭覺得脹痛,聞不到牛肉香味。
「你這手不方便吃東西,我這裡有大勺子、小勺子、竹叉子……嘻,當然還有筷子。」掌櫃大娘笑嘻嘻地排列一堆吃飯的工具。「筷子是田大爺用的,你不好使力,就讓他夾菜餵你。」
「大娘,我有點累,麻煩你扶我過去床那邊。」
「先吃幾口飯,剛才喝的藥是飯前的,等會兒還有飯後的。」
「我吃不下。」
「這樣啊?」掌櫃大娘放下拖盤,忙去扶她。「你在冒冷汗?」
「我睡一下就好。」
頭一沾枕,她突然覺得好累好累,不知哪來的疲累四面八方掩來,一下子就將她催入了最深沉的眠夢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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吼!吼!
一身斑斕毛皮的大豹跳了出來,尖銳的爪子閃出利芒,血盆大口裡的森森利牙朝她咬了下來……
「啊!」她猛然驚醒,以為是尖叫,卻只是喉頭的濁聲。
「怎會這麼熱?」一隻好大的手掌搗住她的額頭,冰冰涼涼的。「昨天不是沒事嗎?」
「姑娘受到驚嚇,吹了風,風邪積聚體內,加上受傷失血……」
「治好她。」那焦慮的聲音壓抑了下來。
不知道有幾隻手過來幫她把脈,接著又幫她換藥,她只覺得疲憊不堪,勉強睜了眼,朦朦朧朧裡,看到坐在床邊的他。
「相思!相思!你覺得怎樣?」穆勻瓏俯下身,著急地問道。
「頭暈……」
「你好好休息,喝了藥就好。」
「喝藥?」她意識陡然清明,記起了最重要的事情,掙著想爬起身,語氣雖急,卻是虛弱無力。「我要喝,喝了藥才會好……」
「不急,藥待會兒端過來。」他扶她坐了起來,讓她靠在自己的胸膛上。「你睡一天,骨頭酸了吧,坐坐也好。」
「我睡這麼久……」她猶茫茫然,虛軟地靠在他身上。
「這些日子來,你大概累壞了。掌櫃說你一路從青檀鎮走到雲頂關,瞧你鞋子都走破了,唉。」他語帶疼憐,只能佩服她超乎常人的毅力。
「你是說……」病中的她卻有另一番心思,力不從心的無奈感讓她心急。「我準備得不夠齊備?」
「相思?」
「我沒有錢,做不起保暖的馬靴,可我知道,我該去打幾雙耐滑耐磨的草鞋,等我病好了,我就……」她一口氣說得急了,不住地喘氣。
「你暫時別想這些,先養好身子再說。」他輕拍她的背。
「田公子,你不去,」她直起身子,抬頭看他。「對不對?」
穆勻瓏扶住她虛軟的身子,看到她明顯流露出來的指責神色。
向來清澈的眸子佈滿了疲倦的血絲,蒼白的臉孔透出兩朵潮紅,但那不是他思念的嬌羞,而是令他心驚的高熱,小小的唇兒毫無血色,又因她刻意緊抿而微微顫抖著。
「相思,你聽我說,你這樣根本無法上路。」他盡可能放柔了聲音。
「你不去,對吧?」她又問了一遍。
「孟敬帶隊去,我不去。」他知哄她無用,只能告知事實。
「天氣正好,是該出發了。」她望向外頭的暮色。
「孟敬和大耳今天過來看你,可你睡著,也就不吵醒你。」他一頓,告訴她道:「他們是來跟你道別的,明天一早就出發。」
「明天嗎?」
郁相思又覺得累了。明天是個好日子,或許她該睡飽,養足精神,然後早起,背起包袱,精神抖擻地來到吊橋邊,跟著馬隊走向寶塔山。
可以嗎?只要她喝了藥,身邊沒人吵她,讓她安安靜靜地睡覺,她明天就可以好起來了。
「田公子,你出去好嗎?我想睡覺了。」她掙離他的圈抱,傾身摸索著枕頭。
「相思,別想太多。」他扶她臥下。
「嗯。」
她不會想太多的。她還沒躺下來,眼皮就已經沉重得閉了下來,感覺他幫他拉妥被子,她恍惚只有一個念頭。
睡吧,待一覺醒來,她就要出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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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覺醒來,郁相思看到的是窗縫中的一輪明月。
涼風習習,卻是舒緩不了她的高燒;她頭暈腦脹,身體沉重,無力起身,只得攤躺在床上,癡望那顆好亮、好大的月亮。
許是山高,天上明月分外近,彷彿一伸手,就能摘下那個大玉盤。
古人撈月,今天有她摘月,眼看夢想就要成真,可手才一碰,狂詩人撈到的是一團影子,傻相思摘到的也只是縹緲的月光。
月光是那麼皎潔,映得窗外山頭樹影歷歷分明;夜風吹過,枝葉在月光裡晃搖,晃呀晃地,搖呀搖地,漸漸地,她眼裡一個月亮倒晃成了三、四個,隱約飄浮在水光裡面。
夜空無雲,更無雨水,哪來的水光?
