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屏幕上的,是一個英俊的年輕人。小麥色的肌膚,挺直的鼻樑,鮮明的五官,還有一雙深邃的黑色雙眸。那種深不可測的顏色,和不可捉摸的光澤,衝破了富有生機和活力的面貌所帶來的印象,讓人對這張臉,如同面對森林之王一樣,油然而生一種畏懼之感。
梅森慢慢地微笑起來。比起在格雷座艙中發現的那個充滿野性,但卻相貌普通的駕駛員來說,他更喜歡現在所看到的,這個神秘男子的真實面貌。
「列文……」他在嘴中默念著這個名字,彷彿在舌尖上品嚐一種不同尋常的滋味。慶幸著自己果然沒有看走眼,漏過這塊不同尋常的珍貴礦石。
他還記得,列文在看到他帶來的孩子時,臉上的驚恐神色。
鎮定地微笑著,抱住那個迎面撲來的孩子,但久別重逢的歡呼聲中,梅森看見他輕微的顫抖。
而當他把孩子從列文懷中輕輕牽回到自己身邊的時候,列文挽留的手掌張開而又猶豫著合上,空空的雙手握成拳頭,無力地垂在身體兩邊。
他甚至也沒有反抗,當那雙手被抓住,掌心攤開,舉過頭頂,輕而易舉地壓倒在牆上。只是顫抖。越來越強烈的顫抖。
那是害怕嗎?抑或是……憤怒?
梅森還清晰地記得當他湊近他的臉時,感覺到的一切:急促的呼吸。劇烈起伏的胸膛,在他掌心中變得灼熱的雙手,微微抖動的雙唇和無法解讀的雙眼。
梅森對著自己的勝利微笑起來。
那麼說,他從養育院裡重新找到的那個叫可可的孩子,果然就是他的弱點了。
找到最薄弱點,然後施加壓力。
宇宙中最堅硬的材料,也可以在他手中任意改變,塑成他想要的形狀。
要長則長,要短則短,柔軟而讓他隨心所欲。
藝術家的一面,在暗自為自己高超的技術而得意。
可惜這種得意的回憶,忽然凍結在驚詫面前。
一行行出現,疊加在那個英俊的影像上的,是他剛才向星球聯盟主機發出的搜索請求結果。
「對不起,沒有和您的搜索條件相匹配的結果。」
輸入了列文真實的相貌,血型以及計算機在手術時自動搜集的包括基因分析資料等的所有數據,加上「列文」這個名字,聯結了幾十個文明世界的電腦,竟然給出這樣的結果!
不可能!這怎麼可能!
那肯定已經是他的原來模樣了。根據古老的顱相和基因模擬計算出來的天生相貌,已經是通行的驗明宇宙通緝罪犯的標準手段,決不可能出錯。
「去掉列文這個可能是假名的條件,再一次搜索。」梅森的語音裡,有了一絲驚訝。
結果仍然是「無。」
為什麼?發生了什麼?
屏幕上的圖像,切換到了正在一間大房間裡走動的列文身上。他身上的繃帶已經完全解除,穿著普通的制服,正在幫助瑪亞從一個隔艙走到另一個隔艙,料理另一些睡在床上的病人。有時走到桌前,看看那個孩子。那個孩子總是滿意地從玩具堆裡抬頭朝他笑笑。
經過修整過的四肢,比以前更為纖長,但是,卻不給人一種軟弱乏力的感覺。可以看得出,這是一副經過艱苦生活鍛煉過而不是在溫室裡養成的柔韌肢體。
移動的時候,步伐很大,卻不會發出一點聲音。果然令人聯想到某種大型的貓科動物。
在撕咬開對方的頸動脈的時候,也許會在喉嚨裡發出滿意的呼嚕呼嚕聲吧。
梅森發現自己沉浸在這種有趣的聯想中。
該死。他讓他走神。
梅森的思緒拉回自己的控制室來。
「擴大搜尋範圍。除各地長駐人口外,尋找幾個月來各個宇宙港口的登載記錄。」
電腦再度以光速,向各個世界發出請求。
梅森迅速地在腦中,將他所掌握的資料又過了一遍。
難道他來自沒有居民登記制度的荒蠻未開發世界?
