刀尖上紅色的液體,正在一滴滴向下滴落。
一滴。
一滴。
一滴。
粘稠而腥臭。
「你……你……」鮮血嗆得老人猛烈地咳嗽。
無法言語,眼光卻刺穿了他,望到他的身後。
回頭,看見了可可那雙帶著恐懼的大眼睛。
「不……不……不是我……」他想把那把刀扔到地上,想甩掉劊子手的凶器。
可是刀卻像被血液牢牢地粘在了他的手上,無法甩脫。
他無法伸手去抱住孩子。
被鮮血染紅的雙手,無法觸摸到那個天使一樣的孩子。
他只能緊緊地抓住那把刀。殺人的刀。
「你殺了爺爺。」可可稚嫩的童音。
不,我沒有。我沒有殺他。
可是卻發不聲音。
「你殺了他。你這個殺人狂。」
不!我沒有。
身體卻不能移動。
老人漸漸地倒下,血越流越多。憤怒的眼睛逐漸褪色,褪成那種他所熟悉的死人的灰白。
「去死!殺人犯,你去死!死!死!……」不知道哪裡來的力氣,可可把老人的僵硬的身體猛推向他。
怒目圓睜的屍體倒在他的身上,把他壓倒在血泊中。腥臭的鮮血噴到他的臉上,他的眼睛裡,他的鼻孔中,他的嘴裡,塞滿他的口腔,湧進他的喉嚨……
列文猛然在黑暗中跳醒過來。
四週一片寂靜。只有自己紊亂的呼吸聲。
渾身是汗。握著方向盤的雙手卻冰冷冰冷。
只是一個惡夢。
回頭看看還在熟睡中的可可。嘴角兀自帶著一絲微笑,手裡還抓著咬了一半的瑪亞做的小甜餅。
深呼吸,列文努力平息自己的顫抖。拿出表看看,已經睡了十五分鐘。
他重新啟動了越野車。
該重新啟程。繼續他們的逃亡生涯了。
兩天前,列文才帶著可可從托雷亞茲莊園順利地逃出。
雖然表面上,梅森對可可寵愛有加,最美味的食物,最新奇的玩具,最奢華的衣裝把他打扮得像一個洋娃娃,一個沒人看見能夠不讚歎的洋娃娃。當三人在一起的時候,也幾乎是把全部的注意力投到了那個孩子身上,讓可可一看見他,便歡呼雀躍地撲上去。
但只有列文能夠明白他眼光偶爾一瞥中所含有的深意。
雖然採取了各種防護措施,但只把他管制得很嚴,而放鬆對作為人質的可可的看管,任他隨瑪亞和羅賓姐弟倆到處亂逛,是梅森的一大致命錯誤。
當梅森有政務活動離開莊園,不能再隨時把列文放在他的視線內,而瑪亞的丈夫路又回到托雷亞茲,瑪亞更加忙得不可開交,只有羅賓一個人帶著可可的時候,列文的時機到了。
他從夜晚開始準備,而直到黎明才完成一切必須事項。等到列文排除了重重困難,終於在沒有梅森或是看守的監視下見到可可的時候,他沒有預料到羅賓會在場。
「我就預料到你不是普通人。」說這話的年輕人,用一雙炯炯有神的眼睛望著他,眼裡帶著幾分期盼。
「給我那個孩子!如果你敢出聲……」列文晃了晃手中看守們配備的短槍。
「帶我一起走!」壓得低低的聲音,卻是幾乎在用大叫的力氣發出,羅賓的臉都漲得通紅。
「哪裡?」
「任何地方!……哦,不,我想去叢林那裡的游擊隊基地。」
「游擊隊?」列文皺起眉頭。
「是的,我一眼就可以看出。我們是同類!加入我!我們可以一起成就一番男子漢的大事業!解放這裡所有的奴隸!」羅賓的眼睛閃閃發光。
「對不起,我要去航空港。你們的解放,你們自己解決。把孩子給我!」列文從羅賓的身邊拉回可可。
可可保持著沉默但是非常鎮定。他已經是個見慣大場面的小孩子了。列文有點心酸地想。
「膽小鬼!懦夫!」羅賓憤怒地不顧一切地提高了嗓門。「你連給吉米·亨得裡克提鞋……」但他沒有說完這句話,就悶哼一聲,倒在了地上。
