荊慕鴻回到房裡,還沒來得及沾床,天就大亮了。一會兒,小廝叩門送來梳洗用的手巾和清水。接著,另一個小廝送來了早飯。荊慕鴻在用膳過後,覺得時間也差不多了,遂收拾自己簡單的隨身物,執起長劍,準備前往大廳拜別上官宏毅,就快馬逕往長安。
他一開房門,就撞見一個俏生生的人影立在自己的面前。
那是面含離愁,卻又強顏歡笑的上官翩翩。她一見荊慕鴻,就將一條包著東西的白色絲帕,以最快的速度塞進荊慕鴻的手中,也不等荊慕鴻回應過來,就一溜煙地消失了。
荊慕鴻驚喜交加地打開絲帕,發現絲帕包著的是一把以紅絲線繫好,有如黑緞般的秀髮,髮絲上還漾著伊人身上的芬芳。
「翩翩!」荊慕鴻追出來,他原以為自己怔茫太久,是不可能追得上她的芳蹤。沒想到上官翩翩卻在轉角處,被一男一女攔了下來,交談甚歡。
荊慕鴻發現還有人在,只得強抑翻騰的熱情。原還想退避,沒想到和上官翩翩說話的男人突然喚了他!「荊兄?」
「李兄?」
荊慕鴻驀然回首,在望見久睽經年的李靖風後,難掩狂喜的心神。
他鄉遇故知本來就是人生大喜。
李靖風是洛陽王爺的世子,也是上官宏毅的四女婿,上官翩翩的姊夫。他曾經為了戴罪立功,以皇族的身份加入軍隊在沙場上殺敵,幽州之役,荊慕鴻的援兵及時趕到,救了他一命,否則他早成了突厥手下的亡魂!(有關李靖風與上官翎的故事請看《嬌蠻公子》)
「翎兒,這位就是我常向你提到的荊慕鴻大哥。」李靖風興高采烈地為妻子上官翎介紹自己的救命恩人。
「我原以為你是身高數呎,三頭三臂的大巨人……」上官翎向來是語不驚人死不休的。
荊慕鴻有些忍俊不住,迎上上官翩翩意味深長的笑容,頓時明白上官翩翩在遇見他之前,對他的所有誇張印象一定都是受上官翎灌輸影響。
若說上官翩翩風華絕代,她的四姊上官翎便是十足的美人胚,一張臉蛋完美細緻到令人歎為觀止的地步,但更令人印象深刻的是她的言行思想。她像是永遠有著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精力,不管何時何刻,她都是神采奕奕的,她的所言所語,所作所為出乎人意料之外,不能以常理衡度。
剛才她還以驚喜交加的語氣在對荊慕鴻說話,才不過一眨眼,她竟喜極而泣了起來,一雙眼因飽含淚水而顯得水汪汪的。「不管如何,真的非常感謝你,要不是你,孤雁早就沒命了。」
李靖風在未認祖歸宗前,曾是伏牛山的飛賊首領,當時名叫孤雁,上官翎叫慣了,雖李靖風鯉魚躍龍門,搖身一變成為洛陽王爺的世子,她還是喜歡叫他孤雁。
「夫人……」荊慕鴻看見上官翎的淚水,一時不知所措起來。
常人邊哭邊笑,臉部的表情應該是滑稽可笑的,但上官翎的神情卻非常真摯感人,沒有半點玩笑語氣。
好在李靖風早已習慣上官翎的「獨特」,見怪不怪,調侃也似地說:「翎兒,你別嚇到荊兄了!好端端地掉什麼眼淚?」
「人家是想到當時要不是有荊兄義薄雲天,一夫當關,我就再也見不到你,我們更不可能會有昱兒和菁兒,我也不可能活得這麼幸福快樂……」上官翎生性爽朗,有話是藏不住的。
李靖風被妻子的真情流露而深深感動,要不是有外人在場,早就攬她入懷,恣意憐惜她一番。
看在荊慕鴻和上官翩翩的眼中,他們夫妻真是伉儷情深,蜜裡調油,恩愛異常。
「荊兄,泰山大人告訴過我你遭逢的巨變了!」李靖風真誠萬分地說:「弟雖不才,但極力欲為兄盡上棉薄之力,特地趕來和荊兄共赴長安搬求救兵!」
荊慕鴻握緊他伸出來的手說:「好兄弟,只是這次軍旅長途跋涉,我實不願你遭此勞頓!」
「荊兄莫要看輕於弟!」李靖風自信飽滿地說:「我可不是嬌生慣養,荒唐頹廢的王公子弟,就請讓我助荊兄一臂之力!」