不可能。能夠拆卸激光槍,會幾種語言,的人,不可能不在任何文明世界裡留下蹤跡。
此刻,他正拿過一個用完了的藥水瓶,充入電光,閃著美麗的光芒,交到可可的手裡。那個孩子,如獲至寶地接過去,彷彿那一個簡陋的東西,比堆在他面前的那一堆新奇玩意更讓他感興趣。
蜂鳴聲。
搜索的結果,還是「無。」
為什麼?沒有人可能在宇宙中長到那麼大,去不留下任何記錄。
自然人體,但是基因改良程度3%……能夠運用這項還屬於特權階層的技術,那麼說,他在某個未知的星球上,應該也不算是普通人了……
梅森再度輸入搜索條件。「合併可可的生物資料,尋找直系或旁系血親。」
列文給了可可一個輕輕的擁抱,轉身回到瑪亞的身邊,從她手中接過給藥器,然後在瑪亞驚訝的眼光中,將藥物放入那個昏睡的病人皮膚下。
嗯。真是多才多藝的傢伙。殺人和救人。看來都很嫻熟。
著迷似的,梅森看著他的一舉一動。細長得彷彿是外科醫生的手指,由肌肉發達的雙臂牽引著。淺褐色的皮膚光滑而散發出誘人的光澤,已經看不出任何傷疤,緊緊地包裹著這一具年輕的身體。雖然穿的,只是寬大的制服,但是形狀良好的身體曲線,在布料的包裹下隱約可見。
梅森強制收回自己的思路,回到字幕上來。
果然,又是一句「對不起,沒有和您的搜索條件相匹配的結果。」
該死,這個傢伙,是真的存在的人嗎?呼吸,跳躍,快樂,痛苦?
有一瞬間,梅森幾乎以為自己面對的,只是屏幕上的一副虛幻的光電影像。
懷著一種不熟悉的挫折感,梅森幾乎是胡亂地輸入了「Z-107M」的條件。
這次電腦的回復倒是很快。
「符合您搜索條件的對象有一個。記錄時間是478年前的GLAN星系。您確定要查看嗎?」
「啪嗒」。梅森粗暴地關掉了屏幕。
列文鬆了一口氣。不知道為什麼,剛才一直如芒在背的感覺現在緩解了。超人的直覺,常常會給他帶來這種毫無根據地來臨,而又無緣無故地消失的預警。
雖然處境還是不容樂觀,可是只要能一直像現在這樣自由走動,那麼,機會總是會來的吧。
而這種心情,似乎也感染到在一邊玩耍的可可。他抬起頭,燦爛地笑了一下,然後爬下凳子,步伐不穩地蹭到列文的身邊來。
「抱……抱。「
可可的頭髮,其實更接近於淺棕色。和列文強烈的相似感,其實在仔細觀察下,就會自然地消失。雖然還是年幼孩子們胖嘟嘟的臉蛋,但是已經可以看出斯拉夫民族式的高聳顴骨,再混合柔順的黑短髮,極像是星域藝術界所正在流行的,彷彿是無性別的,無民族的,壁畫上的小天使形象。
列文自然而然地伸手接住了他柔軟的小小身體。這種已經久違了的,溫暖舒適的感覺,填補了他心裡那個黑暗的空洞。
可可心滿意足地歎了口氣。
其實今天一個上午,他都一直想到列文懷裡來撒嬌,只是看到列文彷彿很忙的樣子,所以只好一個人玩昨天那個叔叔送給他的玩具。爺爺說過,列文很忙的時候,一定要乖,不要打攪他。
那個叔叔,真的是很漂亮,第一次的時候,可可簡直看呆了。而且特別地對他好。那天他把可可從養育院接回來的時候時,說帶他回到他的列文身邊時,像喜歡列文一樣喜歡。嗯,雖然不知道為什麼,可可有點怕他。
不過,看來他也很喜歡列文,用手輕輕地摸他的臉,還在他的耳邊說話。可可感到有些吃醋。
可可從小在宇宙飛船上長大,見過的人,其實並不多。除了爺爺(可可抽了一下鼻子),就只有列文,和這個梅森叔叔對他最好了。在養育院的日子,雖然別人不注意,可是可可還是會偷偷地躲起來哭,想念他的列文。現在,列文,和這個新的,叫梅森的人,他們兩個人都呆在他身邊,常常一起陪他玩。可可簡直開心死了。
看著列文一直凝視著他,陷入沉思的表情,可可忍不住摸了一下他的臉。
「不用擔心,我,會保護你的。」鄭重其事地,可可宣佈道。
列文臉上的陰雲,果然散開了一點。他笑起來,露出白白的牙齒。