列文收起槍托。用手感覺了一下羅賓的鼻息。然後把他拖進了病房的床上,在腦後墊上冷敷袋,用毯子蓋好。
真對不起瑪亞一直以來的照顧,可是他沒有時間了。
事先費了很大勁才弄來的通行證和交通工具,證明是絕對值得的。當他們把托雷亞茲莊園最後一道地上和地下的關卡遠遠地甩在後面時,連列文都忍不住和可可一起,像小孩子一樣歡呼起來。
為了避免追蹤,列文仔細研究了車上電子地圖後,選擇了多個目的地迂迴向TROLAYAZ最大的空港南波前進的方法。連車上的電腦都被騙過,不時發出「邏輯混亂,無法計算」的回應。所以這段路程一會兒在地上,一會兒又在地下,會在崇山峻嶺中盤旋,又會到急流中去潛航。
明知前途仍然艱險,一定會遭遇到更多的追捕和艱險。但不知怎的,一想到能夠逃離「那個傢伙」的領地,還是讓列文大鬆了一口氣。
一想到梅森對他令人恐懼的控制,列文儘管已經沐浴在和煦的陽光下,但還是感到一陣徹骨的寒冷。
那個男人……變態的眼神……變態的慾望……。
這種行為,儘管為列文在他出生和長大的星球傳統所不允許,但他也還是聽說過,甚至還見到過操持這種行業的小男孩。
年輕,而且漂亮,帶著一種特別的青春的美麗。但是,他們留給他印象中,更加深刻的,應該是那一雙雙空洞痛苦的眼睛。
屈辱和痛苦的眼神。
絕望的眼神。
無助的眼神。
麻木的眼神。
貧苦的,一個被政府欺騙辛苦工作一輩子卻在年老體弱的時候而失去工作的父親的眼神。
或是富有的,一個才華橫溢卻不得不袒露著肩膀陪伴那些眼神猥褻的政治家的女藝人的眼神。
而他們的孩子,在那些蔑視道德和人性的統治階層的華麗屋簷下,艱難地邁動雙腿,也露出這樣的眼神。
那樣的眼神,他不想見到!
這樣許許多多的眼神匯聚起來,凝聚起強大的念力,最終推使他背叛了自己的階級,背叛了自己的族人,走上了那個人指引給他的道路……
列文猛地踩下剎車,每小時幾百公里的速度前進的車輪不堪忍受,發出尖利的刺耳叫聲,猛然驚醒了仍在睡夢中的可可。
「……爺爺!爺爺!列文,列文!嗚……」手裡的甜餅掉在地上。
「不哭,不哭,可可不哭了……沒事,沒事,是列文不好……」列文趕緊抱起了側座上的的孩子。
好像剛做了什麼惡夢一般,可可還在顫抖,抽泣聲在列文輕輕的搖動下才慢慢平息下來。輕輕撫摸著那柔軟的頭髮,列文像往常一樣,心裡充滿了柔情和歉意。即使是再懂事早熟的孩子,對這樣充滿驚慌和恐懼的逃亡生涯,也還是不能習慣吧。再加上那麼早地失去唯一的親人,幼小的心靈上,一定早已是創痕纍纍了。
「沒有,我沒哭。」可可把頭埋在列文的懷裡轉動著,抬起頭時,果然臉上沒有一絲的淚痕。「我知道,我知道……」列文抱著懷裡的小小人兒繼續溫柔地晃動著。
「嗯……列文,我們到了嗎?」
「還沒有。只不過暫時停一下。看見那邊的店了嗎?我要下去買點東西。你能一個人呆一會兒嗎?」
抱住他胸膛的小手猛地抓緊……然後又一點一點,慢慢地鬆開。
「當然可以。不過不要去太久,我會擔心的。」臉上一副大人的神氣。
「好,我答應。那麼,這部車就拜託你照顧了。」
看見列文跨出車門,可可長舒了一口氣。
其實他剛才很想問問列文自己有沒有在睡夢中叫爺爺的名字,因為剛醒的時候,眼前好像看見爺爺的影子。
可是,可可又害怕看見列文眼中那種痛苦負罪而又要拚命掩飾的神情。
為什麼他總以為是他自己殺死了爺爺?什麼時候他才能不那麼痛苦地提起爺爺的名字?