「如此一來,卻之不恭。」荊慕鴻拍了拍他的肩膀。「荊某沒齒難忘。」
上官翎見他們兩個大男人說話,自己插不上嘴,就轉著一雙骨碌碌的眼睛四周張望,發現上官翩翩欲言又止地癡癡望著荊慕鴻。
上官翎原本是個感情白癡,完全不懂男女之情,「哪個少女不懷春」這句話就不適合用在她身上,因為在遇見李靖風之後,她一直以為自己是個男人;而在和李靖風相遇之前,她才突然開竅,大徹大悟起來,明白了愛情的酸甜苦辣,成了過來人。所以她一眼斷定自己的小妹喜歡上了俊朗英颯的荊慕鴻。
於是,她自作聰明,愈幫愈忙地朗聲問道:「小妹,你是不是有事要跟荊兄說。」
如果,這時上官翎把李靖風拉離現場一下,或許還真是幫了個大忙,但以她好奇又愛湊熱鬧的個性,絕對是捨不得離開的,因為她想聽聽上官翩翩會對荊慕鴻說些什麼?
可是她沒想到,上官翩翩才不似她不拘常度,瘋瘋癲癲。被上官翎一語道中心中事,她一張小臉頓時羞得通紅,無地自容。
「沒有,沒有!」她抵死否認,拔腿快步離去。
荊慕鴻原想開口留她,礙於李靖風和上官翎在場,只好將話吞回腹內。
「荊兄,事不宜遲,我們馬上出發!」李靖風看來比荊慕鴻還遲鈍。
「好的,李兄,我們這就去向上官老爺拜別!」
「孤雁……」上官翎難過地垂下頭。
「翎兒,我很快就會回來的,我們不是告別好幾天了嗎?你應該不會再難過了吧?」李靖風嘴裡如此說著,心上卻是割捨不下嬌妻。
「你快走,否則待會兒你又會捨不得走。」她賣弄著嘴皮子,想要沖淡離別的氣氛。
「對,是我捨不得。」李靖風一副拿她沒辦法的樣子,笑著跟在荊慕鴻的身後離開。
上官翎用雙手抱住了迴廊上的樑柱,才強忍跟上前去的衝動,把自己留在原地。
她只聽見丈夫和荊慕鴻交談的聲音愈來愈遠,愈來愈小。
***
光陰荏再,一個月飄忽而過,古都洛陽依舊是一片繁華安和的慵懶光景。
上官翩翩在銅鏡前梳理自己的長髮,發現上回剪去的那把髮絲又長了,遠在關外的荊慕鴻卻是如何?
她的姊夫李靖風只曾捎回一封家書,在信上報平安。信上還說,荊慕鴻的養父已經起兵謀反,篡位稱王,但在國內並不得民心,民心都傾向荊慕鴻這一方,而荊慕鴻又有大唐借來平亂的精兵兩千,相信在短期之內就能旗開得勝,凱旋歸來。
信是十五天前由快馬風塵僕僕送至的,之後,就沒有信息再從關外捎來。
上官翩翩深信荊慕鴻對她的然諾,他說,他會為了她盡快的轉返洛陽,所以,雖然她對他的思念與日俱深,幾至日思夜想的地步,但因為有他的誓言,她的思念變成一種無上的快樂,在幸福感覺的包圍裡候著他的歸來。
倒是上官翎,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她不是為了自己著急,而是怕上官翩翩重蹈她當年病相思的覆轍。
當年,她為李靖風病相思,竟至纏綿床榻,形銷骨毀的地步,嚇壞了上官家上上下下。所以,自從李靖風和荊慕鴻離開洛陽後,她就天天來陪上官翩翩,怕她孤單,擔心她為情所苦。
上官翎甚至還想好了,如果上官翩翩作繭自縛,不可自拔時,該如何開導她,但出乎意料之外的是,上官翩翩好得很,亮麗快活,眉宇之間反倒多了一分明媚,活像個幸福極了的人兒。
上官翎當然不是失望,只是有點遺憾,她一直很想見識見識別人病相思的樣子,卻一直苦無機會。
這一天下午,她們悶得發慌,正相邀往寺裡上香,沒想到,丫鬟匆匆奔來,傳來一個驚天動地的大消息。
「是荊公子回到洛陽了?」
「是四姑爺回到洛陽了嗎?」
只見丫鬟急忙搖頭,撫著氣喘不已的胸說:「是當今聖上駕臨上官家了!」
「什麼?」上官翎和上官翩翩相顧,還以為是自己聽錯了!