是她流淚了。
從來沒有這麼孤單過!自幼她沒離開過家,爹娘疼她,哥嫂護她,她可以任性做自己想做的事:制香、種橘、種香樹、看書看圖研究香路、甚至勇往直前,義無反顧地走到了雲頂關。
然後呢?她被困在這小小的房間裡,哪裡也不能去,甚至病得無法下床;可即使她不生病,她又有什麼本領去應付一路的艱難險阻?
淚水流了又流,她眼裡的月亮也糊成了一團光影。
不,她不哭的,就算被雪豹追得掉下山崖,她也不哭;她向來自認勇氣十足,她都可以獨自來到雲頂關,難道就過不了寶塔山,甚至過不去那座吊橋嗎?
她用力眨掉眼淚,努力地撐著眼皮,想要盯住那輪夢想之月,卻發現月亮早已移開窗縫,躲到牆後邊去了。
她一急,欲挪動身子追趕月亮,可身子還動不了半寸,床板倒是喀吱響了一大片,也驚動了坐在桌邊的男人。
「相思!」穆勻瓏立刻睜眼,快步過來。
「你?」她心頭無由來湧起酸楚,突然覺得此刻不孤單了。
「你醒了,不舒服嗎……」他坐到床沿,很快就在月光裡看到一張淚顏,原已擔憂的神色更形擔憂。「怎地哭了?」
「我沒哭。」
「我幫你換條巾子。」他沒多說,幫她取下放在額頭的巾子。
她躺在床上,看他拿巾子絞了冷水,再仔細折疊好,先是拿手摸了她的額頭,再將巾子放上去。
「燒退些了。」他猶坐在床邊,沒有離去。
「你去睡。」她記得趕他出去了。
「我不放心,我要看著你。」
她又是心頭一酸。他不是大爺嗎?玉樹臨風,高高在上,出入有護衛,家裡好有錢,他大可不必理會她,何必辛辛苦苦坐著不睡,就要看著她這個任性妄為的病姑娘?
「田公子,我是不是很笨?」
「誰說的?」他逸出溫煦的微笑,伸指為她抹去臉上淚痕。
男子的指腹略微冰涼,卻像是比她高燒還熱的熱流,一下子就觸動了她脆弱不堪的心,忍不住淚水又撲簌簌掉落。
「你的手好冷。」
「不是我手冷,是你還在發熱,可千萬別熱傻了。」
「我是傻,我沒有好走路的鞋子,一打滑就溜下了山崖;我有傘,卻不知要準備油布雨衣,遇上露水雨水只能連人帶包袱全部濕透;我沒力氣,沒刀沒劍沒功夫,見了雪豹只能跑……」
他靜靜聽她的泣訴,拭淚的手緩緩滑下,輕握她受傷的掌心。
「有時候,我會想起我爹。他傻,真的很傻,跟寶香堂進香料又如何?何必苦苦堅持,落得家裡都窮了?可他就是不用寶香堂給的劣料,更不願蒙著良心賺鄉親的辛苦錢。我跟爹一樣傻啊,明知自己會被打敗,還是堅持這股傻勁,去做想做的、該做的事……」
「這股傻勁,是好的。」
「我是看了很多書,也知道該準備些什麼東西,本想先來雲頂關這裡瞧瞧問問,瞭解什麼不齊備;我還可以花好幾年的時間準備,慢慢存錢,再找人幫忙,但一看到寶塔山,就覺得好像可以馬上走到波羅國,我耐不住,等不下去了,我好想立刻出發,可我、可我……」
「有些事,急不得。」
「大和尚他告訴我,他在山裡迷路繞來繞去,遇上豺狼,他逃不掉,索性學佛祖以身喂鷹,袒了衣服要給狼吃,狼群一隻隻嗅了他,倒是不吃,跑掉了。大和尚說,他肉很醜,狼討厭,我問肉是怎麼丑法,後來想想,原來是他在山裡沒洗澡,身體臭了……呵!」
淚眸裡綻出一抹苦澀的笑容,他依然凝視她,全心傾聽。
「大和尚有慧根,有修行,佛祖大大的保佑他,這才能平安走過山路;我什麼都不會,就算沒生病沒受傷,也只會帶給大家麻煩,我、我、我的心太大了……」
「就因為有你這麼大的心願,從此打通斷了百年的香路。」
「我做不到。」
「是的,你無法親自做到。」
雖是擺在眼前的事實,但讓他說了出來,她一顆心還是緊絞了起來,失望的淚水也不斷掉落。