我要盡快長大,保護列文才行。
想著想著,可可又進入了夢鄉,爺爺站在艦橋上,襯著藍黑色的夜空,身後是閃閃發光的萬年鷹號。他微笑著張開雙臂對他說:「可可,爺爺來接你回家了。你有沒有聽列文的話,很乖啊?……」
完全忘記了自己答應要肩負的照顧車輛的重任。
這是一間位於地下公路邊偏僻地方的簡陋小店。型號老舊的接受器,播放著一些不知年代的歌舞和愛情,佔整一面牆壁,又被亂糟糟的貨架擋住。中年的店主,正在一大堆雜貨中昏昏欲睡。
「那個……請問有定位器嗎?」
好像很不情願,店主仍出了一個黑呼呼的小方塊,「三百。」
「啊,不好意思,還要打攪一下,你有這些食物和必需品嗎?」
帶著「要買就買,不要妨礙我睡覺。」的厭惡表情,店主一把抓過列文手中的幾張軟幣,把東西裝在一個袋子裡,扔了出來。
列文看看又埋頭大睡的店主,正感到慶幸,忽然在被擋住的屏幕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像。
聲音被關掉。只是邊上出現了托雷亞茲莊園的皇冠標誌,和另附的一張小孩子的照片。底下的字被雜七雜八的貨物擋住。只看到「懸賞……逃亡……」幾個字和一連串的零在一閃一閃。
該死。那個廣告,不知道已經播放幾天了。竟然在這個偏離任何航空港的內陸小地方也能看到。列文一邊更換把新買的定位器更換到店主後院的車上,一邊在心裡詛咒著。
回到自己的車邊,列文又把店主的定位器換到自己的車上。一路上都保持著這樣謹慎的措施,以擺脫衛星的跟蹤。雖然別人感覺難以逃離的天羅地網,在他則根本不成問題。
但他仍然有一種忐忑不安的感覺。
車的樣子形狀,已經同在莊園時候完全不同了。光是改裝這部車,加入其他必需的部件,就化了列文十幾個小時,那也就是他將近四十個小時幾乎是不眠不休地在趕路的原因之一。
握上方向盤,看看還在熟睡的可可,列文決定再次偏離原定路線。雖然會花更多的時間,可是在一個巨大的星球的地上地下到處亂開,讓人摸不清路線和意圖,總比一路直奔航空港,栽進沿途上張開的網要好。等到了那裡,就是列文熟悉的的混亂的世界了。總會找到合適的商人,不在意賺一筆合適的額外收入。
列文看看手上的左旋米巴定片。也許再過幾個小時,就要靠吃這個東西強行提神了。
望著前面的那段平坦而沒有盡頭的公路,列文的眼前,出現可可的爺爺,韓多羅的臉……耳邊也又響起艙內尖利的警笛聲,孩子的哭聲,和大人的爭吵聲……
「我救下你,並不是為了你的緣故。」韓多羅飽經滄桑的臉上,是理解和同情的目光。
「那麼,把我放出去,我不需要你的同情!」列文試圖推開阻擋他的老人,回到自己小飛船的駕駛艙中去。
又是一擊,兩人趕快抓住兩邊的扶手,在搖晃不定的地板上立住腳跟。韓多羅的這艘老舊的攻擊艦改制的商船,如果再承受幾次這樣的攻擊,就會全部崩潰了。
「重複一遍,再重複一遍,交出藍色格雷及其駕駛員,交出藍色格雷及其駕駛員!否則我們將擊毀萬年鷹號!否則我們將擊毀萬年鷹號!」
從對方戰艦傳過來的訊號,夾雜著船體嘰嘰嘎嘎的巨響,和可可的哭聲,在艙內迴盪。