「是真的!」丫鬟興奮萬分地說:「老爺和三位少爺正在大廳晉見,皇上是微服出巡的,在洛陽王爺的陪同下,大駕親臨!」
「我們也去晉見!」上官翎倒是生龍活虎,不再無精打采。
「不行,姊姊貴為洛陽世子妃,自然有資格晉見,我只是一介平凡女流,哪有資格面見聖顏?」上官翩翩搖頭卻步。
上官翎示意丫鬟退下,才回過頭,壓低聲音說:「要不是以為你會對皇帝長得什麼樣子好奇,我才不想去見那個老頭子咧!」
「老頭子?」
這樣戲稱當今天子可是冒了大不韙,是要犯殺頭罪的,好在上官翩翩早已習慣了上官翎的語不驚人死不休。
「頂多是個還算聰明識相的老頭子。」上官翎以手抵頭,一副深思熟慮的樣子。
「姊姊晉見過皇上?」上官翩翩欣羨萬分。
「嗯,上回老頭子召見孤雁,我千求萬求,孤雁才勉強同意讓我女扮男裝,隨他入宮。」
「皇上當時說了些什麼?」
「哼,那個老傢伙,千不該萬不該,竟想硬塞一個公主給孤雁,」上官翎如今思之,臉上還流露出丈夫差點被搶的餘悸。「孤雁都對那老頭子說只要我一人了,他還無恥地說要我做小,讓公主做大,氣得我幾乎要衝向前掀了他的桌子,拔了他的鬍子!」
「四姊!」上官翩翩聞言不由得驚呼,著實被姊姊的膽大包天嚇到。
上官翎見上官翩翩被自己逼真的神情震懾到,不由得噗哧一笑說:「放心,孤雁適時制止了我,否則我現在哪還有命,早就腦袋搬家了。」
上官翩翩搖頭笑說:「我真是傻瓜!」
「不過這老頭子還有一點可取,」上官翎慢條斯理地說:「孤雁堅持不肯迎娶公主,他就沒再逼他。」
上官翩翩這時才明白皇上得罪姊姊的始末經過,迎向姊姊認真的神情,兩人相視大笑。
「姊姊還不能『原諒』聖上呀?」上官翩翩打趣著。
「奪夫之仇,不共戴天!」上官翎鬼靈精怪地皺著鼻子。「說笑的啦,翩翩,我們去三嫂那邊,她是老頭子的女兒,老頭子一定會去看她,你就有機會一睹聖顏啦!」
上官翩翩的三嫂李翠屏是大唐的升陽公主,下嫁給上官家的三公子上官翔。
「這樣好嗎?」上官翩翩總覺得不妥。
上官翎是一個馬上說,馬上做,劍及履及的人,哪還由得上官翩翩分說,圈住她的手腕,就逕往三嫂李翠屏所居住的「梅樓」走去。
「三嫂,我來看你了。」上官翎不等丫頭通報,就像從天而降似的,突然出現在李翠屏的面前。
「四妹?」李翠屏猛一抬頭,臉露驚喜之色,「翩翩也來了?」
上官翎霍地發現上官翩翩臉色有異,別過身子,取出掛在腰際的面紗縛臉。
上官翎放目張望室內,才醒覺屋裡有個旁人,是個穿著紫衣錦袍的貴氣少年,生得唇紅齒白,玉樹臨風。
上官翎發現他正失魂落魄地盯著上官翩翩瞧,一副驚為天人的模樣,莫怪上官翩翩會渾身不自在,要蒙上面紗了。
上官翎對李翠屏投以詢問的眼光,李翠屏含笑地拍了拍青年的肩膀,想把他喚醒似的。「他是我的皇弟李復,是父皇的么兒。」
「難怪他和太子有幾分神似!」上官翎的臉上大有原來如此的神色。
「你見過太子?」李復好像發現了自己的失態,連忙搭腔,以求掩飾。
李翠屏搶口說:「她是洛陽的世子妃,四妹上官翎。」
李復微微作揖說:「見過堂嫂!」