唉!穆勻瓏心裡一歎。他何嘗願意讓她難過?但該說的,還是得讓她明白,總比大隊人馬背著她「偷偷」走掉還好吧。
他傾身為她拭去不斷滾落的淚水,再輕輕以掌心捧住她的臉蛋。
「相思,你該知道,你沒有體力爬過高山,也無法和雪豹搏鬥,但你有一個聰明的腦袋,讓天下人知道該去打一條香路:你不必親自去走,我們要讓更有本事的人去走。」
「你就是不走了?」
「是的,我不走。」
「那你當初為什麼說要陪我一起走?你做不到的事,為什麼要給承諾?害我……」她泫然欲泣,害她期待了又期待,最後竟是一場空。
「怪我年輕氣盛,急著想幫你完成心願,說了空話。」他自責道。
青檀鎮的小山頭上,他熱血沸騰,以為自己就要伴她而行;在郁家桌邊,他也是真心真意,誓願護她走過這條艱難的路途。
然而在回京途中,他命孟敬前往準備時,他冷靜下來了。
他可以擘畫天下大計,但萬萬不可能親自執行。國不可一日無主,他出來一趟,即便有勻琥代為輔政,還是不免耽擱政務;更何況除了香路,國事千絲萬縷,又豈能樣樣親力親為?
君無戲言。他向來謹言慎行,不輕易允下承諾,誰知初生的兒女情懷熊熊燃起,讓他打一開始便沖昏頭了。
他可不願當昏君,更不願當個令她傷心難過的男人。
他露出苦笑,仍是輕柔地執了她的手。
「相思,對不起,原諒我。」
她抿緊唇辦,沒有回話,濕潤的長睫毛輕輕眨動著。
「我想讓你知道,其實我……」他嚥下了說出真實身份的衝動。她還病著,他不想嚇了她。「唉,那天走得太快,原以為我們還有更多時間好好談心。我想告訴你的是,我家裡有許多事,等著我去忙,所以我讓更有體力、更有膽識的孟敬領隊前往;他手下的人也各有專長,有人會趕馬,有人會打獵,有人會攀爬危險的山路,有人會記下一路所見所聞,當然了,還有人識得香料,會為你帶回波羅國最好的老山檀香。」
「為我?」她搖了頭,哽咽問道:「你會不會開了香路,然後當起山大王,過路要收買路錢?」
「不會。」他露出笑容,篤定地道。
「我怎知你是不是又誑我?」
「相思,我絕不誑你。這是一條百姓商旅都可以走的路,將來朝廷還有邊境駐軍來回巡邏,路斷了立刻就修,確保每一個行路人的安全。」
「你又不是朝廷,說了就算?」
「我說了就算。」
「為什麼你說了算?」她頭痛起來了。
「相思,相信我。」他一再揉撫她的指頭,柔聲道:「或許,你不能親自上路,你會遺憾;而我能做的,就是盡量抹消你的遺憾。你想想,原本你打算五年、十年才能走出來的香路,若能縮短為幾個月,年底巴州城就有來自波羅國的各式香料,這不是很好嗎?」
「可能嗎?」
「當然可能。我相信孟敬,你也該相信大耳會帶大家走到波羅國。不過,他有這個本事迷路達兩個月之久,我還是要孟敬多帶幾個羅盤,免得走錯方向。」
「呵……」她輕笑出聲。
他的諄諄勸說,她聽在心裡;知他財大勢大,能募集人馬糧草走過大山是最好的了;她也自知沒有能耐,從頭到尾不過出了主意而已,若硬要上路,還會帶給孟大哥負擔。
可心頭怎地沉沉的?就如他所說的,還真有揮之不去的遺憾啊。
就像看到鮮美的果子結在樹頭,她卻是怎麼跳、怎麼爬、怎麼拿竿子捅也摘不到,需得等到一個高大的男人伸長了手為她摘下,這才如願。
唉,她真是不濟事啊!
月亮躲到西邊山頭後面了,原本明亮的房間轉為幽暗。說了這麼一會兒的話,她也覺得累了。
「巾子又該換了。」他拿起她額頭的巾子。
「對不起,田公子,我不該跟你發脾氣。」
「你有發脾氣嗎?」他微笑。
望著他的背影,她怔仲了。除了家人,還有誰這麼縱容她?