韓多羅抓住列文,力氣大得驚人「我要你知道,你所從事的事業,你所為之奮鬥的人,並沒有完全地背叛你。」老人盯著列文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說。
「這種時候,不要提那樣的廢話!你救了我,不代表你可以對我發號施令!我想死就死,我想出去就出去,你管不著!」列文把老人猛地推到一邊,朝停放格雷的子艙奔去。
忽然,他的腳上一麻,幾個踉蹌,整個人癱軟下來,倒在地上。
老人從地上爬起,走到他的跟前,手裡握著麻醉槍。
「將軍!你輸了。」
列文被抱到格雷的駕駛艙。他眼睜睜地看著可可也跟了進來。看著韓多羅關閉上艙門。看到他出現在通訊屏幕上。
年老的船長,意氣風發,好像又回到了他當年駕駛海盜船,在摩多克恆星領域內所向無敵的年輕時代。
「再見。謝謝你常和我下棋。照顧好可可。」
簡潔的發言,是列文聽到的,老人的最後一句話。
列文的格雷被彈射出去。幾分鐘後,顯示屏上敵艦的位置上,出現一個巨大的爆炸波,沖地格雷顛簸起伏。
而當列文對身體恢復支配後,再怎麼拚命搜索,也只能在宇宙中,找到相當於兩艘戰艦的無數的碎片。
該死的老傢伙!
列文搖了搖頭,回到現實,擦了擦可能只是因為疲勞而發酸的眼睛。把這麼個麻煩的孩子扔給我,逼我為照顧他而活下去。為什麼你從不肯讓我贏一局呢?
兩個小時後,列文服下了提神的藥片,並且在另一家人聲鼎沸的酒吧門口,偷了另一部車的定位器換上。站起身來的時候,列文覺得腿腳稍微有一些發軟。只要能逃離那個變態的奴隸主,逃離這個令人窒息的不自由的星球,缺乏睡眠,過度疲勞,都已經顧不得了。何況,他本來就是應該過這種生活的人。
黎明已經漸漸到來,黑暗中的原野,開始顯現出顏色和線條。一些難以分辨的植物,在晨風中搖曳。
除了可可,自己已經沒有什麼可失去的了。
在那以後,列文就帶著可可漫無目地四處漂流,後來憑自己的戰鬥本領,成為海盜隊游離的一份子,從戰利品中獲取一些必需品維持兩人的生活。
直到他被TROLAYAZ星球的護衛隊俘虜。
想起托雷亞茲,列文不禁又咬緊了牙關。
襲擊他的座機,的確是一個不可饒恕的錯誤。沒想到那個不帶護衛隊的傢伙,竟然擁有如此至高無上的地位。
而更糟糕的是,自己竟然會沒有被以戰俘,或是強盜的身份對待,而是莫名其妙地成為了一個奴隸,一個性奴!
殘酷而變態的制度,就像這個殘酷而變態的星球。所謂的性奴……列文皺緊了眉頭。倒不是他對他們本身有什麼反感,他在托雷亞茲莊園,看到的任何一個性奴,都擁有比他更完美的容貌。有些妙齡少女,白皙的皮膚,精緻的五官,輕盈的身體,幾乎讓列文以為是沒有翅膀的天使。但梅森卻幾乎連看也很少看他們一眼,任憑他們眼中露出渴望的神情……和對被梅森抓住胳膊半跑著前進的列文的嫉妒。
那種渴望和羨慕所透射出來的人性的扭曲,比那些不情願的眼神,更讓列文感到心驚和痛恨。
也包括那個殘酷而變態的「主人」。
為什麼?為什麼那個傢伙一定抓住自己不放?即使是違反他們國家的法律,也要偷偷地把自己藏起來,緊緊地抓在手心?那種……慾望,究竟從何而來?
好奇?貴族階層閒極無聊的消遣?那為什麼堅持要揭穿自己的身份,卻在明明已經掌握了可可這個弱點以後,卻又輕易地放棄不用?