「哦……謝謝你,可可。你果然是個小男子漢了呢。」
旁邊這時候,已經空下來的瑪亞,也笑出聲來。
「哦哦哦,真是太可愛了啦。實在忍不住讓人想抱哦。」瑪亞伸出雙臂,想把可可摟在懷裡,可是一臉氣苦的可可不喜歡瑪亞老是那麼熱情地把他抱在懷裡又親又掐地,哇哇哇地大叫著又踢又打掙扎著往列文懷裡鑽,剛才嚴肅的表情蕩然無存。
「哈哈,瑪亞……瑪亞,還是算了吧。可可只認我抱呢。」說到這裡,列文彷彿想起什麼,停頓了一下,搖搖頭,繼續道:「還是趕快和路生一個吧,你也就可以有一個保護者了哦……」
瑪亞不放棄,「路在別的星球公事,我就要抱你這個小可愛啦……」
可可繼續表示反對。
三人笑著扭打成一團。
忽然間,列文抬起了頭。
梅森站在門邊。
臉上帶著淺淺的微笑,看不見眼睛裡的表情。
瑪亞立刻站了起來,恭敬地退到一邊。
列文保持著原來的姿勢不動。只是眼角,稍微抽動了一下。
而可可,則好像是看到了新的救星一樣,朝著梅森衝去。「抱……抱」
梅森一把抱起了那個小小的,柔弱的孩子,然後邁步進來,邊微笑著對他說,「怎麼了,有人欺負你?」
可可正要訴苦,可是轉念一想,又搖了搖頭,握握小拳頭說「……沒……沒有。」
絢爛的笑容,無聲無息地綻放在梅森的臉上。那是種同可可一樣,完全純真的,無機的美麗笑容。
「哦,好啊。可可加油啊。要像你說的那樣,保護好列文好啊。不能讓他受到什麼傷害哦……」,但回頭看列文的眼神裡,已經別有深意。
「嗯。爺爺說,如果沒有我的話,他一定不會好好活著的。」可可這話,讓空氣都似乎停頓下來。
列文咬緊了牙關也不覺有一絲放鬆,出現詫異的神色。
感覺到自己的話,終於引起重視,可可繼續得意地說道「所以,爺爺拜託我,一定要保護好列文。讓他好好地活下去。」
梅森看列文的眼光,又多了一層無法捉摸的光芒。
他放下可可,走到列文面前,輕輕抬起他的下巴,「那麼說來,你一定要好好努力,不要辜負了可可哦……親愛的列文。」
列文一言不發。眼前,閃現出那個睿智而又慈祥的老人的臉。
他們祖孫兩……如果不是因為他的緣故……一陣針刺般的痛苦襲來。
無論將要來臨的是什麼,為了這個孩子,都是值得的。
他隨著梅森的手勢,站起身來。
送走他們兩人,可可在偷偷看著重又忙起來的瑪亞,暗中琢磨著怎麼讓瑪亞忘記剛才不要她抱的事,讓她給弄點好吃的小甜餅……
忽然看見另一雙眼睛,凝視著梅森和列文出去的大門口。
羅賓。
屋裡的人也許沒有注意過,但可可知道他很早就已經從另一個門進來,坐在視線以外的地方,一直沒有出過聲音。
此刻,他的眼光閃動著,皺著眉,表情嚴肅而不知道在沉思些什麼,眼睛地盯著他們離去的門……
車在地下城飛馳。
閃閃發光的地下通道,密如蛛網似地穿行在TROLAYAZ星球的地下。作為一個已經被被開採過幾個世紀的資源豐富的行星來說,它的地表令人讚歎地保留了蔥鬱的森林,清澈的河流湖泊等相當多的自然地貌。只有部分大氣圈內交通工具的起降地,和最頂尖的達官貴要的住宅,顯要政治和商業活動的中心點綴其中。所以,即使是最堅決的反對者,也不得不佩服這顆行星的美麗和清潔,以及托雷亞茲家族的遠見卓識。
此刻,在智能體控制下的車身平穩地行進,感覺不到一絲震動。窗外沐浴在人工太陽光下的的地下城市和人群迅速地一閃而過。
梅森將視線移回車內,饒有興趣地觀察著坐在他對面的列文。
列文的姿勢,看起來非常的端莊。他並沒有東張西望,觀看這個他所不熟悉的莊園外的世界。而只是低著頭,雙手放在膝蓋上,視線下垂,落在雙腳前的一小塊地方。整個人看起來非常恭順,服從。一動不動,似乎想盡量地不惹人注意。
可惜。梅森帶著一種輕微的幸災樂禍的心情想道,他不成功。