既然她無法親自摘下果子,那給他摘取又何妨?因為,他一定知道她所喜愛的口味和色澤,然後摘了滿滿一籃子她所喜歡的果子給她。
她閉上眼,不讓眼眶裡頭酸酸熱熱的淚水掉下。
冰涼的巾子覆了上來,稍微舒解了她燙熱不適的感覺;也許是方才哭過了;心思也鬆懈了,這會兒她眼皮有如千斤重,想睜也睜不開了。
朦朦朧朧裡,欲睡不睡,屬於他的靈犀香幽幽地鑽入她的鼻際。
那香,極淡,極清,微冷,乾乾淨淨的,像是從一望無際的藍天吹下了一股清涼舒爽的風,將那香氛送入了她的脾髓裡。
夢境恬靜,芳香融進了她的血流,化做了她的體氣,呼息之間,靈犀清香縈繞週身,一如他在身邊呵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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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不知睡了多久,她睡得極好、極深;心滿意足地醒轉過來。
睜了眼,月亮早已不見:天色灰暗,她分辨不出時刻,望向了桌子,那兒卻換了打盹的掌櫃大娘。
她略感失望,卻也欣慰他還知道去休息;待轉回視線,就看到放在枕畔的靈犀香匣子。
匣蓋並沒有完全打開,只露出一指縫隙,她深深一吸,果然不是夢,她又能聞到香味了,那裡頭就是源源不絕、給了她一場好眠的靈犀清香。
雖然仍感暈沉,但她心想,既已恢復嗅覺,身體也不再發熱,病應該是好了,正欲起身倒水,卻還是不支地摔回床上。
「哎唷!」掌櫃大娘被她驚醒,忙過來扶她。「別急著起身,有事叫我啊。」
「我還好……現在什麼時刻了?」
「天快亮了。田大爺說你半夜很晚才睡,要你多睡會兒。」
「喔。」原來她沒有睡太久,她又問:「田公子也去睡了?」
「我說年輕人啊,身體壯得像牛一樣。他看了你一整夜,眼睛都不眨一下,這會兒跨上馬,跑上山去送行啦。」
「我要去。」
「你還病歪歪的,這怎生去呀?」掌櫃大娘想將她按回床上。「要讓你的田公子見了,他會心疼死的。」
她搖頭。既然無法親自上路,總該前往送行,祝福他們一路順風。
「大娘,拜託你,借你家的小毛驢,我可以的。」她心急地懇求。
「這……」掌櫃大娘好生為難,但一見到她焦急的神色,心腸就軟了。「我家男人說,你早也香路,晚也香路,一個姑娘家跑到雲頂關就為了香路,哎,也是該去瞧瞧的,你等等啊,我這就去叫我家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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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光乍亮,天穆國西方邊境的吊橋邊,五十名軍士整隊妥當,士氣高昂,興奮激動之情溢於言表。
原以為是一個吃力不討好的探路任務,死在路上也沒人關心,沒想到孟大人待他們情同手足,紀律嚴明又處處關照,看著日漸充足的各項遠行物資裝備,兄弟們都安下了心;還有呢,原來那個一箭射穿雪豹的年輕人竟然就是當今皇上!今天出發之日,皇上親自來為他們送行,這等莫大的榮耀是他們在邊關待上一百年也等不著的啊。
「各位,待你們打通了香路,史冊上必定記載這輝煌的第一頁。」
金龍旗幟迎風飛揚,穆勻瓏站在高台上,神情威嚴,語氣剴切高昂,視線轉過一個又一個殷切熱忱的臉孔。
雖是一身石青棉袍,卻掩不了他天生的君王氣度;四野靜悄,天地為之屏息,渾厚語聲也顯得格外堅定有力。
「朕要各位珍重自己,路上小心,我天穆王朝的守護天神必定庇佑各位克服萬難,平安往返。朕要見到你們年底回到這裡,與你們的父母妻兒團聚過新年!」
軍士們紅了眼眶,初升的朝陽照在他們的皇帝身上,光芒萬丈,有如天神親自降臨祝福,看得他們又是滿腔熱血激昂。
「孟敬!」
「臣在。」