那個傢伙,似乎是以折磨,打擊他的意志為樂趣。
湊在他耳邊,輕聲的話語,下達的,卻總是激起他憤怒,卻又不得不遵守的命令。
而近得幾乎要碰觸到他臉的形狀優美的嘴唇,輕輕蠕動著,說一些令人恐懼的詞句,描繪這個星球上小孩子在市場上所受到的歡迎程度。
一轉身,那個人又會帶上幾乎是象可可一樣天真美麗的笑容,和可可纏鬧在一塊兒。讓列文久久難以止住恐懼的顫抖。
而當兩人單獨相處時,梅森會只是看著他,什麼也不說,好像完全沉浸在自己的思考中。只是他在列文身體上輕輕劃過的手指,總是帶來一種奇異的觸感,讓列文不知所措。就彷彿那種輕微的動作,也帶上了梅森強烈的意念,將控制他身心的毒藥,像注射器一樣,推入他的體內,摧毀他的意志,腐蝕他的決心。
如果再不想辦法逃離的話,自己遲早會被那個人吞噬!被那雙藍得令人恐懼的眼睛所凍結,吞噬,變得像那些扭曲的人們一樣……
十多個小時後,列文在另一家商店門口開過。到處貼著他和可可的照片,他停也沒有停,飛馳而過。
轉入地上,外面漆黑一片,狂風肆虐,夾雜著暴雨,猛烈地拍打著車窗。天有不測風雲,早晨那清新的空氣所預言的美好晴日,已經蕩然無存了。而某種令人恐懼的不安,在這樣狂暴的夜晚張開不祥的雙翼。
路面也漸漸變地得更加簡陋。凹凸不平的山路代替了地面下那平整不受風雨侵蝕的人工道路。可是,這是列文在兜了一大圈後,回到航空港前,所必須經過的幾條道路中,最不可能被追擊的一條。
列文叫醒了幾度睡睡醒醒的可可。
「可可,穿上安全服。前面就要到了,再忍耐一下。」
可可還沒有來得及回答,忽然,一道雪亮的光線照在車頂,幾乎讓列文不能睜開眼睛。車裡的一切,瞬時都沐浴在這道強光內。
「嗯,看來還沒有。」可可平靜地說。他看著窗外,忽然間不再睡眼惺忪。他的臉龐被燈光照得慘白,睜著大大的眼睛。
「列文·托雷亞茲,你已經被發現,重複一遍,你已經被發現。立刻停車!立刻停車!」
「能闖過去!交給我。」
「相信你。」那種語調,讓列文猛地轉頭去看可可,一瞬間,列文以為自己看見了韓多羅的臉。「我和爺爺,會一直相信你。」
列文呆了一下。
「好的。」
這次,列文心想,即使是死的話,我也要還清你的債,老頭子。
發動機踩到底。
車向前飛了出去。
那一片燈光被甩在後面。
追逐開始了。
沒想到竟然會有見到追輯隊仍然負隅頑抗的逃奴,駕駛飛行器的人楞了一下,快速拉起機頭,追了過來。
列文緊貼著山一面,以最大的速度向前衝。
轉彎的時候也不減速,好幾次車尾甩在懸崖之上,僅僅把重心保持在路面上。
風聲震耳欲聾,快速攪動的氣流,擾亂了屏蔽雨水的氣幕,讓雨點直接拍在車窗前,模糊了視線。
列文衝進一個山洞,車速太快。一連撞倒了兩個支撐的燈架。
讓那個該死的傢伙去賠吧。這樣的念頭一閃而過。車衝出了山洞。
果然,飛行器已經等在了外面。
「重複一遍,重複一遍。你已經被包圍了。立刻停車投降,立刻停車投降。」
列文咬緊了牙關,啟動了他非法改裝上的一台小型宇宙飛船上的氣流噴射器。
速度瞬間提高,車如同宇宙飛船,閃過前面那段稍微長一點的山路。
立刻剎車。轉向,加速。
繞過前面那幾個急轉彎。飛行器已經被拉在了後面。
更平坦的道路。
列文心想。我只需要一小段更平坦道路,就可以甩掉他們。
車輛繼續在七彎八拐的山路上不停地打滑,發出令人擔心的金屬撞擊聲。
老天彷彿故意捉弄列文,始終不見一段筆直道路讓他加速。
已經……十分多鐘了。那部討厭的飛行器,還在後面追逐,始終無法擺脫。
狂風壓倒了喊話的聲音。只有雪亮的燈光,從後窗照進。反射在玻璃上,讓列文更加難以辨明道路。
沒有時間側頭去看可可,列文只能感受他緊緊抓住自己衣角的小手。
忽然,車身震動了一下,一道暗色的光線閃過。接著又是另一道。
該死,他們在射擊。
車已經不能再快了,山路還是如迷宮般地旋轉。好幾次列文就幾乎直衝向懸崖。
即使光是躲避那射來的激光,也已經驚險萬狀。
該死該死該死該死。
我為什麼選這條路!