換上的黑色無袖制服,緊緊包裹著他年輕的身軀,所有的曲線一覽無餘。但只有形狀美好的雙肩和手臂,暴露在空氣中,其他全部掩蓋在黑色緊身衣下,反而更增添了一種令人遐想的煽情之力。
對於不乏床上伴侶的梅森來說,這樣的遐想,最近實在是多得令人惱火。
難道,是因為自己把他順手歸入性奴的緣故?那種人的制服的確專門設計的,將一個人的性吸引力,毫無保留地散發出來。
「真是難得啊,能和你這麼安安靜靜地坐在一起。」梅森打斷了自己的暇思。
沒有回答。列文的頭,只是稍微抬高了一點。
「如果是從前的話,只怕我們此刻又在打架,或是你死我活地競技了吧。」梅森的臉上,浮現出常勝者的微笑。
列文抬起了頭。「打敗你,否則就沒有自由。那是,你吊在我鼻子前面的胡蘿蔔吧。」沒有苦痛和挫敗感。只是在複述一個簡單的事實。
「哦……」梅森的笑意更濃。「當然,我也給過你別的選擇的。」
列文沉默著。
「打敗我……或者告訴我你的真實身份。我給過你選擇。」梅森走到了列文的面前,湊近他的臉頰。「可惜……你不懂得珍惜。」
飛快的眼光一閃。那裡面,是後悔嗎?
「只是為了餵飽滿足你那種百無聊賴的好奇心嗎?你的執著也真讓我佩服。」
平靜的回答,甚至微微帶著一點嘲弄,似乎只是對面坐著的不是一個擁有自己身體,隨時可以任意妄為的主人。而只是和一個關係一般的朋友,在泛泛而談,討論一些無關痛癢的小事。
「彼此彼此。不然的話,你也不會被我剝去偽裝,露出這樣令人讚賞的身體吧。」梅森的手,輕輕地撫摸著列文裸露在外面的肌膚,從手背慢慢向上漫遊。
在他手指下的身體,並沒有掙扎閃避。只有透過指尖,感覺到緊繃的肌肉下,一陣不由自主的微顫。
「想幹什麼?你!我不是女人!」低低的呵斥聲,從牙縫中擠出。
「而我也不會想到,」梅森毫不在意地繼續,「一個可愛的小孩,竟然會變成讓你乖乖聽話的法寶呢。」伸出手,梅森抬起了列文的下巴。
呼吸不安地急促起來。但是,眼光還是堅定而清澈,幾乎讓他錯過了那一閃而過的憤怒的火光。
「可可說得不錯,如果失去了他的話……我就什麼也不在乎了。那樣的人,對你來說,會更棘手吧。」這個男人,在這種情況下,竟然還能夠保留這種令人難以置信的魄力。
線條優美的頸項,居然顯得不成比例地纖細而脆弱,誘發人虐待的慾望。
「如果我用力的話,就可以把這裡捏碎……或者掐斷你的脖子……」與這樣粗暴的威脅相反,梅森撫摸的動作卻更加輕柔,當他的視線降到和列文持平的時候,他看到了一個令他住手的表情。
列文在微笑。
或者說,他看起來在微笑。
那甚至也許不能叫做微笑。似乎是一種條件反射似的面部表情。混雜著自信,輕蔑,驕傲,挑釁,緊張和決心的表情。如同一頭野獸在遭遇到強勁的天敵時,不由自主地在咧嘴露出尖牙。
這個叫列文的男子,笑起來,比野獸更加動人……也更加危險。
梅森放下了手。
「放心,我不會用那個孩子來逼你的,老實說,事到如今,我也不想你告訴我了。」梅森向後又倒在了他的椅子裡。
列文似乎令人難以察覺地鬆了一口氣。
微笑著,梅森撲滅希望的光芒:「我會自己去尋找。慢慢地享受你的秘密……和你。」
驚慌。短短的一瞬間。但是梅森看得很真切。
「我不是女人。不管你想要的是什麼,你都不會得到。」
「我是一個有耐心的藝術家。」
車在一棟巨大的圓形建築物前停了下來。在梅森的催促下,列文跟著他,跨過了那拱形的大門,穿行在一條條如同迷宮似的走廊內。
不時可以看見穿著醫生大褂的人進進出出。而戴著鐐銬,鎖鏈,被堵住了嘴巴的人,也被身強力壯的男護士們,從一個房間拖到另一個房間。仔細側耳傾聽的話,還可以聽見從這棟建築物深處傳來的慘叫,以及不知是喜是悲的,非人類一樣的呻吟。
列文越發感覺到背上一陣陣的寒意。
這個大膽妄為,匪夷所思的男人,究竟要對他做什麼?