「殿下多禮了。」上官翎連忙回說:「就算靖風見到你,也該先行參拜殿下的,這下殿下先向我行禮,倒教我擔當不起!」
「這是理所當然,堂嫂不必拘束。」李復的言談舉止給人落落大方的感覺。
李翠屏發現皇弟李復向自己頻施眼色,起先她不能會意,直到她的眼光掃到了掩住美貌的上官翩翩,她才恍然大悟。
「皇弟,另一位是我的五妹上官翩翩。」李翠屏給了李復一個促狹的目光。
沒想到李復的臉皮如此薄,竟在剎那間滿臉通紅。
「見過殿下!」上官翩翩低頭施禮。
李複眼見她天仙之姿,耳聽她黃鶯之聲,不由得身心為之陶醉,遂陶陶然起來。
「皇弟,你是要翩翩行禮多久?」李翠屏出聲笑斥李復,跨步向前扶起了翩翩。
「我……」李復窘迫有加,期期艾艾起來,「小王恍惚,還請姑娘見諒。」
就在這時,門外傳來下人的通報聲。
「皇上駕到。」
李翠屏和上官翎都止住了笑鬧,帶著眾人下跪迎接,就在大家的屏息以待中,一個身材壯碩,鬍鬚灰白,威風凜凜,穿著錦袍的男子走進室內。
「都起來吧!」李世民慈祥一笑,坐在居中的軟榻之上。「翠屏,朕許久不曾見你,你一切可好?」
「多謝父皇掛念,」李翠屏漾了一個幸福可人,容光煥發的笑容,「兒臣很好!」
「看來上官翔視你如珍!」李世民欣慰地點點頭。「你當年下嫁上官家的決心是對的!」
李翠屏嬌羞地說:「他對兒臣……很好。」
李翠屏說很好兩字的語氣,真可羨煞天下千萬人。
「這兩位姑娘是……」李世民指了指上官翎及上官翩翩。
李翠屏一一介紹了她們的身份。
李世民先是覷了上官翎一眼,便搖頭喃喃說:「莫怪,莫怪!」
李翠屏好奇地問說:「莫怪什麼,父皇?」
李世民卻只神秘地一笑,並不說出他內心的想法。他想的是上官翎的美色艷絕天下,莫怪當年李靖風對她一往情深,推拒了他許配公主的美意。
除了李世民之外的四人都是一頭霧水,所謂天威難測,李世民不說,他們也不敢問。
「你就是上官翩翩?」李世民的眼光這次落在翩翩的身上。
「是的,聖上!」
「是你救了東胡族族長荊慕鴻的?」李世民的聲音中充滿詫異,因為他眼中的上官翩翩是一個弱不禁風、身無縛雞之力的嬌滴滴小姑娘。
「是的,聖上。」上官翩翩聽到荊慕鴻的名字時,渾身一震,明眸含情。
「荊慕鴻曾向我提到你擊退番僧的高超身手,那時我還以為你是一個女中英豪。」李世民自嘲地笑說:「沒想到你竟是如此的嬌小輕靈。」
上官翩翩恭恭敬敬地答說:「民女從小就由父兄親授武功,勉以自保。」
李世民一手撫鬚,點點頭說:「你們的父兄皆為一時俊傑,武功修為必定極為精深,你們不必自謙。昨日,東胡族派人回報喜訊。」
上官翩翩霍地一抬頭,雙目晶燦,聲音竟還微抖著,「他……族長勝了嗎?」
李世民笑著說:「荊慕鴻和靖風以大唐兩千精兵掃平東胡境內的叛徒,現在荊慕鴻正在整肅叛黨和整頓國內情勢,這次的大捷一半歸功於他的深得民心。」
李世民的話似有若無地飄進上官翩翩的耳裡,上官翩翩的心思早已飄忽遠去,飄往千里之外,草原萬里的東胡境內。
他勝了!她只覺狂喜溢滿了全身!