拐過前面一個彎,列文的心忽然沉到了底。
前面的空中,襯托在巨大而雜草叢生的崖壁上,赫然又是幾步對流層飛行器。
一瞬間,似乎連風聲都靜了下來。
能聽得見機翼劃過空氣,嗡嗡嗡的震顫聲。
死了!
列文的頭腦裡,迅速地計算著所剩下的出路。
被擊中墜下山崖而死。
或是茫然加速衝出山道。
或是……被俘。
為了可可的安全,他應該選擇…
為什麼?為什麼?
列文絕望地想:為什麼已經快到山腳了,卻還是沒有一段平路?
忽然間,喊話聲又起。
「停車。」梅森的聲音。
「Z-107M,你已經無路可逃了。Z……107M。」
一瞬間,血液衝上頭頂,記憶像潮水般湧來。
列文已經失去理智。
輕輕撫摸著他身體的手指……
托住他下巴的掌心……
在他耳邊低語的唇……
瞇起來的雙眼……
「違抗我的話……」
列文的眼前刷地一片鮮紅。
不!!!!!!!!!!!
更加用力地踩上發動器。彷彿要把地板都踏穿。
前面忽然出現了一段直路。
感受到可可由於恐懼而抓得更緊的小手,
列文不假思索地啟動了噴射器。
時間,彷彿突然停止了流動。
列文看到車子飛速地衝向山腳。
飛行器落在了後面。
前面平坦的山路忽然斷掉。
泥石中一塊大石聳立。
列文撞了上去。
撞擊。
翻身。
飛旋。
墜落。
「駕駛定律一:……」
那是……他的聲音……
「以宇宙速度前進時,一定要和任何目標保持五公里的距離……」
那是……他的教導。
「否則就等於以宇宙速度奔向死亡……」
我為什麼會忘記?
他為什麼不來幫我?
我在哪裡?
……
車身劇烈地撞向地面。
天翻地覆的震動讓列文昏頭轉向。只是拚命地抓住可可的小手,卻無法止住他撕心裂肺的恐懼的尖叫。
幾個跟頭後,車仰天翻倒,將他們壓在了車下。
我必須出去。
為什麼我動不了?
我的眼睛裡面為什麼一片紅色?
什麼東西壓住了我?
為什麼我拉不動可可?
拉……不動可可?
會爆炸!
列文絕望地想。
駕駛定律二:
氣流噴射器會爆炸!
會把可可炸死,像他的爺爺一樣!
為什麼我拉不動可可?
為什麼我這麼累?
難道提神藥終於失效了嗎?
好……想……睡。
我一定要把他拉出去,推出去。
但我好想睡……
忽然,一雙手從車窗裡伸了進來,打開車門,伸到列文的腋下,把他拉了出去。
地面飛速地向後移動。
我在跑嗎?