他剛才的暗示是什麼意思?
心中的不安越來越強烈。
望著在他前面走著的高大背影,真想從後面突襲,把他擊倒。然後開車順原路返回,救出可可後逃走。
可惜,自己連是否能走出這道迷宮都不能擔保,更不要提回去救人了。
列文在心中對自己苦笑。難道我如此九死一生,最後就要葬送在這個變態的傢伙手裡嗎?
混亂的思路無法整理,等到他察覺前面的人已經放慢腳步,似乎在等待些什麼時,鼻端已經聞到一股甜香。
什麼都來不及反應,就已經昏迷了過去。
二十分鐘後,梅森滿意地看著被綁在操作台上的列文。
四肢大張著,牢牢地固定在四個角落。全部遮蓋的衣物都已經除去。只剩下漂亮的褐色身體,襯托著黑色的桌面。
健康而強壯的身體。全部裸露在聚光燈下。梅森的眼光順著小腿漸漸上滑……
過了很久,才到達昏迷中的那張臉。
幾撮濃密的額發,披下來,似乎像他的主人一樣桀驁不馴,阻擋著梅森的視線。梅森輕輕撥開他的頭髮,注視著那已經非常熟悉的英俊面容。
不知為什麼,他忽然俯下身,在散發著誘人光澤的唇上,深深地印了一個吻。
列文睜開了眼睛。一時間茫然不知所措。
「醒醒吧。睡美人。現在是你向我敞開胸懷的時刻了。」梅森的微笑,充滿著獵人看見一隻已經納如囊中的獵物時的得意。
列文不由自主地驚慌起來。他試圖掙扎,可是完全不能動彈。而且發現了自己完全赤裸的狀態,使他又驚又怒。
「該死,你幹什麼?」
「可以開始了。」梅森向旁邊的工作人員點頭示意。
伴隨著一陣低沉的轟鳴聲,操作台開始移動,慢慢順著軌道滑入一個巨大的筒狀物。列文的大聲吼叫和怒叱,在筒中激起一陣陣回音。
「安心吧。只不過是個思維探測器而已。它會把你全部的思想都捕捉反射出來,並用圖像聲音,或是感應波的形式反映給我。」列文臉上的表情,正是梅森所期盼已久的,帶給他無比的勝利喜悅的那種:驚恐,不安,失去自信……和一絲失敗的恐懼。
「主人,關上艙門後,探測過程就不能停止了,否則會對被試者帶來無法彌補的神經挫傷,致人於死地。您確信要開始嗎?」旁邊一個年輕的學者問道。
「是的,我確定。」梅森獨自一人走到控制室,關上門。從屏幕上可以看到艙門慢慢地在列文的狂呼聲中關上。身在探測器的腹中,卻仍不放棄,拚命掙扎試圖掙脫操作台束縛的列文,轉眼間被一片雪花的空白代替。
梅森超人的聽覺,隱約可以聽見門外的倒數計時:「十,九,八……」
那麼,終於可以開始了。
「五,四,三……」
那個神秘的,令自己不能放棄的陌生人。
「一,開始!」
秘密,就要揭開。
正在此時,桌上的蜂鳴器忽然發出尖銳的響聲。一長兩短,反覆鳴響。正是TROLAYAZ上僅次於戰爭的最高級別通訊信號。
梅森注視著觀察窗外列文在接收到思維探測波後忽然凝固了的表情,試圖忽視這惱人的訊號。該死,他事先不是吩咐過不許接入任何消息嗎?而且還跟蹤到這裡!