「朕命你為天穆國西行特使,領此金龍印牌執行朕之旨意,率商隊往赴波羅國,向國王遞交詔書,結為友好,並建立起兩國的邊關貿易和通路,這個任務,朕托付你了。」
「微臣願肝腦塗地,為我聖上完成使命。」孟敬跪下磕頭。
「天色已亮,各位準備出發了。」
「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孟敬再度拜伏。
「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眾軍士亦齊齊跪落,以最雄壯有力的呼喊來表達他們的赤忱。
呼聲震動山野,聚在林中的鷹群拍翅而趄,飛向又高又遠的藍天。
「哇嚇!怎麼喊起萬歲,是皇帝來了嗎?」
掌櫃大叔牽著小毛驢,詫異地停下腳步,側耳傾聽。
郁相思坐在小毛驢上,身上包裹著一條毛毯,也是抬起頭,望向叢林深處的山路盡頭。
「喊一喊,比較有士氣吧?」掌櫃不解地撓了頸子。「可喊這麼大聲,會引起雪崩的……嘿,我忘了,雪早就融了。」
「掌櫃大叔,他們快出發了。」
「好好,快走。」掌櫃忙又牽起小毛驢。
郁相思抓住韁繩,努力坐穩身子,不讓還頭暈的自己掉下來。
清晨的山頭,涼爽,濕潤,安靜,小毛驢踩過沾滿露水的落葉枯枝,發出窸窸窣窣的聲響,一束束晨光從樹頂間隙流瀉下來,登時照亮了陰暗的林子,裹著毛毯的她也覺得暖和些、精神些了。
這條毛毯是掌櫃大娘隨手從床上抓來的,她原只是裹著擋風,但裹著裹著,便感覺毛料細緻輕軟,圍攏著身子十分貼身舒服;待天光濛濛亮,她看清楚了玄紅底色的織金龍形圖紋,這才認出是他曾在她家拿出來過的隨身毛毯。
她心底暖洋洋的。應是他怕被子不夠暖,拿來給她蓋著的吧。
隨著晨光而行,她來到了吊橋邊,一眼就看到他站在橋頭。
金光燦然,他就像個天人似地,威武英挺,器宇軒昂,跟著一個個準備過橋的兄弟道別,或拍肩,或握臂,像是盡可能地將他的送行心意傳達給每個兄弟;而每個讓他碰著了的兄弟皆是神情激動,還有人要跪下來,全讓他給扶住了。
出發的西行隊伍已然走到盡頭,接著要踏上吊橋的是大耳。
「大和尚……」她聲音沙啞,拚命喊了出來。
「大耳!大耳!你要走了?」掌櫃牽著小毛驢往前跑,含著兩泡眼淚道:「鵝會想你的。」
「想鵝,路通了,你來波羅果玩。」大耳總是笑咪咪的。
穆勻瓏見了她,卻是笑不出來,而是露出不以為然的責備神色。「你的毯子很保暖。」她搶先說話,努力勾起唇角。
「唉。」也是瞭解她的個性了,他只能輕歎一聲,上前抱她下地。
「好姑娘,鵝回家了,後悔油漆。」大耳走到她面前,朝她合十。
「大和尚,後會有期。」她依依不捨地道。
「你們的果王大大的好,送鵝禮物回家。」大耳雙掌掛著一串潔白的香花,意味深長地望向穆勻瓏。「鵝也獻禮物給好姑娘。」
他說完,便將這串原先要獻給皇帝的香花項練掛上郁相思的脖子,再朝她合十謝禮。
「啊!」濃郁的香氣撲鼻而來,郁相思受寵若驚,忙舉起裹了一團布條的手掌,勉強碰在一起,算是合十還禮。
「果王好,姑娘好,天穆果好,波羅果好。」大耳笑咪咪地道。
「我家種的彌桃果也很好。」掌櫃大叔忍不住加了一句。
孟敬瞧了皇上。大耳耳朵不大,嘴巴倒是滿大的,他知道皇上還瞞著身份,立刻開口道:「郁姑娘,請你保重身子,我們要出發了。」
「孟大哥,也請你保重。」
郁相思眼眶濕潤,目送最後離開的大耳和孟敬走過吊橋,進入對面山頭的森林裡。
在森林的後面,有大山,有險路,還有她指日可實現的夢想……
直到馬蹄聲消失,一群拖拽著長長尾巴的山鵲飛過樹梢頭,她才發現自己一直倚靠著一堵結實的胸膛,讓她得以安穩站立著。
「田公子……」她想抬眼看他,卻發現聲音好虛弱。
穆勻瓏拿起她讓香花項練圈著的辮子,重新垂放在她背後,再整了整她身上的毛毯,柔聲問道:「累了?」
「嗯。」她好像完成了一件大事,整個人都放鬆了。
她就讓他抱著,坐上了馬匹,在一路有如搖籃般的晃動裡,她臥在他的懷抱,安然睡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