「求求你,梅森……可可……還在車裡,救……救……」
列文抬頭抓住梅森的胸口,像只垂死的病貓。
他看不見梅森的眼睛。
他看不見。
「救……」
不,他忽然看見了。梅森藍色的眼睛裡,忽然升起一團火焰。
震耳欲聾的爆炸聲淹沒了一切。
熱風從耳邊刮過,把冰冷的雨點劈頭蓋臉地倒過來。
巨大的氣浪撲倒了兩人。
在列文倒地昏倒前的最後一瞬間,
他看到了翻倒在幾步路外的車被火球撕裂成碎片。
連同車裡的人。
然後黑暗仁慈地吞噬了他。
許久,意識,似乎在深層的海洋中游動。
見不到一絲光線。
令人安心的黑暗。
不想浮出水面。
有一股巨大的力量,在拉著他的頭髮拚命向上,向上。但列文掙扎著,不願被這股力量拉出寧靜的黑暗之海。讓我沉下去,讓我沉下去。讓我回到黑暗中去……
他睜開了眼睛。
眼光遇上了梅森。
那個人,他在想什麼?他的臉上掛著的是什麼表情?
我看不出,我太累了。我想睡。
「喂……喂……喂,振作一點,醒醒,醒醒。列文。醒過來。」
「不……」
討厭,為什麼不讓他睡?他太睏了。昨天晚上和韓多羅棋下得太晚了。
為什麼可可就不能去揪他爺爺的鬍子,而非要來拖他起床?
不,我不想起來。
「別……別鬧了,可可……」
「可可死了!」
列文猛地睜開雙眼。
「他死了。死了。列文。我很抱歉,我沒辦法同時救你們兩個人,……」
焦點漸漸凝聚。眼前的人,是梅森。
天生就是為了這個男人所設計的全套的華貴禮服,和象徵至高無上身份的佩劍,雖然看起來已經有些散亂和沾污,可是權力,仍如同一種淡淡的光芒,發散在他的周圍,擴散在空氣中。
可以擁有人的身體,自由,意志,甚至是靈魂的權力。
可是他已經無法擁有可可了。列文心想。
我殺了可可。
為了獲得自由,我殺了可可。
所以現在他自由了。
我也自由了。
你已經失敗了,梅森。
難道你不明白你已經失敗了嗎,為什麼你還看著我?
不要再看了!
不要再看了!
我是個殺人狂!
梅森看著眼前這個到處是擦傷,還未從腦部震盪中恢復過來的男人。看著那又一次包裹著繃帶的身體。看著那雙彷彿呆滯下來的眼神。
那張曾經分別過的,卻又無時無刻不在心裡的,熟悉而又陌生的臉。倔強的嘴唇。挺直的鼻樑。
和那雙讓他喪失理智一般瘋狂找尋了好幾天,動用了他所能知道的所有關係來捕獲的——黑色雙眸。
不顧一切,即使失去生命也要逃離他的那個神秘的男人。
你是我的!
你會活下去的。醫生說你會活下去的。只是極度的疲勞和失血衰弱。一定會恢復和活下去的。
你一定要活下去!
我……我……
「殺了我。」
「什麼?」梅森一時無法反應過來。
「殺了我。」那雙嘴唇清楚地重複了一遍。
梅森看著列文。而列文也看著他。
梅森發現自己在顫抖,無法克制的,發自內心的顫抖。他不懂自己為什麼顫抖。他不懂自己。
「殺了我。你從來沒在手上沾染過鮮血嗎?我可是很高興親手殺死了可可。」列文的眼睛閃閃發亮,臉頰由於用力而泛出虛弱的潮紅:
「我以前也曾經殺死過他的爺爺。還有很多很多的人,多得超乎你的想像……你知道我為什麼不能說出我的過去嗎?我是個殺人狂。殺人是件很令人愉快的事,我勸你試試……你不是自詡一個藝術家嗎?那怎麼可以不殺人?……」
梅森低頭,看著這個陌生的列文。這個滔滔不絕的列文,這個展露出陌生的另一面的列文,以煽動家的口才,在為自己的生命,不,是自己的死亡辯護的列文。
不知不覺地在被他吸引!不知不覺在被他觸動,不知不覺在被他感染,不知不覺在被他……俘虜……