「別忘!」她在心裡暗暗地吶喊,她希望他別忘了他臨行前對她的承諾:他會為了她盡快地回到洛陽。
***
半個月後,李靖風風塵僕僕地回到洛陽,帶回了駿馬二十匹,說是荊慕鴻親自挑選的謝禮,硬要他收下不可。
上官翎和丈夫小別勝新婚,最是高興不過,說起話來就沒歇口,如膠似漆得很!
上官翩翩的心情卻異常低落,一來是因為不見千盼萬盼的荊慕鴻;二來是因為荊慕鴻並未托李靖風帶給她隻字片語或任何信物,他只托李靖風代他問候上官家。
或許愛上一個男人後,會使女人的心更易感、更柔軟、更脆弱,禁不起任何的波折與等待。上官翩翩明明想叫自己堅強不疑的,沒想到一顆心卻以更異常的速度下陷,叫她焦躁難安。
莫非荊慕鴻已將她匆匆忘懷?忘了自己對她的誓諾?她想自己終於曉得了什麼叫情難自己,什麼叫剪不斷,理還亂,什麼叫為情所苦。荊慕鴻,你好狠的心。
她最近愈來愈常在不知不覺中陷入怔茫,對什麼都提不起勁。起先上官翩翩還會走出房門,像一縷遊魂般到處閒晃,後來卻是連房門也不邁出,鎮日閉門深居!
這時,洛陽的上官家進入了初夏時分,莊院裡的樹木棵棟高大蔥鬱,鮮綠亮眼;小池塘反照日光,波光瀲艷;廊上有著小廝和丫鬟的嬉鬧聲,呈現一份夏日慵懶怡人的氣氛。
上官宏毅和五位夫人及子女們都齊聚在後院一座名叫「芳沁亭」的涼亭裡,涼亭四周為池水所繞,池上開滿了芙蓉,隨風搖曳醉人的丰姿。
上官宏毅令下人從寒窖裡搬出一壇冰鎮酸梅湯,以助賞荷之興,藉以消暑。
所謂寒窖,是深入地下數十尺的地下秘室,在冬天時,將冰雪運進堆積,就成了人工的冰天雪地,可以在其中冰凍各式冰品,以待炎炎夏日享用。
「怎麼不見翩翩?」上官宏毅逗玩著懷中的長孫,隨口問著。
長子上官翱連忙應聲說:「已叫丫鬟去喚,但翩翩說她頭暈,不想出來吹風。」
「翩翩最近好像老悶在房裡,不見人影。」上官宏毅笑著呵小孫子的胳肢窩,樂得孫子嘻嘻地笑著。
「是啊!」其他人都深有同感。
上官翎正想說她大概知道翩翩是為了荊慕鴻的緣故時,上官翱卻先她一步開了口。
「爹,有件事,我覺得大有蹊蹺!」上官翱擰起了兩道英挺的眉。「前日,我才對柳兒說,我看上了顧愷之的女史箴圖,怎奈它的物主都不肯割愛;沒想到那幅畫在下午就有人送到家裡,指名送我!」
「是真品嗎?」上官翎的好奇心已被勾到這件大有玄虛的怪事上。
「是真品。」上官翱卻煩惱地歎起氣來。「送我的人只署名相求者,此外別無線索。」
這時,上官翱的妻子柳兒也說話了。
「不知道與這件事有沒有關連?有天我和蘇蘇聊起江南,蘇蘇說小時候她和她爹去過南方,吃過一種萬分美味的果子叫荔枝,實在很懷念它的味道。我就隨口說真想試試它的滋味,今早就有人上門來兜售絕跡的荔枝!」
蘇蘇是上官家二子上官翊的妻子,接了柳兒的腔笑說:「那一筐荔枝一定是快馬加鞭由南方運來的,在洛陽原可叫價千金,沒想到賣我們荔枝的小販竟分文不取就離去,真教人費疑猜。」
「這倒奇了!」上官宏毅也開了口。「五天前我聽說上古莫邪劍出土,才派人出去探聽價碼,沒想到昨晚就有人送來這把千年寶劍,真是好劍!」由上官宏毅的語氣中,就聽得出他是多喜愛那把名劍了。