終於按捺不住,梅森忿忿然地瞪了一眼已經開始加工反饋信號的運行程序,將畫面切換到呼叫的信號上。
屏幕上,是TROLAYAZ最高議會的議長,也是托雷亞茲家族的管理者,梅森的老師:葛利士·托雷亞茲。
雖然梅森也像前幾任托雷亞茲家族的首腦一樣,並沒有登上TROLAYAZ的皇位。可是,葛利士·托雷亞茲仍然依據傳統,享有「王子師」這樣的頭銜。他出身天潢甲冑,現在還是全權負責托雷亞茲家族的一切大小事務,也是國家的重臣。這些且不論,單就他在梅森出生前就被賦予了監督完善他的基因修改製造這一重任,在他出生後又負責教導和輔佐這兩點,都讓梅森滿肚子的火無法發洩,還只好保持幾分應有的尊敬。
「葛利士老師,什麼事?很緊急?」梅森搶先發言,想盡快結束這樣的談話。
「梅森殿下,聽說您從巴裡巴裡的藝術節上載譽歸來,請先允許我對您表示衷心的祝賀。」七十多歲的葛利士,還正處於一個托雷亞茲的壯年期,金色的頭髮剪得極短,配上一雙憂心忡忡的碧綠眼睛,給人一種精明能幹,可以信賴的印象。
只有梅森,對這個托雷亞茲星球上唯一要讓他保持尊敬的人感到頭疼。給他調配了那麼多藝術遺傳基因,卻從小常常管束於他,真是個自相矛盾的傢伙!對無父無母的托雷亞茲家族最高領袖來說,王子師的地位,相當於半個父親,可是梅森也常常懷疑自己還未度過青春反叛期。
「啊,多謝。」那已經是一個多月前的事了,這個老狐狸為什麼現在還提?梅森摸不透葛利士的企圖。「如果沒有什麼別的事情的話……」
「啊,請允許我繼續下去,殿下。聽說您已經正式退出藝術幻象的創作,那是真的嗎?」
原來如此。
「消息確鑿,老師。我認為以梅森·托雷亞茲這個已經被揭穿的身份,是不適合再留在平民們的娛樂圈裡的。藝術必須是平等的,那不正是您一直教導我的嗎?」看到葛利士正要張開的嘴,梅森趕緊抓緊時間,加上一句:「當然,那並不意味著,我對TROLAYAZ的軍國大事,已經有了參與的興趣。」
葛利士露出失望的表情。但他顯然有備而來。「請允許我提醒您,昨天,駐紮在SENTRAL的行星議會,已經正式接納了ZHINE星球的加入。」
ZHINE是玉龍座的第十一顆行星。剛剛結束連年的內戰,將它所號稱的「侵略勢力」趕出本星。竟然沒過幾年,又改變姿態,要求進入行星大聯盟了。但是由於它惡劣的大清洗記錄,使得星際社會普遍對它抱以惡感。沒想到經過卓有成效的外交努力,這次竟然獲得了相當多的大小國家支持,正式成為行星議會大家庭的一員。
「嗯,那樣的話,也許它終究會成為文明社會的一員了吧。」梅森心急如焚,的確不願意和他的老師再繼續討論政治下去。「那畢竟是一件好事。現在,如果可以的話……」
「如果可以的話,請您不要再忽略這些關係到國家命運前途的大事……殿下。ZHINE進入行星聯合議會,是由於背後有一直垂涎於TROLAYAZ的UTA星的幫忙。」
天,他到底有完沒完?
「臣之所以如此心急如焚,是因為民眾雖然沒有知覺,可是今天早晨的托雷亞茲內部會議上,人們已經議論紛紛了。」葛利士都要青筋暴起了,「敵人的威脅只要增長一份,那都是身為托雷亞茲家族一員,對TROLAYAZ星的失職!」
梅森實在忍不住了。葛利士的話他幾乎一句都沒有聽進去。檢測時間已經快結束了。而他對列文的內心世界,他幾乎連一眼都還沒有親眼見到。
「知道了知道了。過幾天我會參加一次會議的,另外還在公眾場合露露臉。可以了吧。現在我真的很忙。抱歉了。」他伸手去關掉通路。
「殿下,您不能那樣……」葛利士的抗議聲被猛然切斷。
控制室外探測器的聲音已經開始減弱。再過幾秒鐘就會完全地停止。
梅森已經把葛利士說的話完全拋諸於腦後。快,快,快,按下切換鈕的時候,竟然有些手心出汗。
屏幕上一片漆黑。
梅森眨了眨眼睛。
怎麼回事?