「怎麼了,害怕了嗎?……向我學習,殺人,看到意識的火花最後熄滅的過程,感覺到自己最終的勝利,那讓你體會到你的強大和正義,你的仁慈和善良……殺了我,殺我這樣的罪人,一個打敗過你的罪人,那絕對是最高的藝術……」
「夠了!」梅森大喝一聲。
把手放到列文的脖子上,掐住那滿是擦痕的,彷彿很脆弱的身體。
「你要我怎麼做?」
「像這樣?這樣?抓住這裡,然後用力?把呼吸從你的肺裡完全擠出?把那雙美麗眼睛裡的火焰完全撲滅?」
「是的。」
梅森俯下身去,湊近列文的臉龐:「還是像這樣……這樣……吻你到窒息!讓你不能呼吸,讓我佔有你的最後一股氣息?」
過了良久。列文才咳嗽著,大口喘氣,從梅森的唇下掙脫開來。
「怎麼了?你不是想死嗎?讓我滿足你的心願,你不願意嗎?」梅森微笑著,嘴邊掛著的一線血痕,使他俊美的臉,看起來更像食人的厲鬼。
「咳……咳…………」
「還是這樣,」梅森繼續說道。他猛地掀開床單,撕開列文身上的繃帶。斷裂的布帛聲,和列文痛苦的呻吟夾雜在一起,激起梅森心靈深處,最黑暗的佔有慾。
「像這樣,」梅森把雙手,放在列文現在已經赤裸,傷痕纍纍的胸膛上。雪白的指尖,在麥色的肌膚上拉出新的創痕,「把我的手伸進你的胸口,把你的心挖出來。把那顆我一直想要的,桀驁不馴的心,挖出來放在我的手裡?」
「殺了我。隨便你怎麼做。」
「哦,不,不會的。我一定不會殺了你。我會讓你活著,每分每寸都活著。每時每刻都提醒你活著……」靈巧的雙手,在列文的身上慢慢移動。指尖輕撫著,抓撓著,挑逗著,折磨著……不是殺人的雙手……卻帶有著同樣殘酷的意圖……
驚愕的列文開始掙扎起來。
梅森毫不費力地瓦解了列文的反抗。把他的雙手按到了頭上。列文開始掙扎翻滾的身體,被倒在床上的梅森壓住。
「有些事情,是不是比死還更另人難受?像負罪感?像仇恨?你是我的。我命令你活下去。活在對我的仇恨裡!我會佔有你的身體,佔有你的全部。不,我不會殺了你。我會讓你活下去。讓你每天每晚都活在我的身體下面。」
「放……手!」
「嗖」的一聲,梅森腰間的佩劍忽然出鞘。彷彿被某種強烈的意志所控制,直衝向列文的脖子。一把可以用思想控制的,代表這TROLAYAZ至高皇權的佩劍。
不假思索地梅森伸手「啪」地擋開,被鋒利的劍鋒劃開的地方,鮮血淋漓,滴落在床單上,繃帶上,以及列文的身體上,和他的鮮血混在一起……
梅森的臉上,展露出令人迷醉的微笑。笑容裡是慾望,佔有,勝利,和難以分辨的……悲哀。
「對,對極了。對於將要全部佔有你的男人,你的心裡應該充滿仇恨。如果你死了的話,你將永遠無法向我復仇,永遠無法向一個殺死可可的主謀復仇,一個給你帶來如此恥辱你男人復仇。」
「變態……住手!……住……手!」列文痛苦地掙扎著,虛弱的身體忽然間被放開,但是又全然無法控制地被強力翻了過去。頭埋在了床墊中,眼前一片黑暗。
「我不想看到你的眼睛。」一下子壓上來的重量,壓得列文不能呼吸。不能動彈。不能思考。
「覺悟吧。做好痛苦的準備吧。我要全部,進入你的身體.如果痛的話,就掙扎.如果興奮的就尖叫.打人詛咒撕咬都可以.但我不會留給你一點禁閉自己的空間.」
「你是…我的奴隸,我要你活下來,活下恨我……我命令你。」
「我……會……」列文的語聲忽然中斷。
室外,暴雨仍然肆虐,狂風彷彿要將整個世界都一掃而空。TROLAYAZ幾十年沒有過的風暴,劇烈地擾亂著大氣層。好像某種預兆,預示著某種無法阻止的,已經開始加速轉動的命運之輪,和這個世界充滿動盪,不安的未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