眾人愈聽愈奇,但更教人吃驚的是,每個人近來都有相似的經驗,上至上官宏毅和五位夫人,下至上官家的第二代子媳,只要有人有所要求,就會有一個神秘人以最快的速度遂其心願。
上官家的人得到了一個共識,一定有一個人有求於上官家,所以暗中打點一切,想要討好上官家的每一人。而且,他一定大有來歷,富可敵國,有權有勢,否則怎麼會有能力滿足上官家每一個人的希求。
但這一點也是上官家猜不透的地方,這一個出手闊綽,一心討好的神秘人到底是為了什麼?到底想從上官家得到什麼?以他的能力和財力來判斷,他應該有足夠的能力去解決一切難題才對!
「希望他沒有惡意,不是個壞人!」上官翎皺著鼻子,托著腮說。
「為什麼?」
「不然,我還得把那顆難得一見的大食水晶退還給他!」上官翎千萬分捨不得。「爸也捨不得莫邪劍吧!」
「他一定會在近日內自動出現的!」上官宏毅倒是沉著穩靜得很,撫鬚笑說:「因為,他絕對有求於上官家!」
就在這時,莊裡總管拿了一份拜帖過來,恭恭敬敬地遞給上官宏毅。
上官宏毅展讀拜帖,發現發帖之人竟是再度從東胡前來的荊慕鴻。他在帖上說將於明日未時登門拜訪,還望上官宏毅撥冗接見。帖上的用詞極為恭敬,完全以晚輩自居,足見其誠心懇切。
「老爺,還有一份禮物清單,上頭寫著『菲薄之物,敬請笑納』。」總管的臉色有點古怪。
「老賀,怎麼了?」
總管老賀跟了上官宏毅數十年,他的一舉一動,自然逃不過上官宏毅的眼睛。
「老爺,荊公子的禮物清單上洋洋灑灑寫了十幾件寶物,但屬下剛才點收時,卻只有合浦明珠三斛和天山白璧十雙兩種。」
雖然只送上門兩種,但也令人咋舌了。合浦明珠和天山白璧都是千金之價的上乘珠寶。
「這荊慕鴻可真闊氣。」上官翎出身富可敵國的上官家,也不禁被荊慕鴻的出手大方所震懾。
上官宏毅臉上卻有了明白過來的神色,出口道:「老賀,其他的珍寶是不是莫邪劍,女史箴圖,大食水晶,嶺南荔枝,龍涎香,天下雪蓮,東北貂皮,南洋豆蔻……」
老賀不由得睜大了一雙眼,一臉驚詫地道:「老爺真是料事如神,一樣不差。」
這時,上官家的每一個人都恍然大悟起來,原來先前大家口中的有心人就是東胡族族長荊慕鴻。
「爹,你要不要打上一賭?」上官翎突然神秘地笑了起來。
「你這丫頭,都是兩個孩子的娘了,還是一樣調皮好玩!」上官宏毅搖了搖頭,眼光卻是疼寵的。
「我知道荊慕鴻要向你討什麼?」
「什麼?」在座的每一個人都脫口而出。
「一顆明珠。你僅剩下的一顆明珠!」上官翎意味深長地笑著。
「我僅剩的一顆明珠?」上官宏毅喃喃自語了起來。
***
「四姊,我要回房了。」上官翩翩滿面嬌羞,眉宇之間漾滿了喜氣,一掃先前的陰霾。
「別說傻話了,你不是千盼萬盼想見荊慕鴻嗎?這下他可來了,你卻想躲,這是什麼道理?」
上官翎才不依上官翩翩,擋住她的去路,不讓她離去。
雖是自己的親姊姊,但被上官翎一語道破自己的相思之苦,真令上官翩翩羞極了;另一方面又想到荊慕鴻再過不久就要在大廳裡出現,更教她心跳怦然,渾身忽冷忽熱,一心一意只想逃回房裡躲起來。