此刻應該有圖像和聲音的。雖然只是幾分鐘,但是,也足以洩露出一個人最內心深處的思維了。
梅森再檢查了一遍。線路正確。而輸入的探測條件「身份回憶。感情記錄」也半字不差地出現在屏幕左上方的小顯示器內。
怎麼回事?
死……了?
毫無理由的,一下子梅森驚慌失措,似乎有什麼東西揪住了他的胸口,一下子讓他不能呼吸。那是種他從來不曾體驗,也無法命名的恐懼。
他幾乎想立刻起身衝出控制室,到操作台邊去。
「喀噠」一聲,屏幕又重新轉變為一片雪花,同時結束的是門外的探測器的聲音。艙門開啟的轟鳴響起。
梅森顫抖的手指,切換到下面的實景上去。
令人安心的是,他一眼就看見了列文在大口大口地吸氣,圓睜的雙眼,正用力地眨動著,試圖阻擋正要流入眼眶中的汗水。
他整個人,此刻也竟然像汗水裡撈出來似的,身下的操作台上,積出一灘水窪。
感覺稍微安心,強烈的不可思議感又湧了上來。到底出了什麼問題?難道是探測器壞了?如果是那樣的話,下一次實驗,要等到兩個月後才能繼續。在此期間,自己將繼續在對這個男人一無所知的情況下度過。
彷彿透過控制室的窗戶,看見了梅森猶疑和困惑。列文露出一種勝利者的微笑,白色的牙齒,在操作台聚光燈的照射下,更加像野獸的獠牙發出寒光。
「感覺如何?被人侵入最內心深處,很好笑嗎?」通過話筒傳出的聲音,仍然保持著權威和冷靜。
「是嗎?你確定?」列文的笑意更盛。
「哦?很有自信哪。」
「通過能量的輸入,激發受體本身腦電波的共振。再將信號與共振源同步,放大後通過轉換器變成聲音圖像或是直接施加到觀察者的身上。全宇宙的思維探測器,好像都不過如此吧。」
「嗯。厲害。沒想到是一位受過抵抗訓練的專業人士。我說過不會用可可來脅迫你,這下,我該拿你怎麼辦呢?」
「放了我!」
「來人,」梅森頓了一頓,「把他扶起來,用車先行送回我的莊園。」
接著,他一字一頓地強調道:「加強看管,無論他處在哪種狀況,都不,可,大,意。」
列文送走後,梅森依然在屏幕前沉思。他抱著一線希望似地戴上了同步記錄下情緒的頭盔,啟動播放程序。
忽然,他似乎被人猛擊了一下似的,悶哼一聲彎下了腰,倒在椅子中。
指尖緊緊地抓住頭盔,關節因為用力而變得發白。
幾分鐘後,梅森才脫下頭盔,放手扔到了地上。
不知過了多久,他才重新坐起。
「連接托雷亞茲莊園主電腦。」他語音漸漸平靜。
「檔案:列文。序列號:Z-107M。重新進入活動搜索列。」彷彿已經熟知這條命令,電腦的反映幾乎搶在梅森話音未落前。
「添加條件:經受過反思維探測器的訓練,重點搜索各國軍隊及特種研究所。」梅森停了一下,努力在腦海種繼續搜索。剛才在車上,他還有一種什麼樣的印象來著?
「來自性風俗比較保守的人類社會,不能接受同性間的性行為。」梅森的聲音毫無感情,如同機械一樣冰冷。
「最後一條,搜索優先等級為一級,」
梅森停了下來,用手摸了一下額頭。回憶起剛才在頭盔裡所感受到的,那種排山倒海,具有壓倒一切的氣勢的情緒。
他冷靜地告訴自己,那只是列文想要傳達的感情,所以並沒有真的感覺害怕的必要。
「他殺過無數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