「四姊,讓我走好不好?」上官翩翩低聲哀求著。「要是被人發現我們在這裡偷窺,可就難為情死了!」
「有什麼好難為情?」上官翎沒有放她離開的意思。「更何況我們躲在大廳的簾後,沒有人會發現我們的。」
「可是……」上官翩翩正想要說些什麼時,耳裡就傳進一陣騷動聲,就在剎那間,她忘記了自己的矜持,回轉過身望向大廳。
她的所有視線都落在以矯捷步伐進入大廳的荊慕鴻身上,不見經日,他依舊如她記憶中一般的英氣煥發,俊朗挺拔。
她聽見自己情不自禁發出的歎息聲,不知道是不是自己心虛了,她總覺荊慕鴻聽見了她的歎息聲,一雙炯炯有神的眸子穿過簾子,落在她的身上。
要不是上官翎拉住了她,她想自己差點就從簾後奔出,奔至他的面前。
「小妹,他對你可是真的有心!」上官翎有感而發地說著。
上官翩翩早已由上官翎口中得知荊慕鴻的所作所為,芳心竊喜不已,一切和她所想的相比,真是天淵之別。
她原以為荊慕鴻已將她拋之腦後,不復記憶,沒想到,他卻是如此絞盡腦汁,勞心費力,盡其可能地討好她的每一個家人。
光這一點,就足可證明她在荊慕鴻心目中是無價之寶,佔有多重的份量。
「小妹,易得無價寶,難得有情郎!」上官翎其實是最最天真浪漫的。
「四姊!」上官翩翩只覺自己幸福無比,此生再無憾恨。
而在大廳裡,只見荊慕鴻一拍手,隨行而來的僕人就應聲而出,雙手捧著一隻雕功精細,鑲有珠寶的木盒,盒子的本身就足以眩人耳目,價值不菲,令人拭目以待盒中究竟有啥寶貝。
「還請上官老爺笑納。」
上官宏毅打開了木盒,立刻被盒中如眼睛大小,渾圓無瑕,大放光芒的明珠刺得張不開眼,驚歎地說:「這可是傳說中的夜明珠!」
「正是,區區小物,就怕上官老爺看不上眼。」
「族長莫要過謙,這夜明珠太過珍貴,我受之有愧。」
荊慕鴻卻只是輕輕搖頭,微微一哂。此刻的他身著胡服,足下蹬著皮靴,將他與生俱來的那份剽悍狂野的氣質更加誘發無遺,但他的目光卻又是自信深沉,溫和蘊藉,外放和內斂構成了他身上矛盾的特質,這也就是他的迷人之處。
「族長,為何而笑?」
「因為在下想跟上官老爺要求一件會使夜明珠相形失色的無價之寶。」
荊慕鴻此話一出,大廳裡的每一個人都不禁相顧覷然,屏息聆聽,想知道在荊慕鴻的心目中,什麼會比他送至上官家的數十件奇珍異寶還要珍貴。
「族長逕說無妨。」上官宏毅也好奇得很。
「還祈上官老爺將掌上明珠許予在下。」荊慕鴻說出了此行的目的。
「這……」上官宏毅因領悟而朗聲大笑,翩翩的確是他的無價之寶啊!
荊慕鴻見上官宏毅並無推拒的神色,連忙作揖說:「請上官老爺成全這件婚事!」
「還叫我上官老爺?」上官宏毅佯怒地說。
荊慕鴻起先被他斂去的怒容嚇到,後來望見上官三兄弟的促狹笑容後,才恍然大悟地跪地叩首。「岳父大人在上,請受小婿一拜。」
上官宏毅連忙上前扶起。「賢婿,不必多禮。」
簾後的上官翩翩自是喜不自勝,一顆心飄往幸福的頂端,臉上洋溢待嫁新娘才有的嬌羞美麗。